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域文化背景看扬雄的《反离骚》

2021-11-26 07:39丁娅兰
地域文化研究 2021年6期
关键词:扬雄中华书局屈原

丁娅兰

一、对于《反离骚》主旨的争议

对于扬雄《反离骚》之旨意,正如郭建勋先生在《扬雄及其〈反离骚〉之再认识》中说,“经后汉魏晋隋唐,并无大以为非者”①郭建勋:《扬雄及其〈反离骚〉之再认识》,《求索》1989年第4期。,谁知到了南宋,洪兴祖和朱熹先后对其大加挞伐,后遂有学者提出反对意见,于是形成“反原说”和“爱原说”两种对立观点。

“反原说”的代表人物为洪兴祖、朱熹等。洪兴祖在《楚辞补注》注《离骚》“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时,引扬雄《反离骚》,对归附王莽的扬雄投阁一事加以嘲讽,“余恐重华与沉江而死,不与投阁而生也”。②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43页。朱熹在《楚辞集注》中发展了洪兴祖的说法,更直言“雄固为屈原之罪人,而此文乃《离骚》之谄贼矣”③朱熹:《楚辞集注》,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69页。,将扬雄的人品和《反离骚》彻底加以否定。

对于这一观点,郭建勋先生在《扬雄及其〈反离骚〉之再认识》中早已指出,自西汉贾谊《吊屈原赋》起,庄忌《哀时命》、刘向《九叹》都不赞同屈原的投江行为,④贾谊《吊屈原赋》:“般纷纷而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庄忌《哀时命》:“宁幽隐以远祸兮,孰侵辱之可为。……时厌而不用兮。且隐伏而远身。”刘向《九叹》:“乘白水而高鹜兮,因徙弛而长辞。”见严可均辑《全汉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70页、195页、366页。而后人只揪住扬雄一人不放,实非公允之举。郭先生进而指出,扬雄及其《反离骚》之所以遭到洪、朱等人的口诛笔伐,原因不在文章本身,而是扬雄为新莽之臣和作《剧秦美新》两件事。在民族矛盾尖锐的南宋时期,为了保住国土,“迫切需要弘扬一种为君主不惜牺牲生命的献身精神”①郭建勋:《扬雄及其〈反离骚〉之再认识》,《求索》1989年第4期。,“主战派”的朱熹便树起屈原这面大旗,因此对屈原自沉殉国行为有非议、本身又有身仕两朝“失节”行为的扬雄,自然成为他猛烈抨击的对象。徐涓在《朱熹对待扬雄与〈反离骚〉态度及其原因探析》中也有类似观点。②徐涓:《朱熹对待扬雄与〈反离骚〉态度及其原因探析》,《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因此,朱熹对扬雄的批判,实出于维护当时现实政治和维护正统思想的需要。

“爱原说”的代表人物有晁补之、胡应麟、李贽、方苞等。晁补之在《变离骚序上》指出“反”字的真正含义:

又扬雄为《反离骚》,反与变果异乎?曰:《反离骚》非反也,合也。

盖原死,知原唯雄……乃作书,往往摭其文而反之。虽然,非反其纯洁不改

此度也,反其不足以死而死也。则是《离骚》之义,待《反离骚》而益明。

何者?原惟不为箕子而从比干,故君子悼诸,不然,与日月争光矣。③晁补之:《变离骚序》,《全宋文》(第126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22-123页。

晁补之认为“反”实为“合”,指出屈原死后,理解屈原的唯有扬雄,扬雄此文并非反对屈原之纯洁不改此度,而是反对其不当死。明人胡应麟在《诗薮·杂篇》提出“爱原”说:“扬子云《反离骚》,盖深悼三闾之沦没,非爱原极切,不至有斯文。”又:“扬子云《反离骚》,似反原而实爱原,与女嬃之骂同。”④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250页。明李贽在《焚书续焚书》卷五《读史·反骚》中说:“反骚,反其辞,以甚忧也,正为屈子翻愁结耳。……盖深以为可惜,又深以可怜,痛原转加,而哭世转剧也。”⑤李贽著,刘季高校点:《焚书续焚书》,长沙:岳麓书社,1990年,第195页。清方苞在《书朱注楚辞后》也指出“雄之言虽反而实痛也”。⑥方苞:《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6页。以上学者都从《反离骚》的文辞出发,从扬雄的感情中解读出他对屈原的“爱”。

笔者以为,“爱原说”较前说更接近扬雄本意。

二、《反离骚》的主旨——从扬雄对屈原和《离骚》所持的态度说起

对《反离骚》主旨的理解,必须建立在扬雄对屈原及《离骚》所持态度的前提下。扬雄的态度可从以下两方面来阐述:

(一)对屈原才华和人品极其赞赏。扬雄以为“经莫大于《易》”“传莫大于《论语》”,分别仿作《太玄》《法言》,以为“赋莫深于《离骚》”,故反而广之,作《反离骚》《广骚》《畔牢愁》等篇。⑦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83、3515页;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33页。扬雄将《离骚》与儒家经典视为同类,可见《离骚》在他心中的地位。扬雄将《相如赋》作为写作标准,“常拟之以为式”①《汉书·扬雄传》载:“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宏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见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83、3515页。,然而他心中“屈原文过相如”②《汉书·扬雄传》载:“雄怪屈原文过相如。”见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5页。。他称《离骚》为“昌辞”,即美辞。③“又览累之昌辞”,见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61页。这些都表露出扬雄对屈原才华之赞赏。

扬雄对屈原的肯定不仅在于其才华。《反离骚》曰:“钦吊楚之湘累”,颜师古注:“钦,敬也。”“何纯洁而离纷……夫圣哲之不遭兮”,赞美其“纯善贞洁”,称其为“圣哲”。④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6页、3516页、3521页。这些都体现出扬雄对屈原人格的崇敬。更不用说继承“香草美人”的写法,以凤凰、骅骝等象征屈原美好的品德,与驾鹅、驴骡等作对比,⑤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61页。反衬屈原人格的伟大,显示出扬雄对屈原的由衷赞美。

(二)对屈原遭遇的同情、惋惜。《汉书·扬雄传》载,扬雄读《离骚》,“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⑥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5页。。因读《离骚》以致“流涕”,恐怕扬雄是古今第一人。西汉初年贾谊被放长沙,对屈原《离骚》及投江事“追伤之”,但《吊屈原赋》只是“因以自谕”,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而扬雄之“悲”,则出自对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最终自沉汨罗的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和哀伤。如“愍吾累之众纷兮”,“愍,怜悯。”⑦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第165、161页、157页。“吾累”,更可看出扬雄对屈原的亲切态度。“带鉤矩之佩衡兮,履欃枪以为棊。素初贮厥丽服兮,何文肆而质䪥”,都体现了扬雄对屈原的惋惜。况且透过“惟天轨之不辟兮”、“纷累”“涊”“暗累”“缤纷”等词句,我们更能清楚地认识到楚国政治环境的污浊和黑暗,深切体会到扬雄对造成屈原悲剧的社会的批判意识。

由上可见,扬雄对屈原的才华和人品进行了高度评价,并且对屈原忠信被疑而投江的不幸遭遇报以深切的同情,对屈原所处社会环境表达了痛恨和批判。这些情感决定了《反离骚》的主旨必定不会是如洪兴祖、朱熹等人所说的“反原说”。

理解《反离骚》主旨的关键是“反”的含义。从全文来看,“反”是指“反对屈原自沉”这一行为。扬雄认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⑧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5页。政治仕途的“幸”或“不幸”,都是“命”,接受命运即可,没有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且“圣哲之不遭兮,固时命之所有”⑨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21页。,自古圣哲皆有不遇,屈原应当效法孔子周迈天下,而不应固守楚国,更不应自沉汨罗。和屈原对楚国、对宗族深沉的大爱相比,扬雄的观点固然有狭隘之处,但我们也不能忽视这样的事实:扬雄的“反对”全出自对屈原诚挚的关心和爱护。所以,扬雄才会试图为屈原重新规划一条“全身远害”的道路,非用情之深不能如此。而从创作动机来看,“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㟭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⑩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5页。“吊”,也说明此文本意并非批判。胡应麟、李贽、方苞等学者之说,可谓深得扬雄本意。

三、论“反”的方式

常昭在《论“反”体——以北京大学藏汉简〈反淫〉为例》一文中指出,“‘反’的行为性质即返回问题根本作出新判断,从而确定一种新的文体”①常昭:《论“反”体——以北京大学藏汉简〈反淫〉为例》,《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反离骚》之“反”,并非思想或内容上的对立,而是返回造成屈原悲剧的社会中寻求避免悲剧的方式。行文方式是“摭《离骚》文而反之”,即以《离骚》文句为载体,表达“反对屈原投江”之意。扬雄“利用”《离骚》文句的方式,有以下三种。从这些方式中,我们可以看出扬雄对屈原人生观的真正态度。

(一)“不解之问”

扬雄反对屈原投江的根本原因,在于对屈原的“不理解”。不理解的根源在在于二人价值观的差异。“灵修既信椒、兰之唼佞兮,吾累忽焉而不蚤睹。”②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6-3517页。扬雄责备屈原无远见,以致失掉生命。③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61页。全身远祸、守道保身,这是扬雄的处世哲学,而屈原显然并非如此。价值观的差异带来行为选择的不同,这是扬雄之“反”的根源。

“芳酷烈而莫闻兮,固不如襞而幽之离房。”④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64页。扬雄认为“芳酷烈”就要“得闻”,如果美好的名声不能显扬,那么还不如隐居避世。而屈原却说:“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⑤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10页。,明确表达“修身自洁”之操守。可见扬雄和屈原对“芳酷烈”的态度有本质不同。扬雄意在得到“外界”的称誉,而屈原认为外人理解并不重要,坚守自我的高洁品行才最重要。

“知众嫭之嫉妒兮,何必飏累之蛾眉?”⑥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64页。扬雄认为屈原不该露才扬己,空自招妒;而屈原则为了美政理想,九死不悔。《离骚》中表达这种意思的语句有6 处,分别为:“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⑦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07-108页、108页、108页、110页、113页、134页。“体解”,赵逵夫先生注:“支解(也作肢解)。古代一种酷刑,即将身体四肢分解之。商鞅变法,后遭车裂(亦属支解);吴起变法,‘卒支解’。屈原此处是暗以吴起、商鞅等改革家自喻。”⑧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11页。则其美政理想,实为人生所不惜付出生命之信仰。他早已将生命安危置之度外。“览余初其犹未悔”,赵师注:“初:当初。此处指被放汉北以前为推行政治主张进行种种努力的情况。”⑨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17页。虽然面临灭身之灾,回首往昔,他并不为招致灾难的行为而后悔,更可见他早已抱了为政治理想而献身的信念。从这些都可看出,扬雄实际并不明白屈原执着地坚持理想,即使被诋毁、面临死亡也在所不惜的心意。屈原活着不是为了个人的名利,而是为了“美政”理想,这是他的人生信仰和价值所在。扬雄淡泊名利,爱好辞赋,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他自是无法理解屈原的信仰的。这是性格决定的。类似的还有,“舒中情之烦或兮,恐重华之不累与”①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64页。 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24页、125页、126页。。舜离开家是为了远离不义之害(父兄要杀他),而屈原不离开是为了坚守美政理想。二者性质不同。

“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终回复于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②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71页。张震泽先生注:“屈原何不顾念鄢郢,可去可归,而必赴湘波大江以自沈呢?”③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72页。对于远走他国这一出路,屈原并非没有想到过。他借女嬃之口说道:“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④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17页。而最后,他终于克服了内心的矛盾,决定远离楚国,但当他升到高空,俯视自己的故乡时,他终于又不忍离去了,“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⑤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17页。。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屈原)将翱将翔而眷怀宗国,终又宁死而不忍去也。”⑥鲁迅:《汉文学史纲要》,长沙:岳麓书社,2013年,第29页。“不忍”,可谓精辟地抓住了屈原对故乡的全部情感。赵逵夫先生在《屈骚探幽》中写道:“他(屈原)自己说过:‘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又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深厚的民族感情是他不可能真正丢开的。所以,当他在高空看到了楚人的旧乡鄢郢的时候,那暂时被压抑的民族感情便突然迸发,完全地占据了他的头脑,使他将一切其他利害得失都置之脑后,而留了下来。”⑦赵逵夫:《屈骚探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05页。屈原与孔子不一样。孔子在自己不能被祖国所用时,可以周游列国寻求明主;寻求君主无果,他又回到鲁国,以“著述讲学”的方式传播自己的理念。而屈原的宗族身份以及他对祖国那份浓烈的爱,决定了他不能也无法离开楚国。

(二)“明知故问”

“精琼爢与秋菊兮,将以延夫天年……颜师古曰:‘此又讥屈原云,琼爢秋菊,将以延年,崦嵫勿迫,喜于未暮,何乃自投汨罗,言行相反?’”⑧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66页、167页。扬雄讥屈原食琼爢为了延天年,但却投汨罗早死,自相矛盾。但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⑨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05页。并非为了延天年。扬雄不是不知屈原所写实表达品行高洁之意,这样写是为了利用《离骚》文句,达到“反”之目的。

“违灵氛而不从兮,反湛身于江皋。……注:‘此责屈原既费了精米而求神示,又取藑茅而占卦,神皆告以应远逝求合,何以不听从吉占,反而自沈江中呢?’”⑩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68页。屈原求神示、占卦,实则表现了他内心的矛盾和斗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面临怎样的境遇:“幽昧以炫耀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之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帷兮,谓申椒其不芳!”这也是理性告诉他的,但情感却说“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⑪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64页。 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24页、125页、126页。说明他虽然知道世道黑暗,仍不忍离开,依然体现了他对祖国深深的眷恋与深情。正如赵逵夫先生所说,“以上两段实际上表现了诗人自己内心的矛盾与斗争”①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26页。 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5页。。扬雄并非读不懂屈原,他故意这样写,是“反”体行文的需要。

“既无鸾车之幽蔼兮,焉驾八龙之委蛇。……注:言既无晻蔼之鸾车,何得有八龙之驾?讥屈原言辞夸张,不符合实际。”②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70页、171页。夸张、想象的手法,扬雄自己创作中也常用,如同样作于未出蜀时的《蜀都赋》中描写水声“历丰隆”③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2页。,形容水声超过云神的声音。如果按照扬雄的逻辑,我们同样可以这样问他:哪里有云神?况且他对司马相如的赋极尽赞美,而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中夸张和想象的手法更是数不胜数,他后期拟作的大赋中也同样用了这类手法。这是一种艺术手法,扬雄并非不知,只是作为“反”的文辞依据。

(三)“断章取义”

“临江濒而掩涕兮,何有《九招》与《九歌》?……颜师古曰:“此又讥其哀乐不相副也。按:舜禹之乐师太平之乐,屈原遭遇坎坷,故谓不相副。”④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70页、171页。扬雄所摭的《离骚》原文为:“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⑤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31页。上一句为“抑志而弥节兮,神高驰之邈邈”⑥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31页。,“抑志”,即“控制住自己的心志”⑦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33页。之意。既已控制住悲伤的情绪,那么自可调节心情,聊作欢乐;况“聊假日以媮乐”,只是“苟为娱乐耳”⑧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33页。。这都是屈原自我调节情绪的方式,扬雄并非不知,依然有意为之,为“反”之主旨服务。

四、扬雄与屈原思想差异的家族与地域文化因素

如前所述,扬雄和屈原在人生观上有着巨大分歧,原因在于二人性格和价值观的不同,这种不同又与其家族和地域文化密切相关。以下详述之。

(一)屈原思想与其家族文化

首先,屈原的爱国思想应该受到其家族文化的重要影响。

屈原是楚国宗族后裔。《史记·屈原列传》载:“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⑨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481页。《正义》曰:“屈、景、昭皆楚之族。”⑩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481页。可见屈原宗族的王族身份。其爱国和美政思想的根源,与其家族文化的背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赵逵夫先生在《屈氏世系与屈原思想的形成》一文中说:“我们弄清从屈氏太祖至屈原前后的世系,展示其盛衰状况,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屈原思想、性格、志向的形成。”⑪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26页。 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5页。经过考证,赵逵夫先生认为:

联系屈原世系来看,屈原思想上存在一定的宗族观念,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以自己是楚三王之一熊伯庸的后代而自豪……春秋以来(笔者注:家族)的一系列杰出人物,也都给屈原树立了光辉的榜样,如屈重的能托以大事,屈完的不辱君命,庄王时屈荡的直言规谏,屈到、屈建父子的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屈大心的视死如归及屈庐、屈固的临危不惧以卫社稷、救君王;屈宜臼的以民为本,追求善政等,都在屈原头脑中成了行为的准则和规范。他不断地加强自身的修养,进行人格的完善,也包括了向这些先辈的学习。这些先辈中的杰出人物,同夏禹、商汤、武丁、周文王、周武王、齐桓公等圣君,及鲧、咎繇、伊尹、傅说、吕望、宁戚、吴起等贤臣共同形成了屈原思想品格的内涵。①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75页。

西周到春秋时的屈氏家族,历代都在楚国世袭“莫敖”一职。屈氏一族在西周到春秋时,实乃武将世家,而“到战国时代已衰微下来”②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58页。。屈原的思想,主要受到父亲和祖父的影响。屈原出自一个有深厚政治思想传承的家族,前代先贤的光辉事迹和优秀品格都是他学习的榜样。这或许可以解释屈原对楚国那份深沉的爱。其次,屈原的政治改革思想应该受到秦国商鞅和卫国吴起的影响。

“屈原是伟大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改革家。……他了解楚国吴起、沈尹章改革的下场,也与闻秦国商鞅改革的结局,毅然担当起这个历史的重任,也做好了死的准备。”③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197页。这是屈原与扬雄另一个不同之处:屈原怀着改革强国的理想,抱着必死的信念,在《离骚》中抒发自己矛盾而痛苦的心情。可以说,他是为信仰而死。

弄清了这两点,我们就能够理解屈原对楚国深沉的爱。《史记》本传曰:“屈平既嫉之,虽流放,眷顾楚国,心系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④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485页。虽然屈原遭受谗言、被流放,却始终对楚王心怀期望,一刻也未曾忘记楚国和人民。“存君兴国”就是他毕生的理想。王族的身份使他将“兴国”的抱负视为自己的使命,而“兴国”的最高境界就是楚国统一天下。他毕生都为此努力着,如果离开楚国,他只有两种选择:或者远离政治,或者在他国实现美政理想。而无论哪一种结局,他都将会目睹楚国灭亡的结局,这是身为楚国宗族、深爱着他的祖国和人民的屈原所不想看到、不能接受的。

(二)家族迁徙的背景及对扬雄的影响

扬雄与屈原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家族历史的不同。屈原在《离骚》里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⑤赵逵夫解读:《楚辞》,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100页。,即屈氏家族乃楚王族后裔。从西周到春秋,屈氏家族一直在楚任职,王族后裔身份与世袭的家族地位,这些造就了屈氏悠久的家族文化,屈原也应该深受影响。反观生于蜀郡的扬雄,则属于“移民”。而对于扬雄家族迁徙的历史,尚有争议。

《汉书》本传:

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其先出自有周伯侨者,以支庶初食采于晋之扬,因氏焉,不知伯侨周何别也。扬在河、汾之间,周衰而扬氏或称侯,号曰扬侯。会晋六卿争权,韩、魏、赵兴而范、中行、知伯弊。当时是,逼扬侯,扬侯逃于楚巫山,因家焉。楚汉之兴也,扬氏溯江上,处巴江州。而扬季官至庐江太守。汉元鼎间避仇复溯江上,处㟭山之阳曰郫,有田一壥,有宅一区,世世以农桑为业。自季至雄,五世而传一子,故雄亡它扬于蜀。①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3页。

对于扬雄这篇自传,晋灼和颜师古都提出质疑。《汉书》颜师古注曰:“晋灼曰:‘《汉名臣奏》载张衡说,云晋大夫食采于扬,为扬氏,食我有罪而扬氏灭。无扬侯。有扬侯则非六卿所逼也。’师古曰:‘晋说是也。雄之自序谱牒盖为疏谬,范、中行、不与知伯同时灭,何得言当是时逼扬侯乎?’”②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4页。而张震泽先生则认为这篇自序是真实可靠的,他在《扬雄集校注·前言》中说道:“《汉书》这篇传记是班固全部移录扬雄自序而成,没有增改一字,故所记事实是比较可靠的。”③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页。经过分析后,笔者赞同张先生的看法。今不揣浅陋,试提出浅薄看法,以就教于方家。

其一,从扬雄创作来看,他的《蜀都赋》,表达了对家乡的热爱和赞颂,《蜀王本纪》表达了他对家乡历史传说的珍视。顾颉刚先生在《论巴蜀与中原的关系》一书中,对比了《华阳国志》和《蜀王本纪》所记载的蜀地神话传说后,得出结论,认为“扬氏所录固多不经之言,而皆为蜀地真实之神话、传说。常氏书雅驯矣,然其事既非民间之口说,亦非旧史之笔录,乃学士文人就神话、传说之素地而加以渲染、粉饰者”④顾颉刚:《论巴蜀与中原的关系》,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8页。。由此可见,扬雄对生养他的蜀地“家乡”尚且满怀情感去描写、忠实地记录,那么对于他的家族历史,他没有理由如颜师古所说,以“盖为疏谬”的态度去记载。

其二,从“逼”和“逃”来看,扬雄的家族是被迫辗转迁徙的。

《左传·昭公五年》:“羊舌四族,皆强家也。”杜注:“四族,铜鞮伯华、叔向、叔鱼、叔虎兄弟。”又:“晋人若丧韩起、杨肸”。杨伯峻:“羊舌肸采邑为杨,今山西洪洞县东南十五里,以邑为氏,因又曰杨肸。说参洪亮吉《左传诂》。”⑤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269页。羊舌氏采邑为杨,扬雄“其先出自有周伯侨者”亦食采于扬(杨),都因杨为氏,则羊舌氏即伯侨之支庶明矣。

《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秋,栾盈出奔楚。宣子杀……羊舌虎……,囚伯华、叔向、籍偃。”注:“《晋语八》又载范宣子与伯华、籍偃同答,是三人后皆被释。”⑥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059页。又,祁奚见宣子,“宣子说,与之乘,以言诸公而免之。”⑦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061页。即叔向得以赦免。

《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夏六月,晋杀祁盈及杨食我。食我,祁盈之党也,而助乱,故杀之,遂灭祁氏、羊舌氏。”注:“杜注:‘杨,叔向邑。食我,叔向子伯石也。’”注:“杨氏即羊舌氏,以叔向食邑于杨,故其子称杨食我。《论衡·本性篇》‘杨食我’即作‘羊舌食我’。”⑧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492页。《左传》又载:“秋,晋韩宣子卒,魏献子为政,分祁氏之田以为七县,分羊舌氏之田以为三县。”①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493页。杨食我为祁盈之党,因祁盈事而被杀,羊舌氏被灭,其地被分。

《史记·晋世家》:“晋顷公十二年,晋之宗家祁傒孙,叔向子,相恶于君。六卿欲弱公室,乃遂以法尽灭其族,而分其邑为十县,各令其子为大夫。”②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84页。《史记·晋世家》详细记录了羊舌氏被灭的根本原因为“六卿欲弱公室”,作为“公室”的羊舌氏自然成为六卿攻击的对象;则扬雄传记中的“逼扬侯”,似乎可以得到合理解释。

陆侃如先生《中古文学系年》曰:“王先谦补注:‘《汉书》从手从木之字类多通作,不能枚举。’”③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2页。“《唐书》卷七十一下《宰相世系表》:‘杨氏出自姬姓,周宣王子尚父封为杨侯。一云:晋武公子伯侨生文,文生突,羊舌大夫也。又云:晋之公族食邑于羊舌。’《元和姓纂》卷五:‘周武王第三子唐叔虞之后,至晋出公逊于齐,生伯侨,归周,天子封为杨侯,子孙以国为氏。一云:周宣王曾孙封扬,为晋所灭,其后为氏焉。或曰:周景王之后。’”④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2-3页。

据以上可得出结论:第一,扬雄家族为晋公族羊舌氏四族之后。扬雄祖先从晋逃至楚或许就在晋灭羊舌氏之时,否则难以解释六卿争权,《汉书》扬雄本传何以会说“逼扬侯”,又何以扬雄祖先要“逃”。第二,扬雄家族出自姬姓,为周王王族之后。《唐书》所言可靠,《元和姓纂》与扬雄自序不符,杨侯非归周后为天子所封。

扬氏家族多次迁徙。按《左传》《史记》所载,昭公二十八年、晋顷公十二年为公元前514年,此时羊舌氏被灭,后代逃至楚之巫山;楚汉之争即公元前206 到公元前202年间,扬氏又迁至巴郡江州。即扬氏在巫山生活了三百多年。汉元鼎年间又迁至蜀郡郫县。元鼎为汉武帝年号,这个年号用了六年(见《汉书·武帝纪》)⑤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81-188页。,为公元前116到公元前111年。即扬氏在江州生活了将近一百年。可以想见,扬氏虽为周支庶之后,但多次迁徙,或是逃家族之难,或是避战争之祸,或是躲避仇家,都属于被迫迁徙,这必会给家族带来思想上的震动。这种震动首当其冲的就是不安定感,即“无根”感。其次,扬氏家族的个体性迁徙,还会带来宗族观念的淡漠感。因为只是一族迁徙,所定居之地无其他亲族,自会造成独门独户,随之也带来家族文化传承的断裂。本传载:“自季至雄,五世而传一子,故雄亡它扬于蜀。”张震泽先生说:“人口并不兴旺,自扬季至扬雄五世都是单传独子。”⑥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页。这些都客观上加剧了宗族观念的淡漠。

由此我们便可以理解,何以扬雄对屈原极其强烈地反对屈原投江的行为。因为家族屡次迁徙的历史,已经很大程度上淡化了他的宗族观念;加之周与统一的汉王朝已经分属于两个时代,因此周支庶的后裔身份于他并不像屈原那样有重要意义。同时我们也必须要注意到,扬雄的性格也是他与屈原思想产生差异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的性格与蜀地地域文化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三)扬雄性格与蜀地地域文化

1.扬雄性格受蜀地风气影响

《汉书》本传载:

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学湛之思,清净亡为,少嗜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顾尝好辞赋。①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14页。

由此可见扬雄性格:不好章句、淡泊名利、有气节、好辞赋。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蜀中的人文环境。《华阳国志·先贤士女总赞论》载:

庄平恬泊,皓然沈默。庄遵,字君平,成都人也。雅性淡泊,学业加妙。专精《大易》,耽于《老》《庄》。常卜筮于市,假蓍龟以教。与人子卜,教以孝。与人弟卜,教以悌。与人臣卜,教以忠。于是风移俗易,上下兹和。日阅得百钱,则闭肆下帘。授《老》《庄》,著《指归》,为道书之宗。扬雄少师之,称其德。……年九十卒,雄称之曰:“不慕夷,即由矣。不作苟见,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虽随和何以加诸。”②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32-533页。

从这段文字可知,严君平淡泊名利,爱好《老》《庄》,精通《易》。《汉书·王贡两龚鲍传》也说“君平于《老子》,博览无不通”③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03页。。而借卜筮以教孝悌,正如徐复观先生在《两汉思想史》所言,他是自觉地进行儒家思想教化的,是儒家以道自任的“士”一种使命般的行为,为“循吏”。《汉书·王贡两龚鲍传》也载:“君平卜筮于成都,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④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03页。这句话更可清楚地揭示严君平的思想和性格:他卜筮即为了“惠众”,行教化;而以贱业行之,更可见其不汲汲于富贵之品性。一“而”字,也说明“卜筮”是严君平特意选择之“贱业”,只因其“可以惠众”。扬雄以严君平为师,从本传所载“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的性格,严君平必是令他敬重非常之人,否则扬雄不会“师之”。严君平淡泊名利、坚守节操的精神与他固有的品行相契合,那么自会强化扬雄这种性格。扬雄在《法言·问明》也称赞严君平:“蜀庄沈默,蜀庄之才之珍也,不作苟见,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虽随和何以加诸?举兹以旃,不亦珍乎!吾珍庄也,居难为也。不慕由,即夷矣,和毚欲之有?”⑤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00页。疏曰:“言君平非许由、伯夷之志不志,岂复有贪欲之念扰其中乎?”⑥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02页。扬雄对这种“可否之间”的人生态度有高度的评价,他也曾称赞蜀人李弘:“李仲元为人也,不屈其志,不累其身。不夷不惠,可否之间。”⑦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33页。

这都是扬雄未出蜀时的事情。张震泽先生在《扬雄集校注》中指出扬雄四十二岁以前未出蜀,而他在长安晚年作的《法言》,其思想和居蜀时保持了出奇的一致。《法言·吾子》:“或问:‘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如丹如青。如其智!如其智!’”①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02页。他在《太玄赋》中写“屈子慕清,葬鱼腹兮。……我异于此,执太玄兮”②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44页。,可知他并不赞同屈原的做法。由此推知,他不认为屈原的做法是明智的。《法言·问明》:“亨龙潜升,其贞利乎?或曰:‘龙何如可以贞利而亨?’曰:‘时未可而潜,不亦贞乎?时可而升,不亦利乎?潜升在己,用之以时,不亦亨乎?’……疏:……沈驎士注云:‘称龙者,假象也。天地之气有升降,君子之道有行藏,龙之为物,能飞能潜,故借龙比君子之德也。’”③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97-198页。可以看出,“用行舍藏”是扬雄奉之为最高标准的人生观。又《法言·问明》:“或问‘活身’,曰‘明哲’。注: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或曰:‘童蒙则活,何乃明哲乎?’曰:‘君子所贵,亦越用明哲保慎其身也。’……疏:‘君子所贵,亦越用明哲保慎其身’者,吴云:君子所以贵而异于童蒙者,亦曰用明哲保慎其身也。”④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98-199页。在扬雄看来,“明哲保身”是“君子”异于童蒙者的重要一点。《法言·问明》:“君子以礼动,以义止,合则进,否则退,确乎不忧其不合也。……疏:《孟子》云:‘孔子进以礼,退以义。’《论语》云:‘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⑤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09-211页。扬雄在《法言》中以各种形式反复陈述这一观点,足见他对这种“保身自守”的人生观的认可与推崇。其思想的根源在于对生命的珍视。

“可否之间”的人生观,与蜀人“不好章句”的学术、“淡泊名利”的性格有重要关系。《华阳国志·先贤士女总赞论》:“李弘少读《五经》,不为章句。处陋巷,淬励金石之志。威仪容止,邦家师之。以德行为郡功曹,一月而去。”⑥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33页。又,“林闾,字公孺,临邛人也。善古学。……闾隐遁,世莫闻也。”⑦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33页。从以上材料可见,蜀地有“好文”“不好章句”的学术风气,而才高品洁者又大都“淡泊名利”。既“淡泊名利”,“无可无不可”,那么对于人生便无必须要实现的理想或达到的目标;对于屈原以理想为人生价值的思想,自然无法理解。这是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是由人生信仰决定的。加之扬雄好辞赋,与屈原志于政治改革在理想上有性质的根本不同,因此,作为“文人”的扬雄不能够理解“政治家”屈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2.蜀地老庄传统学术思想的由来

上文已分析,扬雄“用行舍藏”的人生观使他无法理解屈原殉国的行为;更重要的是,扬雄及他的蜀地同乡“淡泊名利”的性格,使他距离屈原“献身理想”的信念更加遥远。这种性格,与蜀地传统学术的影响有密切关系。

蒙文通先生在《巴蜀古史论述》里写道:“名、法、儒、墨和六经的经师,巴蜀在西汉时是找不出来的。……《三国志·尹默传》说:‘益部多贵今文而不崇章句’,这是和当时博士们的经学不同的一种学风。”⑧蒙文通:《巴蜀古史论述》,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97页。“在《华阳国志》著录的杨厚、任安等一派,自西汉末年直到晋代,师承不绝,都是以黄老灾异见长,共有三十余人,这在两汉最为突出。”①蒙文通:《巴蜀古史论述》,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98页。蒙先生指出蜀地学术善“黄老之学”的特点。这应该是符合事实的。《汉书·艺文志》所载蜀人著作,一为“小学”类中司马相如、扬雄的字书,一为道家著作,《诸子略》中“道家”有“《臣君子》二篇”。小字注曰:“蜀人”。②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31页。从著录书目来看,蜀地的学术至少有小学、道家两种。道家思想在蜀地的流传,从其他文献也可见出。《华阳国志·蜀志》:“周灭后,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遂从水上立祠三所。”③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2-133页。任乃强先生注:“祠一江神而立祠‘三所’者,道家以天、地、水府为‘三官’(说详《汉中志》4 章,冰所创也)。”④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5页。李冰立祠所奉的,乃是道家之神,为其自创。可见李冰为蜀守时,应是信仰道家思想的;而他治水奉道家之神,也可见出道家在当地有群众基础。《华阳国志·汉中志》:“汉末,沛国张陵,学道于蜀鹤鸣山,造作道书,自称太清玄元,以惑百姓。”⑤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2页。任先生注曰:“陵,即道教所奉祖师张道陵。……(张陵)闻蜀人多淳厚,易可教化,且多名山,乃与弟子入蜀,住鹤鸣山。……(鹤鸣山)农民重医而尊儒,既远官府,转亲于陵,亦是自然之理。”⑥常璩著,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3页。笔者以为,张陵在蜀地创立道教,除了上述原因,应该还有蜀地由来已久的道家思想的基础。严君平作《指归》,是蜀地老庄思想流传不可或缺的链条。

金春峰在《汉代思想史》中认为严君平的《道德指归》对老子思想做了多方面论证,三国秦宓说:“书非《史记》《周图》,仲尼不采;道非虚无自然,严平不演。”⑦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973页。金春峰认为,“在《指归》中,道是哲学的最高范畴,但道的根本属性与规定,就是自然。”⑧金春峰:《汉代思想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353页。对于一切人、事,自然都是最高的原则。因此,严君平的生活态度的“自然”,使其对政治和外在的名利都抱以淡然的态度。他又在蜀地“授《老》《庄》”,则蜀地民众又必然会受到这种思想影响。扬雄以他为师,所受影响更不待言。从他对严君平极尽赞赏的语气中,我们就可以感受到他对于这位老师是抱了怎样虔诚的敬仰。

综上所述,扬雄之所以强烈反对屈原投江行为,原因在于他“淡泊名利”的性格和用行舍藏的人生观。这并非说屈原追求名利,笔者重点想指出扬雄志于文学和屈原志于政治改革的不同,并且屈原以此为信仰,抱了必死的决心。这都是扬雄所不能理解的。其原因又在于扬雄家族屡次迁徙的背景,造成了宗族观念的淡漠;屈氏楚国宗族的身份,先贤世代参与军事管理的家族文化,都给屈原以深远影响。邻国变法的成功,又给他以启示。这些综合造就了他以“美政”为信仰的人生道路。扬雄以《反离骚》表达对屈原的“爱与痛”,“反”之根源在于地域文化和家族迁徙的背景对其性格带来的综合影响。这也是扬雄不能理解屈原的客观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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