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谷香
1
上海某护理院。
最初见到这对夫妻,以为是一对母子。先生看上去60来岁,女士十分苍老,看不出年纪。我推着坐轮椅的母亲在花园里晒太阳,那位先生搀扶着那位女士在护理院的花园里散步。先生高大魁梧,头发乌黑,浓眉大眼,一脸谦和的微笑,目光始终看着女士;女士则佝偻着身子,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一直紧锁眉头,两条法令纹一直延伸到嘴下角,眼神里流露着类似于不满、无奈乃至于想哭又哭不出的悲伤。
后来我和姐姐一起去护理院,也在推母亲去花园里晒太阳时碰见他们。姐姐来得多,信息掌握得比我多许多,告诉我他们是夫妻,而且年纪相仿,女士是因为生病才显得特别老,也是阿尔兹海默症。姐姐说:“这个爷叔以前是普通工人,这个阿姨以前是幼儿园园长,爷叔为了就近照顾园长阿姨,把市中心的房子租出去了,自己在护理院附近的小区租了一个比较小的房子,这样也有一点差价,可以贴补家用。爷叔天天来护理院,不容易!”
听后五味杂陈,有诧异,有感动,有怜悯,有替园长阿姨的欣慰,也有病友家属之间的惺惺相惜。我脱口而出:“真的不容易!”
2
母亲同病室的4张病床,除母亲外,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病友。走的是去天国了,来的有新病友,也有本院老病友,家属都是冲着这里护工照料周全,屋子面积宽敞采光好来的。
去年年初,园长阿姨搬来和母亲邻床。每次去都能碰见爷叔。他告诉我们他的生活规律:“每天起来自己简单吃一点,就开始给领导做吃的。做完就来护理院,伺候好领导吃饭,等她睡午觉了,我再回去简单吃一点。下午再去农贸市场买菜,回家把菜处理成半成品,好的归领导吃,我自己吃点边角料。像这种虾头虾脑,菜皮皮啥的归我吃,一个人简单对付喽。晚饭吃好稍微看一下电视就睡觉。天天都这样。”他说“领导”的时候头随即转向园长阿姨,十分亲切。他继续说:“今天烧的是虾仁粥,里头有河虾剥的虾仁,肉末和菜心,米是大米,小米和糯米都放了一点,粥熟的时候再打个鸡蛋进去,再放一点麻油进去。”
我很诧异爷叔所说的他自己吃“虾头虾脑”和“菜皮皮”,善待亲人难道要以苛刻自己来垫背吗?不能都吃得好一点吗?我当时脑子里居然还闪过一道苏州的三虾面,或者虾头虾脑也可以做美食的。但又觉得自己很差劲的,显然,当时对于爷叔在经济条件、时间分配和心情缺少真正的理解与恭敬。
园长阿姨木然地听着,但嘴角似乎偶然微微往上翘起,似乎代表她对爷叔的赞许,但她一直不说话。后来护工也和我说:“其实园长阿姨每天都在等她家爷叔来的,爷叔进来时,她的嘴角是上翘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一些。爷叔人太好了,是前世欠她的。这世来报恩的。园长阿姨好福气。”
我心里不敢苟同。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还有什么好福气可言?至于爷叔,前世谁说得清?但至少,今世是个靠谱的男人。
爷叔开始喂园长阿姨吃粥,边吃边哄:“多吃一点,这虾仁可新鲜了,都是我一颗一颗剥出来的,多吃有营养,等侬好了我就接侬回家。”一边还得用湿纸巾给她擦嘴角,园长阿姨并不是很配合,有时候还会摇头抵挡爷叔伸过去的调羹。
爷叔说:“服待侬真不容易啊!”
谁说不是呢?要是容易,我们又何必满怀内心煎熬把母亲送到这里呢?
3
陆陆续续听爷叔自己、护工及其他病友家属讲述爷叔和园长阿姨的故事。
爷叔年轻时候原生家庭条件较差,工作还是集体企业,园长阿姨的娘家是知识分子,经济条件也比爷叔家好许多。他俩好了以后女方家里非常反对,当年年轻的幼儿园老师即现在的园长阿姨义无反顾地“下嫁”给了他,爷叔说自己一直很感恩。
爷叔说:“一开始我们条件很差,她从来不抱怨,后来孩子大了,条件也好了,还买了钢琴,她下班也就是弹弹钢琴看看书,家务都是我干的,但不知为什么,条件越好,她越挑剔,对我不满是常常挂在嘴上。但是我都是顺着她。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脾气好,能把我家领导逗乐。”“我们年纪一样大,她是干部编制,工作很出色的,还读了夜大学,有大专文凭,55岁退休,我就一直是工人,60岁退休。刚退休时还一起照顾老人,老人走后是我们两人这一辈子最轻松的日子。到处旅游,去过俄罗斯圣彼得堡,美国黄石公园,巴黎埃菲尔铁塔,伦敦泰晤士河,还去过日本东京吃神户牛肉,去京都看樱花。”“2018年,我们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领导去停车场边上厕所,说好回来就到大巴上碰头,却不见了人影,我当时急疯了……导游通过停车场广播,让所有大巴都检查自己车上有没有……后来是在一辆河北的大巴车上找到的。她就这样突然生了这个病。”“那年我们才68岁呀!好日子没过两年!再以后,先是到处看病,确诊是阿尔兹海默症,之后开始我在家里照顾她,一个人实在弄不下来,女儿放下孩子一起来照顾,还是照顾不下来,领导也开始不认识女儿了,而且话越来越少,后来干脆不说话了。2019年开始约这里的床位,有了床位就住了进来。”
我再次诧异。这次是为68岁这个年龄和阿尔兹海默症的组合。看了看园长阿姨,再看看已经不认识我的母亲,曾几何时,我隐隐地对自己的遗传基因感到不安,而今我的年龄达六奔七了。难道她们的当下就是我几年之后的宿命先兆吗?思绪从诧异蔓延成恐惧……我必须打住这种思绪蔓延,我必须不恐惧。但不可以不积极预防,不可以没有预案。同时也更加期待医药科学,乃至医保事业一年比一年强吧。
无论如何,人得先安住当下。
《金刚经》里重复最多次的句子是“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或者这一切“相”只是一时火焰?只是颠倒幻想?但我并不能彻底了悟。但是又深知不得不放下这些“我相”与“人相”的执着,关于我,关于健康,关于阿尔兹海默症,关于母亲,关于园长阿姨和爷叔。
升个维度看看,这一切都太渺小了。或者没什么值得执着的。
4
去年护理院因疫情先是暂停家属探视,后是严控探视每间病房人员数量。
后来不限病房探视人数后,再度碰见爷叔,一下子发现他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右边脸的下侧和脖子上发出了一片紫癜,走路也驼着背。
爷叔或许觉得我在打量他,和我说:“我的脸呢,是血管瘤,应该是良性的。我的腰呢,是腰椎间盘突出,医生说要开刀。我才不开刀呢。我开刀了领导怎么办?”“还有,人家说我现在变得又老又丑,终于和我们领导看上去很般配了。哈哈哈。”
最后这句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难得爷叔却用来自嘲。
爷叔说笑之后不无感慨地说:“其实我也担心自己,万一我走得比领导早怎么办呢?把这一摊事情都交给女儿,女儿不是苦死了?所以我还是希望自己可以稍微长寿一点,至少料理好领导的身后事再走。”说完爷叔把头扭向了墙壁。
听了心有戚戚。
爷叔自然是放不下园长阿姨,这是爷叔的执着,恍惚之间我觉得这其实就是人间夫妻最博大精深的爱,有年轻时的恋情,有对园长阿姨“下嫁”给自己的感恩,有相濡以沫的亲情,有几十年日复一日只属于他俩的烟火气息,有共同走过的山山水水记忆,有对彼此从皮相到灵魂习以为常的依赖。这使我突然理解了蒋勋先生所说:“爱比恨更难解脱。对别人恨,别人恨你,只要不报复,也就解脱了。爱,却很难了。你爱一个人,一个人爱你,都可能是几世几劫的缠缚,像脸上的黑痣,那么触目惊心。”
我对爷叔说:“爷叔你不会走得比你家领导早的,那不是便宜你了吗?但你自己一定要吃好一点,自己的身体也要随时关注,实在不行还得动手术。这里的护工这么好,可以放心。”
爷叔说:“对对对。老天爷应该不会便宜了我。我会坚持到底的。”
5
今年又遇上疫情,护理院暂停探视后再度开放,但除健康码行程码,还要严查探视人员3天以内的核酸检测阴性报告。
上个月我便是周四在杭州做检测,周五赶到上海,周六一早和姐姐一起赶去护理院。
爷叔还没来。护工悄悄告诉我们,爷叔居然跑到护理院领导那里去呼天抢地地哭闹,强烈反对要做核酸检测才能探视,说他是天天来的,他做1次核酸检测只能管3天,开始做1次要120元,后来虽然降价到60元,但他经济上吃不消了。院方说那你可以少来几次,他说不行,他就要天天来,一天看不见他领导他要死的!院方后来决定让爷叔和他们护理院的员工一起1星期做1次核算检测,不收他的钱,但希望此事不要声张。爷叔成了探视人员里的特例。
爷叔来了,背驼得更厉害了,几乎是90度弯曲状,看上去也更老了,好在依然乐观。
他看见我们也很亲切。他和我们说了他的另一件大事,说他最近把市中心原来出租的房子卖了,卖了700万不到,又在这里附近和女儿联名买了小房子,花了300多万,这样他自己不用租房子了,多的钱贴补园长阿姨住护理院,再留点给自己钱看看病,养养老。小房子以后就留给女儿了。
爷叔说:“因为租房子也是一件麻烦事,一点也不省心,到现在还有房租没收全,也算了,没工夫去打官司。卖掉省心。你们说我这样安排是不是很合理?”
我们一起说:“相当合理。”这是真心话。
又说到这里要做核算检测才能探视一事,爷叔还耿耿于怀,对此他做了比喻:“到护理院还要花钱做核酸检测,相当于要买门票才能来看你们这些美女。哈哈哈。”美女是指他领导和我母亲们。
爷叔继续说:“不过我特别有本事,我有天天能来的联票,免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