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贵 晨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豆棚闲话》[1]十二则,圣水艾衲居士编,鸳湖紫髯狂客总评(以下称《总评》),天空啸鹤叙(以下称《叙》),是清初至今流传较广并有一定影响的拟话本小说集。问世以来读者颇多,研究者亦不少,提出并正在探索中的有若干重要问题。今因校点此书而有些新的思考,再论如下[2]。
据书之《总评》《叙》等,“圣水艾衲居士”又称“艾衲”“艾衲道人”“艾衲老人”“艾衲先生”。至于此人籍贯、姓名等,众说纷纭,或谓“当是清初的浙江人”[3]399;“或云为范希哲作,希哲别号四愿居士,著有传奇多种”[4]649;或说“杭州西湖旧名明圣湖,又今杭州慈圣院有吕公池,宋乾道年间,有高僧能取池水咒之以施,病者取饮立愈,号圣水池。如果艾衲居士所题圣水即指此,那么他可能是杭州人”[5]《出版说明》;或说是《济颠全传》的校订者“即杭州的一位无名作家王梦吉”或“至少也是王的友人之一”[6]191。胡适说:“此书作者、评者均不可考。鸳湖在嘉兴,圣水大概就是明圣湖即杭州西湖。作者、评者当是一人,可能是杭州嘉兴一带的人。”[7]539-541但均属推测。所以,“圣水艾衲居士”为何人,至今未决。
最新的探索是李金松《〈豆棚闲话〉作者艾衲居士考》[8]一文(以下简称“李文”)。李文根据清初丹徒人张九征(1617—1684)“家中筑有艾衲亭,并著有《艾衲亭存稿》”等考证,认为“圣水艾衲居士即清初名臣张九征”。此说从“艾衲亭”联想而来,不能说是捕风捉影,但是疑点重重:一是李文列举资料毕竟未见张九征曾号“艾衲居士”;二是李文因丹徒无“圣水”地名而认为“‘圣水’二字不应当作地名理解”、把圣水理解为儒家“圣贤的德性精神”的象征较为牵强,倘若如此,张九征岂非以“圣人”自居?与李文称张氏是一位崇儒的“名臣”身份不合;三是从天空啸鹤《叙》说“圣水艾衲居士”是“当今之韵人,在古曰狂士……卖不去一肚诗云子曰……许多社弟盟兄,何苦随人鬼诨(混)……狼狈生涯……化嬉笑怒骂为文章”看,“圣水艾衲居士”无疑是一位科举而未曾得官的潦倒文人。这就与张九征“年二十九,举乡试第一”“丁亥(1647)成进士”“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的仕宦生涯严重不符,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人”。所以,在当下有关资料罕见并不得不考虑到各种可能性的情况下,李文以《豆棚闲话》作者“圣水艾衲居士”为张九征或可备一说,但“圣水艾衲居士”究为何人的探索,并未因此而获根本突破。从而“圣水艾衲居士”的生平创作等,至今还是《豆棚闲话》的文本及其《总评》和《叙》中透露的一些信息。
“圣水艾衲居士”应该是一位杭州人。理由有二:一是如上所引,杭州西湖古称“明圣湖”,“杭州慈圣院有吕公池……号‘圣水池’”,倘为当地人如艾衲居士附会称“圣水”以自号是完全可能的,却不一定如胡适所说是“杭州嘉兴人”;二是《豆棚闲话》写及江、浙、赣、皖、京、津、冀、鲁、豫等许多省份,而以写苏、杭二地人事最多,看来也最为熟悉。而从《总评》怪“艾衲偏游海内名山大川,每每留诗刻记,咏叹其奇,何独于姑苏胜地,乃摘此一种不足揣摩之人?极意搜罗,恣口谐谑”(第十二则)看,“姑苏胜地”即苏州只是艾衲“偏(遍)游”的地方之一,所以他不会是苏州人;而第二则末写“吴中有个士夫,宦游经过越地”,被诸暨(今属杭州)苧萝山的“乡老”调侃,众后生称道“这老老倒有志气占高地步,也省得苏州人讥笑不了”,这个“段子”也显得他不会是苏州人而长“越地”人“志气”,就越发使人相信他是一位“越人”,并且是一位“杭州人”了。
“圣水艾衲居士”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下层文人。《叙》云:“有艾衲先生者,当今之韵人,在古曰狂士。七步八叉,真擅万身之才;一短二长,妙通三耳之智。一时咸呼为惊座,处众洵可为脱囊。”但是,“卖不去一肚诗云子曰”,所以弄成“狼狈生涯”,只好“收燕苓鸡壅于药裹,化嬉笑怒骂为文章”,也就是做一个写手养活自己了。《总评》说“艾衲道人胸藏万卷,口若悬河,下笔不休,拈义即透。凡诗集传奇,剞劂而脍炙天下者,亦无数矣。迩当盛夏,谋所以销之者,于是《豆棚闲话》不数日而成”。
《豆棚闲话》是“圣水艾衲居士”晚年在杭州居住时所作。第九则中作者假说话人之口说“在下向在京师住了几年,看见锦衣卫、东厂……奉旨严缉贼盗”,而第十一则《总评》说“明季流贼猖狂,肝脑涂地,颠连困苦之情,离奇骇异之状,非身历其境者,不能抵掌而谈”云云。这些忆往述旧之辞综合表明,艾衲居士出生、成人于明末,曾有一段时间在北京居住生活;《豆棚闲话》是他晚年归里居杭州之作。
《豆棚闲话》成书的时间,从第十二则中说“如今豆棚下……却见世界承平久了”、第三则“海东天子”刘琮归唐似影射郑氏以台湾归顺清朝的情节相对看,此书很可能写成于清朝平定“三藩之乱”又收复台湾的康熙二十二年(1683)之后,因为只有到那时才可以说是“承平久了”。而作者假说话人之口曰“还留得这残喘,尚在豆棚之下闲话及此”(第十一则),则透露这位“艾衲老人”有可能活到了康熙三十九年(1700)前后,《豆棚闲话》则成书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至三十九年(1700)之间。
《豆棚闲话》的人物描写中有作者自己的影子。《弁言》引徐菊潭诗末联云:“晚风约有溪南叟,剧对蝉声话夕阳。”而书中写“闲话”之人除了第十一则“那老者是个训蒙先生”即塾师外,又有第十二则写“陈斋长”讲毕返城,那“老者送过溪桥,回来对着豆棚主人道:‘闲话之兴,老夫始之……’”云云,可见“溪南叟”即“老者”,是作者的自况。而书中写那位陈斋长“胸中无书不读。听他翻覆讲论天地间道理,口若悬河一般,滔滔不竭,通国之人辩驳不过”,与《总评》说“艾衲道人胸藏万卷,口若悬河,下笔不休,拈义即透”,并把本则中陈斋长所说“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继尧、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归之“艾衲所云”等等相较,又似“陈斋长”也有作者自况的成分。从而这两个人,一为“训蒙先生”,一为“斋长”,都是教书先生,都成为作者的影子,那么真实的“圣水艾衲居士”很可能就是一位塾师,同时是一位集诗文、小说、戏曲创作为一身著作颇丰的作家,在当时文坛应非无名之辈,说不定仍留有某种线索待将来被发现。
以上包括《总评》与《叙》所透露,特别是从《豆棚闲话》的“小说”性描写证作者生平,都不太可能有精确的测定。但是,中国古代小说中率多作者“自况性”[9]描写的传统,使我们愿意相信上述考索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作者历史的真实,只是不够精确而已。
《豆棚闲话》的题材内容,除第十二则《陈斋长论地谈天》是托为问答抨击佛老的议论之外,其他各则均为讲述古今故事,大略如下。
第一则《介子推火封妒妇》撮合《左传》《史记》等有关介之推事记载以及《酉阳杂俎》“妒妇津”、《述异记》(任昉)“妒妇泉”故事等,写介子推夫妇事。
第二则《范少伯水葬西施》自道“《野艇新闻》有《范少伯水葬西施传》,《杜柘林集》中有《洞庭君代西子上冤书》一段,俱是证见”,但两书未见。可考其渊源当在《墨子·亲士》载“西施之沈,其美也”,《吴越春秋》佚文有云“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以及明詹詹外史(冯梦龙)编《情史·范蠡》称“又别志,越既灭吴,乃沉西施于江,以报鸱夷”等。
第三则《朝奉郎挥金倡霸》写隋末徽州朝奉之子汪兴哥揭竿称王,后被唐朝招安赐名汪华故事,本于新、旧《唐书·王雄诞传》和《新唐书·高祖本纪》以及《全唐文》卷一唐高祖李渊《封汪华越国公制》有关记载。
第四则《藩伯子破产兴家》中说话人称“今日在下不说古的,倒说一回现在的”,应本于当时传闻。
第五则《小乞儿真心孝义》中乞儿故事,与明徐复祚《花当阁丛谈》卷四《孝丐》相似。
第六则《大和尚假义超升》所写李抱真,唐德宗时任检校工部尚书兼潞州长史,两《唐书》有传。李抱真赚大和尚自焚以筹军饷事出唐李绰《尚书故实》,并摄取了宋人袁文《瓮牖闲评》卷八载李筠效李抱真故技重演的个别细节。
第七则《首阳山叔齐变节》故事自《四书》中《论语》以伯夷、叔齐并称贤者,至《孟子》则单举伯夷而不及叔齐的差异设想出来。
第八则《空青石蔚子开盲》写“空青石”本自“女娲炼石补天”神话敷衍,结末“杜康埕”情节自《神仙传》中“壶公”故事化出。
第九则《渔阳道刘健儿试马》写宦家子刘豹败家后沦为劫盗并终于伏法。
第十则《虎丘山贾清客联盟》写苏州一班“老白赏”帮闲诈骗、弄巧成拙的勾当。
第十一则《党都司死枭生首》写明末官办地方武装首领党团练平盗死节等,均当时史事,为作者见闻所得。
由上述各则取材可见,《豆棚闲话》内容多关夫妇、父子、家庭等的纲常伦理,治安、宗教、风俗等国家治乱兴衰等社会问题。尤其第七、八两则有影射时政的嫌疑。
其一,清朝开国之初,招安故明官员出仕是对汉人武力征服之外的重要举措,也颇见效果。所以第七则《首阳山叔齐变节》通过写伯夷的亲兄弟在首阳山一起“不食周粟”的叔齐也“变节”下山,投靠“新朝”,“到一市镇人烟凑集之处,只见人家门首俱供着香花灯烛,门上都写贴‘顺民’二字。又见路上行人有骑骡马的,有乘小轿的,有挑行李的,意气洋洋……要往西方朝见新天子的,或是写了几款条陈去献策的,或是叙着先朝旧职求起用的,或是将着几篇歪文求征聘的,或是营求保举贤良方正的,纷纷奔走,络绎不绝”等等,确实反映了当时故明官员纷纷降清的实际情况,但语含讽刺,甚至借所谓“顽民”之口,骂叔齐等出仕“新朝”是“反蒙着面皮,败坏心术”。这就显然是与清朝的政令唱反调了。又说“新朝规矩,扯着两个空拳怎便有官儿到手”,是影射降清人士还要受到“新朝”官员的勒索,更见得“新朝”与刚刚垮掉的“前朝”没有什么两样,岂非恶毒攻击?自然有极大的政治风险。
其二,明末清初天下未定,先后或同时有李自成、清朝和南明以至郑成功三股政治军事势力逐鹿中原,最后清朝得手成了主宰。第八则《空青石蔚子开盲》就暗含对此时局和三种政治势力的影射褒贬。该则说“不知那个朝代交接之际……有两个罗汉,一尊叫作电光尊者,一尊叫作自在尊者”,二者由古佛主持下界争夺天下。前者抢先“降生西牛贺洲,姓焦名薪,任着火性把一片世界如雷如电焚灼得东焦西烈,百姓如在洪(烘)炉沸汤之中,一刻难过”,但古佛却预言:“电光,你见识差了,只图到手得快,却是不长久的!”岂非诅咒清朝得国之不正,必是短命王朝!而后者“降生东胜神洲,姓蔚名蓝,生来性子极好清净……在山中放那调神养气的工夫”,“所培养者都是忠孝节义正气一脉,日后应运而兴,正可仗他扶持世界”云云。参以本则写“孔明也就把当时编就的李闯犯神京的故事说了一回”,那么这个“降生东胜神洲”的“蔚蓝”所指,应该就是避地海上的郑成功父子。这与第三则《朝奉郎挥金倡霸》写有割据海岛的“海东天子刘琮”亦相暗合。那么作者对“蔚蓝”的欣赏,岂非又对明朝暗寄以希望?
虽然作为小说情节,上述第七、八两则情节未必不可以作别样的解读,并且深入来看,作者也确实无意于“反清”(详见后),但一方面是历史的经验证明在这类政治敏感问题上,一旦当权者认定就不会接受作者任何的辩解;另一方面当时“官府禁约甚严,又且人心叵测”,因此作者虽一吐为快如此写了,却不能不有“此一豆棚未免为将来酿祸之薮”的担心。从而问世仅署以化名,影响其评者、叙者亦皆如此。从清初文网即已日趋严酷的情势看,作者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然而,上述《豆棚闲话》干犯时忌的内容,既非全书的主旨,也不是作者的真意。《豆棚闲话》的真意其实重在世道的治,人心之惩创,既是一部“冷眼”观世的“发泄”(第七则《总评》)之作,又是一部欲“一开世人聋瞽耳目”(第十一则《总评》)的“劝世文”(第十二则)。具体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愤世嫉俗,宣泄苦闷。《豆棚闲话》十二则,除第三、四、五、十一则写人物有所奖劝、带有一些社会人生的亮色或希望之外,其他几乎都是对现实与人性阴暗面的揭露与鞭笞。除却上论第七、八则就“变节”仕清者的描写为个人情绪的“发泄”之外,第九则写破落子弟饥寒为盗,第十则写苏州白赏奸诈恶俗等,也分别就社会问题之一面有穷形尽相的描绘、入骨三分的针砭。其讽刺之极,乃至第八则写幸而瞽目复明的迟、孔二人,见世上“许多孽海冤山,倒添入眼中无穷芒刺,反不如闭着眼的时节,倒也得清闲自在”,可谓不共戴天。从文学的角度看,这类描写或过犹不及,但所构成《豆棚闲话》思想内容的一面,确证了日本文学家厨川白村所谓文学是“苦闷的象征”[10]。
其次,乱后思治,顺应“新朝”。《豆棚闲话》写作于“世界承平久了”(第十一则)之际,有些内容虽可解读有暗讽“新朝”之意,但如上述《豆棚闲话》对“变节”仕清者的讥讽,与顾炎武等明遗民“反清复明”的汉民族主义立场感情实相去甚远,而主要是一位恪守儒家“忠信”之道的儒生对政治上“变节”者人格的鄙视。其目的不在“反清”,而仅仅是据于儒家纲常制高点不满于士流道德沦丧的“发泄”(第七则《总评》),是一种情绪的表达。而且似乎自相矛盾的是,既已诅咒其“不长久的”,却又承认“新朝”之兴是“应着时令”;既已鄙薄“叔齐变节”,但又承认其是“应天顺人,也不失个投明弃暗”;至于写割据海岛的“海东天子”刘琮接受“新朝”的招安封“平海王”为“千秋佳话”(第三则),即使不一定影射台湾郑氏降清,客观上也表示了奉“新朝”为正统的态度。尤其指责那些“顽民”的“东也起义,西也兴师,却与国君无补,徒害生灵”(第七则),表彰党都司为官府镇压“流贼”的神勇,是“忠臣义士”,“至今盖个庙宇,香火不绝”(第十一则),更是顺应了清初稳定局势的需要,但主要还应是乱极思治的文学反映。而第十一则开篇甚至这样写道:
当着此时,农庄家的工夫都已用就,只要看那田间如云似锦,不日间“污邪满车”“穰穰满家”是稳实的,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闲自在的了。若是荒乱之世,田地上都是蓬蒿野草,那里还有什么豆棚?如今豆棚下连日说的都是太平无事的闲话,却见世界承平久了,那些后生小子却不晓得乱离兵火之苦。今日还请前日说书的老者来,要他将当日受那乱离苦楚从头说一遍,也令这些后生小子手里练习些技艺,心上经识些智着。万一时年不熟转到荒乱时,也还有些巴拦,有些担架。众人道:“有理,有理。我们就去请那老者。”
由此可见作者“乱极思治”关切民生之意。参以书中对明清易代的描写多含沙射影和点到为止,既由于时忌,也可以看出比较谁做皇帝更好和故明官员是否降清做官,作者实在是更关注与个人生活直接相关的天下治乱、道德升沉、风俗兴衰等个人祸福等全民生态问题。这种从对一代王朝的兴亡转移到对治乱中民生祸福的关注,是个人和民众意识的觉醒,历史观和文学的一个进步。
最后,崇儒贬佛,修齐治平。圣水艾衲居士是一位儒者,《豆棚闲话》极力尊儒、轻道、贬佛。如第六则有议论说:“古圣先贤立个儒教,关系极大……又有一个道教,他也不过讲些玄微之理,修养身心,延年益寿,这种类还也不多,且漫议论著他。独有释教,这个法门参杂得紧。……说出许多地狱天堂,就起了骗人章本。”第十二则说儒家的“圣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老子乃是个贪生的小人”“佛氏亦贪寿之小人”、“佛老邪说”有“十可恨”等,都彰显作者正统儒者的立场和思想主张。
总之,《豆棚闲话》实非“闲话”,读者看此书绝无风花雪月、秽语艳情,其写“妒”、写“色”、写“忠”、写“义”、写“孝”、写佛、写盗,正说反说,都不过发扬儒家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道,就可以相信书中作者一则曰“今日大家闲聚在豆棚之下,也就不可把种豆的事等闲看过”(第四则),二则曰“今日我们坐在豆棚之下,不要看作豆棚……莫把‘闲’字看得错了”(第五则),三则曰“诸君果能体察此情,则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继尧、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矣”(第十二则)等等,绝非虚语。《总评》以之为“苦心大力”“发愤之所为作”的“劝世文”(第十二则),乃实至名归。
如果说如上《豆棚闲话》所蕴含明末清初一位普通士子为个人与社会的愤慨与焦虑至今仍受到重视,那么它在小说艺术形式上的特点更值得称道。
首先,社会问题,寒士视角。《豆棚闲话》题材的选取,第一、二、三、五、六、七则各都取自经传子书,其他各则得自当时见闻,诚属半古半今。其演古事者,或取古传异说即《总评》所谓“经传子史所阐发之未明者”(第一、二则),或影射时政(第三、七则),或寄意于时俗(如第五、六则),皆托古讽今,“苍茫花簇,像新闻而不像旧本”(第二则《总评》),以故事的新奇引人入胜;其他敷衍当时见闻各则,或重在表现官宦家庭的兴衰、破落子弟的命运(第四、九则),或记明末地方战乱惨状与民生苦况(第八、十一则),或针砭市井恶俗与佛门弊端(第十、十二则),均是作者所关切之社会重大问题。其所关切又多从儒家理念出发(第八、四则),或归结于儒家理念的判断,使之有当时普通士人也就是杜甫诗所谓“寒士”一群认识上的特征,即文化上有立场,政治上无“选边”,“拟话本”体裁,文人化风格。
其次,天道伦常,分则次序。《豆棚闲话》的一则即是一卷或一回,即今人习称的一篇。《豆棚闲话》十二则的排序看似随机,实则大体依于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之数,取其中豆苗的生长、开花、结实至枯萎整个生命周期所在春、夏、秋三个季节,每个季节各四次讲故事(即四则),而排定全书的则次。其整体内容又根据于儒家的伦理纲常,第一则即写“介子推火封妒妇”,《总评》曰:“知此则《闲话》第一及妒妇,所谓诗首《关雎》,《书》称‘厘降’可也。”就是说《豆棚闲话》第一则写“妒妇”即夫妻,是比照《诗经》《尚书》把夫妇之事放在第一位的做法,这评论是中肯的。其实,《豆棚闲话》自第一、二则写导致亡国的“女中妖物”,第三、四则写家庭、子弟,第五则写孝道,以下各则分别写朝代兴替、君臣伦理、地方治乱等等,而第十二则全篇议论三教优劣,尊儒贬佛,乃卒章见志。由此可见《豆棚闲话》各则大略遵循了天地四时和“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周易·序卦》)即夫妇—父子(家庭)—君臣(国家、天下)等伦常的次序,并以崇儒始,以辟佛终,作者思想的逻辑也就是全书总体构思的逻辑和分则次序,也许还是其在当时小说多称“卷”“回”的风气下独称“则”的思想根源。
再次, “豆棚闲话”,模式创新。“豆”类是我国农耕历史上种植最早的作物之一,也很早就进入了文学作品的描写中,著名的如三国魏曹植的《七步诗》、晋宋间陶渊明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名句等。但“豆棚”之豆是指豆科扁豆,属多年生缠绕藤本植物。见之诗,似乎要晚至明代陈章《即席赠赵栗夫》“莱市街西新卜居,豆棚瓜蔓共萧疏”(《列朝诗集》丙集第六《陈高州章》),和郑明选《沈长山山庄》绝句三首之一“豆棚欹侧侵书架,梧叶癫狂扑酒缸”(《列朝诗集》丁集第十六《郑给事明选》)。至于以“豆棚”为诗集名,当始于圣水艾衲居士《豆棚闲话·弁言》有云:“吾乡先辈诗人徐菊潭有《豆棚吟》一册。其所咏古风、律绝诸篇,俱宇宙古今奇情快事。”并明确说“余不嗜作诗,乃检遗事可堪解颐者,偶列数则,以补《豆棚》之意”,是圣水艾衲居士从其乡前辈以“豆棚”为诗集命名得到启发,而题名小说《豆棚闲话》,并因此感慨“惟扁豆这种天下俱有”(第十则),“只因向来没人种他,不晓得搭起棚来可以避暑乘凉,可以聚人闲话。自从此地有了这个豆棚,说了许多故事……也就不减如庵观寺院摆圆场掇桌儿说书的相似”(第十二则)云云。由此可见,以“豆棚”为“平台”的“闲话”代替“庵观寺院摆圆场掇桌儿说书”,是圣水艾衲居士对拟话本形式的一个改造,其有意脱出“话本”套路的努力,标志了古代白话短篇小说创作的进一步自觉。
然而,这一创新模式的意义主要并不在其对《小豆棚》书名的一点启发,而在其为回归到小说史原点的返璞归真的创新。因为我们知道,从基本的方面说,小说就是故事。中国古代通俗小说源起于“说话”,故宋元话本、明清章回、话本、拟话本,就都是“话”即“故事”。因此形成话本小说叙事的传统是作者即“说话人”也就是“讲故事”的人基本上都是躲在幕后,偶尔出来喊一嗓子——“说话的”或“看官”,也不过显示他是“讲故事”的人而非被“讲故事”中的人。从而小说作为故事,主要是“故事”本身的呈现,并约定俗成,通俗小说中基本看不到“讲故事”人的身影。这个传统到《豆棚闲话》出来被打破,即其“故事”固然还是故事,但从其每一则进而全书看,都不再是传统话本和拟话本小说中直接呈现的“故事”,而是“讲故事的故事”。传统话本中被直接呈现的“故事”,被按照有一定原则的“讲”的次序与方式,“套”在了一个以豆棚始、以豆棚结的“讲故事”的大框架中,这就类似于古代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和意大利的《十日谈》那种叙事模式,而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却是首创。
复次, 虽曰短篇,颇同长制。自古笔记或话本、拟话本小说集的编纂不过篇卷的罗列,即使有分门别类的次序,但各篇卷之间绝无贯穿的人物、情节上的联系;而长篇的章回小说虽因故事的阶段性而分列了章回,但各阶段性的故事必前呼后应,一脉相连,从而每一章回只是全书统一的叙事结构中的部分。这种情形构成了古代话本、拟话本与章回小说之间,即近今所谓长、短篇小说之间严格的界限。然而,自有《豆棚闲话》出来,这个界限被有限度地打破了。即以“豆棚”为“闲话”之“平台”的叙事模式,使《豆棚闲话》既不同于一般的章回长篇,也与《三言》《二拍》等传统小说集有了很大的区别。其特点是全书十二则虽然各为故事独立的短篇,但各则中心故事的讲述统一为“豆棚闲话”的过程,并有具体的布设和适当的描绘,具体表现为:
(1)在同一“豆棚”下,以“豆棚”的成毁为“闲话”的空间框架。
(2)十二则故事依次在春、夏、秋三个季节亦即在豆苗的生长、开花、结实至枯萎的周期过程中先后讲述,每个季节四次即四则,形成全书叙事时间的框架。
(3)各则中心故事的讲述由聚会众人随机推举,先后由“一个老成人”“一个少年”“陈斋长”等共9人完成。其中“一个老成人”主讲了第一、二和第十一则,并在第十二则中主持了“陈斋长论地谈天”后送其“过溪桥”,劝“豆棚主人”和众人一起推倒“豆棚”以照应开篇,形成全书说话人物有统一的布置。
(4)几乎每一则中心故事的首尾,都以“豆棚”下说话人与听者对话完成。这就使全书十二则中心故事并无关联的短篇,因“豆棚闲话”共同的源头而具有了外在一致的整体性,各则看来如“豆棚”“豆稉(梗)”上连着的一个个“豆荚”,形成横如一干多枝,纵如一线贯串,或说全书为“豆棚闲话”,各则为“豆棚闲话”的一个场次的连环框架结构。这就既不同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章回长篇,也与当时流行的《三言》《二拍》等话本、拟话本小说集有了明显的区别,而显然是一个创造。其创造性的特点与后来的《儒林外史》可有一比而恰又相反,即鲁迅先生称《儒林外史》“虽曰长篇,颇同短制”,《豆棚闲话》的结构模式可概括为“虽曰短篇,颇同长制”,在古代小说的结构上独树一帜。
最后,“豆棚”如诗,“闲话”如画。《豆棚闲话》书题的“豆”“棚”“闲”“话”每一个字,都是书中描写的内容。虽然其描写的重点必然也确实是“豆棚闲话”之“话”,但“话”之因于“闲”,“闲话”之因于“豆棚”的描写,一方面成了全本十二则“话”的总体时空框架;另一方面几乎每则以“豆棚闲话”起、以“豆棚闲话”终,和随季节推移“豆棚”景致变化与棚下“闲话”之人的互动交相辉映,其所形成的审美效果,真如诗如画,如第六则有云:
是日也,天朗气清,凉风洊至。只见棚上豆花开遍。中间却有几枝结成蓓蓓蕾蕾相似许多豆荚。那些孩子看见嚷道:“好了,上边结成豆了。”棚下就有人伸手缩颈将要采他。众人道:“新生豆荚是难得的。”
又,第九则:
金风一夕,绕地皆秋。万木梢头,萧萧作响。各色草木,临着秋时,一种勃发生机俱已收敛……只有扁豆一种,交到秋时,西风发起,那豆花越觉开得热闹,结的豆荚俱鼓钉相似。圆湛起来,却与四五月间结的瘪扁无肉者大不相同。俗语云:“天上起了西北风,羊眼豆儿嫁老公”,也不过说他交秋时豆荚饱满,渐渐到那收成结实,留个种子,明年又好发生。
写豆棚秋熟、村野人情,声色并作,颇有晚明小品文遗韵,在小说中很难得。笔者只在后世鲁迅小说《社戏》对罗汉豆的描写中,似乎又感受到这种对“豆”的特殊的亲昵之情,尽管其与 “豆棚”之豆是不一样的。
当然,《豆棚闲话》语言风格多样。因人因事随时而变,如《首阳山叔齐变节》中写叔齐下山动作心理,《总评》赞其“满口诙谐,满胸愤激。把世上假高尚与狗彘行的,委曲波澜,层层写出。其中有说尽处,又有余地处,俱是冷眼奇怀,偶为发泄”;《虎丘山贾清客联盟》中写白赏们操行话语,《总评》曰“恣口谐谑,凡白赏外一切陋习丑态、可笑可惊、可怜可鄙之形无不淋漓活现”等等,多妙语连珠,可圈可点。
《豆棚闲话》中还保存了某些历史资料,如第六则记禅院中人的“花巧名目”,第十则写苏州市井风俗与方言,第十一则记民歌“老天爷,你年纪大”,胡适赞之谓“真是绝好的‘普罗文学’”[11]234-237和明末起义军各“营头”的绰号姓名等,可供有关研究者参考。
《豆棚闲话》也有历史的局限性和明显的缺陷,除了其笃信“天命”(第七、八则)和对女性的偏见(第一、二则)等思想上的糟粕之外,人物、情节等具体描写不够充分、议论过多等也影响了作品的生动性和阅读者的兴趣。这既有作者个人学养的原因,也是时至清初拟话本小说进一步文人化的趋势使然。另外本书《总评》十二则,除有了解评价本书的作用外,也是我国古代小说理论有价值的资料。
《豆棚闲话》对后世文学也有一定影响。除了有王渔洋题蒲松龄《聊斋志异》诗“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的妙句疑似相关之外,可以肯定为赓续其意的有清乾隆年间曾衍东作文言笔记小说集《小豆棚》,项震新《叙》云:“余家有《豆棚闲话》一编……曾七如居士所撰《小豆棚闲话》……亦即取前书‘豆棚’之名而名之矣。”[12]385而《小豆棚》卷末《述意》为一折短剧,就正是演作者于“豆棚”下校书的故事。此皆圣水艾衲居士托“豆棚”为“闲话”之平台做小说模式的遗响,虽未至于开宗立派成小说创作上的大气候,但其能得一知己,亦可以无憾!此外,清唐英《转天心》传奇也取材本书第八则《空青石蔚子开盲》。
综上所论,《豆棚闲话》从思想或艺术上看是我国古代一部优秀的文人白话短篇小说集,有历史与文学多方面的价值和一定影响。其独树一帜,堪称“绝新绝奇,极灵极警”,当时足以“开人智蕊,发人慧光”(第二则《总评》),对今人也有阅读借鉴的意义。当然,《豆棚闲话》也有迷信“天命”(第七、八则)和轻视女性(第一、二则)等迂腐之见;又有议论过多、未能集中笔墨于人物形象塑造等缺陷,但瑕不掩瑜。《豆棚闲话》在明清拟话本中仍是一部优秀之作。其文学地位,除了其不知何故能有上述与古代阿拉伯的《天方夜谭》和意大利的《十日谈》同为写“讲故事”的叙事框架而在中国古代小说中为罕见之作外,我们还有必要进一步就其与《儒林外史》结构相反之“虽曰短篇,颇同长制”的特点加以探讨,可称其为明清拟话本小说中的一部“非典型”名著。这个称号不一定能够被广泛认可,但有助于更好标志《豆棚闲话》的成就与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