宋代瓷器审美“官民二分”体系的特征及成因初探

仝留洋

(开封博物馆，河南 开封 475000)

引言

宋代是我国制瓷业空前大繁荣、大发展的历史时期，以五大名窑、七大窑系为代表，窑口遍布大江南北，这被各地不断发现的宋代窑址所证实。虽然在宋之前就有地方生产瓷器供给中央使用的记载，如在唐代钱越政权向中央上贡秘色瓷器等，但大规模的在地方设置官办窑厂集中为官府及皇室生产瓷器的制度直到宋代才形成定制，这也是古代正式官窑制度的滥觞。(1)王光尧：《宋代官窑制度初探》，《文物》2005年第5期。官窑制度的正式创立、高度发达的社会经济促使宋代形成了不同于明清时期的瓷器审美取向体系，即“官民二分”或称“官民有别”。以皇室为代表的统治阶层崇尚素净、无纹、内敛的瓷器釉色审美，其中五大名窑中的汝窑集中反映了这种审美偏好；而广大底层劳动群众则不仅注重瓷器的实用性，更乐于以瓷器为载体表达自己的喜好与愿望。磁州窑灵活多样的白地黑花装饰和宋加彩的绚烂多姿则突出体现了这种审美取向。这种鲜明的时代特征是由宋代独特的社会、政治、文化与商业经济等多方面综合作用的结果。(2)谢明良：《北宋官窑研究现状的省思》，《故宫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5期。

宋代民窑的窑系主要有: 北方定窑系、耀州窑系、磁州窑系与钧窑系, 南方越窑系、龙泉窑系、景德镇青白瓷窑系以及福建建窑系等八大瓷窑系统。(3)李辉柄：《中国瓷器的时代特征连载：两宋时期的瓷器》，《紫禁城》2005年第2期。宋代曾先后建有三处官窑, 即北宋官窑, 南宋先建的修内司官窑和后建的郊坛下官窑。宋代制瓷业的地域特点集中体现在其多样的装饰工艺及风格上；诸如磁州窑的白地黑彩、吉州窑的木叶天目和剪纸贴花、建窑的窑变黑釉，均为此时期独创的具有地域特色的瓷器装饰技法，而青釉瓷器仍为南北通行的主流产品。与多元化的制瓷格局相对应的是二元化的瓷器审美价值观；一方面，南北林立的民窑窑口主要为普通百姓生产装饰风格多样化的瓷器商品，另一方面，宋代文人士大夫以上的统治阶层则偏好以青釉瓷器为代表的素净瓷器作为自身的审美重心。

一、“官民二分”瓷器审美体系的特征

(一)崇尚素净、内敛的官窑审美体系

宋代统治者对瓷器釉色的审美偏好继承了五代时期后周世宗对天青色的喜好。周世宗柴荣曾创设柴窑，并用诗句表达了自己对瓷器釉色的审美要求，“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4)谢肇淛：《五杂组》，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以象征未来国运如雨过天青。虽然至今未发现柴窑的实物及窑址，但对柴窑瓷器天青釉色的向往及追求却极大地影响了后世士大夫阶层对瓷器釉色的审美取向及价值判断。在宋五大名窑中，一直有“汝瓷为魁”的说法，而汝瓷正是以生产天青色釉瓷器为主的官窑性质的窑口。(5)单晔：《北宋汝窑研究》，博士学位论文，郑州大学，2012年。明初曹昭所著的《格古要论》中谈及汝瓷，“有蟹爪纹者真，无纹者尤好。”(6)曹昭：《格古要论》，金城出版社，2012年。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至少在青花瓷器成为主流产品之前，天青釉色且无纹的瓷器一直都是以士大夫为代表的统治阶层审美的重点。对于天青、青白等釉色的喜爱同宋人特别是文人士大夫阶层的“尚玉”风尚密不可分。“君子比德于玉”，玉被看作是至清、至洁、至善理想美的象征，而似玉的釉色则满足了宋人的尚玉情结，契合了宋人的精神追求。

定窑在宋代是为官方生产白釉瓷器的窑口，后因“定器有芒不堪用”而被汝窑代替。据宋代陆游《老学庵笔记》中的记载，“故都时，定器不入禁中，惟用汝器，以定器有芒。”(7)陆游：《老学庵笔记》，中华书局，1979年。其中的“芒”字应作“光芒”之意解，意指定器白釉太过刺眼而不如青瓷那样内敛深沉，而非因定窑采用覆烧工艺导致的芒口缺陷。其原因有二，一是定窑的覆烧法是为提高瓷器产量而创制的装烧工艺，是为了适应大批量的民窑生活用瓷生产需求的，虽然宋代官窑远没有达到像明清时期御窑厂不惜工本而精益求精烧制瓷器的地步，但也绝不可能因为烧造成本的考虑而放弃定窑白瓷；二是定窑在技术上完全可以采用仰烧法烧制白瓷，即使是因覆烧而导致的“芒口”也可通过“镶金属口”等方法弥补。因此，对宋代皇室放弃定窑白瓷而用汝瓷的合理解释就是其对瓷器审美的取向是一直以釉色深沉内敛为重心的。宋代官窑有北宋官窑和南宋官窑，后者窑址在今杭州一带。通过对历史记载、传世品和考古资料的分析，南宋官窑的产品釉色和汝窑具有极高的相似度。“宋时窑器以汝州第一，而京师自置官窑次之。”(8)王世懋：《二委酉谭摘录》，商务印书馆，1936年。南宋官窑基本可看作是宋代统治者丧失包括汝窑所在地的北方广大领土后，为了仿制汝窑瓷器而创烧的官窑，可见从对瓷器釉色审美的追求而言，两宋是一脉相承的。

(二)追求洒脱表意的大众审美体系

胎、釉、彩既是瓷器的组成部分，同时又起到瓷器的装饰作用。凡是在胎上刻、划、印出花纹, 然后上釉烧制而成的, 如定窑的印花白瓷、耀州窑的刻花青瓷等, 均属于胎装饰。凡在素胎上用氧化金属颜料绘制花纹, 然后上釉入窑烧制而成的, 如磁州窑的白地黑花釉下彩瓷器与直接在釉上绘红绿彩的釉上彩瓷器等, 均称为彩装饰。与官窑崇尚单一的釉装饰不同，宋代民窑注重胎、釉、彩多种装饰工艺的运用，许多地方窑口生产的具有独特装饰效果的瓷器风靡一时，这一点在宋代民窑商品流通领域显得尤为突出。吉州窑剪纸贴花、木叶纹釉，磁州窑独特的白地黑花装饰工艺及继承唐代长沙窑中瓷器上装饰诗文的风格，不仅开创了瓷器装饰工艺的新局面，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宋代市井百姓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此外，湖田窑、耀州窑及龙泉窑普遍采用的刻划花装饰工艺在民间瓷器市场上也广受欢迎，近年来备受关注的宋红绿彩瓷器也开始崭露头角。对宋代官窑遗址研究的考古资料及两宋传世瓷器资料表明，这些具有浓郁民间审美色彩的瓷器在两宋官窑中却不曾占有一席之地；这是因为与官窑瓷器注重瓷器的釉色美, 追求器型的典雅、古朴不同，民窑瓷器除了讲究实用外, 多做各种花纹装饰以迎合市场的需求。多样的瓷器装饰表现形式反映了宋代大众阶层洒脱写意的审美追求，装饰风格贴近大众生活，反映大众意愿。

二、“官民二分”瓷器审美体系的形成原因

(一) 宗法祭祀的影响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宗庙在古人的生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宣和博古图录》由宋徽宗敕撰，该书著录了宋代皇室在宣和殿收藏的自商代至唐代的青铜器839件。从现存的宋官窑传世瓷器来看，其中有大量仿青铜礼器而烧造的器形，可知当时宋代皇帝是出于祭祀活动的需要而大量烧造仿青铜礼器瓷器的。文献与实物表明，仿青铜礼器的瓷器在宋代为宫廷和社会上层所钟爱。南宋官窑曾大量生产这类瓷器，有穿带瓶、鼎式炉、簋式炉、贯耳炉等，这些器物造型庄重典雅，釉色均为单色釉，尤以蕴含深沉内敛之美的青釉为主，之所以选择这类釉色是出于对祭祀活动庄重性和对祖先敬畏感的需要。从杭州老虎洞窑出土的器物看, 有一些仿古代青铜礼器或玉器造型如尊、琮式瓶、鼎式炉等, 涵盖了在不同场合、属于国家行为的礼制活动中使用的各类器物。老虎洞窑出土产品均为青釉瓷器，这种厚釉瓷器是中国古代青瓷生产中最重要的技术革新之一，开后来官窑、龙泉窑等釉色极美丽青瓷的先河。(9)秦大树：《宋代官窑的主要特点——兼谈元汝州青瓷器》，《文物》2009年第12期。这一点说明南宋官窑在工艺上继承并发展了北宋末期的制瓷工艺，而这种新工艺恰恰体现了宋统治阶层的审美品味。

(二)发达的瓷业经济对大众审美的影响

宋代是我国瓷业大发展大繁荣的历史时期，在这一时期南北窑口林立，瓷业制造、流通高度发达。考古资料证明，迄今发现的全国五百余座较大规模的古窑址中，仅宋代就占了三分之二以上。以景德镇为例，宋代制瓷业以其遍布全市郊区、各乡镇的古窑址及其它制瓷遗迹在景德镇陶瓷史中占据重要地位，迄今发现的两百余座古窑址中绝大多数均为宋代；宋代之后，全国的制瓷业重心逐步转移至景德镇，其它地方窑口多萧条败落，以至形成了景德镇制瓷业在全国“独步天下”的格局。宋代高度繁荣的瓷业经济是以普通百姓的商品需求为基础的，这一点区别于宋代宫廷官窑自成体系、不计工本，完全追求统治阶层审美取向的特点；大量的民间商品需求刺激了宋代制瓷业的发展，而制瓷业者也纷纷通过多样化的产品装饰满足大众地域化的审美需求，这既是两宋经济高度商品化的体现，也是瓷业生产商品化的必然要求。

(三)理学等儒家文化对统治阶级审美的影响

理学作为宋代哲学的主流，在影响包括美学在内的其他文化类别的同时，对那个时代人们的社会心理、风俗信仰乃至消费习惯都影响颇深，尤其是在对社会中占据统治地位的文人阶层有着重大深远的影响。纵观两宋书法、绘画及文学史，无不深深打下了理学的烙印；这一点也突出反映在对以瓷器为代表的手工业产品的审美要求上。(10)周雯祥：《浅谈宋代陶瓷的美学发展》，《陶瓷研究》2012年第4期。道家思想是宋代理学的重要理论来源。道家对色彩主张“素朴玄化”，极力反对绚丽灿烂、混浑错乱的美感。庄子认为“五色乱目”，“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朴素而天下莫能之争美”。(11)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在这一思想观念的影响下，士大夫及统治阶层纷纷将其对瓷器装饰的审美重心放在了以朴素为美上。

结语

宋代是文人士大夫的黄金时代，他们的思想观念与审美情趣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整个宋代社会的价值标准。如果说对天青、青白等素净釉色的推崇反映了宋代文人士大夫追求素朴淡雅、超逸出俗的审美文化，那么以磁州窑白地黑花瓷为代表的民窑瓷器则集中表达了普通劳动人民对丰富多彩的美好生活的向往，二者并无高低上下之分，它们均在中国陶瓷史及美学史上产生了重大且深远的影响，是中国传统民族文化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