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悦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湖南 湘潭 411201)
20世纪90年代,“文学豫军”的概念出现。2010年11月,随着“中原经济区”的成立,“中原作家群”的地位得到了广泛认可。这个群体包含两类作家:一类是坚守在河南本土的作家,一类是生活、工作在外地的河南籍作家。[1]他们大多关注社会现实,注重对作品影响的追求,具有独立的创新意识。中原地区独特的自然环境和政治环境使中原作家群的创作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性。因此,在“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方法的研究上,中原作家群的作品是十分有代表性的。
“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是孟子提出的两个独立的命题,后人将二者结合起来讨论,形成了“知人论世”基础上的“以意逆志”。
“知人论世”说是孟子最早提出来的。《孟子·万章下》云:“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2]这里讲的是一种交友之道。即真正的“大德”之人不仅要与天下行善的人交朋友,还要追溯古人之志,效仿先贤的仁义之思,因此,需要借助工具——“颂其诗”“读其书”。要想透彻理解古人之作就一定要知其人、论其世,由此就衍生出一种文学批评方法。“知人”就是要了解作家生平经历、思想感情等。“论世”就是作家所处的时代风俗、世态冷暖等。正如鲁迅所说,“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3]9此外,吕杰认为,将孟子的“知人论世”作为一种方法论提出是不合时宜的,它应是为了效法先王圣贤的仁政理念而提出的一种修身之法,本意并非解诗。因此,孟子的“知人论世”尚且停留在“经学”领域。
春秋战国时期,社会上盛行断章取义之风,出现了“以意用诗”的现象,曲解了作品的原意。孟子的弟子咸丘蒙在谈及对《诗·小雅·北山》的理解上,因没有全面通读诗词本意而误解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本义。在《孟子·万章上》中孟子答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4]孟子提出了“以意逆志”说。自此,学术界对于“意”的本义的理解一直有分歧,概括起来有三类:一是诗者之意,即读者以自己阅读的感受和思考、发挥主观能动性去解读作品之意。东汉赵岐认为,“人情不远,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是为得其实矣”[3]3。二是古人之意,即创作者自身的创作意图和思想感情。如清吴淇的“以古人之意求古人之志,乃就诗论诗,犹之以人治人也。”[5]三是古人之意和读者之意结合,即主观与客观的统一。从实际情况看,多数人认为将“意”理解为诗者之意更加符合孟子的本义。此外,学术界对于“志”的解释也是莫衷一是,认为“志”有“诗人之志”“作者之志”或“古人之志”的意思。文中所论的“以意逆志”是指以读者之意去探求“诗人之志。”
孟子的“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并非同时提出。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将二者引入文学批评领域,后来逐渐形成了“知人论世”基础上的“以意逆志”的学术规范标准。王国维在《玉溪生诗年谱会笺》中论道:“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则古人之诗虽有能解者,寡矣。”[6]在知人层面,与传统的“人格”相比,王国维更注重人的精神层面,拓宽了对作家的研究范围。“情”是王国维赏析诗词的常用术语,“一切景语言情语”[7],他认为一切文学作品都是需要表达作者感情的,文学作品所关注的一直都是人自身,这体现了他对孟子“知人”的继承与丰富。关于“论世”说,朱维认为,王国维的“论世”更加强调地域因素的影响,注重文化与地域的关系,这是当代研究者在“知人论世”的理论基础上对作家作品分析的一个常用模式。
“知人论世”的前提,必然是“文如其人”,这就要求作品与作家之意应当是一致的。只有如此,我们在解读作品时才能够做到准确把握作品的内涵。弗洛伊德将人格分为自我、本我和超我,作家创作作品更多的是超我的一种表现,作品的产生必然会受到众多因素的影响,如作家的心理状态、读者的接受程度等。因此,最终作品呈现出来的真实的创作动机是很难的。中国全面实施改革开放以来,世俗化浪潮高涨,人文精神逐渐衰落,当代作家普遍缺乏责任和信仰,对时代和历史的大困境选择逃避,不再刻意去挖掘现实世界的“真相”。中原作家群,虽然大多依旧坚守着自己的乡土情怀,但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种情况:对现实的妥协。以作家的洞察能力明明看到了现实世界美丽外衣下存在的被污染的腐质,却依然选择遮住自己的双眼,继续书写现实世界的美好,这是一种虚构出来的世界,是一种乌托邦的理想世界。“以文学就是文学”的理由,把社会重大的现实,堂而皇之地排除在文学之外,实质上也就是把文学排除在现实之外。[8]作品脱离了世界,这种脱离是作家随波逐流于商品市场的产物,根据读者的阅读兴趣,作家在创作中很容易受读者群的压力传导影响而丧失自我的创作标准。此外,作品表达本身也会产生一些偏颇,“胸中之竹”未必是“手中之竹”。作品最终的完成很可能未完整地展现作家的意图,因此这也是读者需要在阅读评判中去注意的。如中原作家乡土情结的桎梏对城市化的冲击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反感和偏见,但受主流文化与国家政策等的影响,这种情感不会在小说中表露出来。如果作家在创作中无法做到“文如其人”,那么读者在“知人论世”基础上的“以意逆志”的方法就必然会沦为望文生义。
孟子的“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的研究对象是作家、作品与世界。“知人”所阐释的是读者与作品、作者的关系;“论世”则是读者与世界、作品的关系。这与美国当代文学理论大师艾布拉姆斯在其创作《镜与灯》中在艺术批评上所划分的四个要素:作品、艺术家、世界、欣赏者相契合。
罗曼·英伽登在其著作《论文学作品》中谈道:“一部文学作品的产生可能是以作者很明确的体验为条件的。作品的总的构建和它各种属性的形成也可能有赖于其作者的心理属性和才能,决定于他思想的类型和智慧。在这种情况下,作品也可能或明显或不明显地带有作者个性的痕迹。照这个意思,它就‘表现了’作者的个性”[9]。这说明,作品是作家主观意识的产物,作家主观意识会有意无意地在作品中得到反映。用“知人论世”的方法去解读中原作家的作品,我们就能很好地理解为什么中原作家执着于对乡土、灾难、死亡、生存等主题的描写。王国维在“论世”层面提到了文学与地域之间的紧密联系;因此,我们在解读中原作家的小说时先要考虑中原独特的地域文化。中原地区因其西高东低且横跨众多河流的独特地理位置、“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频繁的政权争夺,注定自古以来就是灾难多发地区。老百姓除了受“水灾”“旱灾”“蝗灾”等自然灾害的威胁,还要饱受战争动乱之苦和官僚权力的压迫。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讲述了旱灾造成的饥荒年代,流民们为了生存而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也有对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大饥荒的描写。中原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被认为是“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因此,自古有逐鹿中原之说。如宗璞的《野葫芦引》中的抗日战争、阎连科的《坚硬如水》中的“文革”都是对中原政治的反映。中国农业最早是在中原地区兴起的,古老的农耕文明所蕴含的勤俭持家、吃苦难耐、勤劳勇敢的品质在作品中得到充分展现。中原作家擅写乡土题材,“逃离”和“归乡”成了小说主题。张宇的《活鬼》《晒太阳》,李佩甫《李氏家族》《羊的门》等都揭示了农民的真实人性。在“知人”层面,中原作家的乡土情结源于失败的城市体验,从乡村走入城市是他们毕生追求,当他们真正融入城市,却发现与自己想象的生活大相径庭,于是又开始感念乡村的淳朴与美好,因此,出现了大量的“逃离”和“归乡”主题。此外,他们童年多灾多难的贫苦生活经历,自然而然地成了写作素材。阎连科把“瑶沟系列小说”中的主人公命名为“连科”,其实有自传意味。
综上,“知人论世”的方法降低了我们在解读中原作家作品主题上的难度,便于我们透过现象看本质,理解作品的真正价值。
英伽登也认为,一部文学作品的产生,其目的是面向广大读者,由读者对其进行填充。一部伟大的作品是读者、作者共同创造的成果。21世纪以来,在批评界出现一种趋势,即作家作品论被认为属于文学批评中比较低端的做法,很多人认为它没有理论的宏观视野,也缺少文学史的理性,容易陷入自说自话的困境。[10]任何学术评论重在创新性,作家作品虽然具有单一性,容易变成个案研究,不具有概括性,但是我们可以从理论层面分析文本所蕴含的深层次心理结构或文化思想。除了精神层面的分析,还应该考量作品技术层面的设计,这就需要读者充分发挥联想与想象,对作品进行再创造。对于阎连科的小说,除了研究其主题、题材、写作手法等,还可以从女性角度、美学角度等进行研究。“以意逆志”也就是以读者自己独特的创造性思维对文学作品进行阐释,但要以事实为依据。正所谓“诗无达诂”,作品正是因为有众多读者的二次创作,其深层次价值才会显现出来;同样,读者的阅读趣味也会影响作家的创作方向。作家根据作品在市场上的流行程度去揣测读者的倾向,从而增加自己小说的受众群体。中原作家自新时期以来也开始发生转型,从乡村书写逐渐过渡到了城市文化的书写,作家作品与读者正是在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无限循环中自我调和,不断改变着自己固有的思维逻辑。
“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只能作为小说解读的一种辅助方法,不能适用于所有作品。读者在分析作品时要学会鉴别“人”和“世”的真实性。法国文学评论家罗兰·巴特在《作者已死》中将文本分为“阅读性文本”和“写作性文本”。在第一种文本中,读者是被动的消费者,其创造性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制约。在第二种文本中,读者变成了创造者,取代了作者的地位。这种“作者已死”的方法实质上是强调文本的独立性,削弱作家思维对作品内涵的影响。罗兰·巴特认为,以作者为中心的传统阅读方法是荒谬的,这与“知人论世”说是完全不同的。当然,作者与作家的关系不是单一的,而是多方面的。文学理论作为分析、解读作家作品的工具,其本身没有对错之分,只是我们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既可以利用某一个理论方法解读文本,也可以同时利用多个理论方法解读文本。读者在运用理论方法对中原作家小说解读时应该先进行独立思考,在分析作家作品时不要把任何方法作为金科玉律,应该全面比较分析,选择出文本适用的理论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