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燕
1611年,朝鲜使臣李晬光(1563—1628)再次使华,住玉河馆:“丁酉(1597)赴京时,遇安南使臣冯毅斋克宽(1528—1613),留诗为别。顷年本国人赵完璧者陷倭中,随商倭往安南,其国人颇有诵鄙诗而问之者。后完璧回本国,传说如此。夫安南去我国累万里,历世莫通,况海路之险远乎?事亦奇矣。今在玉河馆,念旧而作。”赋诗二首。(1)[朝鲜]李晬光:《芝峰集》卷16,《续朝天录》,收入《韩国文集丛刊》,第66册,1991年,第157页。赵完璧之事完整记载于李晬光的《芝峰集》卷23之中,其事在朝鲜有很大的影响,当时人和后世学者多信以为真。世事无奇不有,赵完璧确实因缘际遇到了安南,且受到地方官员文理侯陈靖的接待,并见到了安南人阅读李晬光之诗,其事最终又为李晬光知晓。赵完璧第一次为朝鲜带回了真实的安南国信息和风物人情。(2)关于赵完璧漂海安南之事,[日]岩生成一:《安南国渡航朝鮮人趙完璧伝について》(《朝鮮学報》,6,1954.8,第1—12页)在日本朱印船贸易的背景下考证赵完璧当随从角仓家族的船只前往安南,考证了海行的日期以及朱印船的来源,但对文理侯及安南国内部政局较少涉及;[日]片仓穰:《朝鮮とベトナム日本とアジア―ひと·もの·情報の接触·交流と対外観》第2章「趙完璧伝」の一研究(福村出版,2008年,第38—71页)搜集所有相关文献校对了一份完整的赵完璧传记,考证了派遣赵完璧的“主倭”,对岩生成一考证的赵完璧航程提出疑问,指出赵完璧传中仍然有华夷思想的存在;[日]莲田隆志:《文理侯陈公补考》(东アジア:歴史と文化,2014年3月,第23号,第29—49页)考证文理侯名陈靖;王鑫磊:《远邻安南:17世纪滞日朝鲜人赵完璧的安南之行》(载《同文书史——从韩国汉文文献看近世中国》,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引用日本和韩国历史文献和学者研究著述,对涉及赵完璧的相关史事进行了新的考证,但对相关的越南文献和研究则涉及较少。笔者在《万历二十五年朝鲜安南使臣诗文问答析论》(《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9辑,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95—420页)中认为赵完璧飘海安南事为虚构,据持续研究,当实有其事,笔者特予以更正。笔者从事越南文学和历史研究,在越南工作生活多年,深觉赵完璧事尚有再探之处,当前研究对越南地产风物亦甚少涉及,故芹献于此。1687年,朝鲜人金大璜一行人因海难漂流到安南国会安府(今越南广南省会安市),得到地方官府的救济,滞留多时,对本地的人物社会进行了细致的观察,最终由福建商人陈乾搭载回国。(3)关于济州岛民此次飘海事件,有以金大璜为主要人物记载的《知瀛录》和《海外闻见录》两种文本,及以高尚英为主要人物的《耽罗闻见录》和《昼永编》,其中《知瀛录》为济州官方询问的记录。金永键根据《昼永编》对此事做了介绍(《印度支那と日本との關係》,冨山房,1943,第243—244页),片仓穰在《前近代朝鮮人のベトナム観》(桃山学院大学综合研究所纪要,第28卷,第3号,2003年,第87—100页)中继续以《昼永编》文本分析海洋贸易时代朝鲜人对安南的认知;清水太郎在《明徳侯とは誰か:17世紀末済州島民のべトナム中部ホイアン漂着事件小考》(北東アジア文化研究 25号, 第53—72页,2007年3月)考证《昼永篇》(即《昼永编》)史事,根据陈荆和教授记录的越南明香人墓碑考证“明德侯”为吴孕明;陈益源则根据《耽罗闻见录》进行了研究(《回顾在韩国、日本与越南之间的两起漂流事件》,载《越南汉籍文献述论》,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38—343页)。笔者综合四种文献的记载对此次飘海事件再做探析。朝鲜通过燕行使在北京的活动对安南事物了解已久,但多是听闻,此次由朝鲜人履足其地带回信息,安南的形象也在朝鲜变得更加完整,一个更加真实的国度呈现在朝鲜人面前。
赵完璧之事记载于李晬光《芝峰集》之中,名《赵完璧传》,又有郑士信《赵完璧传》和李埈《赵完璧见闻》记其事。其中以李晬光所记最早且最为完整,兹录全文如下,并作分析:(4)[朝鲜]李晬光:《芝峰集》卷23,《赵完璧传》,收入《韩国文集丛刊》第64册,1991年,第252—254页。因文本过长,比笔者逐节解读,每节以A、B、C、D标示次序。
A. 赵生完璧者,晋州士人也。弱冠,值丁酉倭变,被掳入日本京都,即倭皇所居。为倭服役甚苦,思恋乡土,常有逃还之志。倭奴轻生重利,以商贩为农,以舟楫为鞍马,海外南番诸国无远不到。以生晓解文字,挈而登舟,自甲辰连岁三往安南国。
赵完璧被掳即1597年日本第二次侵朝之时,当为十多岁的少年。之后被日本商贾携带出海贸易,此时正是日本朱印船往来东南亚商贸之时,安南也积极发展海外贸易,日本和安南的海洋贸易持续了一个多世纪。(5)参看叶少飞:《16至17世纪越南和日本古文书中的东亚世界秩序》,载《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第39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49—161页。自甲辰年(1604)三次随日本船主前往安南国,岩生成一根据安南国执政郑松发出的文书考证赵完璧当跟随日本角仓了一家族的朱印船到达安南。(6)[日]岩生成一:《安南国渡航朝鮮人趙完璧伝について》,第4—5页。
B.安南去日本海路三万七千里,由萨摩州开洋,历中朝漳州、广东等界,抵安南兴元县。县距其国东京八十里,乃其国都也。国内中分为二,一安南国、一交趾国,互相争战,未决胜负。
日本朱印船经过南海抵达安南乂安省兴元县,此县名至今犹存。所言国中一分为二,“一安南国”“一交趾国”,1597年占据升龙(今河内)的黎氏君王由万历皇帝重新封为“安南都统使”,由郑松(1550—1623)辅政,升龙即为“东京”;1558年阮潢(1525—1613)占据广南、顺化,1600年分立之心始明,海外客商又称其为“交阯”。赵完璧所言“安南国”当为东京黎氏,“交阯国”当为广南阮氏。郑、阮交恶在1613年阮潢去世之后,双方翻脸大打出手则在1627年,“互相争战,未决胜负”的情况在赵完璧到达东京的时候并不存在。之前篡夺黎氏的莫朝在1593年被黎朝辅政郑松率军攻灭,亦非“未决胜负”。李晬光1628年去世,郑阮开战的消息当不会很快传至朝鲜,因此南北征战之事或为赵完璧道听途说,也可能是李晬光猜测。
C.有文理侯郑勦者,以宦官用事,年八十,居处甚侈,地多茅盖,而唯文理侯家用瓦,瓦缝用油灰,以孔雀羽织绡为帐。
D.一日文理侯招生,生至,则有高官数十人列坐饮宴。闻生为朝鲜人,皆厚待之,且馈酒食。问其被掳之由曰:倭奴之侵暴贵国,俺等亦闻之。颇有悯恻之色。
赵完璧作为被掳之人,能够见到安南国高官,显示其在日本商船获得了不低的职位。文理侯作为主管与日本人贸易的高级官员和郑王亲信,当不会使用“倭奴”这一蔑视性词语。但“侵暴贵国,俺等亦闻之”,显示安南方面对万历朝鲜战争亦有相当的了解,冯克宽出使之时正当丰臣秀吉第二次侵朝,消息传入北京,冯克宽自然获知,回国后则要上报郑王,且能够为文理侯撰写碑文,二人当有私交,并告知其日朝战争之事。于公于私,文理侯均会知晓朝战情况。面对因战争被掳的赵完璧,文理侯“颇有悯恻之色”。
E.仍出一卷书示之曰:此乃贵国李芝峰诗也。(原文自注:芝峰即晬光号。诗即晬光丁酉奉使中朝时,赠其国使臣者也。)你是高丽人,能识李芝峰乎?生以乡生,年少被掳,又不斥名,而称芝峰,故不省芝峰为谁某。众叹讶久之。生阅过其书,则多记古今名作,无虑累百篇。而首题曰朝鲜国使臣李芝峰诗,皆以朱墨批点。且指其中“山出异形饶象骨”一联,曰:此地有象山,所以尤妙。相与称赏不已。
冯克宽回国后编撰使华诗集,曾请杜汪写序,其中即有与李晬光唱和之诗。冯克宽与文理侯有私交,赠其诗集亦是应有之义,文理侯批点阅读,并指出自认出色的“山出异形饶象骨”一联。但赵完璧少年被掳,虽然读书,却并不知晓李晬光。且赵完璧见到的必然是经冯克宽修改过的芝峰诗以及与海东逸士和金华逸士的唱和诗文。(8)李晬光和冯克宽诗文唱和之事,请参看陆小燕、叶少飞:《万历二十五年朝鲜安南使臣诗文问答析论》第395—420页。冯克宽《梅岭使华诗集》中有一位“金羊逸士”与其唱和,汉喃研究院郑克孟教授阅文后指出“羊”为“華”的俗写,当为“金华逸士”。
F.既数日,儒生等又请致于其家,盛酒馔以饷之。因言贵国乃礼义之邦,与鄙国同体,慰谕备至。谈间出示一书曰:此贵国宰相李芝峰之作,我诸生人人抄录而诵之,你可观之。生自以朝夕人,无意省录,且请纸笔,只传写数篇而还舟。厥后见学校中诸生,果多挟是书者。
根据莲田教授的研究,文理侯镇守之地在今越南乂安省,(9)[日]莲田隆志《文理侯陈公补考》,第38页。此地学风鼎盛。(10)[越]黎氏秋香:《乂安省劝学在越南科举中的功能和作用》,未刊稿。儒生延请赵完璧至其家是完全有可能的。李晬光诗从文理侯处流传至儒生学校之中的可能性很大。但赵完璧以自己生死未卜,因而无心誊录,传写数篇而已。与文理侯相同,儒生所见亦是冯克宽改过的诗作。根据碑文,文理侯1606年去世,而赵完璧1604年第一次出海,见到文理侯当在此时。
G.文理侯谓生曰:你欲求还本国,自此刷还于中朝,可以转解,你须留此。生欲从其言,而见其国人多诈难信,又闻距本国甚远不果云。
应该是赵完璧向文理侯诉说了自己希望返还故国朝鲜的愿望,因而文理侯提出其可以留在安南,等候中国商船到来,先到中国,然后由中国返回朝鲜。这是文理侯的一片好心,且完全符合当时东亚海域贸易的情况。1687年朝鲜人金太璜等二十四人商船失事,遭海难漂流到广南阮氏的商港会安,存活的二十一人即由福建船户陈乾、浙江财副朱汉源经中国送还朝鲜。但赵完璧认为此地之人多诈难以信任,又听说安南距离朝鲜路途遥远,因此拒绝了文理侯的提议。
H.其国男女皆被发赤脚无鞋履,虽官贵者亦然。长者则漆齿。其人多寿,有一老人发白而复黄,齿则如小儿,所谓黄发儿齿者也。问其年则百有二十。其过百岁者比比有之。且俗尚读书,乡闾往往有学堂,诵声相闻。儿童皆诵蒙求及阳节潘氏论,或习诗文。其读字用合口声,与我国字音相近。但纸最贵。书籍则皆唐本也。
乂安省在越南中部,地气暖热,故而多跣足,黑齿亦是越人故俗。(11)请参看王柏中:《触变与持守:越南瑶族的黑齿习俗——基于越南老街省保胜县田野调查的探讨》,载《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作者在文中论及越人的黑齿习俗。重视读书教育,诵读唐代李翰的《蒙求》和元代潘荣的《纲鉴总论》。潘荣,元代婺源人,号节斋,正史无传,宋亡后,隐居不出,此书后收入《四库全书》。本地书籍多用中国输入的文本。
I.且喜习鸟铳,小儿亦能解放。其地甚煖。二三月有西瓜甜瓜等物。水田耕种无时。三月间,有始耕者、有将熟者、有方获者。日候昼热夜凉。地虽滨海,海产不敷。果则橘荔子外无他杂果。馈以干柹则不识之。
西瓜及水稻耕种与当下的情况无异,甜瓜当是香瓜,越语称“Du'a Lê”,即陕西关中地区的“梨瓜”,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水果品种。水果有荔枝和柑橘。本地人赠送“干柹”,越南虽产柿子,但甚少见做成干果的,很可能是龙眼干,因此生于朝鲜的赵完璧吃了也难以知晓是何类果子。
J.唯常吃槟榔,以青叶同食,未知为何物也。(原文自注:小说曰南人食槟榔,以扶留藤同咀,则不澁云。盖此物也。)槟榔树高数丈,耸直如竹有节,叶似芭蕉。
越人食槟榔是故俗,伴以蒌叶和石灰,以去其苦涩,容易上瘾。赵完璧所言青叶当是蒌叶,略呈椭圆形。槟榔树干高直有节,但叶子并不象芭蕉叶那样完整,而是分散如缕。总的来说,关于槟榔的记载非亲见不能言。
K.木花树甚高大,田头在处有之,花大如芍药,绩而作布甚坚韧。桑则每年治田种之如禾麦,摘桑以饲蚕。丝绢最饶,无贵贱皆服之。
木花树一节所言当是木棉树,所织为木棉布,元代汪大渊《岛夷志略》曾记载吕宋的三岛出产木棉布。(12)[元]汪大渊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3、28—29页。安南国当时大力发展与海外的丝绸贸易,因此植桑养蚕,广南阮氏甚至以丝绢为税。但此物毕竟贵重,贵贱皆服应该有所夸大。
L.渴则啖蔗草。饭则仅取充肠。常饮烧酒。用沉香屑作膏涂身面。有水牛,形如野猪,色苍黑,人家畜养,作耕或屠食。以日气热,故昼则牛尽入水,日没后方出。其角甚大,即今黑角,倭奴贸取以来。(原文自注:五代史云占城有水兕,所谓水牛疑即兕也。)
水牛在越南文化中极为重要,是耕水田的主力,也宰杀食用。越南十二生肖除了改易属兔为属猫之外,属牛特别指出是属水牛(Con trau)。乂安省在唐代为爱州、驩州所在。“兕”为犀牛,与水牛不同,这两种动物朝鲜皆无,故而李晬光和赵完璧根据典籍疑占城水兕可能就是水牛。“用沉香屑作膏涂身面”可能是占婆故俗,汪大渊记载占城“以脑麝合油涂体”。(13)[元]汪大渊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第55页。
M.象则唯老挝地方出焉,谓之象山,有德象,其牙最长几五六尺。国王畜象至七十头,出则骑象。象有拜跪如人者。孔雀、鹦鹉、白雉、鹧鸪、胡椒亦多产焉。
越南盛产大象,古代王朝长期捕象,蓄养象只,充作仪卫和战争之用。当时的郑主即拥有大量战象,其乘坐大象的形象也为欧洲人和中国人所见。(14)参看叶少飞:《大物:越南古代的象(上)》,载《静宜中文学报》第17期,2020年6月,第93—124页;《大物:越南古代的象(下)》,载《静宜中文学报》第18期,2020 年12月,第25—76页。
N.生亦尝随往吕宋国,国在西南海中,土多宝货,人皆髡发为僧。琉球地方甚小,其人皆偏髻着巾,不习剑铳诸技。距萨摩约三百里有硫黄山,远望山色皆黄,五六月常有烟焰。在日本时,见京都有徐福祠,徐福之裔主之,学浮屠法,有食邑,不预国政。且倭人最重我国书籍,多宝藏之,安南人亦以重货求之。
这一段讲赵完璧所历诸国见闻,其人所至颇远,且留意本地风俗和物产。但最后言安南人重金求朝鲜之书,可能是出于臆测。朝鲜不与外国贸易,即便安南人想求亦不能得。当时书籍出口的大宗仍是中国书籍。
H.生又言海水西高东下。距广东七十里,海中有鸡龙山,山极高峻,地皆浅滩。鸡龙山之东,水折而东走,舟行甚艰,必由山内以过,不然则漂流至东海乃止。盖水势悍急如此,自日本昼夜行四十日或五六十日始达安南,还时则顺流十五昼夜可抵日本矣。大海中舟行以风便,故每三四五月可行,六月以后不得行舟。又倭船小,不能驾大海,以白金八十两购唐船,船中人共一百八十余名。而唐人之惯习海程者为船主。用指南针以定东西。又用绳索垂下,钩出水底土,以其色辨方位远近。其所见奇怪之事甚多。而海中见游龙,寻常出没。一日,数十步外,有苍龙奄至。舟人失色。俄而黑雾涨空,有五色虹覆之,雨雹交下,波涛腾涌如沸。舟上下震荡几覆,如是者三四。盖龙奋迅欲升空而未能故也。舟人每遇龙,则辄爇硫黄及鸡毛,龙恶其臭避去。是日仓卒,取数十活鸡投火烧之。龙又将逼舟,舟人计没奈何。以铳炮数十,一时齐发,龙忽没水去,遂得脱云。
赵完璧在此指出日本多购中国船出洋,且让惯习海程的中国人为船主。但万历朝鲜战争之后,明朝全面封锁日本,日本人如何能跟中国人购买远洋航船这样的巨型商品?据小嶋良一的研究,日本朱印船在中国、暹罗、日本平户等地制造。(15)[日]小嶋良一,近世期における日本の船の地域的特徴,周縁の文化交渉学シリーズ5 『船の文化からみた東アジア諸国の位相―近世期の琉球を中心とした地域間比較を通じて―』,第103—121页。赵完璧作为亲历者,对船只和船员的情况颇为了解,应该确实是中国船只。鉴于当时的历史形势,日本获得的中国船只当经历了几道转手。水手用绳索钩出五色土以辨方位,应该是使用中国传统航海用来测海底状况的“铅锤”,即以铅锤粘的动物油脂带出海底泥沙辨别海况。(16)林瀚:《传统航海测深用具“铅锤”考》,载《福建文博》2017年第1期,第47—51页。郑士信则记“又以海底沙土之色,辨其为某地某方,常以长绳悬铁锤,于锤下涂粘糊饭,系长绳而下,或至直下三四百余把者,看其锤底所粘出沙土或垆或白,以辨其地方焉”。(17)[朝鲜]郑士信:《梅窓集》卷4,《赵完璧传》,收入《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10册,2005年,第462页。
赵完璧海程所见,多奇诡之事,海行中所遇“苍龙”当为鲸鱼,对船只航行有巨大的威胁,从赵完璧所记可见其凶险。越南常有鲸鱼庙供奉鲸鱼骨骼。(18)姚秋如:《鲸豚自然史纪录和人鲸间的联结——越南的鲸鱼庙见闻与调查记事》,台北:“国立”自然科学博物馆《馆讯》第288期,第1—5页。http://edresource.nmns.edu.tw/ShowObject.aspx?id=0b81d9d8160b81d9d2a30b81ebb8c7。
I.生至丁未年回答使吕祐吉等入往时,哀告主倭,得还本土。其老母及妻俱无恙。亦异事也。夫安南,去我国累万里,自古不通,况海道之窎远乎。生由东极抵交南,历风涛之险,行蛮貊之乡,冒万死得一生,以至全还,乃前古所未有者也。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若生者,庶几近之矣。且生名为完璧,抑可谓不负其名者欤。
赵完璧因丁未年(1607)朝鲜回答使吕祐吉之助返回朝鲜,故园依旧,老母发妻皆存,可谓人生之大幸。李晬光得知其事,经历之奇,令人咋舌,不仅发出感慨:“生名为完璧,抑可谓不负其名者欤”!并且赵完璧带回了自己诗文在安南的消息,亦是奇中之奇!郑士信所记与李晬光大体接近,部分内容有所出入。关于赵完璧由日本至安南,曰:
完璧之主倭,既得候风人,而未得解文人,方以言语莫通为患,完璧素于晋州学文者也,粗解文理,主倭要与完璧行,为盟文以约曰:往来安南之后,则永放汝任其所之云。完璧志切返国,不避死乃从之。
尽管有海难发生,但当时日本与安南的航线已经成熟,赵完璧“不避死乃从之”,当是其身为朝鲜人年幼甚少出海,亦不知远洋航行的情况,安南远在天边,故而冒死前往。而赵完璧为被掳之人,却做盟文约束,可能是因其知文,掌管贸易清单记录等书写工作的缘故。最后回国部分亦有不同:
且其国之人,外似温顺而心实狡诈多贪欲。其见完璧也,有劝以逃着此国,使之通中国以回朝鲜云。而见其多诈难信,终不肎从云。完璧既回日本,其主倭者背盟不放,又要再往安南,更成盟文为约。完璧不得已再往,及还又不肎放去。傍邻之倭,以其再失信不祥,物议腾沸,主倭不得已放之,以故完璧得自由鸠聚银两,图回本国乡土。其母与妻俱无恙,今方安居奠业复如初。此事金直长允安而静云。(19)[朝鲜]郑士信:《梅窓集》卷4,《赵完璧传》,第462—463页。
文理侯乘中国船返回朝鲜的提议在此被恶意揣测。赵完璧回日本后,日本主人“背盟不放”,又胁迫再签文约,如此来看,赵完璧在日本与安南的贸易中似应扮演着更加重要的角色,所以能够在安南比较自由的行走。因为日人背盟不守信,赵完璧始终不能回国,最终舆论沸腾,方能返还故土。此事是郑士信从金允安处听来。赵完璧事传布甚广,多种文献均引用记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1687年朝鲜人金大璜等因海难漂流到安南国的会安,得到地方政府救济,最后由清朝商船送回朝鲜。笔者考察传世文献之后,发现此事有两种叙述来源,首先是《知瀛录》和《海外闻见录》以金大璜为事件主角进行叙述,第二是《耽罗闻见录》和《昼永编》以高尚英为事件主角记事,因为四种文献所记内容较为接近,且均记载或提及了安南地方政府正和九年发出的文书,因此当是同一事件中的不同人物。
《知瀛录》为李益泰(1633—1704)编撰,具体时间不明。李益泰于1694—1696年任济州牧使,书中所记均是在任之事,因此编辑此书很大可能是在任上记录,离任之后编辑,尚能请人作序,当是精神康健之时。《知瀛录》名其事为《金大璜漂海日录》,逐日记载,内容也很全面,最后又附了朝鲜官员与清商陈乾和朱汉源的问答记录,这当是官方记录的重抄本。《知瀛录》也是记载金大璜事最早的文本。
综合考察四份文献,《耽罗闻见录》和《昼永编》实际属于民间文献,且编辑时间较晚,可供参考。笔者即以《知瀛录》的官方记载为主,(23)《知瀛录》,韩国济州文化院,2010年,第162—177页。因文本过长,笔者逐节解读,每节以A、B、C、D标示次序。《海外闻见录》为辅,考察金大璜的漂海之旅。
金大璜漂海日录
A.丁卯年八月之晦,济州镇抚金大璜、舵工李德仁等从人及格军并二十四人,同乘一船,载递任进上马三匹,候风于禾北镇港口矣。至九月初三日,风势似好,点检人马,开船出海,日已晚,才到楸子岛前,洋风裹東北,挟雨大作,波涛接天,咫尺不辨,欲向北陆,则风逆难制,欲还济州,则船渐西漂,俱不得自由。罔知攸为之间,樯倾舵折,覆没之势决在呼吸,而肎惟舵工李德仁始终勤力结束草笆系连船尾,船载卜物尽为投海,而进上马则与人同死生之物,故更为牢缚,随风漂流,以待天命。自初四日至初七日,风雨如一,漂流于西大洋。自初八日至十三日,风变西北,雨晴云卷,占以星日,从流东南而极目四望,天海相连,累日绝食,人皆饥倒船中,水乏亦不得润喉。李德仁汲咸水煎取露液,分饮之,因使嚼米吞下,以疗其饥肠,浑船之人以此延命,攒手祝天。自十四日至十八日,东风大作,怒涛如山,船转西流,终不见一点岛屿。自十九日至二十五日,连吹西北风,或雨或晴,而进上马三匹相继而毙,投诸海中。自二十六日至十月初三日,风息波静,而东西南北莫知所向,任其所如而已。初四日晓头,始得见一岛,浑船之人皆以为得生途,莫不喜幸。
B.将船欲迫岛岸,而既无舵橹,不得使船之际。厥岛有许多渔艇促橹而来,绕我船蚁附,互相叫噪,不得解听,有同禽鸟之声,莫知所以。而见其人装束,则被发跣足,亦无绔着,只穿锦缎长衣一领矣。我船之人见彼人状貌若是之恠异,惊惶颠仆于舟中,口不出声,则彼人见其饥倒之色,汲水而饮之。
因为樯倒舵折,船只失去动力,不能靠岸。很快岛上驶出很多渔船,言语不能听懂,其人被发跣足,服饰怪异,朝鲜漂人惊惶不已。但来人并无恶意,见漂人饥渴困顿,遂取水饮之。此岛很可能是越南广南省大占海口的占不劳山。(24)张侃、[越]壬氏青李:《华文越风:17至19世纪民间文献与会安华人社会》,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7—22页。
C.独李德仁稍省人事,则先为捉去,俄而四只渔艇促棹又来。我以文字书示曰:“我等是朝鲜国人也,因商贩驾船出海,忽逢大风漂到于此,不知贵国是何地方耶?”彼人亦书示云:“此地乃安南国会安府地方耳”。
因言语不通,因而写字相示,朝鲜人方知来到了安南国会安府地方。这三部分内容,宋廷奎在《海外闻见录》中压缩为不足两百字的一段。
D.因领我人尽为替载其船而去。登岸里许,至官府,若我国边镇之状,引我人入庭书问曰:“你等以何国之人,因何事到这里?我等在本土时曾闻漂往日本而生还人言,则东南诸国之人称耽罗为外高丽,而外高丽之人最为狞恶,诸国往来商船或乏柴水,或失船具,船近海滨,则发兵守之,痛禁柴水,使不得近岸,以此含怨。如遇其地之人,则杀无赦云云。故到此问情之时,忽思其言。”伪辞答书云:“我等是朝鲜国全罗道兴德县人也,是年八月初十日将船到康津县地方贩谷,至九月初三日开船回乡矣。不幸初四日海上忽逢狂风,漂出大洋,之后不分南北,随风漂流者一月于兹,幸免覆没,得至贵国地方,伏乞大老爷台下垂怜远人,特赐救活,使我等生还故土,则如天之恩德,粉骨难忘云云。”那官人览毕,更无他问,即炊饭而馈之。
会安地方政府官员按例询问漂人情由,所言高丽耽罗之事不知从何处听来。金大璜身为镇抚原为进送马疋登船出海,三匹马已在漂流时毙命投入海中,不知金大璜何故并未据实回答,而是谎称“康津县地方贩谷”,随后请求大发恩德,帮助回返故土。后文记录船中尚有货物,贩谷之事应该是真,而金大璜属于搭船送马。地方官员没有回答,只是安排饮食。
E.日暮则驱入于一客馆,聚首悲哭,相与枕籍,而罔知死生之际。夜阑后,有一官人到来,明烛而坐,书示曰:“我奉丞相之命,当设军威斩汝奸细之贼云云”。我等闻来,惶恸书复曰:“我等实非海贼,乃是朝鲜之人,因贩出海,逢风漂来,得至贵国。始得生途,不胜喜幸。有何罪端,欲杀我等耶?”人皆痛哭。这间有一妇人,自官府出来,而似有挥却救活之状。不移时,其官人退去矣。
F.初五日晓头,金大璜、李德仁二人载于小艇,棹入大岛,至一官府,如前问情后,又替送至大官府,一样问情,安接于旅舍,供馈甚至。我船系于初泊处,金大璜李德仁外其余人则皆遣还本船,依接供馈护恤。狂风忽起,船几触碎。彼国人将渔艇救济,替载人物,运致于初度,捧招官府,明白点检,然后次次替送于所。经官府与金大璜等聚在一处。初六日晓头,有官一人来领我人,引至大官府,我人与卜物照数封裹,载船涉水,安接于馆里。馆名“待变厅”也。自官府给米一包半,一包米十二斗量也。自初七日至十三日,仍留于待变厅。
朝鲜漂民的船和货物俱在,因此会安官府带走金大璜和李德仁二人问话,而留其他人在船中。未曾想又遇风暴,船只撞碎,安南人迅速救助,将人及物运上岸,送至官府,点查明白,然后送到朝鲜漂民的住所。人货皆安置妥当之后,官府给米一包半充食粮。这表明会安地方因为长期的海外贸易,已经形成了很完善的海难救济机制。
G.十四日,本国二使臣出来,与会安府官人率领我人发程行三日,始至京都,留接馆舍。翌日黎明,引入国王之前。国王传言:依尔国礼拜谒云,书示。故我人等整衣服着笠行,再拜礼,则赐大米五包,鱼盐五缸,钱文十贯,每一贯六百文,因分付送会安府,使之留接。是日国王船游玩景致,故上船下船时谛视举动,则被发不着绔,身穿锦缎长衣,上下一体。留国都一日。还会安府,即二十六日也。
此后金大璜和李德仁作为漂人代表,前往顺化拜见阮王,此时正是义主阮福溙(1687—1691在位)执政,下令朝鮮漂民依照本国礼仪拜见,这显示义主对远国也有相当的好奇,随后赐下米盐和钱,令送至会安。金大璜二人颇为有心,仔细观察义主的服饰。但朝鲜人所言与传世的日本“朱印船交阯渡航图”所绘颇不相同,阮主及臣下衣冠严整,也可能是金大璜所见为游玩场景。
16至17世纪《朱印船交阯渡航图》(局部)(27)日本文化总局、越南国家博物馆、九州国立博物馆编:《日本文化》,河内:世界出版社,2013年,第87页。
H.自此以后,不禁我人出入,任意行乞于远近。安南国人衣冠制度上下男女俱是一色,不辨贵贱,皆漆齿,尊者着骔帽。大小文书皆用正和年号。是岁戊辰,乃正和九年。
阮主所拥有实际上的独立地位,且在国内冒称“安南国王”,但仍尊奉后黎朝正朔,使用后黎年号,这与使用明清年号的朝鲜不同,故安南开出的正和年号文书在抵达朝鲜之后,被地方官员问询。
I.人家多畜獐鹿犀象孔雀之属,而耕犀骑象,牛马亦有之,而体骨骏大,农庄皆溉田,无田谷,山林都是桑麻,一年再稻八蚕,风俗淳厚,食货丰足。见我人之丐乞,或给斗米,少不下五六升。冬无冰雪,犀牛虽使耕,且载而性好,入水底,故夜则结于家中,喂以草料,昼则牧童骑其背,或坐或卧,而驱之任其所向。犀若走水涯,则牧童跳下于沙堤。犀即入水,至暮牧童往水边啸叫,犀从水里自出,复骑其背而驱至其家。
所谓“耕犀”,即是水牛耕地。朝鲜地处北方温带,其人未见过水牛,即以古书上的犀与之进行联想。此前赵完璧来到之时亦如此,但却知道其真实名称“水牛”,金大璜等人则不识其真名,称为“犀”。所谓“骑象”,即是阮主的象兵部队,并且充当护卫,民间亦蓄象役使。
16至17世纪《朱印船交阯渡航图》(局部)安南人骑象(28)《日本文化》,第87页。
这里详细记录了安南人养蚕和熬糖的过程和工艺,丝绸和白糖是阮氏对外贸易的重要商品。黎崱《安南志略》记载:“刘欣期《交州记》:一岁八蚕,出日南。桑则大小二种:小桑孟春培之,枝叶繁茂。自三月至八月,皆养蚕,收丝事织”(29)[元]黎崱:《安南志略》卷15,中华书局,2000年,第361页。,黎崱身为陈朝贵族,自然知晓安南“八蚕”的养殖情况,朝鲜漂人所记与《交州记》所载相近。安南“八蚕”之事传播甚远,李晬光与冯克宽唱和之时《赠安南使臣排律十韵》即有“贡凭重译舌,家养八蚕眠”(30)[朝鲜]李晬光:《芝峰集》卷8,收入《韩国文集丛刊》第64册,第86页。。
宋廷奎又记载了耕稻、胡椒、椰子、槟榔、苎布、芭蕉、竹木、孔雀等特产,特别记载了骑象者,“持铁鞭,鞭有钩尖,欲行则尖之,欲止则钩之”,这与《朱印船交阯渡航图》中象的形象几乎完全一致,宋廷奎没有称此物为“犀”,而是“水牛”,以及安南人的丧事、船只,衣冠记载尤为详细,和中国商人贸易居住的情况。还记载了安南显贵的一种出行工具,两人以横杠抬一软兜,此物后世仍然使用,越语称Cáicang。(31)《海外闻见录》,第202—204页。
H.自十月二十八日至戊辰三月初十日,留连会安府,还乡无期,归思切迫,而其中三人以病身死,竟作孤魂于万里海外。同行诸人悲痛之怀,有同骨肉,埋葬于会安地藏风之处,众人祭哭而帰。
有三人病死,埋骨他乡。宋廷奎记“漂人不伏水土,前后下血而亡”,高尚英言“当初过饮冷水者三人,因病相继而死”。(32)《耽罗闻见录》,第233页。朝鲜漂人遂决计设法回国。
I.遂以漂落不得归之情写出一书,呈上于国王之前,不得理,只赐钱三贯,米一包。至四月初五日,又呈王府,而王府诠奏于国王,则许令徃日本商船给船价载送,使之自日本还乡之意。受教而来,商人图免,故会安府官以福建顺帰商船载送。自福建使之转送北京之意,禀达于国王前得旨。六月二十四日,会安府官将我漂人福建顺帰商船分载以送。事正商量间,福建船户陈乾、浙江财副朱汉源等二人挺身自募云:商等载漂人直徃朝鲜,而水手辛劳并船价大米六百包到朝鲜偿还之意。使漂人在此立契,则当遂其漂人之愿。云:会安府官将此由申上于王府,则自国王殿送差官整船,差官是个本国知府也。
《知瀛录》记载三名同伴亡故之后,漂流民决议报告官府请求回国。但《海外闻见录》则记载回国要求上报之后,决议未定,同伴病故。因朝鲜与安南并无直航船只,日本和朝鲜隔海相望,因此安南方面打算由商船先载其去日本,然后再回国。但此为朝鲜人拒绝,《海外闻见录》记载:“商船厌其同载,托辞图免”。(33)《海外闻见录》,第204页。随后会安官府安排通航的福建商船送漂流民返国,最后陈乾、朱汉源应募,以大米六百包的酬劳送漂民回国。《海外闻见录》详细记载了这一过程:
适有福建人陈乾、浙江人朱汉源等,以商贩到安南,焚香于关王庙,见漂人而怜之,自愿载送本土,而就索雇银,泰璜等请以三百石米,待既还相偿。乾等曰:“自安南至南京,日本朝鲜,水路略同,皆可万有五千里,每千里水手价银一两,三百之米不能当其半,奈何?”乃以六百包米,相议立券,告知官家,国王定送差官,点检舟楫人。(34)《海外闻见录》,第204—205页。
关王庙当为会安关帝庙,现称“澄汉宫”。送还返国为朝鲜漂民,与陈乾和朱汉源自行议定雇银,然后报告官府同意。张侃考证朱汉源即朱星渚(1658—?),著有《长梧子诗集》。(35)张侃、[越]壬氏青李:《华文越风:17至19世纪民间文献与会安华人社会》,第97—98页。
会安地方赠朝鲜漂民米盐酒肉等海行之物,又特地送陈乾等人钱米。这应该是会安地方救助漂流民形成的管理制度。安南地方明德侯发出咨文一道,交由漂民带回本国,证明其事。
K.八月初六日到广东,二十九日到金门卫。九月初三日到福建泉州府外洋崇武卫。初七日到滨海卫,初十日到平海卫,十六日到福州府,十七日到福清县。船户陈乾是福清人也。停船归家完粮。以来二十日复开船出洋。二十八日到松下卫。十月十八日到北郊卫。二十三日到福宁县。十一月初三日到浙江省温州府界,得闻人言:海上有贼云。初十日到台州境,则有贼船二只,中流海上,寇钞为事,故不得过涉,还向温州界,久留粮尽。十四日到石塘卫,闻之则官兵发船捕贼云。十六日船户陈乾徃告于温州府云:我等逐利徃安南國,适逢朝鲜漂人自募载还矣。今闻海上多少贼船拦截,孤单船必见狼狈,伏乞定将护送,使他国再生,漂人得还故土云。爯则温州府官取见安南国明德侯护送漂人之咨,就审其实。然后命总督一贠与千总沈辅国等五贠领巡哨六只船,使之护送交付于宁波府云。十七日沈辅国等领六只船并漂人所乘船,一时开洋。二十三日到宁波府。二十四日沈辅国等领船囬帆,临别书赠别章曰:余奉浙瓯蒋帅之令,领舟师扫荡游魂,有闽中左府陈友,从广南送朝鲜难民二十一人归国,乘风破浪,越历汹涛,四月始达浙洋之金齿门,又为鼠辈所逼,舟中在倲囬帆瓯港,得悉始末,蒋帅特命送之,余愧不能文,写此赠别以记一时之缘会云:
朝鲜居北海,不问广南音。三七遭风客,漂流已一春。天朝有侠士,仗义不辞辛。太平归故国,永祝万年恩。
时龙飞康熙二十七年仲冬下浣二十四日虎林沈辅国草。
陈乾等人开船到达中国沿海,在温州府时因有海贼劫掠,因此请求地方派兵船护送。温州官府遂遣千总沈辅国率兵护送,这表示康熙朝开放海禁之后,即有较为完整的护航制度。沈辅国惊叹此事,虽谦称自己不能文,仍赋诗一首,祝愿漂民顺利回国,文采甚佳,作为水军将领,他知晓朝鲜和广南何其遥远,亦赞颂了陈乾等人的义举。
L.二十五日到象山县。二十六日到石坡卫。二十九日到定海县。港口候风累日。登普院山寺院,院主书赠一绝云:万国原来只一家,衣冠文物等中华。有缘得晤诸公面,千里风云信手挐。戊辰腊八日,适朝鲜国人偶至,予初见甚喜甚喜,是以用赠普陀院。
普陀寺院主见朝鲜来客,极为欣喜,赋诗一首,其“万国一家”“衣冠文物”等内容格调与朝鲜和越南使臣在北京的唱和主题颇为相同,可见这是当时朝贡体系之下共通的一些观念。
M.十二月初九日,开船出洋,直向朝鲜。航海八昼夜,至十七日,遥见一高山,渐近熟视,乃知是汉挐山船到大静县境长沙。金大璜、李德仁等乘小舟,下陆先报漂到于安南国生还之音。闽人陈乾等所乘本船,以我人指引,安泊于旋义县境,西帰镇前港大坻。金大璜等丁卯年九月初三日,出海漂流三十日,到安南会安府地方。戊辰七月逢闽船。同月二十八日自会安港口开船,由广西广东福建浙江省四海公海行四个月,得至于宁波府界定海县普陀山港口,自普陀山港口开船航海十日,到泊于西归浦,时十二月十七日也,漂流十六朔乃还故土。
历经千辛万险,金大璜一行人终于从会安返回故国。九死一生的漂流人及送还的陈乾接着要面对朝鲜官僚机构的询问了。
安南地方政府在救助朝鲜漂民回国之时,又开具了一份文书交漂民带回,此文录于《海外闻见录》中,全文如下:
咨曰,安南明德侯吴,为奉令调载回籍事据,丁卯年十月间,有漂风小船一只,到安南本国,计二十四人,询称朝鲜人,缘出海贸易,不意风波大作,破船货殁等语,查系贵国商民,附怜同体,荷蒙本国王体好生之德,施格外之恩,安插会安地方以给钱米,不意业已病没三人,现存二十一人,俟南方调载送归,但各船归帆,俱属广东福建等处,即有往日本洋船,泒送回国,奈海洋辽阔,前后不齐,难期必至,恐漂人等,终不遂回籍之愿也。
画计不全,筹度再三,兹有大清宁波府商船,于本年三月间,载货来至安南生理,原在招添客货贸易之船,今为漂人等二十一人,恳求回贯甚切,幸船主陈有履、财副朱汉源等,怜悯众苦,流落他乡,慨发义举,特将本船客商等,辞送别船,抛弃生理,允将本船载至朝鲜,送归本籍,以使漂人等遂愿等语,前来合行咨启,为此钦奉安南国王令,准宁波府商船,任听船主等料理,送归本籍。
《耽罗闻见录》和《昼永编》亦记载此文。学者考证发出文书的“安南明德侯吴”即明香人吴孕明,卒于1691年。(37)[日]清水太郎:《明徳侯とは誰か:17世紀末済州島民のべトナム中部ホイアン漂着事件小考》,北東アジア文化研究 25号, pp.53-72, 2007年3月;[法]苏尔梦:《碑铭所见南海诸国之明代遗民》,载《海洋史研究》第4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118页。安南地方官员不仅妥善安置漂人,回国时又提供粮蔬,而且“但恐关津条例森严,准此备文移送朝鲜贵国,希查实验明”,特别出具文书,并要求“敢望回文即交船主收集,俟带至本国,以慰悬念也”,显示阮氏政权应对漂流人事件有成熟的运作模式。
《知瀛录》亦记载此事,名“金大璜漂海日录”,文中又写成“金泰璜”,详细记载了陈乾载朝鲜金大璜等经过宁波府等地的事迹,虽然没有记载安南发出的咨文文书,但却附“陈乾朱汉源等问答”,《海外闻见录》《耽罗闻见录》《昼永编》均未记载。陈乾等载送漂人抵达朝鲜之后,牧使李喜龙、判官尹以就、县监朴济三人仔细查问情由,陈乾的回答相当有见地,关于明德侯咨文,有如下记载:
问:安南文书中正和九年云者,本国不为服从于大清而然耶?抑有僭称天子之国而以正和为年号耶?愿闻其详。
答:其安南国者,昔日原为交趾之名,洪武年得云南一省,弃交趾,任其进贡,往来不分别年号久矣,今我皇上以从大明古例,不与交量,任彼称为正和,如日本者称为贞享同也。(38)《知瀛录》,第184—185页。
朝鲜用大清年号,故而官员特地提出“正和”年号之事。明德侯发出的文书先呈递清朝地方官员,最后才到达朝鲜官方。“金大璜漂海日录”记事颇细致,记载温州官府对安南文书“就审其实”,但没有提出质疑。陈乾从“宁波督海钞关兵部吴给牌前往安南国贸易为商”,(39)《知瀛录》,第177页。并能请求地方官府派遣水师护卫,显然这在当时已是常态,亦可见清朝与安南贸易的兴盛,处理来往文书亦很常见。历史上中央王朝也并没有因为安南在国内称帝僭号而大动干戈,只要其朝贡国书按照大清皇帝—安南国王的模式采用清朝年号,清朝对安南在其他方面自用年号之事并不追究。陈乾和朱汉源往来东亚海域,可能并不清楚安南历代王朝在国内称帝建元的来历,只称这是延续自明朝的旧例,与日本的真享(1684—1688)年号情况相类。朝鲜官员当然知晓日本自用年号,且安南与朝鲜素无交往,故而没有就“正和”年号问题继续盘问。
安南铭德侯的文书要求“敢望回文即交船主收集,俟带至本国,以慰悬念也”“陈乾朱汉源等问答”记载:(40)《知瀛录》,第185—186页。
问:哀我邦民,漂到于安南也,安南君臣视同己民,许以安接,馈以米钱,其恩轻重,当谓如何?况且载送于你等之船而具由移咨,安南虽曰僻处海隅,可谓仁义之邦也!在我道理,送人修誓之不暇,而关津绝远,曾无往来之事,计没奈何。你等既曰无常通工,则日后亦不无人去之便矣。一张回咨未可为传于早晚矣。
答:安南者进贡于我国,其君臣抚念漂人,一则有尊贵国之礼,二则附念我大清之恩也,其贸易往来之船,所赖广东、福建、浙江三港,周流不息,以招徕通商,以安南民赖其资用耳,兹者送来文书乃欲贵国知其仁义,而必望朝鲜王上回文,须交我等回帆以持彼国便也。
朝鲜官员认为与安南“关津绝远,曾无往来之事,计没奈何”,言明回复咨文多有不便,而陈乾等人“你等既曰无常通工,则日后亦不无人去之便矣”,朝鲜官员最后敷衍“一张回咨未可为传于早晚矣”。陈乾再次陈情安南抚念漂流人之恩义,言明“兹者送来文书乃欲贵国知其仁义,而必望朝鲜王上回文,须交我等回帆以持彼国便也”。陈乾等提出当初议定的六百石米报酬,希望以之更换为朝鲜特产海参鲍鱼。但朝鲜禁止对外通商,金大璜等人无力偿还雇银,地方官员将此事上报朝廷,《朝鲜王朝实录》记载:
先是, 全罗道观察使权是经状言:“济州人金泰璜, 于丁卯九月, 领牧使李尚所进马, 行船至楸子岛前, 为风所漂, 三十一日方到安南国会安地, 安南国王假公廨而待之, 赐钱米以糊口, 适遇浙江商船, 以戊辰七月载归本州, 所赍安南国公文, 是其国边臣明德侯吴所成, 而不用印, 只用图书, 浙江商船则持宁波府票文矣。 泰璜之得载也, 约与米六百包, 而泰璜不能偿其言, 自朝家宜有以济之。”上下其事于庙堂。 睦来善、金德远以为: “此事殊可疑, 然既约与米, 则不可不与, 而清人漂到我界, 辄皆从陆领还, 今不领还, 则恐后日为清人所觉也。须许从陆, 而且戒牧使, 毋使自逃。”上可之。 是夏自济州押商人朱汉源等二十八口, 至都下, 计其船直、米价、粮资。以银与之, 仍命译官, 领入燕京,胡皇曰: ‘何必押致也?’ 遂放遣之。仍使我国, 凡遇漂到者, 有船则从海放遣。无船则领付凤城, 以为式。(41)肃宗实录20卷,肃宗15年2月13日 第1件纪录 1689年(清康熙二十八年)。
对于海难漂流之事,朝鲜惯例为从陆地送人至北京,由清朝安排返国事宜。但此次漂人为清商送回,且本国不与外国通商,因此朝鲜政府照价付给陈乾载运金大璜等人的米银,收购其船只货物,折算银两,由陆路送至北京交清廷处理。康熙皇帝难免觉得朝鲜小题大做,随即放人。此事也促使朝鲜漂流救助政策的改变,即船只完整的就从海上回返,没有船的则送到清朝的凤城,即今辽宁省凤城市,由清朝处理。如此往复,陈乾等人的万里送还之举,在官僚机构的陈陈相因中尤显难能可贵,而安南方面希望的回书朝鲜政府自然没有开具。《海外闻见录》又记载三年之后陈乾之弟陈坤载货来朝鲜,希望通商,但为朝鲜所拒绝。(42)《海外闻见录》,第 207—208页。
正和文书中称“为此钦奉安南国王令”,显然是指阮氏政权的阮福溙,而非远在昇龙的黎氏安南国王,朝鲜君臣对此并未提出异议,显然对彼时安南南北分裂、各自为政的情形并不知晓。
赵完璧和金大璜因故来到安南的时间相距80余载,分别来到了郑氏所辖的东京和阮氏所在的广南会安。他们的海外经历为朝鲜带来了罕见的另外一个同文之国安南的真实资讯,其风物特产大异于朝鲜本国,其传奇的经历也吸引了众多的士人寻访记录。朝鲜燕行使在北京与安南使臣的诗文交流尽管意义重大,但所获安南信息亦只是耳闻,未见其事,因而赵完璧和金大璜的经历足以补充燕行使的记录。而李晬光竟然听到了自己诗文在万里之遥外国的消息,更是奇中又奇。
赵完璧到达安南正是与日本朱印船海外贸易蓬勃发展之时,日本和安南已经有了非常成熟的贸易航线,安南文理侯同情其遭遇,希望由中国船只送其回国,但被赵完璧以不可信拒绝。而这一想法恰好被金大璜等人执行,因不愿乘日本船回国,故而由福建人陈乾等载送回国。实际上自1639年德川幕府停止朱印船贸易之后,往来安南和日本的船只亦是华人主其事。赵完璧最终在多方努力下回到故土。金大璜等亦顺利返国,在经过温州时因海贼劫掠,陈乾请求官府派兵护卫。抵达朝鲜之后,船主陈乾等人则被朝鲜按照以往的漂流民惯例,政府照折银两,送往北京,交由清朝处理。陈乾并非漂流民,而是主动前来的客商,尽管其希望以金大璜偿还的六百石米换易为朝鲜特产海参鲍鱼,有与朝鲜通商的打算,但为朝鲜所拒绝。不过,其送还漂民的义举仍然冲击了朝鲜僵化的官僚机构,朝鲜的海洋救助制度亦因而发生变化。
在16、17世纪,安南持续开展海外贸易,形成了完善的海难救济制度,助漂民回返故土,这些制度与安南海洋贸易相辅相成,且存在于南北分裂的两个政治势力之中。清朝在收复台湾之后,亦开放海禁,沿海地方政府打击海贼,并派军队护送商船。而日本锁国之后,仅留长崎为贸易港口,任用华人经营海外贸易,仍然留下了对外交往的窗口。朝鲜则始终拒绝对外通商,禁止海洋贸易,由金大璜意外打开的与安南直接交流之门迅即关闭。在大航海时代到来之时,东亚各国在相同的历史阶段中做出了不同的政策选择,日益发展的海洋贸易终将天悬海隔的东亚国家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43)关于东亚国家漂流民的救助,请参看刘序枫:《清代中国对外国遭风难民的救助及遣返制度》,收入《第八回琉中历史国际关系会议学术论文集》,那霸:琉球中国历史关系国际学术会议,2001年,第1—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