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开封印刷品及其交易研究

2021-11-27 11:46陈广胜
殷都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印刷品

陈广胜

(河南大学 出版社,河南 开封 475001)

随着社会经济水平总体上的不断提升,唐后期及五代十国时期,造纸、制墨等技术取得了较大的进步,雕版印刷术也逐步定型,至北宋而蓬勃大兴,并逐步由民间文化层面进入到上层精英文化领域(1)参阅宿白:《宿白集:唐宋时期的雕版印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辛德勇:《中国印刷术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309页。潘吉星:《中国科学技术史——造纸与印刷卷》,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4、5章。张秀民著,韩琦增订:《中国印刷史(插图珍藏增订版)》,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张树栋等著:《中华印刷通史》,(台北)财团法人印刷传播兴才文教基金会,2004年。。在印刷技术取得重大进展的同时,印刷品规模扩大、品种增加,并进入市场成为商品,图书交易也随之兴盛起来。北宋时期的开封,作为首都及世界级大都市,不仅是在印刷品技术进步上占有优势,在印刷品的市场交易方面也是首屈一指,占有关键性地位,并辐射至西夏、辽、金以及域外。随着印刷品的不断传播,使得北宋开封的印刷品在文化上产生了深远影响,对南宋以及元明清文化乃至东亚汉字圈的文化型塑都发挥了重要作用(2)史金波:《西夏出版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2004年。郑彭年:《日本中国文化摄取史》,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李西亚:《金代图书出版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施国新:《辽代的图书出版与书籍传播诸问题论析》,《理论月刊》2014年第6期。陈尚胜:《宋朝和丽日两国的民间交往与汉文化传播——高丽和日本接受宋朝文化的初步比较》,《中国文化研究》2004年第4期。。学术界对宋代刻书业和印刷品的研究,已经取得了重要的成果。(3)田建平:《宋代出版史》,人民出版社,2017年;魏希德:《12世纪中国宋代手抄和印刷出版之间的连续性——以王明清分期出版笔记为例》,载王水照、朱刚主编:《新宋学(第七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78页。谢彦卯:《宋代图书市场初探》,《河南图书馆学刊》2003年第2期。于兆军:《北宋汴梁刻书及其历史贡献》,硕士学位论文,河南大学,2008年;《宋代版印图书的商业传播》,《河南图书馆学刊》2020年第6期。康丽娜、郭志菊:《宋代出版研究述评》,《中国出版》2014年第22、23期。刘潇:《宋代官刻书籍研究》,博士学位论文,河北大学,2019年;刘潇:《宋代官刻书籍与市场》,《人民论坛》2015年第35期。但是对于北宋开封印刷品交易问题,相关论述尚有进一步完善和深入的空间。鉴于印刷出版在历史进程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北宋开封印刷品对宋代文化高峰的形成、对中华文化发展等的重大影响,该课题更有深化讨论的必要。本文在前贤的基础上,进一步论述北宋开封在印刷技术推动下,印刷品规模的扩大,以及印刷品交易市场的发展及价格情况,并试图以印刷品交易为线索,分析北宋社会经济状况和文化发展水平。

一、北宋开封印刷主体与印刷品

宋代并没有所谓的“出版体制”,也没有专门机构负责图书等印刷品的出版工作,但是并不意味着宋朝官府对印刷品没有掌控和管理。各级各类行政机构,并未放松对印刷品市场的管控。从整体上看,宋代的印刷品制造主体,有官府和私家两大类,其中的私家又可分为职业化的书坊和半职业化(或纯粹作为喜好)的家刻;而制造印刷品的官府部门,在地方上有公使库和各地路、州、县衙门,以及州县官学与书院等,在京城开封则以国子监、崇文院、司天监、太史局、秘书监、校正医书局等与文化有关的部门为主。这些机构所印制的大宗印刷品,是以儒家经典为主体的图书,其他则有名家诗文、医书、图画、日历、传单等等。

以国子监为代表的官府机构,是印行以儒家经典为主的各类印刷品主要部门。景德二年,宋真宗到国子监视察书库,特别询问了所刻书版数目,邢昺回复说:“国初印板止四千,今已十万。经史义疏悉备,臣始业儒,侪辈间能具书疏,百无一二,盖难得正本或力不能缮写,今士庶之家多藏典籍,信逢时之至幸。”(4)曹彦约:《经幄管见》卷1,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686册,第36页。顾宏义:《宋代国子监刻书考论》,《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3年第4期;张凤霞等:《试论北宋汴梁的刻书业》,《东岳论丛》2012年第4期。可见国子监藏版之多。咸平三年十月,选官校勘《三国志》等,咸平五年校完,“送国子监镂版”。(5)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卷2,中华书局,2000年,第273页。同时,围绕官府公文是否要雕版印行,也曾有较大争论,“寇莱公尝议模印以颁四方,为众所沮”。但是最终朝廷命令“刑部锁宿雕字人模印颁行”(6)《续资治通鉴长编》卷61,景德二年九月戊午,中华书局,2004年,第1366页。。咸平元年,柴成务等人编定《新编敕》,最终形成了《新删定编敕》,经过“众议”,“镂板颁下”。(7)《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3,咸平元年十二月丙午,第923页。大观三年规定,“六曹及诸处被受御笔手诏,即时关刑部,别策编次,专责管吏分上下半年雕印颁行”。(8)《宋会要辑稿》崇儒六之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867页。哲宗时期,工部也曾负责过雕版工作,因高丽献书有《皇帝针经》等,因“此书久经兵火,亡失几尽,偶存于东夷”,所以“下尚书工部,雕刻印板,送国子监依例摹印施行”。(9)《宋朝事实类苑》卷3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97页。据叶德辉所见版本,还有崇文院于咸平三年刻印的《吴志》、天圣二年刻印的《隋书》、天圣七年刻印《律文》等。崇文院与国子监合作,还印有《说文解字》《广韵》《集韵》等等。(10)叶德辉:《书林清话》卷3,中华书局,1957年,第60页。

神宗时期,进奏院也曾负责过印刷品,“自今朝省及都水监、司农寺等处,凡下条贯,并令进奏院摹印,颁降诸路,仍每年给钱一千贯充镂板纸墨之费”。(11)《宋会要辑稿》刑法一之八,第8220页。嘉祐三年,校正医书所呈请修订《本草图经》,并由苏颂等编修,到嘉祐六年编定工作完成。七年十二月一日进呈,“奉旨镂板施行”。(12)苏颂:《本草图经》,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年,序言第3页。景祐元年,编修院、司天监、崇文院合作编写印刷了《土牛经》,并由崇文院镂板颁行。(13)《宋会要辑稿》崇儒五之二十一,第2847页。宋前期还有译经院,专门负责翻译和雕印佛经。景祐时,雕版印行了《景祐天竺字源》,“仁宗御制序,镂版颁行”。(14)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2,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356页。甚至在禁中,亦曾自行雕印书籍,供小皇帝学习之用:“仁宗即位,方十岁,《观文览古》……《三朝宝训》……《卤簿图》……高克明等绘画之,镂板于禁中,元丰末……取板摹印。”(15)王明清:《挥麈录·后录》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7页。太平兴国年间,修成《太平广记》,并“奉圣旨雕印板”。(16)《太平广记》序,中华书局,1961年,第2页。皇祐五年,《圣宋皇祐新乐图记》,也是“奉圣旨开板印造”。(17)瞿镛:《铁琴铜剑楼藏宋元本书目》卷6,光绪常熟瞿氏家塾刻本。

私家(含寺院等机构)和书肆雕印出版印刷品,如《开宝藏》,开宝四年到太平兴国八年在四川雕造完成,总计13万块板片,雕版运至开封,由印经院收藏。成为官私刻经的标准依据。(18)志磐撰,释道法校注:《佛祖统纪校注》卷44《法运通塞志》,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年,第1033页。大中祥符初,把秘阁道经和太清宫所藏送到余杭,进行修订总编。到徽宗时期,送福州万寿观,由知府黄裳招工雕版,“政和四年,黄尚书裳奏请建飞天法藏,藏天下道书,总五百四十函,赐今名,以镂板进于京”,雕版送到京师,地方可以再次请刷。(19)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38,《宋元方志丛刊》,中华书局,1990年,第8239页。

书坊刻书如宋本《抱朴子》有牌记:“旧日东京大相国寺东荣六郎家,见寄居临安府中瓦南街东,开印输经史书籍铺,今将京师旧本《抱朴子·内篇》校正刊行,的无一字差讹,请四方收书好事君子,幸赐藻鉴,绍兴壬申岁六月旦日。”(20)林申清编著:《宋元书刻牌记图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第53页。荣六郎家书籍铺驰名远近,南渡之后二十多年,仍然可以作为招牌使用。牌记同时强调所印书籍为“京师旧本”且精于校勘,亦说明在市场上,京师本有着很强的号召力,足证汴京刻书业的繁荣与昌盛。《桯史》中记徐常事说:“建中靖国初,有宿儒曰徐常……会市肆有刊《武夷先生集》者,乃常所为文,文肃之子(纡)适相国寺,偶售得之。”(21)岳珂撰,吴企明点校:《桯史》卷13《武夷先生》,中华书局,1981年,第152页。市面上的文集刻印与销售乃为平常之事。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均在市场上购书,可见书肆之多。“寺东门大街,皆是……书籍。”(22)孟元老撰,伊永文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3《寺东门街巷》,中华书局,2006年,第301页。治平四年闰月三日,欧阳修在《集古录跋尾》记述《黄庭经》时说:“右黄庭别本,续得之京师书肆,不知此石刻在何处,其字画颇类颜鲁公,甚可爱而不完,更俟求访以足之。”(23)欧阳修撰,李逸安点校:《集古录跋尾》卷10,《欧阳修全集》卷143,中华书局2001年,第2310页。《郡斋读书志》中介绍《归叟诗话》时说:“元祐中,苏子瞻及其门下士以盛名居北门东观,直方世居浚仪,有别墅在城南,殊好事,以故诸公亟会其家,由是得闻绪言馀论,因辑成此书。……宣和末,京师书肆刻印鬻之”。(24)晁公武编,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卷1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02页。京师书肆甚多,销售品种也甚多。

宋代开封雕版印刷的各类印刷品,除了官府印制分发的文书、特定的经史书籍、文集之外,其他大宗则以常用图书为主,图画、日历、传单为辅。虽然传世宋本特别是北宋本不多,但是偶见之一斑,亦可知开封文化之发达、各类印刷物的印量之大。宋仁宗“皇祐初元,上敕待诏高克明等图画三朝盛德之事,人物才及寸余,宫殿、山川、銮舆、仪卫咸备焉。命学士李淑等编次序赞之,凡一百事,为十卷,名《三朝训鉴图》。图成,复令传模镂版印染,颁赐大臣及近上宗室。”(25)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6,《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36年,第238页。《东京梦华录》中记载,“日供打香印者,则管定铺席人家牌额,时节即印施佛像等。”(26)孟元老撰,伊永文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3《诸色杂卖》,第373页。人物造像应该是宋代日常印行图画当中的较大一种。《梦梁录》中也说:“岁旦在迩,席铺百货,画门神桃符,迎春牌儿,纸马铺印钟馗、财马、回头马等,馈与主顾。”(27)吴自牧:《梦梁录》卷6,《东京梦华录》(外四种),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81页。所以各种年画,也是宋代印刷品当中的常见之物。到世事变迁,局势大坏之时,印刷传单亦常见:“京师尝有书肆赦,诸路继虽收回,仍禁止在城藏本,然印卖传播於外者,不啻数千百本。”(28)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95《靖康中帙七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01页。各种节日用品,也有大量的印刷,如“七月十五日中元节。先数日,市井卖冥器靴鞋……及印卖《尊胜目连经》”(29)孟元老撰,伊永文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8《中元节》,第795页。。《夷坚志》中曾记一僧人,“常负佛像一轴于背”(30)洪迈:《夷坚志》甲卷8《山阳痴僧》,中华书局,2006年,第776页。。现存日本的一幅木刻画,画面庄严曼妙,十分精美。题为“待诏高文进画”。高文进本蜀人,入宋后到京师为翰林待诏。画本虽在越州雕印,但作者在汴京,刷印之后,流传全国各地。(31)叔英:《北宋刻印的一幅木刻画》,《文物》1962年第1期。而司天监印卖历日是专卖品种,禁止民间私印。“民间或更印小历,每本值一二钱,至是尽禁小历,官自印卖大历,每本值钱数百”(32)《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20,熙宁四年二月戊寅,第5360页。。官府利用权力,大赚特赚,亦可见历日也是常见印刷品种。

二、北宋开封印刷品交易市场及价格

开封作为首都,因各类文苑机构甚多,读书人亦多,消费能力也强,所以形成了一个较大的图书市场交易空间,其规模是宋之前历代难以比拟的。前引《经幄管见》中说:“今士庶之家多藏典籍”,说明开封百姓无论购买力还是读书人数均有大幅度的增加。在开封潘楼东街,“每五更点灯博易,买卖衣物、图画……谓之鬼市子”(33)孟元老撰,伊永文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2《潘楼东街巷》,第164页。。每到节日,“近岁节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34)孟元老撰,伊永文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8《中元节》,第943页。图画已经成为家家常有、随时更新的物品。李清照曾说自己“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35)李清照撰,王仲闻校:《李清照集校注》卷3,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77页。苏轼曾说:“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书多且易致”。(36)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10《李氏山房藏书记》,中华书局,1986年,第359页。可见市场销售范围极大。司马光曾说黄晞“好读书,客游京师,数十年不归。家贫,谒索以为生,衣不蔽体,得钱辄买书,所费殆数百缗,自号聱隅子。”(37)司马光撰,邓广铭、张希清点校:《涑水记闻》卷10,中华书局,1989年,第183页。书生穆修,晚年得《柳宗元集》,“募工镂板,印数百帙,携入京相国寺,设肆鬻之。有儒生数辈至其肆,未评价直,先展揭披阅”,但是穆修夺回来,暝目责怪对方:“汝辈能读一篇,不失句读,吾当以一部赠汝。”所以“忤物如此,自是经年不售一部”。(38)魏泰撰,李裕民点校:《东轩笔录》卷3,中华书局,1983年,第30页。从以上事例,可见开封城内书的销售范围极广。国子监自身也对外卖书,据陈师道说,“臣伏见国子监所卖书,向用越纸而价少,今用襄纸而价髙,书莫不廹而价増于旧,甚非圣朝章明古训以教后学之意,臣愚欲乞计工纸之费以为之价,务广其传,不以末利,亦圣教之一助。”(39)陈师道:《后山集》卷10《论国子卖书状》,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114册,第614页。可见因其价较高,需要特意请旨降低售价。亦有一位卖书人“韩玉斗”,“吏卒有醉酒与鬻书人韩玉斗殴不胜者,又诬玉有指斥语。”(40)邵博撰,李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后录》卷1,中华书局,1983年,第1页。

书商为求利润,甚至采用各种方式与官府抗衡。有官员认为:“窃惟朝廷大恢庠序,养士求材,每患晚进小生蹈袭剽窃,不根义理。顷因臣僚奏请,尝降御笔,明行禁绝。书肆私购程文,镂板市利,而法出奸生,旋立标目,或曰‘编题’,或曰‘类要’,曾不少禁。近又公然冒法如昔,官司全不检察。乞令有司常切检举,缉捕禁绝。”(41)《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六十七,第8320页。说明书肆的印刷数量极为庞大,购求者甚众。给事中施师点言:“文字过界,法禁甚严,人为利回,多所抵冒。窃见书坊所印时文如诗、赋、经义、论,因题而作,不及外事。至于策试,莫非时务,而临轩亲试,又皆深自贬损以求直言,所宜禁止印卖。”最终朝廷要求“诸路转运司行下所部州军,将见卖举人时务策并印板日下拘收焚毁,令礼部检坐见行条法,申严禁约”。(42)《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一百二十一,第8349页。

甚至重要的边防文书,也有书商刊刻出来求利。康定元年五月二日“访闻在京无图之辈及书肆之家,多将诸色人所进边机文字镂板鬻卖,流布于外。委开封府密切根捉,许人陈告,勘鞫闻奏。”(43)《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二十四,第8296页。这说明关心边防者甚多,相关书籍屡禁不绝。如“国朝令甲,雕印言时政、边机文书者皆有罪。近日书肆有《北征谠议》《治安药石》等书,乃龚日章、华岳投进书札,所言间涉边机,乃笔之书,锓之木,鬻之市,泄之外夷,事若甚微,所关甚大。乞行下禁止,取私雕龚日章、华岳文字尽行毁板。其有已印卖者,责书坊日下徼纳,当官毁坏。”(44)《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一百三十八,第8366页。御史曾奏:“近日有奸妄小人肆毁时政,摇动众情,传惑天下,至有矫撰文,印卖都市”,要求“下开封府严行根捉造意雕卖之人行遣”。(45)《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三十四,第8301页。书肆不顾禁令,说明利润之大,足可抵充冒险雕印的费用和风险,也说明市场上的需要量极为庞大。

还有人举报驸马都尉柴宗庆印行《登庸集》,其中“词语僭越”,要求“乞毁印板,免致流传”,经过翰林学士承旨章得象等仔细审核,最终认为《登庸集》“词语体制不合规宜,不应摹板传布。”要求宗庆“悉收众本,不得流传”(46)《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二十一,第8294页。。还有大臣编纂当代史事,也被拿到书肆刻印销售,林虙编进神宗皇帝政绩故实,其序称“先臣希尝直史馆,因得其绪,纂集成书”,同时“鬻于书肆,立名非一,所谓《辞场新范》之类是也”,以致有官员请求禁止其书流传。(47)《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八十七,第8329页。还有“军马敕,诸教象法誊录”这些禁止传播的文字,“比年以来,访闻市民将教法并象法公然镂板印卖”,朝廷要求“下开封府禁止”,同时诏“印板并令禁毁,仍令刑部立法申枢密院。”(48)《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六十,第8315页。除了所谓的军机文字,普通的文集,因涉及到政争,亦常被禁止。但是仍有人违法犯禁,说明市场上需求仍然较多。如中书省发现,“勘会福建等路近印造苏轼、司马光文集等。诏今后举人传习元祐学术以违制论,印造及出卖者与同罪,著为令。见印卖文集,在京令开封府,四川路、福建路令诸州军毁板。”(49)《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八十八,第8330页。

另外一个图书销售大宗是医书。宋太宗未登基时,曾“暇日多留意医术,藏名方千余首,皆尝有验者。”登基后“诏翰林医官院各具家传经验方以献,又万余首,命(王)怀隐与副使王祐、郑奇、医官陈昭遇参对编类。每部以隋太医令巢元方《病源候论》冠其首,而方药次之,成一百卷。太宗御制序,赐名曰《太平圣惠方》,仍令镂板颁行天下,诸州各置医博士掌之。”(50)《宋史》卷220《方技上》,中华书局,1985年,第13507页。又如翰林医官副官赵拱等校定《黄帝内经素问》《巢氏病源》《难经》,最后安排集贤校理晁宗悫、王举正、石居简、李淑、李昭遘等人“依校勘在馆书籍例,均分看详校勘”(51)《宋会要辑稿》崇儒四之六,第2818页。。王雱所作策论还有《道德经注》,均“镂版鬻于市”,虽然其中有政治内幕,但是可见市场流通之广泛,甚至可以“传达于上”(52)《宋史》卷327《王雱传》,第10551页。,说明皇帝也阅读市场上流通的书籍。

甚至域外人至,亦要在市场上购书。天圣中,“新罗人来朝贡,因往国子监市书”。(53)范镇撰,诚刚点校:《东斋记事》,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6页。北宋末年,金人兵临城下,索书不止,官府只得一方面购买,一方面强取书铺。“金人索监书、藏经如苏、黄文及《资治通鉴》之类,指名取索。仍移文开封府,令见钱支出收买,开封府直取书籍铺”。(54)丁特起:《靖康纪闻》,《全宋笔记》第四编,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13页。高丽人郑文,“奉使入宋,所赐金帛,分与从者,余悉买书籍以归”。(55)《高丽史》卷95《郑文传》,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960页。大观元年,交趾“贡使至京乞市书籍,有司法虽不许……除禁书……地理外,余书许买”。(56)《宋史》卷488《外国四》,第14070页。

宋代图书的价格,也有学者讨论,但已经很难确知。(57)程民生:《宋代物价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69页。翁同文:《印刷术使书籍成本降低十分之九》,《宋史研究集》(第8辑),(台北)“国立”编译馆,1976年,第474页。李鹏:《中国古代图书出版营销研究》,学习出版社,2013年,第111页。谢彦卯:《中国古代书价研究》,《图书与情报》 2003年第3期。前述穆修已经“衣食不能自给”,还能募工镂版,并能印数百套,在相国寺设一个“肆”来专门出卖。可见图书价格,并不是高不可攀。有人刻王荆公百家诗选,“不过出斗酒金而直挟之于怀袖中,由是人之几上,往往皆有”,斗酒大概在100文,(58)《皕宋楼藏书志》卷112,《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中华书局,2006年,第1274页。可见书价并不高昂,普通人家即可负担,书商亦有可观收入。绍圣三年,国子监奏:“本监先准朝旨,开雕小字《圣惠方》等共五部出卖……今有《千金翼方》《金匮要略方》《王氏脉经》《补注本草》《图经本草》等五件医书,日用而不可阙。本监虽见印卖,皆是大字。医人往往无钱请买,……本部看详,欲依国子监申请事理施行”。(59)转引自叶德辉:《书林清话》卷6《宋监重刻医书》,岳麓书社,2010年,第133页。医人收入较低,买不起看得更舒服的大字本。不过总的看来,开封图书市场较大,买书卖书的商业活动较为活跃,无论是官府还是书肆,都能在市场上盈利。

三、印刷品交易与北宋经济社会发展

宋代开封印刷品交易如此活跃,既是经济、社会取得重大进步的结果,同时也促进了宋代经济社会进一步繁荣。经济发展与文化发达,在宋代是一体两面,互相促进。其印刷品的发行,在经济上有重要价值,同时在某种程度上还影响政局,在文化上也影响了历史走向。特别是开封的印刷品交易,虽未必是北宋交易量最大的地区,但显然是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在印刷技术上,也是北宋雕版业最发达的都市。

总的说来,如元人所说,“宋三百年间锓板成市,板本布满乎天下,而中秘所储,莫不家藏而人有”(60)吴澄:《吴文正集》卷34《赠鬻书人杨良甫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197册,第368页。。明代丘濬也说:“宋朝以文为治,而于书籍一事尤切用心,历世相承,率加崇尚。”(61)丘濬:《大学衍义补》,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105页。宋代的雕版印刷技术取代了以往的手抄,成为印刷品生产的主要方式。虽然也遇到了技术进步当中的各种阻碍,但是仍无法阻止雕版技术迅速扩散。雕版技术的进步,不仅仅是印刷品印制技术的进步,伴随着雕版技术的进步,社会经济整体水平得以快速提高。

宋代开封印刷品总量,已难以考订,甚至是无法考订。即使是其中最大宗的图书,亦无法详细推算。一般认为,庆历元年编成的《崇文总目》基本反映了宋代的总藏书情况,其中的大部分是宋代印制的。总目录有图书30000余卷,是估测宋代图书数量的基础数据。“数千年著作之目,总汇于斯,……固不失册府之骊渊,艺林之玉圃也。”(62)《四库全书总目》史部14《崇文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第729页。其中在开封印造者为数不少,是开封文化水平的高度展现。

而重视读书的风气,从宋代开国即已奠定。建隆三年,太祖认为“今之武臣欲尽令读书,贵知为治之道”(63)《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建隆三年二月壬寅,第62页。,而且本人亲自示范,“独喜观书,……手不释卷”(64)《续资治通鉴长编》卷7,乾德四年五月甲戌,第171页。,在展开削平诸国军事斗争的同时,即将其各种图书法物运至开封。(65)《续资治通鉴长编》卷7,乾德四年五月甲戌,第171页。太宗也是如此,“朕览前书,备见历代治乱。”到太平兴国八年,特意命史馆每日进书三卷亲览。他说自己“性喜读书”,还留下了千古名句:“开卷有益,不为劳也。”(66)《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4,太平兴国八年十一月庚辰,第559页。也就是所谓“天子兴太平,以诗书化天下”。(67)许棐:《献丑集》卷1《王文书目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216页。太祖、太宗留下的选任文官的决策思路,以文士为基础建设了一支官僚队伍。“书”是他们形成共同体的关键性媒介,没有“书”这种印刷品广泛传播,也就没有官僚队伍的成立。

聚集在开封、往来于开封的当时最优秀的一批文士,则是开封书籍的最大消费者。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是通过读书科举选拔上来的士大夫。而据《宋登科记考》,两宋共有118榜科举考试(68)龚延明、祖慧:《宋登科记考》,凤凰传媒出版集团,2005年,序言第1页。,其中约半数为北宋科举考试,总登科者约10万人,北宋也约略有半数。今天我们耳熟能详、在中华文化中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一批士大夫,如司马光、苏轼、王安石等,他们是最优秀的学者、文士,同时也都是官员。他们在经济上有购买能力,也是有鉴赏力的的印刷品消费者,同时是开封印刷品的创意者和制造者。两者相辅相成,共同推动了开封的文化繁荣,也直接促成了北宋的文化繁荣。

伴随着的印刷品的大量印行,中华文化的共通性进一步增加。典籍通过印刷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而更广泛的传播则加强了典籍的经典化,典籍在文化中的权威形象进一步树立起来。普通百姓更加普遍的增强了对典籍的崇敬,而文士学者也在传播和解说典籍中强化了自身形象,占据了有利的社会位置。通过印刷术得以广泛流传的经典文本,不仅强化了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中华文化圈内部也借由印刷品的广泛传播,对民族文化共同体进行了新构造。印刷品作为一种重要的媒介,塑造了全社会的认同。典籍权威性成为人们共同接受的文化基础,形成了社会文化共同体,也就是所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这种共同体的形成,依赖于宋代最终成型的雕版印刷之术。

总之,宋代在雕版技术上取得了重大突破,在文化事业发展上也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以印刷品为媒介,宋代文化和经济社会发展,在中国历史上写下了浓厚的一笔,为中华文明攀升到新高度奠定了基本条件。开封作为北宋首都和世界级的大都市,当地雕版印刷的兴盛和印刷品交易的繁荣对中华文明的发展,也有着重大而独特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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