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希霖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9)
在解读马克思的文艺话语方面,国内外均存在两种殊异而同归的读解方式,分别以美国现代文学理论家韦勒克和苏联文学批评家里夫希茨为代表。这两种读解方式均存在一定局限性,需要重新加以审视。
以韦勒克为代表的批评家认为,马克思的文艺话语只是关于文学艺术的零星见解,而非一套自成体系的文学理论。在《近代文学批评史》中,韦勒克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主要文学言论,零零散散,随口道出,远谈不上定论。它们并不等于一套文学理论,甚或探究文学与社会关系的理论”[1]。乍看之下,该观点似乎有一定道理。从文本上看,马克思没有留下专门论述文学艺术的著作,其文艺言谈如同星丛般散见于哲学、政治经济学、通讯信件等著述。从内容上看,马克思的文艺言谈不仅杂芜零碎,不够集中,而且常表述非文学问题。而现代文学理论则是专门化、学科化,对文学艺术展开集中探讨。
但细究之下,韦勒克的这一观点是站不住脚的。第一,马克思终其一生也未完成一部系统的文学理论著作,但马克思从未放弃对文学艺术的理论探讨,推出了艺术生产、莎士比亚化、席勒式等带有自身理论特质的概念、命题和思想。这些看似零散的文艺言谈并非是一盘散沙,同样具有理论上的反思性、深刻性和内在的体系性。第二,这一观点暗含一种理论偏见,即预设了文学理论必须是专门而集中的,必须在表面上成体系。这种近乎严苛的标准忽视了一种理论样态的存在,即那些构形于整体理论框架的文学理论。总体上,以韦勒克为代表的批评家对马克思文艺话语的读解浮于表面,并未深入分析马克思文艺话语的特殊性和复杂性,因而有失偏颇。
本着维护马克思主义文艺言论系统性的初衷,以里夫希茨为代表的文学批评家为马克思的文艺话语锚定理论构架,并从这些框架出发读解马克思文艺话语的理论意涵。里夫希茨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一书中系统汇编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文艺言论,具有重要的文献参考价值。但是,这一编排方式是“有悖于马克思文论思想本身的文本性的”[2]。一方面,该书在将马克思文艺言论体系化的同时,也悄然置入了批评主体的文学观念,只不过这一建构对象的过程被悄然隐藏起来,但欲盖之物往往弥彰。另一方面,将马克思零散的文艺言谈抽取出来并按照文艺创作总论、唯物主义的文化史观、阶级社会中的艺术、艺术与共产主义等主题分门别类地加以重新编排,脱离了马克思原始著述的历史内涵和文化语境。这两方面的原因致使该书对马克思文艺话语的读解存在先入之见和误读之处。比如“艺术创作和审美感受”这一小节里,里夫希茨摘录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一段话:
“生产不仅为需要提供材料,而且它也为材料提供需要。在消费脱离了它最初的自然粗陋状态和直接状态之后,——如果停留在这种状态,那也是生产停滞在自然粗陋状态的结果,——消费本身作为动力是靠对象作媒介的。消费对于对象所感到的需要,是对于对象的知觉所创造的。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能够欣赏美的大众,——任何其他产品也都是这样。因此,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3]
如果仅仅根据“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能够欣赏美的大众”这句话,框定引文的美学内涵为“艺术创作和审美感受”,是不妥当的。马克思在此谈论的内容并非艺术创作论,而是艺术消费品(审美对象)对艺术消费者(审美主体)的创造作用。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在此并非专门谈论美学与文艺问题,因为前后文均为生产、消费等经济学内容,如果割裂了文艺思想与其所处的文化语境,势必折损马克思文艺话语的深层所指。联系上下文语境会发现,这句话表达的深层意涵是消费对象对消费主体的创造作用,因为其后马克思明确表示“任何其他产品也都是这样”,并用破折号“——”关联这两句话,这一意图是极为清晰可辨的。学者刘方喜也指出国内学者的误读,并澄清这一文艺话语的非审美语境:“……许多引用者严重忽视的是:以上这些话在《导言》中是包含在‘生产与分配、交换、消费的一般关系’这一标题下的,就是说谈论的只是生产与消费的‘一般’关系,而先讨论‘一般’关系,然后再置于特定的具有社会状况尤其资本主义社会状况中来讨论,乃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基本路数。”[4]
总之,里夫希茨虽然为马克思文艺话语的体系化作出了贡献,但是这一体系并未有效阐发、归纳和提炼马克思文艺话语的深层意涵。
这两种读解方式之所以有失偏颇,在于二者皆以现代文论体系为总体视域,将马克思文艺话语与此相“对比”或“比附”。经过“对比”,韦勒克发现马克思文论缺乏西方现代文论的系统性,得出否定性结论。里夫希茨将马克思文艺言谈与西方现代文论体系相“比附”,得出肯定性结论。当然我们并非由此反对研究者的阐释,因为原意复现是不可能的,完全公共的阐释也难以实现,甚至离开阐释也将无法言说。但是阐释需在作者、文本和原有语境的规定性和制约性之下展开,才能在学术研究的层面上有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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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一步细究,这两种研究方法的局限性实际上是由现代分科体制所形成的形而上的研究视域造成的。十九世纪以来的现代文学理论体系,代表一种条分缕析、界限明晰的知识视域,从这一知识视域出发,文学理论必须与其他理论话语区分开,与审美看似不相关的理论话语常被排除在外。托尼·本尼特说:“与某种写作文本间自然的或自发的形成关系系统大相径庭的是,文学批评将这些文本根据其自身话语所产生出来的意义组成关系系统,按照‘文学’和‘非文学’的区分来运作。”[5]这一区分的重要后果在于“将文学文本从它们所不可避免会包含的社会和文化进程中抽象出来,从而切断了它们与其他文化实践形式的联系。”[5]分析至此,我们找到了这两种读解方式的病症之所在,即观照马克思文艺话语的整体视域非马克思自身的理论研究视域。
读解马克思文艺话语不仅应突破狭隘的文学审美视域,而且需借助一种观照社会整体以及理论家的思想整体的总体视域,也就是要凸显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
为什么要引入“问题域”概念?从文本形态上看,马克思文艺话语诚如韦勒克所言零零散散,但这些零散的言论并非不可解,而在于读解的方式。如果可以找到具有统摄性的整体框架作为研究的整体视域,那么读解马克思文艺话语的方式也便可由此生发。如果无法将马克思文艺话语从其整体理论著述中抽离,如果马克思文论思想远比汇编式文本所呈现的更为复杂,那么重提问题域(problematic)就显得极为有必要。
阿尔都塞“问题域”概念强调,将一个思想家探讨的诸种问题置于其理论研究的整体问题场域中,因为“每种思想都是一个真实的整体并由自己的总问题从内部统一起来,因而只要从中抽出一个成分,整体就不能不改变其意义。”[6]运用这一概念将马克思文艺思想与其整体知识体系进行接驳,是因为马克思的文艺话语本身具有一种从内部贯穿起来的总体性。虽然“总体性”是西方思想传统中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但对马克思的整体理论来说,是极其鲜明的理论特质。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说:“马克思与资产阶级思想的根本分歧并不在于从历史来解释经济动机的首要作用,而在于总体性的观点。总体性范畴,总体之于部分的完全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是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汲取的方法论的精华,并把它出色地改造成一门崭新学科的基础。”[7]马克思将文学艺术看作社会整体结构中的一个子部分,并从文学与经济、政治、宗教、道德等众多领域的相互关系中研究文学艺术。因此,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说:“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8]
从问题域角度看,“资本与现代性”可视为马克思毕生追问的众多子问题贯穿起来的整体问题域。这一问题域将为通观马克思文艺话语提供较为可靠的理论基础。学者孙文宪说:“研讨资本与现代性的关系是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马克思对各种问题——当然也包括文学艺术问题——的理解和阐释,都应放在这个问题域中去读解和思考。”[9]
为什么将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锚定为“资本与现代性”?首先要从马克思思想外部的历史语境谈起。19世纪,资本主义已经成为塑造西方现代社会最重要的力量。资本主义制度推动人类社会生产力的快速发展,改变了人类存在的物质基础、人际关系乃至精神生活。那么,要揭开现代社会的面纱,解决现代社会诸种问题,达到改变世界和解放人类的目的,马克思不得不追问如下问题:资本对现代社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资本又如何塑造现代社会?是否应该超越资本逻辑?如何超越资本主义?这些问题的集合或者说其所关涉的问题场域便是“资本与现代性”。除此之外,通过考察马克思的巨著《资本论》,“资本与现代性”问题也是十分突出的。马克思说:“只有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所有者在市场上找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的时候,资本才产生;而单是这一历史条件就包含着一部世界史。因此,资本一出现,就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10]这里,马克思除了谈论资本产生的条件之外,也谈到了资本对现代社会的标志性意义,因为它开创了人类历史的新时期。马克思还说:“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11]马克思指出,资本家追求价值的增值必然榨取劳动工人的剩余价值,但这一追求却促进了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即推动了生产力、社会关系和社会形态的发展。资本二重性集中体现了马克思对资本与现代性这一问题域的辩证思考。
从问题域角度读解马克思的文艺话语,互文阅读便提上议事日程,因为问题域的总体视域要求我们以联系的思维将马克思文艺话语语境化、丰富化和具体化,而这些都需要借助互文概念加以实现。
理解互文阅读首先必须理解“互文性”的概念。“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又称“文本间性”,它不仅是关于文际关系的文本理论,而且指向一种阅读理论。这一理论强调文本是在与其他文本的交汇中被建构起来的。互文性理论的确立者克里斯蒂娃曾在演讲中说:“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集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12]既然文本是互文性的,那么对文本的阅读也应以互文为基础,所以克里斯蒂娃在《反抗的未来》中指出互文性理论“建议我们把文学文本看做是其他文本的交汇场所来进行阅读”[13]。互文阅读也就是指的将任一文本与其他文本关联起来阅读,从而发现文本更加丰富和深刻的内涵。
之所以提倡互文阅读,不仅与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相关,而且基于马克思文艺话语的互文性。互文性特征在马克思的文艺话语中得到鲜明体现,比如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世界历史形态的最后一个阶段是它的喜剧。在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已经悲剧性地因伤致死的希腊诸神,还要在琉善的《对话》中喜剧性地重死一次。”[14]此处,马克思的文论话语至少关联着两类文本,一是黑格尔阐述“历史顺序以及悲剧和戏剧之间的关系”[15]的理论文本;二是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和琉善《对话》所构成的文学文本。马克思对这些文本既有吸收,又有以我为主的改编,因此对马克思文艺话语的理解就必须建立在互文阅读的基础上。
互文阅读应该如何操作?笔者认为互文阅读应包含两个步骤:首先,确定马克思文艺话语直接出现的“原文”,并与其上下文进行互文观照,形成第一重文本语义,即语境义。其次,确定与“原文”具有互文关系的“互文本”,并与“原文”互文阅读,形成更加丰富、具体、深刻的语义内涵,即互文义。这些“互文本”不仅包括“存在于马克思的其他文本中的那些非文学论述——它们往往是关于社会历史的、政治经济学的或哲学的论述”[2],也包括非马克思所著却与之相关的文学文本与非文学文本。而在进行互文阅读时,“资本与现代性”的问题域应该加以充分观照。
以马克思《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的文艺话语“在莎士比亚所描写的‘骄傲的英国自耕农’和英国农业短工之间存在着多么大的差别”为例,展示互文阅读的操作方式。
首先,互文阅读要求将“原文”与上下文进行互文对照。该文艺话语的上下文语境如下:“他和需要主人的奴隶不同,他要学会自己管自己。当然,这一点只有当考察农奴或奴隶转化为自由雇佣工人时才有意义。资本主义关系在这里表现为提高到较高的社会阶段。在独立农民或手工业者转化为雇佣工人的地方,情况正好相反。在莎士比亚所描写的‘骄傲的英国自耕农’和英国农业短工之间存在着多么大的差别呀!”[16]上下文语境提示我们,此段内容主要谈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农民社会地位的影响。从资本与现代性的视域出发,初步得到该文艺话语的语境义: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提高与发展,自耕农从“自己管自己”的自给自足状态沦为了奴隶般的存在,被迫为资本家进行生产劳动。因此,莎士比亚笔下“骄傲的英国自耕农”和英国农业短工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别。
其次,互文阅读要求将“原文”与“互文本”进行互文对照。由于该文艺话语与莎士比亚戏剧中的自耕农形象密切相关,因此莎翁戏剧成为互文阅读的重要文本之一。莎士比亚在《理查三世》中对自耕农进行过一番描述:“你们有土地和漂亮的老婆,他们却来争夺田产……战斗吧,英格兰的先生们!战斗吧,勇敢的自由民!弓箭手,拉满弓,直拉到箭镞!骑兵们,狠踢你们骄傲的战马!”[17]这里的“自由民”便是经济学领域的“自耕农”。莎士比亚的描述可知,“自耕农”拥有土地和田产,在经济上自给自足,而且有一定的社会身份和地位,为国家的荣耀而征战沙场。总体上,自耕农是一个拥有自由的阶级群体。将莎士比亚的这一文本与马克思的原文相对照,并以资本与现代性作为观照视域,由此获得更为深刻的理论内涵:“骄傲的自耕农”代表资本主义关系未充分发展阶段农民的境遇。由于资本异化现象并未成气候,人的本质力量依然得到彰显,所以自耕农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自给自足,甚至征战沙场实现自我价值。
除了莎士比亚的文本之外,“互文本”还应包括与自耕农问题相关的马克思的其他文本。这里以《工资、价格和利润》中的批评话语为例,进一步考察这一文艺话语的深层内涵。马克思在《工资、价格和利润》中说:“在反雅各宾战争时期……仁慈的英国农场主,竟把农业工人的工资降到这种纯粹生理上的最低界限以下,而维持生命和延续种族所需要的不足之数却由济贫法来填补。这是把雇佣工人变成奴隶,把莎士比亚笔下的骄傲的自耕农变成贫民的一种高明手法。”[18]资本主义关系未提高到较高阶段以前,自耕农自给自足,生活富裕。但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建立后,自耕农为了生存和延续种族,不得不转化为出卖劳动力的雇佣工人。成为雇佣工人也就意味着成为农场主榨取剩余价值的奴隶。为了获得更大的利润,农场主一方面将工资降低生理界限以下,另一方面通过济贫法补足工人为延续生活的不足之数。通过这种高明手法,莎士比亚笔下骄傲的自耕农变成了悲惨的赤贫。将互文本与原文进行互文对照后发现,二者都阐述了资本主义关系的充分发展给农民阶级带来的悲剧性境况,这一悲剧性体现为: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提高和发展,曾经骄傲的自耕农被迫转化为雇佣工人,成为资本家经济剥削的对象而沦为悲惨的赤贫。
综合上述分析,马克思关于自耕农现象的文艺话语,实际上阐述了资本主义关系的深入发展给农民阶级带来的深刻变化,反映了资本现代性对人类的深刻影响。行文至此,通过对马克思文艺话语中的自耕农现象的互文分析,证明了问题域意识和互文阅读法对读解马克思文艺话语的有效性。
综上,针对学界在读解马克思文艺话语方面存在的问题,本文重申以资本与现代性的问题域作为观照马克思文艺话语的总体视域,并在此基础上展开互文阅读,将马克思文艺话语与其上下文语境和互文本进行互文观照,为读解马克思文艺话语的理论意涵提供有益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