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静
(安徽大学 文学院,合肥 220039)
阎连科是中国当代文学一位重量级的作家,在中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都享有盛誉。阎连科小说的写作场域大多发生在中国河南洛阳嵩县田湖村的这片土地上,尽管写的始终是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但他的写作姿态却是现代的、开放的、世界的。他的小说基调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叛逆性、荒诞性和批判性,充分显现了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嫁接与融合。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阎连科的小说创作逐渐得到评论界的关注。2013年,阎连科获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开始在国际上崭露头角,随后又获得卡夫卡文学奖(2014年)和日本twitter文学奖(2015年),引起了较大反响和关注。近年来,阎连科接连出版了一系列自述性散文,如《我与父辈》《田湖的孩子》等,开始涉足“非虚构”领域,以更加独特的叙述方式书写人性与命运,展现审视与思考。
以女性形象为切入点纵览阎连科的创作史,不难发现,阎连科在作品中塑造了大量鲜活生动的女性人物,他坚持以河南乡村为基点,以苦难为母题,对乡土女性进行一以贯之的悲剧化书写。从小说容量来看,无论是长篇,还是中篇,抑或是短篇,阎连科笔下的女性大都生存在禁锢封闭的乡野空间,受限于男性话语与权力的裹挟,女性主体的自我意识被淹没于苦难现实的洪流之中,也正是男权意识的主导引发女性的“失语”,使得她们不断遭受命运的束缚与摧残。阎连科在作品中始终致力于对女性艰难处境的展现与刻画以及对其悲剧命运根源的追问与深究,并以此来颂扬她们充满坚韧与温情的生命力量,完成了对乡村女性人物的极致化书写与表达。
2020年,阎连科选择以女性为着力点再次出发,书写家族与生命历程中遇见的“她们”,出版长篇散文《她们》。在《我与父辈》之后,阎连科以一种更为虔诚的笔调开始书写女性,因为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她们”于阎连科而言是记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不可亵渎的神圣一般的存在。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从《我与父辈》到《她们》,从“他们”到“她们”,阎连科一直坚持以乡村为精神原点,以河南嵩县田湖村这一隅天地为出发点,他对现代中国的乡土世界始终有着自己独特的观察与想象。事实上,积蓄十年生力与等待的《她们》更多的是一种观察和记录,阎连科将目光落在那些平时被我们忽略的“她们”身上,以文字记录着被时代忽略的她们,记录身边四代女性尤其是乡村女性的命运,“写她们哭,写她们笑,写她们的沉默与疯狂,写她们的隐忍与醒悟。写她们在这一端哭哭笑笑时,另一端的哪儿会有哭笑、颤抖和舞蹈。”[1]在传统的乡土中国,她们生在泥土之上,活在泥土之中,葬在泥土之下,世代如此。她们渴望走出去,又在走出去之后折回来,被时代裹挟的乡村女性在各种人生困境面前,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圈定与安排。在《她们》中,阎连科依旧选择他者化的男性视角,探索着乡村女性的命运变迁,找寻着乡村女性的命运归宿,希望可以为乡村女性命运发展重新提供一种独特的审视路径。
“如果说《我与父辈》是在写传统中国乡土社会的男性世界,那么《她们》则将目光投向了被文学、被社会所遗忘的乡土中国的女性世界。”[2]事实上,从阅读体验来说,《我与父辈》是比较感性、抒情、沉重的,而《她们》却是相对理性、轻松,并且试图突破文学边界的一本书。阎连科在念念不忘的煎熬与等待之后,不遗余力地书写这些曾经与他的生命历程产生交织的女性们的期冀、欲望、奔波、坠落、沉沦、呼唤与沉默。谈及创作,阎连科曾说,“《她们》决然不是关于女性主义的一本书,《她们》是关于人、女人和那块土地的一本非虚构的散文和随笔。”①存在于乡土中国的女性群体所面临的生存困境与命运桎梏是他最想诉诸笔端的。“生活就是伸曲不可,又车轮流水的这样啊!”这句话在《她们》中反复出现,这是阎连科对乡村女性群体现实处境的无奈与叹息,同时也反映出在乡土中国的社会背景下乡村女性的普遍命运。虽然他在书中仅仅记录了关于“她们”的最日常与最倒错的生活,却足以让我们感受到乡村女性群体特有的隐忍与光亮。
在传统中国乡土社会里,女性受制于性别、时代与环境的命运枷锁,动弹不得,她们在家庭伦理共同体中几乎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甚至可以说完全处于“失语”状态。阎连科试图通过描绘身边不同身份与经验的每一个“她”,披露乡村女性群体的真实处境,实现对女性生存境况的深切观照。被阎连科视为“文学启蒙者”的大姐,读书时温和而宁静的样子在那个穷苦的年代里显得格格不入,后来在教书的三十余年里因为转正的事情一次次奔波却又一次次落空。然而努力却始终敌不过命运的捉弄,终于转正成功的大姐却又在短短的两年后退休了,而退休又让她的人生信仰再次落空,活着的意义也被悬置起来了,最终熬成了终生难以治愈的忧郁症患者。对阎连科的人生起着最重要作用的是二姐,在读高中的关键选择上,二姐做出的让步是他命运岔路口的转折点。尽管二姐成绩更好一些,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把这几乎可以决定人生命运、通向远方的重要机遇拱手让了出来。深夜,她一脸凄淡的笑着对阎连科说,“你好好读书,姐是女的,本该在家种地的。”[3]然后,二姐就如所有适龄乡村女性一般匆匆走向婚姻,自此人生定格。性别、时代与环境对乡村女性的禁锢在乡土中国是根深蒂固的,她们理所当然地被牺牲,被伤害,不管这是她们自愿抑或是非自愿的选择,她们始终无力招架命运的摆弄。在阎连科充满坎坷的相亲路上,第一次相亲的对象是一个善良且勤劳的乡村女性,但可笑的是她也正是因此招致人生悲剧。在传统乡村,善良和勤劳是女性的固有标签,仿佛她们生来就是如此。阎连科和相亲对象的第一次见面在尴尬且局促的场景中沉默相对,终于在漫长的几分钟后,以她起身去灶房结束。洗菜、烧饭、倒垃圾和煤灰,一连串的动作在熟练中一气呵成。她善良和勤劳的品质实在让人无法拒绝,这一切似乎水到渠成。但当回到部队之后的阎连科在几次通信之后,在部队几个血淋淋教训的影响下,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还是对自己和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农村对象的关系产生了动摇,动笔写了退婚信,尽管信里穷尽“对不起”之言,但依然掩盖不了的是赤裸裸的伤害。多年后,当阎连科以“人生赢家”的身份带着妻儿荣归故里,却戏剧般地在十字路口遇到了曾被自己抛弃的她,大着肚子的她背着巨大的包袱,两只手分别牵着两个小姑娘,怀里又抱着一个女娃娃,举步维艰。这就是乡村女性普遍的命运和归宿,她们不仅是劳动机器更是生育机器。三姑家的表姐因为瞌睡多被婆家离婚,三番五次地想要自杀,后来嫁到山那边的山里比她大许多的一个二婚男人家,迫于丢人的过往,便再也没回来过,渐渐被遗忘。多年后,阎连科才知道那只是瞌睡症,一种中枢神经病罢了,只需要扎几针而已,但已经太迟了。还有一生悲苦却永远哼着小曲唱着戏的大娘,被阎连科赞誉为“中国乡村最朦胧、优秀的女权主义实践者”的四婶,通灵神化、认为男人是万恶之源的三婶以及一生忙碌孤苦的母亲。她们都是乡村女性群体的典型代表,在她们身后还有成亲上万的农村女性在同样的困境和桎梏中艰难挣扎着。在坚硬冰冷的乡村现实处境中,女性群体始终是最底端的存在。她们生于斯,长于斯,也必将死于斯,这是她们共同奔向的归途。
阎连科借助她们完成了对乡村女性群体生命样态的真实体察,对乡土中国女性情感世界的深切剖示。在阎连科看来,对于乡村女性而言,最为悲哀和心酸的不是终生被贫穷与悲苦围困,而是她们的一生之努力似乎都无法逃离命运的安排与圈定。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不是颂歌,而是悲歌。
阎连科想要从自己家族女性的生命情感样态出发,以他者化的男性视角,回顾并审视传统中国乡村女性群体的生存现实与命运走向,从而为现代乡村女性找寻出路。但是他很快发现“所谓命运,对于她们而言,总绕不开男性的眼光与牵连。”[4]这是乡村女性不可逃脱的宿命,也是时代和乡土社会的悲哀。基于此,阎连科在书写她们的时候,以男性作家中极少见忏悔般的真诚和直面灵魂的勇气,竭力表现女性对于男性的依附与挣脱,渴望能对乡村女性命运有更加犀利的洞察。
在以男性为主导的乡土中国,女性在家庭伦理记忆中几乎找不到存在的位置,“以婚嫁和坟陵作为记忆路道的乡村记忆线,没有女儿(女性)从成年至坟墓的记忆簿。而作为媳妇走进坟地的女性们,是只有相随男性才可以被坟墓写入人的最后一卷记忆册。”[3]乡村女性的婚嫁状况是阎连科在《她们》中着墨最多的,这是因为在乡村,婚嫁是连接男性和女性的重要媒介,也是女性命运的最终归宿。阎连科在作品中引用了哈金名作《等待》开篇的一段话,“每年夏天,孔林都回到鹅庄同妻子淑玉离婚。他们一起跑了好多趟吴家镇的法院,但是当法官问淑玉是否愿意离婚时,她总是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年复一年,他们到吴家镇去离婚,每次都拿着同一张结婚证回来。那是二十年前县结婚登记处发给他们的结婚证。”[5]尽管这样的描述和书写对于美国人来说是一种强烈的冲击,但却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中国尤其是乡村婚姻的日常和现状。传统社会下的农村女性在婚嫁的选择上可以说毫无话语权,这是底层女性生存困境的参照和缩影。
于乡村女性而言,婚姻如同性别一样,是她们始终都无法跨越的鸿沟,在政治、物质等各种附加条款的限制之下,她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决定将自主选择爱情和婚姻的权利双手奉送。这也就是阎连科在作品中得出结论的依据所在,“婚姻与家庭是从任何的宽门走进去,但都必须朝唯一的窄门走过来”[3]。二姐和二姐夫的结合基于双方各方面的考量,二姐的婆家财产丰厚,收入稳定,自家日子也相对殷实、可靠,这是促就他们婚姻的关键要素。三姑家的表姐因为瞌睡症,在农忙时节睡不醒,被认为偷懒而离婚。后又以做后娘为条件嫁给一个比她大许多的二婚男人家,却因为第一段婚姻的屈辱就再也没回来过。阎连科和妻子的婚姻同样也是各种附加条件的契合和交换。无论是进部队还是写作都是阎连科逃离乡村和土地的跳板,因而在取得小小成就之后,找一个城里对象的愿望就更加强烈,这也就成为他和妻子相识的前提和契机。妻子是个城里人,漂亮、娴静。基于此,她的父母提出,如果结婚,一定要留在开封而不能把他们的女儿带到农村去。在乡村,即使如小姑这样自由恋爱的先驱者也难逃被伦理记忆抹杀的结局。小姑在爱情力量的推动下,不顾一切地逃嫁到那个远在天边的村落,幸运的是日子过得还算殷实,但六十多年的婚姻也把她的生死彻底拴在了那隅山村。所以阎连科才会感叹,“能让自己的婚姻不与时代相勾连,一定是我们时代的智者、幸运者。能让婚姻不与家庭千丝万缕的利益纠缠在一起,那需要多大的勇气、智识、境界和牺牲。”[3]说到底,乡村女性的悲剧命运绝大程度上都是源自于她们对男性的依附,且这种依附是暂时挣脱不得的,这是时代和社会发展的桎梏和弊端,也是女性实现解放和觉醒的阻碍和路障。
千百年来,在男权社会中,底层女性的命运似乎就是“认命”,但也并非所有的乡村女性都会任由自己走向顺从和接受。在作品中,阎连科试图通过寻找更宽泛的女性样本带来更为激烈的震荡和反思。第七章中的“她们”在这部作品里同其他淳朴善良的乡村女性比较而言是“异类”一般的存在,她们性格里都带着对某些情感的偏执与坚持;她们身上萌发着女性意识,勃发着生命的蓬勃张力;她们在时代和环境的矛盾中挣扎和平衡;她们在蒙昧中做出了鱼死网破般的抗争。
为了满足对象从小对手表的渴望,赵雅敏通过卖淫的方式准备着一百块表的惊喜,却在收集第一百块表的最后时刻因卖淫罪被判刑;宁愿抛夫弃子也要追求“性高潮”的仝改枝,即使后来被骗也从不后悔,如此前卫、先锋的女性意识让人震惊;为了去医院照顾从未忘却的情人,要和过了三十三年日子的丈夫离婚,不幸被儿子勒死的杨翠;因为不堪忍受家暴和侮辱,在杀夫十二年后被发现的王萍萍;为了维持与同性恋人的亲密关系而把丈夫当成情敌,一锤一锤砸死在床上的吴芝敏;不想像男人一样每天干活,过着看不到头的日子而上吊自杀的方榆花;从河南农村走出来凭借自己的努力活得璀璨夺目的杨采妮;同时给市长和市委书记当情妇、生儿子的赵栀子;阎连科笔下这些陌生的“她们”无一不在性别的羁绊、命运的枷锁与时代的缝隙中艰难过活。命运于她们,既是一块放开的阔地,又是一个羁逃不开的囚池。
借助于她们的生存困境,阎连科提出了一个关于乡村女性群体命运书写的重要命题,即女性精神中暗含的隐忍与觉醒。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只有模糊的性别意识,并没有真正的性别觉醒,但她们将女性最真实的自我呈现了出来。“在阎连科看来,虽然女性的命运往往被时代裹挟,但在‘她们’之中,依旧有人充满着与现实世界想对抗的机敏与尖锐,兀自闪烁着超然的光芒。”[6]虽然女性觉醒之路看似还很漫长,但在阎连科的《她们》中,我们可以看到它已经在田湖村的一隅天地里开始萌芽。与此同时,阎连科也希望借这些不一样的“她们”展现出乡村女性命运发展的多种可能性,以及时代变迁在女性身上留下的痕迹,在她们身上我们能强烈地感受到原始的女性主义色彩,甚至是女性反抗的自觉意识。
阎连科立足中国乡土社会,在对乡村的逃离与回望中,以独特的生命经验和谦卑的反思姿态竭力展示乡村女性的生命危机,勘探乡村女性的命运本质,并试图以“第三性”为题来辨析乡村女性生存经验,成功构建起“阎式女性生命学”的理论框架。在对乡土中国女性生存现实探究的过程中,“阎连科自然知道,从命运的角度探析女性,其根本不在于指出她们的悲怆与苍凉,而是要进而理解‘生而为人’的种种。因此,在这些女性背后,哪怕有着对男性的诸多指责,但她们与男性牵连在一起,首先是作为人而存在。”[4]因此,在这个意义层面上,从命运出发来探析女性,从女性出发来理解人性,才是阎连科写作这部“乡村女性生命史”要实现的终极目标。
阎连科在《她们》里以“非虚构”为题所建构的叙事美学表现为“回忆式”叙述和“反思式”议论双重结构的并置,这其中,“回忆式”叙述以讲述乡村女性人生故事为主,“反思式”议论则主要呈现为“聊言”式的漫谈以及第六章关于“第三性”的讨论。十则聊言集中地展现了阎连科对于女性问题的思考,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阎连科在叙述故事的基础上,沿袭波伏娃“第二性”的女性主义理论所衍生出的“第三性”之说也并不是标新立异的抽象理论,而是他对现代乡村女性生存状态与命运本质批判性思考的结晶。在阎连科看来,她们的生命,本身就是带着除了天生的性别、后天的历史、政治和文化加诸的女性第二性之外,时代与社会赋予的“他性”,可这一切似乎在她们的生命中被掩盖得合理且严密。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固有分工状态被彻底打破,但带来的却不是女性的彻底解放,反而让女性陷入了多重角色里。“女性是人,但不是男人,可又不得不是男人”的复杂命题始终围困着一代又一代的女性。阎连科的母亲是乡村典型的乡村劳作者,她和所有的乡村女性一样,农忙时要在土地里忙忙碌碌,农闲时又要被繁琐的家务缠身,一生的操劳奔波,最终留下的只剩满身数不清的脂肪瘤,连医生都感慨,“你们农村的妇女太经得起病瘤折腾了!”[3]这不仅是对乡村女性生命韧性的赞美,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悯式叹息。阎连科在书中坦言,“如我母亲样的女性们,在我们村里和那块土地上,不是几个、十几个,而是几十、上百个,上百、上千个。”[3]她们不仅要和男人一样干“男人的事”,而且还要做好“生而为女人的事”,于乡村女性而言,这是理所当然更是天经地义的默认选项。改革开放以后,市场、金钱、欲望开始推动女人们将战场从乡村转移到城市,从土地转移到工厂和车间,“第三性”经过时代的助推器开始变成一种自觉自愿的选择。二姐总是鼓励儿媳出去打工,自己也会和村里的妇女一起去需要几天几夜的跋涉才能到的新疆去摘棉花。她们都天然地认为“活着为人不出去打工”是羞耻的行为,而问题的诡谲之处在于:女人完全可以不这样,她们却又总觉得自己不能不这样。回望乡村女性的来路,我们可以发现,在女性个体价值被清零的过程中,时代的风云变化、乡村权利结构、愚昧传统的力量,乃至性别剥削,都是真正的凶手,但这些因素往往不直接发挥作用,而是潜入她们的意识深处,通过对自我的修改,而将自我导向毁灭的悲剧结局,这也是乡村女性普遍的去路。
“阎连科在许多女作家不再执着于书写性别经验时,关注乡村女性的生存现实,透视她们的生存本相,转达她们的生存感受,使她们成为不再沉默的另一性。”[7]当然,阎连科深知男性作家在对女性问题的讨论上会有视角上的局限和偏见,所以他选择选择放弃非黑即白的两性视野,仅仅从人的角度出发来观察她们,表现她们对生活和命运的抵抗与坚韧。因而《她们》虽然聚焦的是女性,实则背后是普遍的人性。大娘一家过了大半辈子的苦日子,两个大人八个孩子的大家庭让这个本来就困顿的家庭经常揭不开锅,总是到锅开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家里的盆盆罐罐都已经见底了,只能靠借粮借面才能勉强度日。但生活的苦难从来压不垮她,她也从不抱怨,反而总是唱着笑着去接受和应对。就像她说的,“不唱日子咋过啊!”[3]大娘是无数底层人民的缩影,曾经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多少人就是凭借这样一种生命的韧性和乐观扛过饥饿,捱过寒冬,最终迎来重生。四婶从嫁进阎家的那一刻就是说一不二的,虽然目不识丁,但是对于男女两性的问题上却理解得透彻。在四叔退休的时候,要在儿子和女儿之间选一个接班人去进城工作,所有人都觉得儿子接班理所应当,只有四婶以一己之力舌战群儒,让女儿去接班,理由是男孩子力气大更适合种地和出力气。在四婶看来,男人和女人本就是不同的人,就应该做各自应该做的事,有明确的分工。另外还需提及的是,四婶在人的尊严这个问题上带有“启蒙者”式的坚守。四婶和母亲有一天突然不说话了,究其原因是四婶觉得母亲仰仗儿子是个作家,过上了富足殷实的生活,开始目中无人,不理会她了。母亲这种无意识的行为让四婶觉得生而为人的尊严被践踏,于是便有了这样互不搭理的尴尬场面。阎连科在误会的调解过程中,才发现不管是“人上人”还是“人下人”对于生而为人的尊严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和注重,这是超越贫富差距和性别差异的人的自我意识。无论是“作为女人的人”还是“作为人的女人”,她们首先都是有尊严、有自我、有爱的独立个体,尽管大多数乡村女性对此并不自知。但事实上,于女性而言,无论任何时代、任何场景,只有始终坚持人格和自尊的独立,灵魂才能有处安放。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阎连科写的不是女性主义,而是人性主义。小说的结尾,阎连科留给了整天嚷着要和他结婚的小孙女,他知道小孙女注定会像他生命中这些女性一样成长,经历爱情和婚嫁,成为母亲,体验人生百味,然后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归途。尽管这是生命的循环,但在小孙女身上凝聚着的是他对女性的美好希冀和祝愿,愿她们的未来能“车轮流水,屈伸皆可,宛若日出、白云和虹都常年留挂人间了”[3]
阎连科曾说,他不写绝望,也不写苦难,写的是生活本身,是生活中的生活;写的是更深层的生活,也是我们每一个人面对的生活。在这部兼有回忆录和自传性质的非虚构散文里,阎连科以充满乡土情结和人文情怀的深情笔触对乡村女性的世俗生活和普遍命运给予了深刻思索和深切关怀。通过“她们”,我们看到了中国乡村底层女性群体真实的生与死、爱与恨、努力与挣扎以及身为女性的光辉和照耀之美。但所谓“她们”的命运,其实也是“我们”的命运;愿“她们”好,也愿“我们”好。
注释:
①见阎连科《倒错最日常》,见“东方文学国际写作”公众号2020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