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知韵,张 敏
(西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西安 710127)
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揭开了伊斯兰文化创造的序幕,以翻译方式继承了东西方古代文明,被誉为“东方智慧的第三次浪潮”。这一时期的翻译运动始于倭马亚王朝,由少数通晓多种语言的穆斯林、基督教徒和犹太教徒将希腊医学、哲学、自然科学等著作译为阿拉伯语。然而,阿拔斯王朝建立前的翻译活动还处于萌芽阶段,只能归为学术活动,并未构成完整的学术体系。阿拔斯王朝在承袭前朝丰富文化遗产的基础上,吸收阿拉伯半岛文化及同时期外来文化,将翻译运动推向高潮,其规模之大前所未有。目前,学界关于阿拉伯翻译运动的研究集中于对完整翻译运动史实的论述或成因分析,蔡伟良在《中世纪阿拉伯翻译运动与新文化的崛起》一文中梳理了阿拉伯翻译运动的起始期、鼎盛期以及积极影响;丁瑞忠的《试论阿拉伯帝国的翻译运动》在概括这一历史事件的基础上,分析了阿拉伯帝国翻译事业兴起和发展的原因及成果;杨文炯、张嵘的《伊斯兰教与中世纪阿拉伯翻译运动的兴起》侧重于阐述伊斯兰教精神对阿拉伯翻译运动的影响。国外相关研究则将目光聚焦于阿拉伯帝国的宗教、医学著作及对外关系。本文结合阿拔斯王朝的历史语境,在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的社会历史框架下,探究阿拉伯翻译运动兴盛于这一特定历史阶段的多维因素,探寻其对阿拉伯世界乃至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贡献、历史意义及对当今翻译人才培养及跨文化交流的启示价值。
在倭马亚王朝时期,阿拉伯穆斯林已充分意识到吸收外民族高度发展的精神文化的重要性,为适应社会实际需要,哈里发哈立德·本·耶齐德组织起一批精通古叙利亚语、希腊语或波斯语的学者,专注于医学以及药理化学方面的古籍翻译,并进行了更广阔学术领域的翻译探索,多重因素相互叠加,促成了阿拔斯翻译运动黄金时代的到来。
自阿拔斯王朝第二任哈里发曼苏尔在巴格达建都,作为王朝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巴格达的重要地位就已经凸显出来。巴格达位于西亚两河流域,地处东西方交通要道,纵观世界文明史,河流与文明相伴相生,优越的地理位置为文化交流创造了良好条件,加速了各国典籍流转,为大规模翻译活动提供了丰富的源文本。
前倭马亚王朝首都大马士革经历数次政权易手后交由穆斯林统治,在此之前,大马士革曾是重要的希腊罗马文化中心,以希腊语作为官方语言,而阿拔斯朝新都巴格达则靠近波斯萨珊王朝故都泰西封(Ctesiphon),在伊斯兰文化统治前曾受波斯文化影响,所以在当时的翻译运动中,有相当一部分波斯译者参与译著,大量波斯典籍被译为阿拉伯语保留下来。“波斯的影响,挫折了阿拉比亚人原始生活的锋芒,而为一个以发展科学和学术研究为特点的新纪元铺平了道路。”[1]通过翻译他族经典著作,实现不同民族文化交流互通,翻译发挥了重要的桥梁作用。同时,波斯贵族曾为阿拔斯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政权中颇具影响力,哈里发也急需得到这一力量的支持,以促进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融合与身份认同。因此,地缘政治因素无疑是阿拔斯王朝翻译运动蓬勃发展的重要推动力之一。
在倭马亚王朝初期,国内政局基本稳定,但依然存在部分政治反对派及对统治不满的宗教学者,基督教影响尚存,伊斯兰教作为一个较为年轻的信仰,在不同宗教文化的冲击下努力站稳根基。在伊斯兰教兴起初期,传播教义只能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进行,且学术阐释主要围绕《古兰经》展开。除阿拉伯语和伊斯兰教以外,早期穆斯林未能给征服地区输入先进文化或科学技术,仅着眼于巩固伊斯兰教在阿拉伯地区的统治。早期翻译活动的目的局限于推动伊斯兰文化传播,出于宗教目的,在翻译过程中对宗教相关著作的原意改动较大。该做法虽能起到一定的传教作用,但却违背了翻译的基本原则,未能准确传递原文信息,失去了对原作的承袭意义。
阿拔斯王朝建立后,帝国的伊斯兰化进一步加深,同时注入了一批新鲜宗教文化血液。《古兰经》对于犹太教、基督教等外教派态度较为宽容,尤其对于基督教徒,《古兰经》称其为“与穆斯林最亲近的人”[2]146。在该教义指导下,“阿拔斯帝国已经成为伊斯兰帝国,而不再是倭马亚式的‘阿拉伯帝国’”[3],大批异教徒与穆斯林通婚,缩小了各民族间的意识形态差距,译者群体的宗教结构大幅调整。经过伊斯兰意识形态过滤后的皈依者带来了活跃的学术氛围及非伊斯兰神学观念,语言学、文学、法律、哲学、数学等多学科体系逐渐形成。
伊斯兰文化在阿拔斯王朝进一步丰富,崇知尚学精神成为这一时期翻译运动兴盛的精神渊薮,愈加多样化的内在宗教精神外化为翻译运动的源动力,推动了不同宗教译者群体的翻译行为,多元信仰相互碰撞,翻译规模不断扩大,译著类别、内容也因包容的宗教文化态度而更加丰富。翻译运动的兴盛由多方因素促成,在宗教文化层面,对于各种宗教信仰的接纳是翻译运动得以蓬勃发展的前提。若穆斯林完全排斥异教,迫使他教教徒皈依伊斯兰教,则会大大减少基督教徒或犹太教徒在翻译活动中的参与度,打击译者群体多样性,翻译研究视阈也势必受到影响。
科学技术方面,两点因素共同推动了翻译事业的发展,一是早期文献译本基础,二是造纸术的传入。
先知穆罕默德有言:“学问分两类:宗教的学问和身体的学问(医学)。”[2]28倭马亚王朝的翻译家们遵循这一训言,对医学、哲学和化学等学科著作进行了零星翻译,为后朝翻译运动黄金时代的出现做了铺垫。“至于伊斯兰民族的医学、逻辑学、数学等自然科学,从一开始就是系统的。因为对其局部的研究,早就在希腊、印度和波斯等国家里开展过了,已进入了整理、记载和分析阶段了。到了阿拔斯时代,这些学科都完整的译成了阿拉伯文,无须从头做起。也许,转述学科的著述者们看到自然科学严密的体系时,照搬了它们的做法,增加了一些他们认为好的体例。”[4]早期伊斯兰教已有的科学探究及著作译本为翻译运动的繁荣提供了便利,阿拔斯朝的翻译家们只需在整理好的文献基础上进行审校或重译,这就大大提高了翻译的准确性。
新兴技术发展在阿拉伯翻译运动中的地位不可否认,但技术发展对于早期文明传播同样重要,并不属于阿拔斯王朝所独有,因此不能作为阿拔斯王朝大规模翻译活动出现的特有动因。但造纸术的传入确为帝国的文化传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帝国的第一家造纸厂位于中亚丝绸之路的撒马尔罕市。在被伊斯兰征服之前的几个世纪,这座城市已经是波斯帝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一直到中世纪都是波斯的学术中心。东方商道的畅通为穆斯林国家带来造纸技术,造纸术的传入对翻译运动的影响显而易见,阿拉伯人用价格相对低廉的纸张代替了昂贵的羊皮纸,使得文字记录和书籍流通更加便利,扩大了人们对学术著作的需求,从而推动了翻译运动的大规模出现。
阿拔斯王朝第七任哈里发麦蒙在曼苏尔皇家图书馆的基础上建立了“智慧宫”,网罗各界学术精英进行翻译工作。史学家亚库比曾描述过巴格达的学术之风:“巴格达的学者教育水平更高,那里的专家在传统方面更有见识,文法家在句法上更为可靠……逻辑学家思维更为清晰,传教士也更有口才。”[5]虽然这一时期的译者不是真正的翻译家,但都曾受过严格的哲学及逻辑训练。其中部分叙利亚基督徒,为提升语言能力,特地返回希腊学习,他们以母语叙利亚语作为翻译中介,在翻译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阿拔斯时期的翻译者们以其出众的专业能力、认真的翻译态度以及对科学的无限热情搭建起不同语言文化之间的桥梁,成为推动翻译运动蓬勃发展的又一重要动力。
随着学术知识普及和各类书籍传播,译者群体的科学文化素养也得到了全面提高,在天文、医学、哲学等方面知识储备的增加,使翻译活动不仅仅停留在机械的语码转换层面,而是建立在理解甚至精通文意的基础上,从翻译质量和翻译速度等多方面提高了翻译水平。
阿拔斯王朝是阿拉伯翻译运动的黄金时代,在翻译基础上开展的学术研究及文化活动,彻底改变了阿拉伯民族早期物质上、精神上的匮乏,推动了中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孕育了阿拉伯—伊斯兰文化。
在阿拔斯王朝这一翻译运动的黄金时代,大量波斯、希腊的自然科学及医学著作被译为阿拉伯语。翻译家在翻译过程中学习天文地理,将源语文本消化后进行创造性翻译,用阿拉伯语为原著语义不明或晦涩难懂之处做批注和解释,再用便于穆斯林接受的目的语输出,增强了文本的普适性,促进了穆斯林科学文化的普及。“在阿拔斯王朝建立后的八十年中,上述民族的文化精华都被用阿拉伯文记录了下来。原来对算术、几何、医学等术语一无所知,对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和哲学根本没听说过的阿拉伯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用阿拉伯语来表达欧几里得的最精细的理论,表达印度数学中的正弦定理,表达亚里士多德的唯物论、托勒密的天文学原理,以及盖伦的医学、比兹莱吉姆海尔的格言和波斯国王的政治了。”[6]通过学习译著,阿拉伯人在本土医学的基础上构建了伊斯兰医学体系,从理论到临床,修正并弥补了阿拔斯王朝以前的医学空白,阿拔斯时期医学成就硕果累累,举世瞩目。与此同时,药物学、植物学、数学、物理学等领域的研究也逐步深入,多部权威性著作问世,对中国、阿拉伯世界、欧洲现代科学的勃兴乃至人类文明发展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无论是出于哈里发个人喜好抑或服务于宗教仪式,对于占星术和天文学著作的翻译都推动了阿拉伯近代科技的发展。部分翻译家通过翻译典籍成为天文学家或科学家,实现了身份的转变。不少阿拉伯人在阅读翻译作品之后,对天文学和数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进而继续进行翻译,欧几里得、托勒密的主要著作也在这一时期译为阿拉伯文。典籍翻译与科学发展相互促进,一时间学术之气蔚然成风。
在自然科学蓬勃发展的同时,从思想文化层面分析,翻译运动孕育了阿拉伯—伊斯兰的文化。随着阿拔斯帝国的扩张,伊斯兰文明也被带到了广大被征服地区。倭马亚时期的伊斯兰教在被征服地区只作为一个外来宗教存在,基督教在当地依旧影响深远,居民信仰未有太大改变。随着通婚、政治依附等各方面因素影响,阿拉伯帝国的伊斯兰化在统治地区逐步推进,与当地文化融合成灿烂而复杂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7世纪后伊斯兰文化上升为地中海的主流文化,阿拉伯帝国成为当时世界文化的一个重要中心,并强烈地向外辐射。”[7]
语言的统一有利于化解意识形态矛盾,促进民族文化认同。在翻译运动过程中,进一步普及推广的阿拉伯语成为帝国的官方语言,周边国家文明渐衰,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的地位逐渐成形。没有阿拔斯翻译运动的繁荣,就没有伊斯兰文明新的文化构建。此后,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在西班牙大放异彩,在阿拉伯人统治伊比利亚半岛时期,对西班牙民族文化及语言形成产生了重大影响,也在欧洲文明形成过程中留下了深刻的阿拉伯烙印。尽管阿拉伯帝国因宗教和政治斗争分崩离析,但翻译运动留下的阿拉伯—伊斯兰文明依然熠熠生辉。
阿拔斯王朝是阿拉伯帝国的第二个世袭王朝,前后延续五百余年。这一时代兴盛的翻译运动在多重合力之下将阿拉伯—伊斯兰文化推向巅峰。尽管9世纪后半叶的阿拉伯帝国势力日衰,哈里发大权旁落,但其文化的影响从未减弱。在“一带一路”倡议框架下,依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首先,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深入推进,沿线国家的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翻译学科已不仅仅局限于语言领域,跨学科翻译已成未来趋势,这是一种新挑战。目前高校翻译人才的培养主要侧重于人文社会科学方向,而自然科学或应用科学方向文本专业性较强,翻译难度较大,缺乏相关领域的翻译人才,语言能力与专业能力不对等的问题普遍存在。在阿拔斯翻译运动时期,哈里发麦蒙对占星术情有独钟,曾召集一批学者进行占星术著作翻译及研究。智慧宫中的某些译者同时也是杰出的天文学家,在翻译的同时还需进行精确的天体测量及计算,在这一过程中,翻译作为获取知识的工具为自然科学发展提供了便利。就译者而言,翻译活动具有复杂性,若要完成翻译任务,数学、天文学以及语言学知识缺一不可,对于翻译家的综合素质要求极高。某些印度科学著作,为了便于记忆,均用诗歌文体呈现,给当时译者的理解和翻译造成了极大困难。早期翻译家需要从梵文诗歌中解读源文本内涵,再根据译文内容理清所讲算法步骤。阿拔斯时期的翻译家无疑是跨学科人才的杰出代表,面对日益提高的跨学科需求,当代译者也能够从中借鉴一二。翻译活动并非孤立的毫无灵魂的符码转换,而是以一种或多种语言为媒介的信息传递行为,其最终目的在于满足人类文明及不同社会文化的信息传递需要,仅将目光局限于语言本身是远远不够的。当代翻译研究应实现多学科深度融合,打破“语言中心主义”的藩篱,推动跨学科发展,努力构建全新的学科共同体。翻译人才应积极寻找新的学术增长点,着眼于不同领域,进行多维度翻译研究,将翻译与具体学科实践相结合,整合跨学科翻译研究成果,增强翻译人才核心竞争力。
其次,良好的学术环境是推动知识进步、实现学术创新的前提。阿拔斯王朝时期,翻译活动在国家的号召下有组织、大规模地开展,注重并奖掖学术活动,设立学术机构,整个巴格达城的学术氛围浓厚,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得到了长足发展。这为其他国家学术环境的进一步营造提供了借鉴。在“一带一路”倡议的推动下,国际间学术交流日益密切,“智慧宫”的建立使翻译运动进入高潮,不同学派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学术争鸣与自由讨论之风盛行,这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高校学风建设带来了有益启迪。高等院校作为科研风向标,肩负着为社会培养和输送科研人才的重任。大学生作为高校教育的主体,可塑性较强,如何培养学生的创新意识,提高学生跨学科综合能力是高校教学研究亟待解决的问题。优良学风是治学之本,良好的科研风气能够育人于无形,对学生的创新意识及创新能力培养发挥着启蒙与推动作用。学术发展与学术环境密不可分,营造优良的学术氛围为创新型人才的培养提供保障条件,进一步推动科技创新发展。
再次,科技发展将世界各国紧密连结,多元文化碰撞成为当今世界文明发展的主题。在上文中笔者着重分析了阿拔斯王朝缘何成为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的黄金时代,其中穆斯林对待其他宗教及异族文化的包容态度至关重要。历任哈里发从波斯、印度搜集古籍,呕心沥血地组织基督教或犹太教徒合力翻译,抛开宗教排异性,用开放的眼光对待各民族文化。这正是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在百年间就吸收了古希腊罗马千年文明精华的主要原因。翻译的目的在于文化交流与传播,这也启示中国翻译工作者要以高度的文化自信客观审视、批判吸收外来文化,合理运用翻译这座桥梁,在浩如烟海的世界文化中展示中华民族文化之精粹。
综上所述,阿拔斯王朝对待学术活动的开放包容态度,引领阿拉伯翻译运动步入黄金时代。这一时期翻译运动的蓬勃发展,推动了阿拉伯帝国自然科学的进步,为早期科学与文化传承以及东西方文明交流互鉴夯实了学术基础。尽管阿拉伯帝国式微,但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的特质会以新的方式延续。尤其在“一带一路”倡议深入推进的背景下,阿拔斯王朝翻译运动提供给世人更加深刻的历史视角,为沿线国家翻译人才培养及中外文化往来相长提供了有益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