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期道经所见黄帝形象分析

2021-11-26 07:39张雁勇蔺鹏亮
地域文化研究 2021年6期
关键词:黄帝道教古籍

张雁勇 蔺鹏亮

南朝齐梁高道陶弘景所纂《真灵位业图》是现存道教史上第一部系统的神仙谱系①对于《真灵位业图》的作者为陶弘景,目前学界主要有赞同说、怀疑说、修订说。笔者持赞同说,相关讨论参见张雁勇:《〈真灵位业图〉神仙源流研究》(上册),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2年,第7-10页,第17-39页;张雁勇:《〈真灵位业图〉纂者再议》,待刊。。陶氏“研综天经,测真灵之阶业”,按照位业观念将来源多端、纷繁复杂的道教神仙析为七等,每一等级各设中位主神,纳入了近700 个仙位之中②《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72-282页。,为道教神仙体系的形成做出了独特贡献。《真灵位业图》第三等级的中位主神为“太极金阙帝君”,其左位列有《大戴礼记·五帝德》所载以黄帝为首的儒家五帝,依次为玄圃真人轩辕黄帝、玄帝颛顼(黄帝孙,受《灵宝五符》)、王子帝喾(黄帝曾孙,受《灵宝五符》)、帝舜(服九转神丹,入于九疑山而得道矣)、帝尧③(清)王聘珍撰,王文锦点校:《大戴礼记解诂》,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7-124页;《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75页。按:括号中内容为原文双行夹注。。其实黄帝并非被儒家所专奉,先秦时还有一个道家和阴阳家崇奉的五帝系统,即《吕氏春秋·十二纪》所载太皞①(战国)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页。 傅勤家:《中国道教史》,上海:上海书店,1984年,第102-103页;王明:《〈道教通论——兼论道家学说〉序——兼论黄帝在中华民族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哲学研究》1991年第7期;陈子艾:《古代黄帝形象演变论析》,《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4期;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第3卷),北京: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47-51页;张兴发:《道教神仙信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301-303页;赵世超:《黄帝与黄帝文化的南迁》,《社会科学评论》2008年第2期;钱国旗、李传军:《黄帝形象的历史塑造及其文化意义》,《社会科学辑刊》2008年第3期。、炎帝②(战国)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88页。、黄帝③(战国)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15页。、少皞④(战国)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80页。、颛顼⑤(战国)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22页。。从中可以发现,不论是基于时间还是空间上的五帝系统⑥陶磊将两种五帝系统分别称为“线性五帝”和“方位五帝”,认为前者反映大一统政体的诉求,后者反映联盟政体的诉求。参见陶磊《古史传说与政治文化:对古史传说流变本质之新阐释》,《史学月刊》2019年第5期。范瑞纹则注意到“即使所谓空间排列的五帝,仍具有时间概念贯穿其中”,即“春夏秋冬基本上就是时间运行的观念”。参见范瑞纹《时空观念与黄帝信仰——秦汉改制思想探析》,台湾“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129-130页。,黄帝均位列其中且居于至尊地位。遑论其他道经,仅就《真灵位业图》而言,玄帝颛顼为“黄帝孙”,王子帝喾为“黄帝曾孙”,紧随帝尧之后的风后为“黄帝师”⑦《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75页。;位列第三等级左位的马皇,第四等级左位的宁封、方明、力牧、昌宇等皆为黄帝臣⑧《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75-277页。;第六等级右地仙散位的将先生也是黄帝时人⑨《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79页;王叔岷:《列仙传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页。。此外,第四等级右位有神名“中央含枢纽”,属于“太清五帝,自然之神”⑩《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77页。,亦由黄帝演化而来。这些都充分说明,黄帝是早期道教神仙体系中一个连接诸神的聚合中心,组成了颇有规模的黄帝神团,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鉴于“人文初祖”和“华夏始祖”等盛名,黄帝历来是学界研究的热点,仅就道教而言也非常丰富。如傅勤家、王明、陈子艾、卿希泰、张兴发、赵世超、钱国旗等学者从古史传说、神话纬书、道教仙传等方面简要梳理和分析了黄帝文化形象的源流⑪(战国)吕不韦著,陈奇猷校注:《吕氏春秋新校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页。 傅勤家:《中国道教史》,上海:上海书店,1984年,第102-103页;王明:《〈道教通论——兼论道家学说〉序——兼论黄帝在中华民族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哲学研究》1991年第7期;陈子艾:《古代黄帝形象演变论析》,《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4期;卿希泰主编:《中国道教》(第3卷),北京: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47-51页;张兴发:《道教神仙信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301-303页;赵世超:《黄帝与黄帝文化的南迁》,《社会科学评论》2008年第2期;钱国旗、李传军:《黄帝形象的历史塑造及其文化意义》,《社会科学辑刊》2008年第3期。;张泽洪从神仙传记、斋醮法术、五方五帝观念、丹道医学、饮食养生、戒律等维度讨论了道教中的黄帝信仰⑫张泽洪:《道教信仰视野中的黄帝》,《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张泽洪:《道教的黄帝信仰初探》,《哲学与文化》2008年第3期。;张广保对唐以前史籍与道经所载黄帝修道登仙说的繁衍作了较为系统的考辨⑬张广保:《唐以前道典所载黄帝修道登仙说之繁衍》,《周口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江启明考察了道教起源与黄帝崇拜之间的关系⑭江启明:《道教起源与黄色、黄帝崇拜》,《宗教学研究》1992年第1-2合期。;谢世维讨论了黄帝问道天真皇人的叙事框架⑮谢世维:《天界之文:魏晋南北朝灵宝经典研究》,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29-139页。;苟波从图腾和仪式的角度解读了黄帝故事的内涵⑯苟波:《中国古代神话中黄帝的形象和图腾演变》,《宗教学研究》2017年第2期。。综观学界研究成果,为我们深入认识道教中黄帝的文化形象颇有助益,但也由于各有论述重心,在阐述魏晋南北朝道经中黄帝文化形象的建构方面仍有较大的探索空间。本文拟在借鉴前辈时贤既有成果的基础上,重点考察魏晋南北朝道教经典建构黄帝文化形象的路径,以期为道教神系的研究提供一些参考。

一、汉末地方首领和魏晋以来士人眼中的黄帝

黄帝本为传说时代的部落联盟首领,春秋战国时期渐被奉为圣王,且在战国时“被塑造成了辅臣追随、至诚修道以至成仙的文化形象”①张雁勇:《圣王登仙:论先秦时期黄帝神仙形象的生成》,《太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汉代延续了先秦以来黄帝“圣王—神仙”的双重文化形象,并不断进行增衍,塑造出了“功勋卓著、地位显赫、变称多元、生而神异、辅臣叠增、屡逢祥瑞、受赐符命、乘龙登仙、职司多元的圣王形象和神仙色彩”,这在很大程度上与知识界的书写(尤其是黄老之学)、官方积极奉祀、帝王希冀登仙,尤其是受命改制思潮下谶纬之风的渲染密切相关②张雁勇:《圣王与神仙:论汉代黄帝形象增衍的文化支点》,《形象史学》待刊稿。。东汉末年长期动荡不安的社会孕育出了有组织的道教,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上渐生摆脱尘世进而谋求成仙的风气。黄帝这一先秦两汉以来的圣王和神仙形象引起了汉末地方首领和魏晋以来士人的强烈兴趣。

汉末地方首领借力黄帝方面。东汉中后期是黄帝文化形象演变的重要节点,当时政治混乱、社会动荡,很多地方反叛势力的首领纷纷通过尊崇黄帝来神化自己和制造舆论。张道陵和张角引领的道教团体就是其中影响很大的势力。《神仙传》传言张道陵在修长生之道时“得《黄帝九鼎丹经》”③(晋)葛洪撰,胡守为校释:《神仙传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90页。,韩吉绍指出,此经“托名于黄帝,系附会篡改汉代颇为流行的黄帝铸鼎于荆山而仙去的传说”④韩吉绍:《黄帝九鼎神丹经诀校释·从黄帝九鼎神丹经到黄帝九鼎神丹经诀(代前言)》,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页。,此外,可能还与黄帝曾被赋予灶神之职有关。魏伯阳《周易参同契》已有黄帝炼丹的描述:“黄帝美金华,淮南炼秋石。”⑤(东汉)魏伯阳著,(宋)朱熹等注:《周易参同契集释》,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33页。“黄帝临炉”“惟昔圣贤,怀玄抱真。服食九鼎,化洽无形。含精养神,通德三元。精液凑理,筋骨致坚。众邪辟除,正气常存。累积日久,变形而仙。”阴长生注:“圣贤为黄帝,铸九鼎于荆山而得道。其一曰天光鼎,二曰地光鼎,三曰人光鼎,四曰日光鼎,五曰月光鼎,六曰星光鼎,七曰风光鼎,八曰音光鼎,九曰灵光鼎。三元者,气之本。正气者,道之宗。若欲白日升天,必成仙道,神丹之外,徒竭精神也。”⑥(东汉)魏伯阳著,(宋)朱熹等注:《周易参同契集释》,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60页。黄帝在两汉文献、镇墓文、道教用印中,常以黄神、大黄、黄、黄天等变称出现⑦刘昭瑞:《论“黄神越章”——兼谈黄巾口号的意义及相关问题》,《历史研究》1996年第1期。。《三国志·吴书·孙坚传》记载张角“自称黄天泰平”⑧(西晋)陈寿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卷46《孙坚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094页。;《后汉书·孝灵帝纪》说中平元年(184)“巨鹿人张角自称‘黄天’”,其部帅皆着黄巾而反叛⑨(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8《孝灵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48页。,同书《皇甫嵩传》云“巨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⑩(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71《皇甫嵩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299页。。姜生注意到:“早期道教中,无论是太平道、抑或五斗米道,都以尚黄为其共同特征。”其哲学与信仰的基础是“崇尚‘土’所代表的中黄之‘德’”,尚生,尚德①姜生:《道教尚黄考》,《中国哲学史》1996年第1-2合期。。其他地方势力也有竖起黄帝旗帜而自重者。《后汉书·滕抚传》说建康元年(144)马勉“皮冠黄衣,带玉印,称‘黄帝’,筑营于当涂山中”②(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38《滕抚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79页。;《孝桓帝纪》载建和二年(148)“长平陈景自号‘黄帝子’,署置官属”③(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7《孝桓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93页。。

魏晋以来士人的黄帝书写方面。皇甫谧《帝王世纪》和沈约《宋书·符瑞志》都深受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收集整理了先前的黄帝神话传说故事,主要体现在继承方面。《帝王世纪》乃杂采先秦两汉各种文献所载帝王事迹而成,其中的黄帝事迹多取自《国语》《世本》《大戴礼记·五帝德》《山海经》《史记》《汉书》,特别是纬书的记载。《帝王世纪》按照后世三公师将等职官设置,为传说中的黄帝诸臣安排了职位:“黄帝以风后配上台,天老配中台,五圣配下台,谓之三公。其余知天、规纪、地典、力牧、常先、封胡、孔甲等,或以为师,或以为将。”④(晋)皇甫谧:《帝王世纪》,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页。这种安排当是源自《论语摘辅象》之类的纬书。《宋书·符瑞志》记载黄帝神话与《帝王世纪》有类似之处,比如都或略或详地记载了一则神话故事——天降大雾后黄帝游于洛水见大鱼而得龙图龟书,皇甫谧明言这些图书为“今《河图视萌篇》是也”⑤(晋)皇甫谧:《帝王世纪》,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8页;(梁)沈约撰:《宋书》卷27《符瑞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60-761页。,这些都是纬书叙述黄帝受赐图书的一贯模式。

西晋张华博采众书,其所撰《博物志·方士》记载了一段黄帝与天老的对话:“黄帝问天老曰:‘天地所生,岂有食之令人不死者乎?’天老曰:‘太阳之草,名曰黄精,饵而食之,可以长生。太阴之草,名曰钩吻,不可食,入口立死。人信钩吻之杀人,不信黄精之益寿,不亦惑乎?’”⑥(晋)张华撰,范宁校证:《博物志校正》,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63页。不同于两汉时期黄帝与天老对话的模式是以讨论凤象和龙图的形式出现,而皆与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受命改制有关,《博物志》所采择的这段对话围绕的是长生之术,这是对战国以来黄帝成仙故事的承接。又《博物志·史补》载:“黄帝登仙,其臣左彻者削木象黄帝,帅诸侯以朝之。七年不还,左彻乃立颛顼。左彻亦仙去也。”⑦(晋)张华撰,范宁校证:《博物志校正》,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93页。这段文字亦见于《竹书纪年》辑本,只是没有“左彻亦仙去也”一句⑧范祥雍订补:《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页。,可能是后人对《史记》群臣随黄帝骑龙登天的改编之作。虽然《竹书纪年》辑本真伪相杂,但至少可以推测黄帝与其臣左彻先后成仙在西晋以前已有流传。

东晋方士王嘉摭拾传闻而作志怪小说《拾遗记》,此书“已不是张华《博物志》那样只记异闻的‘丛残小语’,而是借一点历史传说为引线,铺陈成情节婉曲、辞藻华艳的故事”⑨(晋)王嘉撰,(梁)萧绮录,齐治平校注:《拾遗记校注·前言》,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页。。《拾遗记·轩辕黄帝》开篇言说黄帝的出生,显著之处是其母亲的名字从纬书中的“附宝”变成了“昊枢”⑩(晋)王嘉撰,(梁)萧绮录,齐治平校注:《拾遗记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8页。,不过仍然受到纬书的影响,齐治平推测是“因电绕枢星而杜撰”①(晋)王嘉撰,(梁)萧绮录,齐治平校注:《拾遗记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0页。,这个判断应该问题不大。该篇在历数黄帝考定历纪等功绩之后,以较大篇幅描述了黄帝厌世成仙之事:

熏风至,真人集,乃厌世于昆台之上,留其冠、剑、佩、舄焉。昆台者,鼎湖之极峻处也,立馆于其下。帝乘云龙而游,殊乡绝域,至今望而祭焉。帝以神金铸器,皆铭题。及升遐后,群臣观其铭,皆上古之字,多磨灭缺落。凡所造建,咸刊记其年时,辞迹皆质。诏使百辟群臣受德教者,先列珪玉于兰蒲席上,燃沉榆之香,舂杂宝为屑,以沉榆之胶和之为泥,以涂地,分别尊卑华戎之位也。帝使风后负书,常伯荷剑,旦游洹流,夕归阴浦,行万里而一息。洹流如沙尘,足践则陷,其深难测。大风吹沙如雾,中多神龙鱼鳖,皆能飞翔。有石蕖青色,坚而甚轻,从风靡靡,覆其波上,一茎百叶,千年一花。其地一名“沙澜”,言沙涌起而成波澜也。仙人宁封食飞鱼而死,二百年更生,故宁先生游沙海七言颂云:“青蕖灼烁千载舒,百龄暂死饵飞鱼。”则此花此鱼也。②(晋)王嘉撰,(梁)萧绮录,齐治平校注:《拾遗记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8-9页。

通读这段文字,黄帝厌世升遐、群臣受其德教、风后常伯相随云游、宁封死后复生的情节,主要是杂糅《史记·五帝本纪》风后与常先皆为黄帝臣③(汉)司马迁:《史记》卷1《五帝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页。、《史记·封禅书》鼎湖登仙、《列仙传》黄帝陶正宁封子修仙④王叔岷:《列仙传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页。,并增益洹流奇观而成。

与以往神化黄帝战蚩尤的过程不同,《拾遗记·高辛》则对其结果有所增饰:

昔黄帝除蚩尤及四方群凶,并诸妖魅,填川满谷,积血成渊,聚骨如岳。数年中,血凝如石,骨白如灰,膏流成泉。故南方有肥泉之水,有白垩之山,望之峨峨,如霜雪矣。又有丹丘,千年一烧,黄河千年一清,至圣之君,以为大瑞。丹丘之野多鬼血,化为丹石,则码碯也。不可斫削雕琢,乃可铸以为器也。当黄帝时,码碯瓮至,尧时犹存,甘露在其中,盈而不竭,谓之宝露,以班赐群臣。⑤(晋)王嘉撰,(梁)萧绮录,齐治平校注:《拾遗记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9页。

这段描述渲染了黄帝战蚩尤的惨烈场面,又将蚩尤、四方群凶、妖魅化腐朽为神奇。文中有些元素还可以寻出源头。如所言“肥泉之水”,齐治平指出是择取了《诗·邶风·泉水》“我思肥泉”的元素,并将“肥”字的水同源异流之义误解为“膏流成泉”⑥(晋)王嘉撰,(梁)萧绮录,齐治平校注:《拾遗记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1页。。“白垩之山”亦非纯粹杜撰,似与《山海经》有关。《山海经》有两处说到白垩,《山海经·东山经》:“峄皋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白垩。”⑦袁珂:《山海经校注》(最终修订版),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97页。《中山经》:“葱聋之山,其中多大谷,是多白垩,黑、青、黄垩。”⑧袁珂:《山海经校注》(最终修订版),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第109页。揆诸《拾遗记·高辛》“填川满谷”和“骨白如灰”之行文,当与《中山经》所载葱聋之山大谷多白垩有关。“丹丘”与神仙有关,其名见于《楚辞·远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王逸注:“因就众仙于明光也。丹丘,昼夜常明也。”⑨(宋)洪兴祖补注,卞岐整理:《楚辞补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147页。

二、《抱朴子内篇》中黄帝形象的道教化

为了树立道经的神圣性和权威性,先秦两汉以来对于黄帝的崇奉和神化便为步入转型阶段的道教提供了绝佳的素材。魏晋南北朝时期道教各派造作的道经纷纷延揽黄帝,将其塑造为神仙叙事框架中的重要角色,黄帝的神仙形象随之愈加丰满起来。

两晋高道葛洪的《神仙传》是搜罗旧闻编撰而成,其序言及“轩辕控飞龙于鼎湖”①(晋)葛洪撰,胡守为校释:《神仙传校释·神仙传序》,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页。,是承自《史记·封禅书》和《列仙传》所载鼎湖故事,《广成子》篇则直接抄录了《庄子·在宥》黄帝问至道于广成子之事②(晋)葛洪撰,胡守为校释:《神仙传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页。。神话传说同道教有着天然的相吸性,它们可以借助道教得以保存和演化,道教也可以通过吸收加工既有神话传说元素实现自我赋值,进而增强生命力。道教在进行自身合理性的建构中,将神仙这一信仰的核心元素置于极其重要的地位。由圣而仙的黄帝遂成为道教“拣现成”式的重点对象,在新旧因素激荡的过程中,黄帝逐渐被道教化,成为道教叙事中的关键人物。

葛洪所撰《抱朴子内篇》是“秦汉以来方仙道和黄老道传统的继承和总结,同时又为新起的神仙道教奠定了神学体系和理论基础”③胡孚琛:《道学通论》(上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160-161页。。这一道教经典对黄帝着墨颇多,是其入列道教神系的钤键,主要从四个方面凸显了黄帝形象:

第一,屡次强调黄帝由圣人得道成仙的典范意义。《抱朴子内篇·释滞》:“昔黄帝荷四海之任,不妨鼎湖之举。”④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48页。此谓黄帝的圣人身份与成仙并无根本冲突,可以兼而修之,如此则能“消解仙道与人道,即追求自然与落实名教的冲突”⑤叶淑茵:《葛洪的神仙思想及其名教与自然的调和》,《华岗哲学学报》2010年第2期。,有益于调和儒道关系。其他各篇也不乏对黄帝的溢美之词,《明本》:“夫体道以匠物,宝德以长生者,黄老是也。黄帝能治世致太平,而又升仙,则未可谓之后于尧舜也。”⑥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88页。《辨问》:“得道之圣人,则黄老是也。治世之圣人,则周孔是也。黄帝先治世而后登仙,此是偶有能兼之才者也。古之帝王,刻于泰山,可省读者七十二家,其余磨灭者,不可胜数,而独记黄帝仙者,其审然可知也。”⑦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24-225页。《微旨》:“黄老玄圣,深识独见,开秘文于名山,受仙经于神人,蹶埃尘以遣累,凌大遐以高跻,金石不能与之齐坚,龟鹤不足与之等寿。”⑧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22页。黄帝成仙作为葛洪笔下一大经典案例,与动乱时代他选择“由儒家积极用世转为道教神仙道术的追求”⑨黄金榔:《东晋葛洪道教神仙思想探析》,《嘉南学报》(人文类)2010年第36期。是契合的。

第二,着力推崇黄帝炼服丹药以至升仙的方式。炼服丹药以升仙是汉末以来黄帝神仙叙事的重要话题。晋崔豹《古今注·问答释义》载有孙兴公一问:“世称黄帝炼丹于凿砚山,乃得仙,乘龙上天。群臣援龙须,须坠而生草,曰龙须,有之乎?”答曰:“无也。有龙须草,一名缙云草,故世人为之妄传。至如今有虎须草,江东亦织为席,曰西王母席,可复是西王母骑虎而堕其须也。”⑩(晋)崔豹:《古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3页。虽然文中的答者并不相信龙须草与黄帝之间存在关系,但也透露出黄帝炼丹得仙乘龙登天之说在当时广为流传的事实。在这样的背景下,葛洪看到了东汉以来秘传的《黄帝九鼎神丹经》,其行文颇有说理意味。《抱朴子内篇·金丹》:“按《黄帝九鼎神丹经》曰,黄帝服之,遂以升仙。又云,虽呼吸道引,及服草木之药,可得延年,不免于死也;服神丹令人寿无穷已,与天地相毕,乘云驾龙,上下太清。黄帝以传玄子,戒之曰,此道至重,必以授贤,苟非其人,虽积玉如山,勿以此道告之也。”之后又罗列了九丹名称①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74-75页。,正好与阴长生所言九鼎相配。对于黄帝博采淑女成仙的传说,葛洪也明确划清界限,进行了反驳。《微旨》:“俗人闻黄帝以千二百女升天,便谓黄帝单以此事致长生,而不知黄帝于荆山之下,鼎湖之上,飞九丹成,乃乘龙登天也。黄帝自可有千二百女耳,而非单行之所由也。”②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29页。当葛洪对黄帝服丹登仙或尸解成仙的说法难以调和时,则将重点放在了“为仙”上。《极言》:

“按《荆山经》及《龙首记》,皆云黄帝服神丹之后,龙来迎之,群臣追慕,靡所措思,或取其几杖,立庙而祭之;或取其衣冠,葬而守之。《列仙传》云:黄帝自择亡日,七十日去,七十日还,葬于桥山,山陵忽崩,墓空无尸,但剑舄在焉。此诸说虽异,要于为仙也。言黄帝仙者,见于道书及百家之说者甚多,而儒家不肯长奇怪,开异涂,务于礼教,而神仙之事,不可以训俗,故云其死,以杜民心耳。”③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41页。

这些传闻都是以《史记·封禅书》和《列仙传》为蓝本的改制品,要旨皆在论证神仙实有可致。其实黄帝升仙还有“步纲踏斗”一说。“步纲踏斗”是源于先秦禹步的道教斋醮科仪④张泽洪:《道教神仙信仰与祭祀仪式》,台北:文津出版社,2003年,第146-161页;熊永翔、王进、谭超:《道教禹步论》,《湖北社会科学》2010年第4期;朱磊:《中国古代的北斗信仰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年,第249-250页。,“各种历史、寓言、传说、志怪人物在六朝上清道书《洞真上清太微帝君步天纲飞地纪金简玉字上经》中频现而成为道门典范。”⑤张雁勇:《从圣王走进道教神谱——论早期道教经典中夏禹文化形象的生成》,《地域文化研究》2019年第3期。此经谓“黄帝步纲,精为轩辕”⑥《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44页。,黄帝由此实现了从圣王到天神的飞跃,成为学道者的典范。即便如此,炼服丹药仍然是当时道教中黄帝升仙的一个主要叙事模式。

第三,历数黄帝勤于访仙问道的至诚之举。《抱朴子内篇·极言》在强调修仙必有师承时提及了黄帝接遇各路仙真的故事:

昔黄帝生而能言,役使百灵,可谓天授自然之体者也,犹复不能端坐而得道。故陟王屋而受丹经,到鼎湖而飞流珠,登崆峒而问广成,之具茨而事大隗,适东岳而奉中黄,入金谷而咨涓子,论道养则资玄素二女,精推步则访山稽力牧,讲占候则询风后,著体诊则受雷岐,审攻战则纳五音之策,穷神奸则记白泽之辞,相地理则书青乌之说,救伤残则缀金冶之术。故能毕该秘要,穷道尽真,遂升龙以高跻,与天地乎罔极也。然按神仙经,皆云黄帝及老子奉事太乙元君以受要诀,况乎不逮彼二君者,安有自得仙度世者乎?未之闻也。⑦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41页。

《抱朴子内篇·地真》亦载:

昔黄帝东到青丘,过风山,见紫府先生,受《三皇内文》,以劾召万神,南到圆陇荫建木,观百灵之所登,采若干之华,饮丹峦之水;西见中黄子,受《九加之方》,过崆峒,从广成子受《自然之经》;北到洪堤,上具茨,见大隗君黄盖童子,受《神芝图》,还陟王屋,得《神丹金诀记》。到峨眉山,见天真皇人于玉堂,请问真一之道。皇人曰:“子既君四海,欲复求长生,不亦贪乎?其相覆不可具说,粗举一隅耳。”①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24页。

相较以往,《抱朴子内篇》中黄帝接遇的神仙更为丰富,有十余位之多,特别是有对黄帝影响深远的天真皇人出场。要之,两段记载都是仿照《庄子》的《在宥》和《徐无鬼》二篇黄帝问道模式而作,将战国秦汉以来与黄帝有关或无关者纷纷纳入黄帝求仙故事并进行整合,反复确认黄帝传承道教经法的角色是新加的道教成分。这些故事在当时影响很大,甚至出现了与实际地望对接的现象。如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汝水》:“汝水又东南迳襄城县故城南……黄帝尝遇牧童于田野,故嵇叔夜赞曰:奇矣难测,襄城小童,倦游六合,憩兹邦也。”②(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01页。《潩水》:“大騩,即具茨山也。黄帝登具茨之山,升于洪堤上,受《神芝图》于华盖童子,即是山也。”③(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23页。其中的牧童与华盖童子(即《抱朴子内篇·地真》之“黄盖童子”)是由《庄子》中的牧马童子分化而来,大隗(騩)的记载也有变异,这一点葛志毅已经指出了④葛志毅:《天老与黄老考释》,《史学集刊》2008年第1期。。

第四,《抱朴子内篇·遐览》著录了与黄帝有关的道经和道符,如《玄女经》《素女经》《龙蹻经》《黄老仙录》《龙首经》《荆山记》《黄帝符》等⑤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33-335页。。这说明在葛洪以前道士们已围绕黄帝神话传说造作了不少道经。这些名目在后世又滋生出了新道经,如由《龙蹻经》而有《上清太上开天龙蹻经》,详细记述了宁封为轩辕黄帝悉心讲道之事⑥《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731-748页。。黄帝符是葛洪所谓神明所授的天文“大符”,被赋予“却鬼辟邪”的神秘法力⑦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35-336页。。黄帝符后来成了通神法术中的要件,早期灵宝经《太上洞玄灵宝赤书玉诀妙经》卷上:“道士服黄帝真符,向王叩齿十二通,思黄炁从口入注脾中,生十二重黄华宝光,洞映一身,书符置前。”⑧《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91页。上清经《洞真太微金虎真符》有“黄帝苍霞流铃登空步虚上符”⑨《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75页。。诸如此类,后世演化出很多。

三、黄帝访仙问道与承传道经叙事的增衍

现存《太上灵宝五符序》在直接抄录《史记·五帝本纪》黄帝材料的基础上,采用了《庄子·徐无鬼》“黄帝将见大隗”的出行方式,并与《抱朴子内篇》黄帝接遇仙真的内容有相似之处。《太上灵宝五符序》卷下引《太上太一真一之经》:

昔在黄帝轩辕曾省《天皇真一之经》,而不解三一真气之要,是以周流四方,求其解释尔。乃命驾出而远游,昌宇骖乘,方明为御,力牧从焉。东到青丘过风山见紫府先生,受《三皇内文》天文大字,以劾召万神,役使群灵。南到五芝玄涧,登圆陇荫建木,观百灵采箬干之华。西见中黄子,受《九茄之方》。过崆峒上从广成子,受《自然之经》。北到鸿堤上具茨见大隗君黄盖童子,受《神仙芝图》十二卷。还陟王屋之山,受《金液九转神丹经》于玄女。乃复游云台青城山,见宁先生,宁先生曰:“吾得道始仙耳,非是三皇天真之官,实不解此真一之文,近皇人为扶桑君,所使领峨眉山仙官,今犹未去矣,子可问之。”帝又乃到峨眉山清斋三月,得与皇人相见。皇人者,不知何世人也……黄帝匍匐既到,再拜稽首而立。皇人问:“子欲奚求?”黄帝跽曰:“愿得长生。”皇人曰:“子既君四海,复欲不死,不亦贪乎?”①《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341页。

在座宾太清仙王三人的劝说之下,天真皇人终于同意为黄帝传道解惑②《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341-342页。。与《抱朴子内篇·地真》相较,《太上灵宝五符序》卷下所引《太上太一真一之经》中黄帝问道天真皇人的情节更为曲折,天真皇人的传授过程也更为复杂,对后世道经的撰写也影响很大③谢世维:《天界之文:魏晋南北朝灵宝经典研究》,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25-166页。。谢世维就这两个文本之间的关系分析指出:“《地真篇》与《太上太一真一之经》都来自于一群或一个共同文本或传授传统,而这传统可以上溯至一个共同修行传统,而《地真篇》与《太上太一真一之经》都只是文本传承过程中所出现强化与复合等现象的遗迹而已。”④谢世维:《天界之文:魏晋南北朝灵宝经典研究》,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32-133页。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庄子·在宥》黄帝问道广成子时起初遇反讽继而受传的叙事框架仿制品,不同之处是加入了新的道教元素。从文献记载大致来看,黄帝的承传叙事经历了三个阶段,即战国时期访求长生之道、两汉时期受赐河图洛书、魏晋以来受传道经。在黄帝所有接遇的神仙中,对于峨眉山天真皇人的着墨较多,其地位更显重要。不过按照《七域修真证品图》的记载,求仙问道之举并未使黄帝完全开悟:“黄帝燕居之暇,登启明之台,六圣侍焉,天老、力牧、大鸿、太山稽、隰朋、张若语以无为之道、长生修真之要。黄帝曰:‘若谒紫府君于青丘,宁先生于青城,太和君于炎洲,天真皇人于峨眉,问五牙三一之旨、飞升长生之妙,力而行之,未能尽解。且人受生,形骸血肉块然之有也,道之为用,虚无冲淡泊然之无也,以有质之碍证无形之道,其可得乎?’”⑤《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693页。此经反映了黄帝在一系列问道之后的体悟,通过君臣问答,进一步阐释了修道之要。

黄帝在入列道教神仙队伍之时,也成了太上老君传道谱系上的重要神仙。《魏书·释老志》:“道家之原,出于老子。其自言也,先天地生,以资万类。上处玉京,为神王之宗;下在紫微,为飞仙之主。千变万化,有德不德,随感应物,厥迹无常。授轩辕于峨眉,教帝喾于牧德,大禹闻长生之诀,尹喜受道德之旨。”⑥(北齐)魏收:《魏书》卷114《释老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48页。老子授道黄帝还有“应时显号”而“出为国师”之说⑦《道藏》(第1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90页;《道藏》(第28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13页。。自《庄子·在宥》黄帝问道广成子以来,黄帝与广成子之间就建立了密切联系,早期道经更进一步,将广成子视为老子的化身。晋代《西升经》和刘宋《三天内解经》均言黄帝时老君号为“广成子”①《道藏》(第1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90页;《道藏》(第28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13页。《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45页。。《太上老君开天经》亦云:“三皇之后而有轩辕黄帝,黄帝之时,老君下为师,号曰广成子,消息阴阳,作《道戒经》道经。黄帝以来,始有君臣父子尊卑,以别贵贱有殊。”②《道藏》(第34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619页。

黄帝承传的最重要道经是灵宝经。《太上灵宝五符序》卷上借孔子之口说:“昔夏禹治水,拓平山川,功举事讫,巡守于钟山之阿,得黄帝、帝喾等所受藏《上三天太上灵宝真经》。后游会稽,更演解灵宝玄文,撰以为《灵宝文》,藏一通于名山石碽,付一通于水神,当有得道道士得之而献王者。”③《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318页。夏禹在钟山获得黄帝和帝喾受藏的《上三天太上灵宝真经》,进而受到启发撰出《灵宝文》,如此则灵宝经借助来源于黄帝而彰显了自身的神圣性。古灵宝经《太上无极大道自然真一五称符上经》卷上亦载仙公注:“昔黄帝受之(指《太上灵宝》,即《灵宝文》——笔者注),上为太乙帝君,携五帝同时升天,上仙之道也。”④《道藏》(第1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633页。纬书中有“太乙”⑤[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中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63页。,《抱朴子内篇》有“太乙元君”⑥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41页。,皆为黄帝之师,而此处的“太乙帝君”,似是黄帝获致太上灵宝而成仙之后的崭新身份。所谓“携五帝同时升天”的表述,也不同于《太上灵宝五符序》的表述,盖为传闻异辞之故。

黄帝承传其他道经或问道之事也屡见记载。如《黄帝龙首经序》说黄帝在驾龙升天之前,曾告其三子“吾昔受此《龙首经》于玄女”⑦《道藏》(第4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985页。,《龙首经》在《抱朴子内篇·遐览》中已有著录⑧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35页。,学者推测是“汉魏时流行民间之占书”⑨任继愈主编:《道藏提要》(第三次修订),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126页。。六朝上清经《洞真太微黄书九天八箓真文》:“黄帝得此文霸天下,摄万兵,役鬼神,自然神明圣智。”所谓“此文”,是指《太微黄书》第八卷《太微九天八录真文交带文》⑩《道藏》(第4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61-562页。。此外还有魏晋《赤松子中诫经》设置了轩辕黄帝与赤松子问答人生善恶福祸之辞⑪《道藏》(第1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90页;《道藏》(第28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13页。《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45页。,南北朝《上清太上开天龙蹻经》载有宁封为轩辕黄帝悉心讲道之事⑫《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731-748页。。

不难发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实际上是移用了汉代纬书以来黄帝受赐图书的叙事框架,但用受赐灵宝经等经法取代了纬书中受赐图书的记载,用广成子、天真皇人等仙真替代了玄女、河龙、洛龟、凤凰等天遣神仙瑞兽,逐步从事着从文本上吸纳传说中的圣王黄帝来建构道教经典神圣性和权威性的工作。

四、道经中黄帝尊神地位的确立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经为成仙之后的黄帝安排了治所,并配有专职佐相。六朝上清经《元始上真众仙记》:

太昊氏为青帝,治岱宗山;颛顼氏为黑帝,治太恒山;祝融氏为赤帝,治衡霍山;轩辕氏为黄帝,治嵩高山;金天氏为白帝,治华阴山。右五氏为五帝。尧治熊耳山;舜治积石山;禹治盖竹山;汤治玄极山;青乌治长山及冯修山长。右五人为五帝佐相,领五帝事,五帝一劫迁佐者代焉。①《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70页。《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319页。

在道教建构的这个“五岳—五帝”框架里,黄帝主掌中岳嵩高山,佐相可能是掌理熊耳山的尧。自战国以来黄帝就被奉为中央之神,此处将黄帝治所置于嵩山当是受到汉代谶纬的直接影响。《龙鱼河图》:“中央嵩山君神,姓寿名逸群,呼之令人不病。”②[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下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151-1152页。“寿逸群”盖寿命超逸群伦之义,但因声名不及黄帝,后世未彰,常被取而代之。黄帝主掌嵩山在其他道经中也多次出现,并新增了尊称、姓讳、服饰、坐骑、僚属、职掌等文化元素,这些记载也明显透露出各种道经相互激荡的痕迹。

第一,黄帝的尊称与姓讳变化多端。《太上老君中经》卷上:“中央之神名曰黄裳子,号曰黄神彭祖,中央黄帝君也。”③《道藏》(第27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46页。《太上大道三元品诫谢罪上法》中黄帝被尊称为“中岳嵩山黄帝大神”④《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84页。。《上清大洞真经》卷六:“中央黄帝含光露,字中细。”⑤《道藏》(第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50页。《大洞玉经》卷下:“中央黄帝,名含光露,字魂明。”⑥《道藏》(第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72页。《元始高上玉检大录》有“无上洞清混沌自然中央黄帝”⑦《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84页。。《太真玉帝四极明科经》卷五《太玄都中宫女青律文》:“中央黄帝玉司君,姓黄,讳总生。”⑧《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36页。《上清元始变化宝真上经九灵太妙龟山玄箓》卷下有“中央总灵高皇黄帝君”⑨《道藏》(第34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26页。。《上清回神飞霄登空招五星上法经》:“中央黄帝,讳万福,字太仓。”⑩《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830页。

灵宝经的一大特点是吸收了汉纬称述黄帝为“含枢纽”的记载。《太上灵宝五符序》卷上:“中央含枢纽,号曰黄帝,其神戊己。”⑪《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70页。《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319页。《元始五老赤书玉篇真文天书经》卷上:“中央玉宝元灵元老曰黄帝,姓通班,讳元氏,字含枢纽。”⑫《道藏》(第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784页。陆修静所撰《太上洞玄灵宝授度仪》含有三种名称,即“元洞太帝天玉宝元灵元老君”①《道藏》(第9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841页。《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99页。“通班元氏含枢纽”②《道藏》(第9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850页。“黄帝姓司名精”③《道藏》(第9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851页。。《太上洞玄灵宝赤书玉诀妙经》有“中黄高尊”④《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87页。和“黄帝大神”⑤《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99页。之称,又云“中央玉宝元灵元老君,姓通班,讳元氏,字含枢纽”⑥《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96页。。《太上洞玄灵宝众简文》则“中黄高尊”作“中皇高尊”⑦《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66页。,黄、皇二字相通。虽然黄帝的尊称与姓讳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皆有崇隆的质地,尤以中、黄、尊、精、灵、含枢纽等为高频字词。

魏晋托名东方朔的《洞玄灵宝五岳古本真形图(并序)》记载:“中岳嵩高君领仙官玉女三万人。入山,诸是中岳所部名灵皆来迎子。中岳君服黄素之袍,戴黄玉太巳之冠,佩神宗阳和之印,乘黄龙从群官而来迎子也。中岳是五土之主,子善敬之,太上常用三天真人有德望者以居之。”⑧《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735-736页。据《洞玄灵宝五岳古本真形图(并序)》经文,黄帝与中岳嵩高君并非一体。上清经《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内真经》说“中岳君,姓角,讳普生”,亦即嵩高山君⑨《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25页。,同篇又谓“中央黄帝君,姓麻,讳忠慎”⑩《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24页。。灵宝经《太上洞玄灵宝赤书玉诀妙经》云“中岳嵩山黄帝君,姓角,讳普生”⑪《道藏》(第9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841页。《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99页。,上清经《太上求仙定录尺素真诀玉文》则有“中岳君讳王精”⑫《道藏》(第2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865页。。灵宝经《太上大道三元品诫谢罪上法》中黄帝被尊为“中岳嵩山黄帝大神”⑬《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84页。,中岳嵩高君与黄帝又合为一体。这些道经表述不一的现象,乃当时派别或撰者不同所致,渐有中岳嵩高君与黄帝从碰撞走向合流的趋势。

第二,对黄帝出行仪驾的刻画比较丰富,冠服、坐骑等颜色尚黄,僚属为仙官、兵将、玉童、玉女,明显模拟了古代帝王的卤簿,它们常为学道者存思念咒的对象,充分彰显着黄帝的尊神形象。上清系《洞真太微金虎真符》有“黄帝苍霞流铃登空步虚上符”⑭《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75页。,谓“中央黄帝中耀五阳五阴中皇洞极高皇君各千二百人,皇机执忠玉童十二人侍文左,中岳嵩高山仙官各二千四百人,黄素玉女十二人侍文右,卫佩符华仙身”⑮《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76页。。《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内真经》:“(中央黄帝君)头建黄晨通天玉冠,衣黄锦之袍、玄黄飞云锦裙,佩黄帝越元之策,带灵飞紫绶。常以太岁之日乘黄云飞舆,从黄素玉女十二人乘十二飞驎,手把五帝华幡,游行中岳嵩山。”⑯《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24页。又曰:“(中岳君)头建中元黄晨玉冠,衣黄锦飞裙,披玄黄文裘,带黄神中皇之章,乘黄霞飞轮,从中岳仙官十二人悉乘飞驎,手把玄黄十二节麾,西南而回,上登无崖之上玉清宫,徘徊空虚之中,黄云之内。”①《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25页。《太真玉帝四极明科经》卷五之《太玄都中宫女青律文》:“(中央黄帝玉司君)衣黄文之裘,备九色之章,头戴通天玉宝晨冠……主领中央嵩高山仙官,总领五方戊己之兵。四司之官,莫不隶于玉司之君也。”②《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36页。《上清回神飞霄登空招五星上法经》:“(中央黄帝)巾黄巾,衣黄衣,黄冠黄履,带中元八维玉门之章,入兆身中。”③《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830页。《元始高上玉检大录》云“无上洞清混沌自然中央黄帝元皇太真九千人”④《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84页。,“元皇太真九千人”即为黄帝僚属。原题陶弘景所集《太上赤文洞神三箓》载存思法术:“黄帝字含枢纽,长一尺二寸,冠黄玉冠,衣五色羽衣,驾黄龙玉舆,建黄旗,从戊巳元老之官十二万人来降。”⑤《道藏》(第10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85页。玉童还有名显者,“中央黄灵之童典黄帝之书,讳红瑛,长一寸二分,黄羽衣,执黄钺,侍文中央。”⑥《道藏》(第10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84页。

《上清元始变化宝真上经九灵太妙龟山玄箓》卷下载有思神念真之法,黄帝又被赋予了四季变形化景之术:

中央总灵高皇黄帝君,元黄生之炁,形长三千万丈。以季月头建黄晨通天玉冠,衣黄锦之袍,玄黄飞云锦裙,佩黄神越元之策,带灵飞紫绶,常立五色师子黄云之上,思之还长三寸三分。秋三月,白炁玉黄帝君则变形分为四童子,衣青白赤黑四色锦裳,飞云锦帔,各头戴日精之华,手执五色之幡,立素云之上,思之还反真形。冬三月,黑炁玉黄帝君则变形一身四头朱鸟,毛色斑斓,照明北方,思之还反真形。春三月,青炁玉黄帝君则变形为皇上老人,通身黄色,头戴圆光如之相轮,手执金铃,足立青云之上,思之还反真形。夏三月,赤炁玉黄帝君则变形为赤光,光色憧憧,照明南方,此则反高皇之炁,更受练元黄生之精,思之还反真形。⑦《道藏》(第34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26页。

灵宝经与上清经的相关记载也大同小异。陆修静《太上洞玄灵宝授度仪》:“元洞太帝天玉宝元灵元老君,太帝真人子丹,黄庭戊巳,天苍玉女,中黄大帝官君,元黄高晨门。”⑧《道藏》(第9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841页。《太上灵宝五符序》卷上:“中央含枢纽,号曰黄帝,其神戊己,服色尚黄,驾黄龙,建黄旗,气为土,星为镇,从群神十二万人,下和土气,上戴九天。”⑨《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319页。《元始五老赤书玉篇真文天书经》卷上:“(中央玉宝元灵元老曰黄帝)头戴黄精玉冠,衣五色飞衣。常驾黄龙,建黄旗,从神戊巳,官将十二万人。……真人名曰子丹,天中黄庭戊巳,天仓玉女却死养生,官号曰太帝,总御九天之兵,乘地轴之辇,从六丙六丁,迁赏道功,诛伐魔精,上等自然之和,下旋五土之灵。”⑩《道藏》(第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784-785页。《太上洞玄灵宝赤书玉诀妙经》卷下记载微异:“(中央玉宝元灵元老君)形长一尺二寸,头戴黄精玉冠,衣五色黄羽飞衣,驾乘黄龙玉舆,建黄旗,从神戊巳伧老之官将十二万人,从十二炁黄天中下来降室内,须臾化生黄炁,勃勃如景云之吐晖,灌覆己形。”①《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96页。该经卷下《元始五老存思五岳五帝招灵求仙玉诀》载存思之法:“闭眼思中岳嵩山黄帝君,姓角,讳普生,形长一尺二寸,头戴黄玉通天宝冠,衣黄羽飞衣,驾乘黄龙,从黄素玉女十二人,从中岳来降兆室。良久,黄帝君化为婴儿始生之状,在黄炁之中,随炁从兆口入,径至脾府。”接着念咒:“中天黄元,总统四灵,戊巳中山,元始上精,黄帝大神,参驾飞轩,十二黄龙,上宴三清,玉女侍卫,神童使令,开山出图,校仙定名,徘徊中岳。”②《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99页。《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内真经》所载存思之法与此有相似之处:“中岳君,姓角,讳普生,头建中元黄晨玉冠,衣黄锦飞裙,披玄黄文裘,带黄神中皇之章,乘黄霞飞轮,从中岳仙官十二人悉乘飞驎,手把玄黄十二节麾,西南而回,上登无崖之上玉清宫,徘徊空虚之中,黄云之内。”参见《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25页。《元始五老赤书玉篇真文天书经》所见真人子丹是黄帝的常侍真人,又见于《太上老君中经》卷上:“(中央黄帝君)常侍黄天真人。人亦有之,常侍真人,名曰子丹,给神所得。”③《道藏》(第27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46页。“在太素宫中养真人子丹,稍稍盛大,自与己身等也。子能存之,与之语言,即呼子上谒道君。”④《道藏》(第27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43页。玉童也有专门名讳者,《太上洞玄灵宝赤书玉诀妙经》卷上说学道者在斋堂礼拜时有侍卫黄帝赤书真文者——“中央黄天中有元始黄灵之童讳洪瑛”,此童“典黄帝赤书真文,长一寸二分,衣黄羽衣,手执黄钺,侍文中央”⑤《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93页。。

黄帝的封神之事也值得一提。《洞玄灵宝五岳古本真形图(并序)》言及黄帝征讨天下之事:“察四岳并有佐命之山,而南岳独峙无辅,乃章祠三天太上道君,命霍山、潜山为储君,奏可。帝乃自造山,躬写形象,连五图之后,拜青城为丈人,署庐山为使者,形皆以次相续,此适始于黄帝耳。”青城丈人、庐山使者、霍山南岳储君、潜山储君皆为黄帝所命,各有职掌。如说“青城丈人,黄帝所命也,主地仙人,是五岳之上司,以总群官也,丈人领仙官万人。道士入其山者,丈人服朱光之袍,戴盖天之冠,佩三庭之印,乘科车从众灵而来迎于子也。”⑥《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735-736页。

上述文字中的数字多见“十二”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如黄帝形长一尺二寸、玉童形长一寸二分、玉童十二人、黄素玉女十二人、仙官十二人、官将十二万人、玄黄十二节麾、十二黄龙、十二飞驎、十二炁等。“十二”这一神秘数字是道教取自周礼大数“十二”的元素。《左传》哀公七年载:“周之王也,制礼,上物不过十二,以为天之大数也。”⑦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640-1641页。道经使用“十二”这一“天之大数”,无疑象征着道教对黄帝地位的无上尊崇。

第三,黄帝身处仙职要津,地位十分显赫。作为天神,黄帝职掌中岳、总领群仙、校仙定名、考筭功过。《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内真经》载中央黄帝君在太岁之日“游行中岳嵩山,校定真人仙官录札及学者之名”,并且“时诣三河四海十二水帝神王,考筭学道功过罪目”。又曰:“嵩高山君乘黄霞飞轮下降兆房,黄炁勃勃,覆满一堂室。君在黄炁之中手执黄简,注上我名于黄简之上。”⑧《道藏》(第3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24-526页。《太真玉帝四极明科经》卷五之《太玄都中宫女青律文》:“(中央黄帝玉司君)治太玄中宫,主统无上无下,无内无外,无表无里,无鞅数劫,无涯之天,主领中央嵩高山仙官,总领五方戊己之兵。四司之官,莫不隶于玉司之君也。”①《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36页。《道藏》(第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72页。《太上赤文洞神三箓》载念咒曰:“轩辕,夫人性好洁净,希于妙道,谨行天符,摄神收鬼。”②《道藏》(第10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799页。《太上老君中经》卷上:“(中央黄帝君)与中太一并治度人命,爱养善人,成就人。”③《道藏》(第27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46页。《太上灵宝五符序》卷上:“中央含枢纽,号曰黄帝,其神戊己,服色尚黄,驾黄龙,建黄旗,气为土,星为镇,从群神十二万人,下和土气,上戴九天。”④《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319页。《元始五老赤书玉篇真文天书经》卷上:“(黄帝)其精始生,上号中央元洞太帝之天,中为镇星,下为嵩高山。上出黄气,下治地门,其烟如云,径烝九天,元精往来,炁真如弦。”⑤《道藏》(第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784页。《太上洞玄灵宝赤书玉诀妙经》卷上《中央黄天真文赤书玉诀》:“中央总灵,黄上天元,始生五老,中黄高尊,摄气监真,总领群仙,典录玄图,宿简玉文,催运上气,普告万神。”⑥《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87页。此文又见于《太上洞玄灵宝众简文》,唯“中黄高尊”之“黄”作“皇”,王皓月《灵宝五篇真文》合校本定为“皇”,参见《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66页;王皓月:《析经求真:陆修静与灵宝经关系新探》,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98页。卷下《元始五老存思五岳五帝招灵求仙玉诀》:“中天黄元,总统四灵,戊巳中山,元始上精,黄帝大神,参驾飞轩,十二黄龙,上宴三清,玉女侍卫,神童使令,开山出图,校仙定名,徘徊中岳。”⑦《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99页。与黄帝有关的天界之文也有神奇的法力。《元始五老赤书玉篇真文天书经》卷上:“《中央黄帝灵宝赤书玉篇》,上四十字,书太玄玉宝玄台,主神仙玉简宿名,总归仙炁;其下四十字,主摄星官,正天度数;其下十六字,主摄北帝,正天气,检鬼精;其下四十八字,主摄中海水帝,四泉之水,洪灾涌溢之数,召水神及蛟龙事。”⑧《道藏》(第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780页。从历史逻辑来讲,道教中黄帝执掌的总御色彩无疑是对先秦两汉黄帝尊神色彩的道教化;道教吸收了先秦以来以北斗信仰为代表的星命观念⑨丁培仁:《醮与星斗信仰》,见潘崇贤、梁发主编《道教与星斗信仰》(上册),济南:齐鲁书社,2014年,第1-22页。,而汉代纬书言说黄帝为北斗之精,道教黄帝考筭功过之职正与此相关。

作为召请或职守之神,黄帝还司掌脾胃、除灭怪殃。《上清大洞真经》卷六说中央黄帝“守兆脾胃之中”⑩《道藏》(第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51页。,《大洞玉经》卷下谓中央黄帝“常镇脾胃之中”⑪《道藏》(第3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36页。《道藏》(第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572页。。《赤松子章历》卷三载章奏之文:“乞中央黄帝除灭怪殃。”⑫《道藏》(第1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95页。卷二有符咒:“脾为黄帝,肠为黄龙。”⑬《道藏》(第11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82页。《上清元始变化宝真上经九灵太妙龟山玄箓》卷下载思神念真之法:“修行黄帝君之道,常以太岁甲子之日入室向太岁十二拜,朝黄帝君毕,还北向叩齿十二通,思黄帝君随四时形象,在上清黄元宫高皇府中戊乡四圆里中,回真下降,入兆脾府之中。”①《道藏》(第34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26页。 张泽洪:《道教信仰视野中的黄帝》,《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太上洞玄灵宝赤书玉诀妙经》卷下:“(中央玉宝元灵元老君)从十二炁黄天中下来降室内,须臾化生黄炁,勃勃如景云之吐晖,灌覆己形,从口中而入,直下脾府。”②《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96页。“(中岳嵩山黄帝君)从黄素玉女十二人,从中岳来降兆室。良久,黄帝君化为婴儿始生之状,在黄炁之中,随炁从兆口入,径至脾府。”③《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199页。《太上赤文洞神三箓》:“(中央黄帝黄龙)当降神虚之气,入臣身中,五星天象正气入臣身中。使臣魂魄万邪不入,诸恶不伤。”④《道藏》(第10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798页。

陶弘景搜集整理的《真诰》是道教史上一部十分重要的经典,此书也提及黄帝故事。《真诰·运题象第四》载许迈曰:“大道不亲,唯善是与;天地无心,随德乃矜。是以坂泉流血,无违龙髯之举;三苗丹野,逐(谓应作‘涿’字)鹿绛草,岂妨大圣灵化,高通上达耶!”⑤(梁)陶弘景撰,赵益点校:《真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2页。南真夫人曰:“黄帝火九鼎于荆山,尚有桥领之墓。”⑥(梁)陶弘景撰,赵益点校:《真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5页。《稽神枢第四》:“轩辕自采首山之铜以铸鼎,虎豹百禽为之视火参炉。鼎成,而轩辕疾崩,葬乔山。五百年后山崩,空室无尸,唯宝剑、赤舄在耳。一旦,又失所在也。”陶注已指出此条不同于《列仙传》“御龙攀髯”的记载,推测“亦可是化后更出而为之也”⑦(梁)陶弘景撰,赵益点校:《真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60页。,意即可能是黄帝死而复生既而驾龙升天。从《真诰》记载可以看出,战胜蚩尤、鼎湖升仙、尸解成仙这些先秦两汉以来的元素一直是黄帝叙事中的重要部分,黄帝被塑造成一位“大圣灵化,高通上达”的成仙典范。

五、上述黄帝神仙形象对后世道经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道经中黄帝的神仙形象对后世道经影响很大。历代诸多名道“在其经论中都祖述黄帝,着力渲染黄帝的道教宗主地位”⑧张泽洪:《道教的黄帝信仰初探》,《哲学与文化》2008年第3期。,如“宋陈葆光《三洞群仙录》卷一,开篇就为《盘古物祖,黄帝道宗》。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一百《轩辕本纪》,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一《轩辕黄帝》,皆将黄帝列为道教神仙第一”⑨张泽洪:《道教信仰视野中的黄帝》,《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黄帝的重要地位还体现在托名黄帝的道经颇多,仅就《黄帝阴符经》而言,中国书店出版的《阴符经集释》就收录了27个注本⑩(上古)黄帝著,(商)伊尹等注:《阴符经集释》,北京:中国书店,2013年。。北周《无上秘要》和北宋《云笈七签》是中国古代官修道书中颇具代表性的两部,前者是现存最早的道教类书,后者集《大宋天宫宝藏》之精要,也是一部大型道教类书。这两部书辑录的很多黄帝记载都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经有关,通过有关记载我们可以一窥前述黄帝神仙形象在后世道教中的重要影响。

《无上秘要》卷二十五《三皇要用品》和卷三十二《众圣传经品》都载有托名黄帝论道之言,显示出黄帝在道教中的崇高地位,张泽洪对此已有征引⑪《道藏》(第34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226页。 张泽洪:《道教信仰视野中的黄帝》,《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黄帝行迹方面,《无上秘要》卷八四《得太极道人名品》:“黄帝轩辕,姓姬,行步纲之道,用剑解之法,隐变桥陵,驾龙玄圃,乘云阆风得道。”①周作明点校:《无上秘要》(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061页。这条记载主要源于《淮南子·地形》《史记·五帝本纪》《史记·封禅书》《列仙传》,以及《抱朴子内篇·极言》和《洞真上清太微帝君步天纲飞地纪金简玉字上经》等文献中的信息。

《无上秘要》卷十七、十八、十九载有中央玉宝元灵元老、中央黄帝君、中岳嵩山君等的冠服和仪驾之品。该书卷十七《众圣冠服品上》载五方帝冠服,其中“中央玉宝元灵元老,号曰黄帝,头戴黄精玉冠,衣五色飞衣”,并言出自《洞玄赤书玉篇真文经》,即《元始五老赤书玉篇真文天书经》②周作明点校:《无上秘要》(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73页。。卷十八《众圣冠服品下》载五帝冠服,其中“中央黄帝君,头建黄晨通天玉冠,衣黄锦之袍,玄黄飞云锦裙,佩黄神越元之策,带灵飞紫绶”;又载五岳君冠服,其中“中岳嵩山君,头建中元黄晨玉冠,衣黄锦飞裙,披玄黄文裘,带《黄神中皇之章》”③周作明点校:《无上秘要》(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90页。。这两条均出自《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内真经》。《无上秘要》卷十九《天帝众真仪驾品》载有五岳帝君仪驾,其中“中岳嵩山君,常以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戊辰、戊戌、乙丑、己未之日,乘黄霞飞轮,奏真仙名录,上言高上帝君”,自注出自《洞真九赤班符五帝内真经》,亦即《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内真经》;又有五老君仪驾,其中“中央玉宝元灵元老,号曰黄帝,驾黄龙,建黄旗”,自注出自《洞玄元始五老赤书经》,亦即《元始五老赤书玉篇真文天书经》;又有五方帝仪驾,其中“中央含枢纽,号曰黄帝,其神戊己,服色尚黄,驾黄龙,建黄旗”,自注出自《洞玄五符经》,亦即《太上灵宝五符序》④周作明点校:《无上秘要》(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209-211页。。此外,《无上秘要》卷二十六《灵宝符效品》所涉《中央黄帝灵宝赤书玉篇文》《元始黄帝真符》等,也是引自《元始五老赤书玉篇真文天书经》⑤周作明点校:《无上秘要》(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343-347页。。以上神灵、道符其实都是由黄帝派生而来,有关记载主要来自《元始五老赤书玉篇真文天书经》《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内真经》《太上灵宝五符序》等重要道经。

黄帝是道教经法传承谱系上不可或缺的人物,《云笈七签》对先前道经中的黄帝神话进行了整合,从而确立了其崇高地位。《道教本始部·道教序》:“正真之教者,无上虚皇为师,元始天尊传授。洎乎玄粹秘于九天,正化敷于代圣。天上则天尊演化于三清众天,大弘真乘,开导仙阶;人间则伏羲受《图》,轩辕受《符》,高辛受《天经》,夏禹受《洛书》,四圣禀其神灵,五老现于河渚,故有《三坟》《五典》,常道之教也。”⑥(北宋)张君房编,李永晟点校:《云笈七签》(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1页。其中轩辕黄帝被列为“四圣”之一,所受之《符》即《灵宝五符》。《道教本始部·道教所起》:“今传《灵宝经》者,则是天真皇人于峨眉山授予轩辕黄帝。又天真皇人授帝喾于牧德之台,夏禹感降于钟山,阖闾窃窥于句曲,其后有葛孝先之类,郑思远之徒,师资相承,蝉联不绝。”⑦(北宋)张君房编,李永晟点校:《云笈七签》(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2页。《道教本始部·天尊老君名号历劫经略》:“轩辕氏兴,以上皇元年十月五日,老君下降于峨眉之山,授黄帝《灵宝经五符真文》。黄帝登南霍山,有朱灵神人以《三皇内经》授帝。是黄帝既平蚩尤以后,方思神妙化用之意,不能开解,而师广成子……”经过元始天尊等尊神的开解,“天真皇人下授黄帝《六壬式图》《六甲三元遁甲造式之法》”,“故黄帝以道治世一百二十年,于鼎湖山白日升天,上登太极宫,号曰中黄真人”①(北宋)张君房编,李永晟点校:《云笈七签》(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6-47页。。道教将经法的承传与黄帝的治世功成直接挂钩,意在宣扬其皆为道教启示引领的功劳。也有分三洞专言黄帝受赐经书的。《云笈七签》卷六《三洞经教部·三洞并序》引《玉纬》:“襄城小童授轩辕黄帝《七元六纪飞步天纲之经》。”“昔黄帝东到青丘,过风山,见紫府真人,受《三皇内文》。”此言上清经和三皇经。《三洞并序》又引《四极盟科》:“《洞玄经》万劫一出,今封一通于劳盛山。昔黄帝于峨眉山诣天真皇人,请《灵宝五芽之经》。于青城山诣宁封真君,受《灵宝龙蹻之经》。”②(北宋)张君房编,李永晟点校:《云笈七签》(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88-90页。此言灵宝经。黄帝神迹在《云笈七签》中还散见于多处,其中卷一百的《轩辕本纪》尤其值得注意,它列于纪首,文前有尊奉黄帝的宋真宗之《真宗皇帝御制先天纪叙》③(北宋)张君房编,李永晟点校:《云笈七签》(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2155-2156页。,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④宋真宗赐封黄帝为“昊天玉皇上帝”等,后来二者又完全脱离开来。参见陈子艾《古代黄帝形象演变论析》,《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4期。。《轩辕本纪》以唐人王瓘《广黄帝本行纪》为蓝本而略有微调,将唐以前经籍、史书、诸子、谶纬、仙传志怪、道经中的黄帝行迹融为一体,叙事颇为详尽,是古代黄帝修仙文献的重要节点。

明代高道朱权(朱元璋第十七子)编撰的《天皇至道太清玉册》卷五《奉圣仪制章》载有天尊名号:“昊天玉皇上帝,即天也,不得其名,乃曰昊天;黄帝称为玉皇,居上天,故曰上帝。”⑤《道藏》(第3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影印本,1988年,第404页。张泽洪指出:“道教认为中央黄帝化身为昊天玉皇上帝,为万天帝主,统御诸天。并以东南西北四帝,分布四方,主司四畴。于是天帝判分,四方位奠,五行运化而无穷尽。道教的天界神灵观,彰显出黄帝至高无上的地位。”⑥张泽洪:《道教信仰视野中的黄帝》,《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通过后来与其他尊神的融合,黄帝依然是道教叙事神话中的重要角色,继续保持着崇高的神界地位。

结 语

神仙是道教各种文化元素的重要聚合点,道教的经文造作、经法承传、洞天福地、斋醮科仪、修真法术、神话构拟等方面,均需神仙这一核心元素赋予意义并予以连接与彰显。通过盘点魏晋南北朝时期道经中的黄帝神仙形象及其对后世的影响,我们的这一体会也愈加深刻。其实传世文献的流传关系十分复杂,如同很多历史一样,有关黄帝的传说和神话,定然还有很多并未流传于世,目前见诸各类文献的记载也不免经过历史的过滤和选择性的重构,删改增饰之处在所难免。不过即便如此,黄帝从圣王演变为修仙者与天神,进而成为具有多重角色道教典型神仙的大体轮廓依然清晰可见,通过有限度的梳理和分析也能看出历史希望它们留下的样子。

就整体而言,战国以来黄帝神仙形象的萌生、推展和丰富是同各个阶段的社会环境保持深度联动的。我们揭示出来的黄帝神仙图景之所以看起来一直在持续演化而没有中断,是因为每一阶段都有一些重要支点予以支撑,将这些支点连接起来就是简约的“神仙黄帝”千余年时间旅行史。这背后是在线性的时间中,上下阶层激荡、左右人等开弓,以至时常有一股或几股力量形成了那些重要支点,亦即黄帝在各个时代因“被需要”而得以凸显。战国中期以来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宣扬清静逍遥,神仙方士推销不死之术,医家构建医学理论,汉初皇权驾驭群臣、朝臣自保、政府安民,儒生史家谋求构建大一统话语,帝王向慕长生不死,重臣企图攫取高位,道教利用黄帝威信制造舆论、聚集力量,继而清整道教,试图通过大力纳入和加工传统神仙壮大势力以彰显道教的神圣性和权威性,这些都为黄帝神话的演变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在唐以前的历史长河中,庄子、刘安、汉武帝、司马迁、刘向、王莽、戴德、戴圣、班固、葛洪、陶弘景,以及战国神仙方士、汉代方士化儒生、魏晋以来的士人和道经造作者等出于种种原因,在历史上获取了优先表达黄帝文化形象并且流传于世的话语权。

根据我们的考察,在魏晋南北朝道经建构的神话叙事中,黄帝有修仙圣王、传经者、嵩山君、天神等多重角色,以“玄圃真人轩辕黄帝”和“中央含枢纽”的名号居于《真灵位业图》第三等级左位和第四等级右位,列于“中央含枢纽”之后的“五岳君”包含中岳嵩山君,也与其相涉。以此观之,黄帝在早期道教神谱中的阶位似乎并不突出,而由“道”派生出的以元始天尊为首的诸多道教新神则纷纷位列高阶尊位。已有学者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如刘昭瑞指出:“黄帝的地位在东汉以后可以说是一落千丈,在后来道教神谱中没有什么地位是可以理解的,这也是早期道教史上一个典型并具代表性的现象。”①刘昭瑞:《论“黄神越章”——兼谈黄巾口号的意义及相关问题》,《历史研究》1996年第1期。这种旧神让位新神,新神后来居上的安排,充分体现出“道”乃道教的最高范畴,黄帝这种传统神仙也处于“道”的统御之下。与元始天尊等道教尊神相比,黄帝的阶位确实不及,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道经中还有很多黄帝仪驾不凡、总领群仙、位居天神尊位的记载,诚如王家葵所言,此中“或又含有不同派别之教义分歧”②(梁)陶弘景纂,(唐)闾丘方远校定,王家葵校理:《真灵位业图校理》,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97页。。不同道经对黄帝成仙神迹和地位的表述不尽一致,存在一些反差,实际上反映出道经造作者逐步调整或刻意而文雅的话语竞争。无论如何,道教延揽圣人黄帝进入了其神仙叙事框架。在《抱朴子内篇》《元始上真众仙记》《太上灵宝五符序》《元始五老赤书玉篇真文天书经》《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内真经》《七域修真证品图》《真诰》《真灵位业图》《无上秘要》等道经的书写中,黄帝行迹占据了神仙叙事的大量空间,皆被树立为古代帝王和其他修仙者的典范和崇拜对象,以上古圣王的权威为神仙实有可致进行有力辩护。在这一过程中,黄帝的文化形象得到了不断的保留继承和渲染增华,他在道经中始终处于黄帝神团的核心位置,扮演着承传经法、总领群仙、校定神仙名录、福佑学道者等不可替代的关键角色。推而广之,魏晋南北朝时期道经中黄帝文化形象的生成也推进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黄帝“人文初祖”和“华夏始祖”崇高形象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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