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波
“海上丝绸之路”是继李希霍芬提出“丝绸之路”概念之后,由中外历史学界提出的一个学术概念,概指从东亚、东南亚地区经太平洋、印度洋抵达中东地区和非洲大陆东部的海上交流线路。饶宗颐、山杉正明、陈炎、沙畹、伯希和等学者都曾提出“海上丝绸之路”或与之相似的学术概念;与此同时,利用出土实物资料研究东西海上交流的历史,同样受到考古学者的重视,夏鼐、三上次男、王仲殊、吴文良、王连喜、马文宽、干福熹、安家瑶、林梅村、齐东方、秦大树等学者曾依据出土钱币、铜镜、碑刻、瓷器、玻璃器等考古实物资料,探究考古学视野下的海上丝绸之路。日本学者三上次男还提出了“陶瓷之路”的说法。(1)[日]三上次男著:《陶瓷之路》,李锡经、高喜美译,蔡伯英校,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
20世纪下半叶以来,有关海上丝绸之路的考古成果层见叠出,港口、沉船与贸易品成为解读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考古证据。港口遗迹遗存方面,有泉州港宗教石刻、宁波永丰库遗址、上海华亭青龙镇遗址、江苏掘港国清寺、苏州黄泗浦遗址等;海洋沉船方面有泉州后渚宋代沉船、广东台山“南海I号”宋代沉船、西沙“华光礁一号”宋代沉船、广东“南澳一号”明代沉船、山东蓬莱古船等;出土舶来品的古代墓葬也不少,如广州南越王墓、扬州大云山汉墓等,在合浦、徐闻、广州、扬州等地发掘的汉墓中,也有不少舶来品出土,引人注目。南京的渤泥国王墓、德州的苏禄王墓、扬州的普哈丁墓园、泉州的伊斯兰圣墓与“世家坑”(锡兰人祖茔)、福州的琉球墓、广州的伊斯兰先贤墓、杭州的凤凰寺等,这些外来民族及后裔在中华大地上留下的墓园,同样值得关注。
在中国周边海域,还有一批重要的古代沉船被发现,堪称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考古成果。如韩国的“新安沉船”、印尼的“井里汶沉船”“印坦沉船”和“黑石号”沉船,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泰国等国海域也曾发现不少时代约相当于中国明清时期的海洋贸易沉船。这些沉船,有的本身就是中国船,如新安沉船;有的船货主要为中国商品,如黑石号。凡此,都是值得学界重点关注的水下考古成果。
海上丝绸之路是古代人们借助季风与洋流,利用传统航海技术开展东西方交流的海上通道,也是东西方不同文明板块之间经济、文化、科技、宗教和思想相互传输的纽带。沉船、港口和海洋贸易品,是海上丝绸之路考古学解读的切入点。一般认为,海上丝绸之路肇始于秦汉时期,成熟于隋唐五代,兴盛于宋元明时期,至19世纪七八十年代,蒸汽机轮船逐步取代帆船为止。(2)姜波、赵云、丁见祥:《海上丝绸之路的内涵与时空框架》,载《中国文物科学研究》2016年第2期。关于海上丝绸之路,沙畹、山杉正明、陈炎、饶宗颐等先后提出“海上丝绸之路”的学术概念并开展研究,就海洋贸易的内涵而言,海上丝绸之路既包括国家主导的官方贸易,也涵盖民间自发的民间贸易,甚至借官使之名行贸易之实(典型者如琉球贸易)。
海上丝绸之路的形成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进程。初期的海上航行,最主要的方式是贴岸航行和跨岛链航行。前者不言自明,即沿海岸线航行,由此在中国沿海留下了很多著名的航海地理坐标,如福建的五虎山、广东川岛海域的乌猪洲等;后者则是沿岛链跨海航行,如:自登州港起航跨庙岛群岛抵达辽东半岛的航行活动;自琉球经奄美群岛等向北直抵九洲岛的航行活动;印度尼西亚群岛海域的跨海航行活动;自印度东北部起航经安达曼群岛抵达苏门答腊岛的航行活动,等等。
浙江萧山跨湖桥遗址、河姆渡遗址和井头山遗址,遗址地点都靠近古代的海岸线,也都曾出土舟船和木浆等遗物,堪称古代先民“刳木为舟、剡木为楫”的生动写照。(3)分别参见: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萧山博物馆:《跨湖桥》,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姆渡——新石器时代遗址考古发掘报告》(上、下),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余姚市河姆渡遗址博物馆:《浙江余姚市井头山新石器时代遗址》,载《考古》2021年第7期。根据民族志考古调查的成果,类似于跨湖桥发现的所谓“边驾艇”,至今仍见于印尼(巴雅人)和南太平洋岛国。跨岛链航海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史前时期,重要的岛链有庙岛群岛、舟山群岛、中南半岛—马来半岛—印尼群岛—南太平洋群岛。舟山群岛上的白泉遗址、庙岛群岛上的北庄遗址,可以看作是史前先民跨岛链航行遗迹。按照考古学、人类学和语言学者的研究,古代跨岛链航行活动,最典型者莫过于南岛语族的迁徙,南岛语族源起于我国东南沿海与台湾地区,沿中南半岛海岸线一直向南迁徙,经马来半岛、印尼群岛和太平洋岛链,最远可到南太平洋岛国甚至远及西印度洋的马达加斯加岛。
战国秦汉时期,中国与海外的交流日趋活跃,广东广州、浙江宁波、广西贵县出土的羽人划船图像,可以看作是战国秦汉时期航海活动的重要考古证据。(4)宁波博物馆藏“羽人竞渡铜钺”,广州南越王墓西汉“羽人划舟纹提梁筒”,广西贵县罗泊湾1号墓出土的“西汉羽人划船纹栉纹铜鼓”。分别参见:曹锦炎、周生望:《浙江鄞县出土春秋时代铜器》,载《考古》1984年第8期;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广东省博物馆编:《西汉南越王墓》(上、下),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编:《广西贵县罗泊湾汉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另参阅张强禄:《“羽人竞渡纹”源流考》,载《考古》2018年第9期。这一时期的航线不仅局限于中国沿海以及东北亚、东南亚海域,甚至还远及于印度洋海域。按照《汉书》卷28下“地理志”的记载,古代中国与东南亚、南亚已经有密切的海上交流。
广州、合浦、徐闻、扬州等地汉代墓葬的考古发现,生动印证了这一点。(5)相关考古资料参阅: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广州市博物馆:《广州汉墓》(上、下),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熊昭明:《汉代合浦港的考古学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年;何纪生、吴振华:《广东徐闻东汉墓——兼论汉代徐闻的地理位置和海上交通》,载《考古》1977年第 4 期;李则斌、陈刚、盛之翰:《江苏盱眙县大云山汉墓》,载《考古》2012年第7期。广州南越王墓出土的玻璃器、银瓣纹碗、犀角杯及香料遗存,均属海上交流的重要见证。(6)参见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等编:《西汉南越王墓》(上、下),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合浦汉墓出土的玻璃器、玛瑙、波斯釉陶壶,也是重要的舶来品。扬州大云山汉墓出土的鎏金铜象、鎏金铜犀牛、银瓣纹碗,显然是海路输入的产品。广州、合浦等地出土的玻璃器,有的是本土生产,有的是贸易输入品,表明海洋贸易交流,带来的不仅仅是物品,甚至还有技术的交流。江苏连云港摩崖石刻的发现,是一个重要的考古成果,堪称佛教从海路登陆中国的重要史迹。(7)丁义珍:《连云港市孔望山摩崖造像调查报告》,载《文物》1981年第7期。值得注意的是,从波斯输入的银质或铜质的凸瓣纹碗,在战国至秦汉时期的墓葬中屡屡被发现,如广州南越王墓、扬州大云山汉墓(江都王刘非墓)以及山东青州、临淄等地俱有发现,这些“舶来品”,应该是从海上输入的;甘肃、云南等地的出土品,则极有可能是从丝绸之路(越流沙而来)和西南丝绸之路(经云南、缅甸的线路)输入,生动展示了中国秦汉时期,古代中国通过海陆贸易线路与外部世界发生交流的史实。
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玻璃制品和玻璃技术的传入,也是东西方海上交流的重要表现。一般认为,岭南汉墓出土玻璃珠饰的来源具有多样性,既有本土制作珠饰,也有舶来品。广州、合浦等地两汉墓葬出土的玻璃制品,包括了钾玻璃(中等钙铝型和低钙高铝型) 、铅钡玻璃、钠钙玻璃(植物灰型、泡碱型) 、混合碱玻璃、钠铝玻璃(植物灰型和矿物碱型) 、钾铅玻璃、高铅玻璃等多种技术体系的玻璃,珠饰成形工艺有拉制、缠绕、模制工艺,钻孔工艺包括钻石钻孔工艺、实心钻头加解玉砂工艺和管钻工艺等。玻璃器成分来源的复杂性和加工工艺的多样性,表明秦汉时期,玻璃制品和玻璃技术已经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东传到我国东南沿海地区。(8)熊昭明、李青会:《广西出土汉代玻璃器的考古学与科技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干福熹:《中国古代玻璃技术的发展》,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5年。
隋唐时期,海上丝绸之路航线趋于成熟,《新唐书·贾耽传》所录“广州通海夷道”,记述了从广州到印度洋乃至波斯湾的航线。唐代在广州设市舶使,广州港成为海上丝绸之路上重要的贸易港。唐玄宗天宝九年(750),鉴真和尚第五次东渡日本受阻,从海南岛北归,途经广州,“江中有婆罗门、波斯、昆仑等舶,不知其数;并载香药、珍宝,积载如山。其舶深六、七丈。师子国、大石国、骨唐国、白蛮、赤蛮等往来居[住],种类极多”(9)[日]真人元开,汪向荣校注:《唐大和上东征传》,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74页。丈,旧制计量单位。。唐德宗时“日十余艘,载皆犀象珠琲,与商贾杂出于境”(10)[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170,《王锷传》,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169页。。广州港海贸之盛况由此可见。
陕西泾阳出土的杨良瑶墓碑,记载了杨良瑶以国使的身份从广州出海、出使大食,抵达缚达(巴格达)的史实。(11)张世民:《中国古代最早下西洋的外交使节杨良瑶》,载《唐史论丛》第七集,1998年;荣新江:《唐朝与黑衣大食关系史新证——记贞元初年杨良瑶的聘使大食》,载《文史》2012年第3期;荣新江:《唐朝海上丝绸之路的壮举:再论杨良瑶的聘使大食》,载《新丝路学刊》2019年第3期。法显、杜环、义净浮海也有往来印度洋的经历。东晋法显循陆路而去,走海路经斯里兰卡回国;杜环在唐朝与大食怛罗斯之战中被俘,留居西亚十余载后从波斯湾起航回国;义净则是从广州往返印度两次,期间曾留驻印尼的詹卑翻译佛经。值得注意的是,法显和义净从印度返航,都是从今加尔各答附近的塔姆卢克港出发,经停印尼,目的地都是广州。据有关学者的统计,晋初到唐代,文献记载中可确考者,经海路往来弘法、求法的中外僧人达236人(来华弘法53人,西行求法183人)。(12)何方耀:《晋唐南海丝路弘法高僧群体研究》,广州:羊城晚报出版社,2015年;范若兰:《海路僧人与古代南海区域佛教传播(3—10世纪)》,载《海交史研究》2020年第3期。
宋元时期,是海上丝绸之路繁盛的时期,泉州、广州、宁波成为重要的海洋贸易港,朝廷在此设置市舶司管理海洋贸易。其中,泉州港的地位更为突出,出现了长期垄断海洋贸易的蒲寿庚家族,泉州市舶司遗址至今尚存。(13)[日]桑原骘藏著:《蒲寿庚考》,陈裕菁译,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广州、泉州出发的贸易航线主要是面向东南亚;宁波港则处于南来北往的居中位置,同时面向东北亚、东南亚两条重要航线,韩国新安沉船应该就是从宁波港出发的。
明清时期海禁与开海的政策时有更替,宋元以来兴起的海洋贸易活动一度受到压制。1405—1433年“郑和下西洋”,1567年“隆庆开海”,两大事件成为官、私海洋贸易达于极盛的标志性事件。清朝康熙二十三年(1684)亦曾开放海洋贸易,几经改易之后,到乾隆二十二年(1757),形成广州“一口通商”的局面。明清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传统上以中国人、波斯—阿拉伯人、印度人、马来人主导的海洋贸易活动,在15—16世纪时开始受到西方大航海活动带来的殖民贸易的冲击,葡萄牙、荷兰、英国相继主宰对东方的贸易,西班牙则以菲律宾马尼拉为跳板,主导跨太平洋的“大帆船贸易”(1565—1815)。清朝“一口通商”的局面,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战后清政府被迫与英国签订《南京条约》,同意实施“五口通商”,以取代广州“一口通商”的贸易体制。
古代东北亚海上交流也特别值得关注。日本出土的“汉委奴国王”印,“三角缘神兽镜”是极为重要的考古发现,表明了秦汉时期,中国与日本列岛之间存在密切的海上交流。据王仲殊等学者的研究,“汉委奴国王”印应该是东汉皇帝赐给倭地奴国国王的金印;(14)王仲殊:《说滇王之印与汉委奴国王印》,载《考古》1959年第10期。而“三角缘神兽镜”则是渡海到日本的中国吴地的工匠在日本制作的铜镜。(15)王仲殊:《日本三角缘神兽镜综论》,载《考古》1984年第5期。隋唐时期,中国与日本列岛、朝鲜半岛的海上交流更趋活跃,留下了鉴真东渡扶桑,空海、圆仁、慧能入唐求法的佳话。日本派遣的遣隋使、遣唐使络绎不绝、相望于海。近年来很多的考古发现,生动展示了这一史实。陕西西安发现的日本人井真成墓志铭,记述了其赴唐的经历,这也是“日本”国名所见的最早实例,弥足珍贵。(16)王建新:《西北大学博物馆收藏唐代日本留学生墓志考释》,载《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王维坤:《关于唐日本留学生井真成墓志之我见》,载《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王仲殊:《井真成与阿倍仲麻吕·吉备真备》,载《考古》2006年第6期。在中日交流史极有影响的长安城青龙寺、江苏掘港国清寺等都有考古发现。前者是空海入唐求法的所在,后者则是圆仁曾经驻足的重要寺院。(17)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青龙寺与西明寺》,北京:文物出版社,2015年;国清寺考古报告尚未发表,新闻报道参见曲婷、张展鹏:《江苏如东掘港唐宋国清寺遗址考古取得重要收获》,转引自中国考古网,2018年7月23日,网址链接:http://kaogu.cssn.cn/zwb/xccz/201807/t20180723_4508394.shtml“大化改新”之后,日本进入律令制时代,都城规制、朝廷礼仪乃至文物制度,一如唐制。东传日本的文物,在正仓院中多有保存,成为中日交流的历史见证,弥足珍贵。到明清时期,东北亚地区的海上交流虽间有波折,但依然一直绵延不绝,尤以宁波港出发的航线最为重要。
以贴岸航行和跨岛链航行为特色的早期航海活动,对远途贸易和文明交流影响有限,真正形成全球化影响的海上丝绸之路,是利用季风与洋流开展的远洋帆船贸易。(18)姜波:《海上丝绸之路:环境、人文传统与贸易网络》,载《南方文物》2017年第2期。
风帆贸易的传统,使得“祈风”成为一种重要的海洋祭祀活动。泉州九日山的祈风石刻,便是这种祭祀传统留下的珍贵遗产。祈风石刻位于福建省南安县晋江北岸的九日山上,现存北宋至清代摩崖石刻75方,其中航海祈风石刻13方,记载自北宋崇宁三年(1104)至南宋咸淳二年(1266)泉州市舶官及郡守等地方官员祈风的史实,堪称研究宋代泉州港海上丝绸之路的珍贵史迹。(20)参阅黄柏龄编:《九日山志》(修订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
季风还催生了一些重要的贸易中转地。比如,作为联接太平洋与印度洋的马六甲海峡,正好位于季风贸易的十字路口,古代船队到达这里以后,需要停泊一段时间,等候风向转换,再继续航行,由此形成了印尼的巨港和马来西亚的满剌加两大国际贸易港。中国雷州半岛的徐闻、印度西南岸的古里,因为也是季风转换的节点,所以很早就成为海洋贸易的港口。
洋流也是影响海上航行的重要因素。例如太平洋西岸的黑潮,是流速、流量都十分强劲的洋流,对古代福建、台湾海域的航行有重要影响。横跨太平洋的“大帆船贸易”(1565—1815),正是因为西班牙人发现了北太平洋洋流规律(即北赤道暖流—黑潮—北太平洋暖流—加利福尼亚寒流的洋流圈),才得以实现菲律宾马尼拉—墨西哥阿卡普尔科港之间跨太平洋的航行。
依赖季风与洋流的风帆贸易,形成了海上文化交流的鲜明特征。首先,由于季风的转向与反复,使得双向交流与区块互动成为可能;其次,季风的季节性和周期性,使海洋贸易也具备了周期性的特征,如从中国东南沿海去东南亚,冬去夏归,一年一个周期;如从中国去往印度洋,则需在马六甲等候风向转换,再加一个年度周期完成在印度洋海域的航行,故郑和前往波斯湾等西洋地区,往往要以两年为一个贸易周期。最后,由于季风与洋流的影响,使海上丝绸之路具有港口转口贸易的明显特征,即中国航海文献所称“梯航万国”,像阶梯一样一站一站地向前传递,实现货物的长途转运,同时也使海洋贸易达到前所未有的广度与深度。
海港是海上丝绸之路贸易航线的联结点。古代海港城市一般选址于河海交汇之处,这样对内可以依托内河航运形成的支撑体系,对外便于接驳海洋贸易,同时还可以规避海洋风暴和海盗袭击。
为了适应海洋贸易的发展,泉州等海港城市形成了“海港模式”的城市形态,其城市布局与内陆城市判然有别:城市以港口码头为依托,沿河岸伸展布局,建立一系列适应海洋贸易的城市设施,包括:市舶司、南外宗正司、码头与航标塔、街铺与市场、仓储与渠运设施、宗教祭祀设施、外交馆驿与番坊、海防与交通设施,以及周边地区的陶瓷窑址(如德化窑、磁灶窑等)、冶铸作坊(如安溪下草铺矿冶遗址)、造船厂等工商业遗迹。(21)为配合泉州申报世界遗产,有关机构对泉州市舶司遗址、南外宗正司遗址和安溪青阳下草铺遗址进行了考古发掘,考古成果参阅:汪勃、梁源:《唐宋泉州城空间格局下的泉州南外宗正司、泉州市舶司遗址的考古发掘与研究》;沈睿文、易曙峰:《安溪青阳下草铺冶铁遗址的几点初步认识》;栗建安:《世界遗产视野下的泉州古窑址考古与研究》,以上均载《自然与文化遗产研究》2021年第3期。泉州还发现了以海上交流为背景的诸多外来宗教石刻,包括伊斯兰教、摩尼教、景教、犹太教、印度教等遗迹;留下了埃及人、也门人、波斯人、锡兰人、亚美尼亚人、意大利人等外国人墓碑,生动展示了古代泉州港作为古代东方贸易大港的城市遗产景观。(22)参阅吴文良原著,吴幼雄增订:《泉州宗教石刻》(增订本),北京:科学出版社,2005年。尤为值得关注的是,泉州港发现了从事远洋贸易的后渚沉船、法石沉船等,是海洋贸易的生动写照;而广东川岛海域发现的“南海I号”沉船、西沙海域发现的“华光礁一号”沉船,很有可能也是从泉州港启航的。
由海港联结的贸易网络,按照一定的海洋地理单元,从很早的时候,就形成了相对独立的贸易圈,如东北亚贸易圈、环南海贸易圈、孟加拉湾贸易圈、波斯湾—阿拉伯海—红海—东非贸易圈和地中海贸易圈,由此而对应形成了古代东亚儒家文明圈、印度文明圈、波斯—阿拉伯文明圈和地中海文明圈(从水下考古成果来看,环波罗的海也有重要的贸易交流)。(23)关于这一点,法国年鉴学派学者对地中海贸易圈的研究堪称经典,参阅:[法]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著:《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唐家龙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
由不同族群主导的海上贸易交流活动形成了各自的贸易线路与网络,古代中国人的海上贸易线路,以郑和航海时代为例,其主要的海上航线为:南京—福建—占城(越南)—巨港(印尼)—满剌加(马来西亚)—锡兰(斯里兰卡加勒港)—古里(印度卡利卡特)—忽鲁谟斯(霍尔木兹)。这条航线将环南海贸易圈、印度—斯里兰卡贸易圈和波斯—阿拉伯贸易圈连贯成一条国际性的海上贸易通道,并进而延展至东非和地中海世界。上述港口多有重要的航海史迹考古成果,如南京的郑和宝船厂遗址、郑和墓与洪保墓等;(24)南京市博物馆编:《宝船厂遗址》,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关于郑和墓,学界多有争论,笔者倾向于王志高先生推定的出土牛首山大世凹以南广缘寺北的位置,罗香林先生曾在此发现明代黄琉璃瓦,近年出土“郑和后裔郑锡萱元配陈氏墓碑”,参阅王志高:《南京牛首山郑和葬地新证》,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6月12日;王志高:《关于郑和的葬地问题》,载《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王志高等:《南京市祖堂山明代洪保墓》,载《考古》2012年第5期。泉州的“郑和行香碑”、灵山圣墓等;马六甲的郑和“官厂”遗迹;斯里兰卡加勒港发现的“郑和布施锡兰山碑”(25)参阅姜波:《从泉州到锡兰山:明代中国与斯里兰卡的交往》,载《学术月刊》2013年第7期。等等。越南占城、印尼旧港、印度古里、波斯湾口加隆岛上的新忽鲁谟斯港遗址也多有港口遗迹或中国瓷器等出土。
把磨制好的样品,放置在激发台上,盖住样品台孔,转动样品压具,调整固定位置,用压具压住样品,关闭安全门。开始激发,分析结束后打开安全门,刷洗电极尖,再重复操作一次或二次,第二次、三次激发时更换激发位置后激发,在电脑上显示出平均值,分析结束。重复此过程,可以分析多个样品。
面向东北亚,以宁波、扬州、登州(今蓬莱)、海州(今连云港)等为起航港,与朝鲜半岛、日本列岛形成了密切的贸易文化交流;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也有很多与中国密切往来的古港,如韩国的康津、日本的博多与长崎等等。扬州港是唐代及其以前的时期,扼长江口的重要海港(扬州以下,唐以前尚属漫滩之地,大体到宋代才有青龙镇港之兴起,而今天的上海市区是明清以后由于海岸线变迁才发育成陆地),又是京杭大运河的转运口岸,地位十分重要。鉴真东渡扶桑,即以扬州为起航港。扬州还是穆斯林商人重要的贸易集散地,至今尚有普哈丁墓、凤凰寺等遗迹。
还有一条重要的航线,即明清时期以福州为母港,向东直趋琉球的贸易航线,著名的小万寿桥成为福州港海船的泊脚点,该桥也成为琉球人的福州记忆坐标。福建与琉球联系紧密,故有三十六姓入琉球的传说,琉球的那霸等地多有福建窑口瓷器的发现;福州亦有琉球馆、琉球墓之遗迹。(26)谢必震:《明赐琉球闽人三十六姓考述》,载《华人华侨历史研究》1991年第1期;谢必震:《略论福州港在明代海外贸易中的历史地位》,载《福建学刊》1990年第5期;谢必震:《明清时期的中琉贸易及其影响》,载《南洋问题研究》1997年第2期。值得一提的是,明清时期,琉球在国际海洋贸易领域十分活跃,是沟通中国、东南亚和日本列岛、朝鲜半岛的贸易枢纽,现存琉球的“万国津梁之钟”,正是琉球作为国际贸易枢纽的真实写照。(27)王仲殊:《论琉球国“万国津梁之钟”的制作地问题》,载《考古》2002年第6期。
进入地理大发现和大航海时代以后,西方殖民贸易者建立了有别于古代波斯—阿拉伯人、印度人和中国人的贸易航线,如葡萄牙人的贸易线路为:里斯本—开普敦—霍尔木兹—果阿—马六甲—澳门—长崎;西班牙人的贸易线路为菲律宾马尼拉港—墨西哥阿卡普尔科港—秘鲁。澳门—马尼拉则是对接葡萄牙人与西班牙人贸易网络的航线。在葡萄牙、西班牙之后,荷兰、英国继起,成为主宰东西方贸易与交流的海洋霸主。
面向东南亚和东北亚航线,中国形成了两个很重要的离岸跳板——广东的川山群岛和浙江的舟山群岛。前者在宋代登上历史舞台,称“放洋之地”,对岸有褥州巡检司旧址,附近海域有“南海I号”沉船的发现;后者是海船自宁波港出洋的跳板,又是南来北往航船的咽喉要地,故有“海闸”之称;又因为面向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留下了“新罗礁”之类的地名;这两个海岛,既是离岸的贸易交流平台,同时又是外来宗教登陆中国的跳板,前者有观音道场与潮音洞,后者则有耶稣会创始人之一沙忽略的墓园。
帆船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上的交通工具。古典航海时代的帆船,最典型的船型有中国帆船、阿拉伯帆船和西班牙大帆船。这三种船型各有特点:中国帆船使用水密隔舱、用艌料捻缝、用铁锔钉合船板;阿拉伯帆船最为显著的特点是以棕榈绳等缝合船板;西班牙大帆船则承袭了地中海帆船的血统,以高耸的船首和尾楼甲板而著称,其舷窗的设计大大方便了商船的货物装卸(也适合作为战船火炮的射孔)。上述三种帆船,在水下考古中都有发现,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浙江宁波发现的清代沉船“小白礁一号”,既有水密隔舱等传统的中国帆船设计工艺,也有密集肋骨(与越南平顺号沉船类似)、植物纤维防水层等东南亚帆船的特点,可以看作是中外造船工艺融合的一个案例。(28)顿贺、金涛:《“小白礁Ⅰ号”古船研究》,载宁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编著:《新技术·新方法·新思路——首届“水下考古·宁波论坛”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向达校注:《两种海道针经》,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
中国帆船一般分为福船、广船和浙船三大类型(另有内河航运的沙船,但不适合航海)。以中国帆船为代表的东亚海船,留下了不少文献与船谱图样,如中国的《龙江船厂志》、日本的《唐船图》和韩国的《造船式》等。迄今为止,我国水下考古发现的沉船,以福船为最多,如泉州后渚古船、“南海I号”“华光礁一号”等等。所谓福船是福建、浙江一带沿海尖底海船的通称。福船首部尖、尾部宽、两头上翘、首尾高昂,且船体大、吃水深、操纵性好,适合远洋航行。据研究,郑和下西洋所造宝船,即以福船为基本船型。
宋元时期,海洋贸易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启航港、“放洋之地”以及远洋航线上,都有宋元时期沉船的发现,如泉州后渚古船、“南海I号”沉船、 “华光礁一号”沉船和韩国新安沉船。明初由于海禁政策的实施,海洋贸易一度陷入低谷,但“隆庆开海”以后,海洋贸易又迎来一个新高峰,广东发现的“南澳一号”沉船就是属于这个时期的一艘海船。
1987年,中英打捞团队在广东川岛海域发现一艘中国宋代沉船,出水有精美瓷器和黄金制品。2007年中国水下考古部门和广州打捞局合作,采用沉箱整体打捞的方案,将在海底沉睡了800余年的“南海I号”打捞出水,并顺利移入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栖身之所——被称为“水晶宫”的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2013年,正式启动室内发掘,截止2019年底,船货已经提取完毕,现场工作进入船体发掘和保护阶段。沉船长22.15米,宽9.85米 ,舱深2.7米。全船用舱壁板进行分隔,共分为15个货舱。从已发掘揭露的船体结构和船型判断,“南海I号 ”沉船是长宽比较小、耐波性好、装货量大的“福船”类型,是南宋时期从泉州港出发的远洋贸易船。船货品类丰富,而以瓷器、铁器为大宗,瓷器以德化窑、磁灶窑、龙泉窑和景德镇窑的产品最为多见。此外,还有漆木器、金银器、金叶子、银锭、铜钱及大量的个人物品,如戒指、手镯、臂钏、项链等,以及人骨残骸、动植物残骸、矿石标本等。引人注目的是船体左舷外发现的一个小木盒,是一个“珠宝箱”,里面盛放了70余件金器!另据最新的样品检测数据,“南海I号”上已经发现丝绸遗留的化学成分。据出土文字材料,该船的年代当在12世纪末叶。
“南海I号”是迄今为止海上丝绸之路水下考古最为重要的成果,价值不可估量:首先,“南海I号”船体保存完好,是迄今为止保存最好的宋代海船;其次,该船几乎原封不动地保存了满舱的船货,是研究海洋贸易无与伦比的考古实例;最后,从发掘情况来看,出水文物不仅有中国货物,也有东南亚、印度乃至中东地区风格的物品,值得深入研究。可以说,“南海I号”的考古发现,使人们有机会亲眼目睹宋元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盛况,实属难得。(29)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中国国家博物馆、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阳江市博物馆:《南海I号沉船考古报告之一——1989—2004年调查》(上、下),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年;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广东省博物馆、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南海I号沉船考古报告之二——2014—2015年发掘》,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年。
1974年发掘的泉州湾后渚古船,则是一艘从东南亚海域归航的海船。古船发现于泉州湾后渚古港,船体残长24.20米,宽9.15米,复原长34米,宽11米,排水量近400吨,载重200吨,是一艘方艄、高尾、尖底的福船类型的海船。考古学家在泉州古船上发现了香料、药物和胡椒等舶来文物,并采集到南洋的海洋贝壳遗骸,因此推断此船应为一艘从东南亚返航的泉州商船。泉州古船(后渚古船、法石古船)的发现,使人们得以亲睹宋代福船的工艺特征,特别是其水密隔舱设计、捻料和铁锔的使用、以及竹帆(即《宣和奉使高丽图经》所记的“利蓬”)的使用;船上发现的香料、胡椒、瓷器、铜钱乃至记录货物的签牌等,都为我们提供了研究海洋贸易的珍贵实物资料。(30)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编:《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北京:海洋出版社,2017年。
与泉州古船和“南海I号”不同,西沙群岛海域发现的“华光礁一号”沉船,则是发现于远洋航线上的海上丝绸之路商船。“华光礁一号”位于永乐群岛南部华光礁礁盘内侧,根据出水瓷器的“壬午”年款,可以确定沉船的年代属南宋时期(1162)。2007—2008年,水下考古专业人员对“华光礁一号”沉船进行了科学发掘,完成船货清理、船体测绘和船体打捞工作,这也是中国水下考古学界第一次在远海海域完成的水下考古发掘项目。“华光礁一号”残长18.4米,残宽9米,发掘时残存10道隔舱。底层船体保存良好,多数船板长度在5米以上,最长达14.4米。出水遗物近万件,有瓷器、铁器、铜镜、铜钱等,瓷器产地除江西景德镇窑以外,主要为福建窑口的产品,包括德化窑、磁灶窑、闽清窑、南安窑、松溪窑等。(31)沉船考古报告尚未发表,可参阅丘刚主编:《大海的方向:华光礁I号沉船特展》,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华光礁一号”的发现,证明至迟在宋元时期(依据水下考古的发现,有可能早至五代时期),我国先民就已经开辟了取道西沙群岛直航东南亚地区的航线(以前受限于航海技术水平,远航东南亚多贴岸航行),标志着我国古代航海技术和导航技术已经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2007年,在广东南澳岛附近发现的“南澳一号”,是一艘明代海船。“南澳一号”沉船长27米,宽7.8米,共有25个舱位,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明代沉船里舱位最多的。2009—2012年,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和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组队对“南澳一号”进行了三次发掘,出水文物近3万件。“南澳一号”发现于南澳岛附近海域,而南澳岛是自古以来先民航海的地文导航坐标,著名的《郑和航海图》上即清晰标出了南澳岛的准确位置。“南澳一号”出水瓷器主要为福建漳州窑生产的青花瓷,生动展示了明清时期漳州窑产品远销海外的贸易情形。(32)崔勇等:《“南澳I号”明代沉船2007年调查与试掘》,载《文物》2011年第5期;崔勇:《广东汕头市“南澳I号”明代沉船》,载《考古》2011年第7期。另参阅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广东省博物馆、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编:《孤帆遗珍――南澳I号出水文物精品图录》,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年。
中、日、韩三国一衣带水,自古以来就有密切的海上交流,留下了徐福入海求仙、鉴真东渡扶桑、圆仁入唐求法等诸多佳话。汉唐时期的东北亚海上航线,主要有南、北两条线路:北线经胶东半岛、循庙岛群岛、经朝鲜半岛西岸、跨对马海峡抵达日本九州地区;南线经台湾、琉球、奄美群岛北上抵达日本列岛。由于航海技术的进步,至迟从宋代开始,出现了横跨东海与黄海的直航航线,这一点在《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近年来的水下考古成果非常生动地展示了东北亚地区的海上交流活动,其中最重要的发现是韩国群山列岛海域的新安沉船和山东蓬莱古登州港的蓬莱古船。
1975年,韩国渔民在新安外方海域发现一艘沉船,此后经过连续多年的水下考古发掘,考古队员从沉船里发掘出了两万多件青瓷和白瓷,两千多件金属制品、石制品和紫檀木,以及800万枚重达28吨的中国铜钱,这一水下考古成果震惊了全世界。新安船船长34米,宽11米,载重量200吨,由8个船舱组成,船型为中国造的福船。结合新安沉船上出水的刻“庆元”(宁波)铭文的铜权和印有“使司帅府公用”铭文的青瓷盘(“使司帅府”指“浙东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推断,新安沉船的始发港应为庆元港,即今天的浙江宁波。1983年,沉船中出水一枚墨书“至治三年”的木简,为新安沉船的年代提供了依据。目前学术界普遍的看法是,新安船是元代至治三年(1323)或稍后,从中国的庆元港(宁波)启航,驶向日本博多港地区的海洋贸易商船,途中不幸沉没在朝鲜半岛新安海域。(33)新安沉船现已出版系列考古报告,可参阅韩国文化公报部文化财管理局:《新安海底遗物(综合篇)》,韩国文化公报部、文化财管理局,1988年;关于此船贸易与航线问题的最新探讨,另可参阅范佳楠:《新安沉船与14世纪的中日海上贸易》,载《遗产与保护研究》2019年第10期。
雄踞胶东半岛前哨的古登州港是东北亚海上交流的重要海港,这里的开元寺名闻遐迩,是古代日、韩僧人登陆中国以后拜谒的第一座寺院。登州港是中国北部海域重要的国际贸易港口,登州港遗址曾有高丽青瓷、日本文物的出土,甚至还发现过来自东南亚的紫檀木。不幸的是,明嘉靖中叶以后,山东地区倭寇横行,严重影响到登州港的海洋贸易安全,为此,明廷特派抗倭名将戚继光进驻蓬莱水城,以抗击倭寇,肃清海患。近年来,在登州港发现了四艘古船,非常值得关注。其中的一艘,残长28.6米,残宽5.6米,残深0.9米,有12道舱壁,带龙骨,呈平底,首尾上翘。引人注目的是,船内发现了铁炮、铜炮等武器装备,有人推测是一艘具有较高航速的战船。若此推论不谬,则登州港已经有保护海洋贸易的水师战舰了。(34)佟佩华、王锡平、滕建英:《蓬莱古船》,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
1998年,德国打捞公司在印尼勿里洞岛海域一块黑色大礁岩附近发现了一艘唐代沉船,即著名的“黑石号”。2005年,新加坡“圣淘沙”集团(Sentosa Leisure)筹资3000万美元购得“黑石号”沉船文物,使得这批重要文物最终落户狮城。据水下考古队员仔细观察,“黑石号”船体保存完整,船底发现破损的大洞,推测“黑石号”为触礁沉没。“黑石号”之所以保存完好,主要是因为海床上沉积有厚厚的淤泥,满载船货的船体因为负荷较重,很快就被海底淤泥掩埋覆盖,避免了海潮的冲刷和船蛆的吞噬,从而使得船体和货物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从结构和工艺上看,“黑石号”应该是一艘阿拉伯式的单桅缝合帆船,制作船体时不使用铁钉而用棕榈绳缝合船板。关于“黑石号”的年代,因为出水长沙窑瓷碗上带有唐代“宝历二年”(826)字样,故沉船的年代被确认为9世纪上半叶。(35)Regina Krahi, John Guy, J.Keith Wilson, and Julian Raby: Shipwrecked: Tang Treasures and Monsoon Winds,Arthur M. Sackler Gallery,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Washington, DC. 2010.
“黑石号”出水文物十分精彩。船上共出金器10件,其精美程度可媲美1970年西安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金银器。其中的一件八棱胡人伎乐金杯高10厘米,比何家村窖藏出土品体量还大。另有银器24件、银铤18枚和铜镜30枚,银铤单件重达2千克。其他还发现了一些船上乘员的个人物品,其中包括2件玻璃瓶、1件漆盘(残)、象牙制游戏器具(似为游艺用的双陆)和砚、墨(残)等文房用具。“黑石号”打捞文物陶瓷制品多达67000多件,其中98%是中国陶瓷。长沙窑瓷约56500件,器型以碗为主,其次为执壶。这是长沙窑大规模生产外销瓷的一个生动写照。“黑石号”出水的3件完好无损的唐代青花瓷盘尤为引人注目,它们应该是在洛阳地区的巩县窑烧制,经隋唐大运河运抵扬州港,再从扬州转运广州出海,最终抵达印尼海域的。考古学家们在巩县窑和扬州港均发现了此类器物残片。
除此之外,印尼海域还发现了著名的“井里汶号”(36)参阅:[英]思鉴著:《公元九到十世纪唐与黑衣大食间的印度洋贸易:需求、距离与收益》,刘歆益、庄奕杰译,载《国家航海》第八辑。[印尼]Adi Agung Tirtamarta:《井里汶海底十世纪沉船打捞纪实》,辛光灿译;李旻:《十世纪爪哇海上的世界舞台:对井里汶沉船上金属物资的观察》,均载《故宫博物院院刊》2007年第6期。“印坦沉船”(37)[英]杜希德(Dennis Twitchett)、[英]思鉴(Janice Stargardt):《沉船遗宝:十世纪沉船上的中国银锭》,载《唐研究》第十卷。等重要沉船,其时代均属晚唐五代时期。其中,印坦沉船上出水了“乾元重宝”铅钱(属南汉国时期)和“桂阳监”银锭(总计约5000两,两为旧制计量单位),以及中国的瓷器、马来半岛的陶器与铅锡制品、印尼地区的青铜器、地中海世界的玻璃器等,非常生动地勾画出晚唐五代时期在东南亚海域从事国际海洋贸易的商船的情形。唐代贾耽曾非常详细地描述了从广州出发,经越南、马六甲抵达印度洋海域的航线。另据《全唐文》记载,唐德宗贞元年间,曾有波斯船抵达中国东南沿海。有鉴于此,印尼海域发现满载中国船货的阿拉伯帆船,应属意料之中的事情。
15—16世纪,欧洲迎来了“地理大发现”的时代:1488年迪亚士发现非洲好望角、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1498年达伽马抵达印度、1522年麦哲伦船队实现环球航行。以此为背景,以欧洲为中心,欧洲航海家开辟了向东、向西两条抵达东方的航线:向东的航线,自葡萄牙里斯本启航,经开普敦—果阿—马六甲—澳门,最终抵达日本九州的长崎港,活跃在这条航线上的,先后有葡萄牙、荷兰、英国、法国、瑞典等国的帆船;向西的航线,包括横跨大西洋的里斯本—里约航线和横跨太平洋的马尼拉—阿卡普尔科航线,主导这条航线的,最主要的是西班牙人以及后来的英国、法国殖民者。水下考古发现的瑞典“哥德堡号”沉船和西班牙“圣迭戈号”沉船,堪称东、西两条航线上颇具代表性的沉船。
1738年,瑞典东印度公司耗费巨资建造了“哥德堡I号”(Gotheborg)商船,这是这家公司38艘商船中吨位排行次席的一艘远洋帆船,船上有140多名船员,并装备有30门大炮。“哥德堡I号”在短短几年间先后三次远航广州。1745年1月11日,“哥德堡I号”从广州启程回国,船上装载着大约700吨的中国物品,包括茶叶、瓷器、丝绸和藤器,货物总价估值在2.5至2.7亿瑞典银币。8个月后,“哥德堡I号”航行到离哥德堡港大约900米的海面,却不幸触礁沉没。随后进行的打捞活动,人们从沉船上捞起了30吨茶叶、80匹丝绸和大量瓷器,在市场上拍卖后竟然足够支付“哥德堡I号”广州之旅的全部成本,而且还能够获利14%!1986年开始,“哥德堡号”水下考古发掘工作全面展开。发掘工作持续了近10年,打捞上来400多件完整的瓷器和9吨重的瓷器碎片,这些瓷器多有中国传统的图案花纹,少量绘有欧洲特色图案,显然是当年“哥德堡号”订购的“订烧瓷”。更加让人们吃惊的是,打捞上来的部分茶叶色味尚存,曾在广州博物馆公开展出。(38)顾涧清、吴东峰:《中瑞友谊奇葩:广州与“哥德堡号”——“哥德堡号”访问广州全纪录》,广州:世界图书出版社广东有限公司,2012年;黄叶青:《瑞典哥德堡号与南海神庙》,载《广州航海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3年第3期。
地理大发现和大航海时代的历史大幕徐徐开启之后,世界海洋航运史发生了重要的变革,世界历史真正进入了全球化的时代。自此以后,古典时代波斯—阿拉伯人、印度人、马来人和中国人传承的海上航线,逐步被西方殖民贸易者开辟的航线所替代;航行在印度洋和西太平洋西部的中国帆船、阿拉伯帆船和马来船,也逐步被西方殖民贸易者的帆船(包括西班牙大帆船)等取代。从有关海上丝绸之路的沉船资料看,1600年的“圣迭戈号”(San Diego)沉船、1613年的“白狮号”(Witee Leeuw)沉船、1615年的“班达号”(Banda)沉船、1630年的“圣·康卡罗号”(San Concalo)沉船、1641年的“康塞普森号”(Conception)沉船、1752年的“凯马尔德森号”(Geldermalsen)等,均属反映大航海时代海洋贸易的考古成果。
海上丝绸之路是不同文明板块之间交流的海上通道。由于自然资源与人文传统的不同,基于各自的地理单元,旧大陆形成了不同体系的文明板块,各板块的资源、产品、科技、宗教与思想各具特色,可以取长补短、相互灌输,使交易与交流成为可能。
以中国为代表的东亚板块,参与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品主要有丝绸、瓷器、茶叶、铁器、铜钱等;东南亚板块则有名贵木材、香料等;印度—斯里兰卡板块有宝石、棉布等;波斯—阿拉伯板块有香料、宝石、玻璃器、伊斯兰陶器等;地中海板块有金银器、玻璃等;东非板块则有象牙、犀牛角等。进入“大航海时代”以后,美洲的白银、欧洲的羊毛制品乃至非洲的“黑奴”等也成为重要的贸易品。
因为中国丝绸、瓷器、茶叶的大量外销,古代海上交通航线素有“海上丝绸之路”“陶瓷之路”“茶叶之路”等美誉。受沉船保存环境的影响,水下考古发现的沉船中出水文物多以瓷器为大宗。早在唐五代时期,长沙窑、越窑的瓷器即已开始大规模外销。逮及宋元明清,中国瓷器的外销形成了以龙泉窑、景德镇窑和漳州窑三大窑系为代表的产品系列;福建地区的德化窑、磁灶窑以及广东地区的西村窑等窑址,也有不少瓷器外销(广东、广西的外销窑址尚待进一步的考古调查发现)。有意思的是,有些瓷器品种的创烧,主要的不是为了满足国内市场的需求,而纯粹就是为了规模化外销,如以酱釉褐彩为特色的长沙窑瓷器、以白釉青花为特色的唐青花(河南巩县窑)和以程式化开光纹样为特征的所谓“克拉克瓷”(景德镇造,漳州窑仿烧)等,都应该属于海洋贸易里的订单式生产。上述窑口生产的瓷器,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沉船上都有集中的发现。如大量出水长沙窑瓷器的印度尼西亚“黑石号”沉船(共计出水长沙窑瓷器近6万件)、以福建诸窑口、江西景德镇窑、龙泉窑瓷器为主的“南海I号”、以漳州窑瓷器为大宗的“南澳一号”、以磁州窑瓷器多见的辽宁绥中三道岗元代沉船等等。
从考古实证来看,海上丝绸之路已经使古代世界形成国际性的贸易网络。我们不妨以中国龙泉窑的一种产品——龙泉窑荷叶盖罐为例,来解读日本学者三上次男先生所谓的“陶瓷之路”。在龙泉窑大窑枫洞窑址上发现了荷叶盖罐的残件,确证这种产品的主要烧造地点就在浙江龙泉窑;在宁波港“下番滩”码头和泉州港宋代沉船上均发现了荷叶盖罐,结合文献记载,证明宁波港、泉州港是此类瓷器集散和装运出海的港口所在;韩国新安沉船是元“至治三年”(1322)宁波港始发的一条商船,船上发现的荷叶盖罐可以看作是此类陶瓷产品装运出海的考古实证。(39)沈琼华主编:《大元帆影:韩国新安沉船出水文物精华》,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年。翻检海上丝绸之路各沿线港口遗址考古材料,可以看到荷叶盖罐在东南亚、日本、琉球、波斯湾、东非、土耳其等地均有发现。“窥一斑而知全豹”,由此可以看出中国外销瓷从窑址到港口到海外终端市场的贸易网络。
再如古代从海外输入中国的宝石,源出于印度、斯里兰卡等地,却在中国明代墓葬中大量发现,尤以北京发掘的明定陵(万历皇帝朱翊钧与孝端、孝靖皇后合葬墓,下葬年代1620年)和湖北钟祥发掘的明梁庄王墓(梁庄王朱瞻垍与夫人魏氏的合葬墓,下葬年代1451年)为著。(40)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定陵博物馆、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定陵》(上、下),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钟祥市博物馆编:《梁庄王墓》(上、下),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明墓发现的宝石,品种主要有红宝石、蓝宝石、猫眼石、祖母绿等(世界五大品类的宝石惟有钻石尚未发现,但文献记载有海外采购之举)。郑和航海文献详细记述了郑和船队在海外采购宝石的史实,如巩珍《西洋番国志》载“(忽鲁谟斯)其处诸番宝物皆有。如红鸦鹘(红宝石)、剌石(玫瑰色宝石)、祖把碧(绿宝石)、祖母绿(绿宝石)、猫睛石、金刚钻、大颗珍珠”,等等,特别是书中记述的宝石名字,还是按波斯语中的称呼来记载的。与梁庄王墓宝石一同出土的还有郑和下西洋带回的“西洋金锭”,生动佐证了这些宝石应该是从印度、斯里兰卡等产地或满剌加、忽鲁谟斯等交易市场购入的。(41)姜波:《“海上丝绸之路”上的宝石贸易:以明定陵和梁庄王墓的发现为例》,载《新技术·新方法·新思路——首届“水下考古·宁波论坛”文集》。
港口、沉船和贸易品等考古遗迹,为我们探究海上丝绸之路上古代族群、语言和宗教的交流提供了考古实证材料。
海上贸易与族群之间的交流,首先需要解决语言交流的问题。泉州出土的多种语言碑刻,展示了作为国际性海港城市的族群与语言多样性。例如,泉州发现的元代至治二年(1322)“阿含抹”墓碑,用汉文与波斯文书写(阿含抹本人是一名中国—波斯混血儿),说明当时的泉州有波斯语族群。波斯语是当时海洋贸易的国际通用语言,正因如此,郑和下西洋时曾专程前往泉州,在泉州招聘翻译,史称“通事”。《星槎胜览》和《瀛涯胜览》的作者费信与马欢,就是当年郑和招聘的两位通事,其传世之作成为研究郑和航海的珍贵史料。
海上贸易活动,需要有通用的货币与度量衡,以方便实现价值交换。中国铜钱,以其轻重适宜、币值稳定且携带方便成为东北亚、东南亚海上贸易的流通货币,甚至于成为周边国家的流通货币。由于货币外流过甚,以致于宋元明清政府不得不颁布限制铜钱出口的政令,以遏制铜钱外流造成的国内货币短缺。韩国新安沉船出水中国宋元铜钱28吨,总数高达800万枚之多,由此可见中国铜钱外流之严重,也印证了中国铜钱在东亚国际贸易中的重要地位。与此相对应,在阿拉伯海—印度洋海域,金银币成为海洋贸易的流通货币,而这一现象,竟被中国古代文献记载下来。《后汉书·西域传》载:“(大秦)以金银为钱,银钱十当金钱一。与安息、天竺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42)《后汉书》卷88,《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2919页。与货币一样,海上贸易也促使不同地区在度量衡制度方面的交流,这些既有文献依据也有考古实证,比如印度的杆秤与中国的天平,学界早有讨论。有意思的是,韩国新安沉船上出水了中国宁波港商人携带的秤砣——“庆元路”铜权,“南海I号”亦有成套天平与砝码的出水,二者堪称海上贸易在度量衡交流方面的实证。
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运输工具——帆船,也存在着造船工艺的交流。中国帆船(以福船为代表)、阿拉伯帆船和西班牙大帆船是历史上有名的海船类型。以宋代海船为例,考古发现的沉船有“泉州湾宋代沉船”“南海I号”“华光礁一号”等,均系福船类型的代表之作。印度尼西亚海域发现的印坦沉船、井里汶沉船、“黑石号”沉船等,虽然船货以中国瓷器为大宗,但船型均属波斯—阿拉伯类型帆船。菲律宾海域发现的“圣迭戈号”沉船,则是西班牙大帆船的代表。现存英国国家航海博物馆的“Cutty Sark”号茶叶贸易船,可以看作是殖民贸易时代晚期快速帆船的典型代表。这里要特别提到的是,宁波发现的“小白礁一号”正是中西方在造船工艺上交流的典型例子。这艘清代道光年间的沉船(发现了越南和日本钱币),既采用了中国传统的水密隔舱和艌料捻缝工艺,也采用了密集肋骨、防渗层等外来造船工艺。又,据学者研究,横跨太平洋贸易的西班牙大帆船,也有不少是福建工匠在马尼拉修造的。
不但造船工艺存在中外交流,导航技术也有交流。一般认为,以马六甲海峡为界,以东的南海海域,主要采用中国古代的罗盘导航技术,形成“针路”航线;以西的印度洋海域,主要采用阿拉伯的天文导航技术,即文献中的“牵星过洋”。令人称奇的是,反映郑和航海线路的“郑和航海图”,既准确绘出了南海海域的“针路”,同时在海图的末端,即波斯湾附近,画出了北极星,正是阿拉伯“牵星过洋”的印迹。作为海上丝绸之路晚期导航所用的海图,也出现了中、西绘图技术的交融,如牛津大学鲍德林图书馆所藏“东西洋航海图”(17世纪早期海图),既可以看出中国传统山水地图的影子,也可以看出西方正投影海图的绘图方法。(43)Timothy Brook:Mr. Seldens Map of China Decoding the Secrets of a Vanished Cartographer,Bloomsbury Press, London, 2013.
海上丝绸之路反映了不同族群、语言与宗教之间的交流,突出地体现了文明交流与对话的遗产价值。斯里兰卡加勒港出土的“郑和布施锡兰山碑”,是郑和在永乐七年(1409)树立的一块石碑,碑文用汉文、波斯文、泰米尔文三种文字书写,分别记述了中国皇帝向佛教、伊斯兰教和印度教主神供奉的辞文,堪称海上丝绸之路上不同族群、语言和宗教相互交流的代表性文物。(44)参阅姜波:《从泉州到锡兰山:明代中国与斯里兰卡的交往》。在中国的大地上,也留下了漂洋过海、客居中国的“番人墓”,如江苏南京的渤泥国王墓、山东淄博的苏禄王墓、广州的先贤墓、泉州的灵山圣墓和锡兰人墓、扬州的普哈丁墓、福州的琉球墓以及海南的穆斯林“番人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