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昊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在当今文坛,余华无疑是最具关注度和话题性的国民作家之一。在其三十多年的文学创作历程中,他为中国当代文学贡献了不少精神瑰宝和艺术精品,尤其是《活着》,这部作品早已存入了个人与集体的共同记忆之中,它承载着几代人对苦难和文学最初的亦或是最深的理解。余华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创作的作品有一种迷人的思想气质,给人以启迪和深思,深受年轻人的喜爱。近二十年以来,从80后文学读者到Z世代文化消费群体,无不流连于余华在《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这两部小说中所营构的文学世界。这种流连忘返并不仅仅只是一种“文学怀旧”的外在呈现,更包含了几代人对“故园之声”的寻找、沉迷和眷恋之情。“故园”绝非是时空意义上的故乡和家园,它是精神性的,是人类本真性存在的投射,超越了一切物质媒介的阻隔,直达人心,将所有的悲欢离合一一抚平。余华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赋予了人们在现实和苦难中对人生姿态、成长价值思索和追求的勇气,以素朴的诗或感伤的歌的形式,烛照出国民生与死的文化哲学意义。余华的这两部小说承载了文学的最高使命,以现代思想的品质,抵达了“唱响故园之声”的经典境界。
2021年3月,余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新作《文城》一经出版销售,就引发轩然大波。丁帆先生对这部新作赞赏有加,给予了“如诗如歌、如泣如诉的浪漫史诗”[1]的高度评价,但也有评论家认为丁先生的褒扬值得商榷,在他的阅读视野里,《文城》是一部“近乎某种纯文学爽文”的作品,“是个好故事,不是个好小说”[2]。当然,笔者并不愿意陷落到争辩“谁是谁非”的窠臼之中,争辩本身是毫无意义的,应该看到的是:正是因为作品本身的多义性、蕴藉性、张力性及其在多元文化背景下所结构而成的多重阅读阐释场导致了争辩的产生,因此,需要远离一地狼藉的争辩现场,从作品本身的张力出发来探寻解读的突破口。尽管小说《文城》的故事情节颇有些曲折离奇,但不难发现,《文城》仍然是一部关乎“寻找与救赎”、关乎“情义”、关乎“苦难和温情”、关乎“生命之轻与存在之重”的寓言诗。无论是苦心写作《文城》的余华,还是小说中渴望抵达“文城”的林祥福,随着小说的面世,他们都必将经历一场如此沉重、又如此悲凉的生命找寻之旅,在真实和虚幻的异质时空下,他们同途殊归。
小说《文城》讲述了一个荒诞而又悲凉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林祥福偶然结识了一对前来投宿的夫妇——阿强和小美。这对夫妇为了钱财假装成兄妹欺骗了林祥福,却也从此坠入了内疚与痛苦、罪恶与惩罚的无尽深渊。与林祥福成婚的小美在金条得手后,正准备与阿强远走高飞之时,却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怀有林祥福的孩子,不得不回到林的身边。然而当孩子出生以后,她又一次不告而别,于是主人公林祥福抱着女儿开启了漫漫寻妻之旅,他千里迢迢来到了阿强的故乡溪镇,孰料天意凉薄、造化弄人,阿强夫妇于冰天雪地里,长跪佛前,凄然死去,至此林祥福与自己心爱的女人生死永隔,缘悭一面。当然,小说的情节发展线索并未在此戛然而止,因为小说绝不只是一部以“一女侍两夫”为叙事核心、充斥着凄美爱情绝唱元素的浪漫传奇。这些尘封的往事成了林祥福未来十余年人生的序章,更多夹杂着斑驳血泪、缥缈命运、深情厚谊的悲欢向他席卷而来。林祥福虽然没有找到小美,但他坚信溪镇就是阿强口中的“文城”,便带着女儿在此定居,期间他与同是异乡人的陈永良成为了患难之交、异姓兄弟,与当地的乡绅顾益民结为了儿女亲家,三人用肝胆相照的手足深情、舍生忘死的民间侠气照亮了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的动荡世道之下溪镇那片颓唐阴暗的天空,这抹光亮庇护了一方百姓的平安顺遂,也涤荡了林祥福心间的迷离惘然。故事结尾,为了拯救陷落匪窝的顾益民,林祥福不惜以身殉道,慷慨赴死,谱写了一首高扬诗性正义的英雄进行曲。当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时,林祥福的棺材却在因缘巧合之下停靠在了小美长眠于斯的坟头边,仿若冥冥之间自有天意,跨越几十年风雨的“寻亲记”与“忏情录”至此画下并不圆满的句号,唯余空灵悲恸的招魂曲哀转久绝。
透过小说的故事表层不难发现,那个书写人生苦难、缔造平民英雄的余华并未随着卡洛斯·富恩特斯提出的“小说死了吗”的发问为现代化的商品潮流所淹没,时隔多年之后,他重返历史的无尽长河,重走生命的朝圣之旅,携带着满身花雨向读者走来。小说浓墨重彩地描摹了林祥福的“找寻”、顾益民的“坚守”以及陈永良的“承诺”。毋庸置疑,他们都是一群找寻“文城”的圣徒。“文城”是什么?它究竟在何方?它散发着何种魅力,竟令人如此神往?对于林祥福而言,“文城”最初的含义就是一个地名,它是小美与阿强的故乡,找到了“文城”,也就意味着找到了小美。只有找到小美,他和他的女儿才能拥有一个温馨的家庭,他才能明白小美两次出逃的原委,此时“文城”就不再只是一个虚构的地名,它成为了一个寓意充沛的文化符号,寄寓着林祥福对家园的找寻和憧憬、对恋人的思念与盼归、对往事的追述与重温、对亲情的凝眸与回望以及渴望抵达真相的现实需求,此般种种,有如暗夜微光,指引着他穿越现实的雾霾,就连龙卷风也不能阻止他前进的步伐。然而这种殷切追寻并不能改变宿命的轮回,只能在无力的挣扎中为虚妄的暗影所湮没,那座被赋予了“家园”与“爱情”双重属性的“文城”最终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雪中与林祥福失之交臂。随着故事的发展和林祥福生存场域的扩大,“文城”的含义发生了转移、迭变和升华。此时的“文城”是情义的象征物,是侠道的代名词,是中华民族抵御苦难和灾祸的文化精魂之化身,顾益民、陈永良和林祥福等人深受中国传统儒家义理精神和民间江湖侠士文化的浸染和影响,以逢乱必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生姿态,秉持着“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人生信条,抛却一己之荣辱得失、用自己的生命来“掮住黑暗的闸门”。显然,余华将中国传统的儒家士文化和民间侠文化中的优良品质进行了提纯,然后将其作为血液倾注到林祥福等人的身体与灵魂之中。对林祥福等人而言,“‘义’已经身体化、内在化为习惯,成为周身流淌的气息。悖逆这种气息,等同于终结生命”[3],从这一层面来看,他们找寻“文城”的这一举措凸显了中华民族底层社会里那些平凡英雄朴素而又崇高的生命价值观,这种糅合了儒释道精神与民间侠文化的生命价值观有着强大无比的膐力,它使无数英雄豪杰前赴后继,用自己的血肉来锻造一个民族永不磨灭的精神肌体。与辽阔的日月山河相比,个体的生命是孱弱、渺小和悲戚的,但倘若这犹如一叶孤帆的生命体上承载着悲天悯人的济世情愫、对存在价值的终极关怀以及对真善美永恒的索求,便能够从悲愁与忧伤的人生风雨中穿行无阻,超脱且逍遥地追逐着那流淌不尽的生命逝水,微不足道的生命个体便因此得以升华,展现出具有生命内在张力的无限意境。在血腥的刀斧下,林祥福昂首屹立,慨然赴死,他的肉体已然寂灭,但灵魂犹在,坚不可摧,终将飘向那充满着“诚”与“爱”、“善”与“美”的“文城”。
如果从小说中所书写的那个时代背景出发,并以存在主义的理论视野对主人公们找寻“文城”的行为进行考量和分析,那么找寻“文城”可以看作是个体生命基于普遍人性畛域和具体政治历史语境而展开的一次建构和确证自我存在价值的朝圣之旅,小说在主题意蕴上也会生发出更多的阐释空间。自不待言,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这不仅是一个兵荒马乱的艰难时世,也是一个精神荒芜的动荡年代。从中国近现代政治经济发展史、思想文化演变史的轨迹来看,这一时间点的中国社会正处在一个“从传统的儒家意识形态范式向现代性范式转变的时代”[4],面临着深刻的传统危机,这种危机“表现为两个基本的层面:即道德和信仰层面的意义危机和社会政治层面的秩序危机”[4]。余华的小说《文城》以“溪镇”这一方狭小的天地作为蛮荒时代里中国社会的缩影,艺术化地呈现了20世纪初华夏民族所面临的现代性危机和生存焦虑,以及民间个体以自我坚定的理想信念和价值追求,为超越人性的卑劣与沉沦、现实生存的绝望乃至深渊状态,趋向本真之存在而做出的自由选择。置身于那样一种乱象丛生、朝不保夕的动荡岁月里,林祥福和顾益民等人所做出的自由选择,既不是行明哲保身、与“共在”沉沦的逃避之举,也绝非只是空谈悲天悯人、忧生患世的感喟之言,他们绝不以理想坍塌、现实蔽障为借口从而沦落为情义缺失、灵魂阙如的庸常世相,而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架构起了一方温情脉脉的庇护众生的乱世栖居之所。同时,他们所做出的自由选择可以看作是一种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实践活动,是一次对自身存在之本真状态的勘探,是一个创造和呈现生命存在价值与意义的过程。林毓生先生曾经在《中国意识的危机》中提道:在20世纪初,整个中华民族(无论是个人还是群体)的精神意识都“处于极严重的危机之中”[5],从韦伯与希尔斯的理论视角来看,中国面临着“卡里斯玛”解体的危机,“中国社会的‘卡里斯玛’的核心所在的崩溃必然导致文化失范(anomic)和道德混乱与失意。”[5],在那个战火纷飞的社会环境下,“文化失范”和“道德混乱与失意”对普通民众的影响自是不如知识分子那么明显,但也不容忽视,它同样会给平民百姓带来内心的震荡与信仰的缺失,使其发生异化:要么丧失自由意志,变成“沉沦的共在”,向黑暗妥协,苟延残喘地生存,进入到一种受奴役的生存状态;要么泯灭人性与良知,为追求一己之私欲,颠覆伦理道德,成为迫害和奴役弱者的恶势力。小说中,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的土匪张一斧以及那一群失却了方刚血气和生命强力,以行尸走肉的残骸沉溺于食色之中的北洋军官兵与高扬情义之帆、“纵死犹闻侠骨香”的林祥福、顾益民、陈永良、“和尚”以及与土匪血战的独耳民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余华通过这种对照使乱世下两种民众的生存状态一览无余,无疑,前者的生命存在状态是一种沉沦的所在,而后者则凸显出一种生命本真形态的祛蔽与澄明。由是观之,林祥福渴望抵达的“文城”,不仅仅只是一个具有东方特色的象征图式(承载着儒教理想境界的象征图式),还是一个具有历史纵深感和深刻文化意蕴的人类存在本相之勘探物。
对林祥福而言,“文城”是他终其一生向往追逐的精神殿堂;但对纪小美而言,这个凭空捏造的地名却是一座令她窒息的沉重的十字架。毋庸置疑,纪小美至始至终都是那个生活在古老中国名教暗影里的旧时代女性,她不是曾树生,也绝非繁漪,与同时代“出走的娜拉”们有着云泥之别。正因为如此,礼法的束缚、命运的使然和内心的挣扎把她推向灵魂的不归之路,爱与悔交织缠绕的两难以及宗法伦理下陈规旧俗的刻骨铭心,使她在一次又一次的责难与忏悔之中,陷入了罪与罚的无限深渊,最后不得不在神灵面前以肉身献祭的方式来洗刷自我灵魂的罪感和耻辱。纪小美的一生,何其悲凉!何其沉重!无论是实在的溪镇,还是虚妄的“文城”,都是她命中注定无法逃脱的围城。
纪小美的悲剧首先是一个旧时代女性生存与发展的社会悲剧和性别悲剧。借用萧红的话来说,小美“一生最大的悲哀和不幸都因为”她“是个女人……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6]。为了进一步阐明男权文化秩序下,小美作为一个“女人”的悲剧性命运和精神奴役创伤,借用拉康的镜像理论,用女性主义批评和文本细读的方法,来对《文城·补》中的相关情节与描述做具体性的剖析与论述。拉康的镜像理论将镜像分为三个阶段:前镜像阶段、镜像阶段和后镜像阶段。这一理论认为:“个体在借助于他者构筑自我形象的同时,也是对自我形象的背离与异化。一方面对自我形象有一定的感知和认识,一方面却是自我形象的不在场,所认同的自我形象不过是幻觉和虚构,个体最终是结构拆散的(déstructuré)或者未结构的(non structuré)”[7]。在未成为沈家的童养媳之前,纪小美正处于前镜像阶段,这是一种“原初—自然—本质的混沌状态”[8],她还没有开始建构自我的女性身份意识和女性身体认同。当她第一次被父亲带到沈家去的时候,小说中对她的描绘是“一脸茫然的表情”,显而易见,此时她并没有意识到悲剧命运的轮盘已经开启,天真无知的她将要以无辜的身躯来承担“负荷了历史的罪孽”[9]。直到纪小美“不合时宜地穿上蓝印花布的衣裳”[10]时,她才进入到镜像阶段,在兄弟的簇拥下,在丈夫阿强的凝视中,她“换上花衣裳,在镜子前流连忘返。”[10],她第一次发现了自己身体的美并建构起了爱美的自然女性意识。然而,她所认同的镜像自我与封建宗法制度、男权社会习俗所约定的传统规范女性身份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对立与冲突。可以说,千百年来,在固若金汤的男权政治话语体系之下,女性从出生到死亡,一举一动、一行一止无不深受着菲勒斯想象的规训与束缚,女性的所思所为一旦违背了象征秩序,就要受到审判与惩罚。因此,纪小美身着花衣,“临水照花”、孤芳自赏的行为,在婆婆这位男权文化的守夜人与代言者的眼里就是“淫荡的举止”[10],是犯了“七去”戒律的不恕之罪。由拉康的镜像理论可知:“自我只有通过他者或者他者的眼光才能确证其意义与价值”[7],易言之,只有自我的内在世界与他者的外在世界处于同一秩序下,自我的意义和价值才得以确立。纪小美甫一开始建构的女性意识就是悖反于男权文化体系的“大他者”的,但她不可能也无法破“镜”而出,她依然需要在形同“无物之阵”的“大他者”的窥视与规训之下生存和发展,因此她不得不妥协于“他者”的文化秩序,使自己的“镜中影像”朝着传统社会理想的形态进行异化和重构,就这样她的主体意识在父法道德之名的诱导与逼迫之下逐渐失落。在小说这一节的末尾,余华用“此时的小美,眼睛里已经没有金子般的颜色了”[10]来宣告父法的胜利以及小美性别意识觉醒的失败,同时也暗示了小美内心深处那一座永生也无法突破的伦理道德围城已经隐然成型,正在拔地而起。男权文化秩序下的那一套“吃人”的伦理道德体系已经慢慢内化在小美的头脑之中,这成为了她若干年后“一女侍两夫”“抛弃女儿”的罪感来源之一。无疑,在她重构的“女性意识”思维下,这些行为都是有悖于纲常伦理的,是沉重的精神罪孽和无法清除的灵魂污垢,要遭受“横眉冷对”与“千夫所指”的谩骂和斥责,于是一个祥林嫂式的结局便摆在了她的面前,悲剧亦油然而生。
此外,小说还以纪小美的欺骗与忏悔,建构起了一个由人情世故引发的人性悲剧,这种悲剧大抵接近于叔本华所言的“第三种悲剧”,即由于不同人物的地位、关系交错缠绕而使彼此之间产生痛苦损害而造成的悲剧。诚然,人性是复杂的,作为自然性与社会性辩证统一的人,无时无地不受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的制约与束缚,无时无刻不挣扎于理智与情感的辩难之中。对纪小美而言,她始终夹杂在林祥福与沈祖强之间,处于一种抉择无地的艰难处境之中。一方面阿强是她的丈夫,为了与她幸福生活,不惜离家出逃,抛父弃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带上远走他乡”[10],这种痴情让她生活在愧疚之中;另一方面林祥福那注定付之一炬的满腔真情与关爱又让她带上沉重的道德枷锁。由此,小美的灵魂进入了一种分裂的状态,她也无时无刻不在使自己分裂破碎的炼狱之中审判自我。正如刘再复和林岗所言:“人类的灵魂天生地就彼此分裂成互不相识的两半,但每一半都有充足的理由支持自己的立场,冲突中的双音,每一种声音都符合充分理由律”[11],从道德与情感的两维来看,小美欺骗林祥福与否,都是符合充分理由律的,也就是说无论她如何抉择,她都要陷入到无边无际的灵魂炼狱之中,用罪恶与救赎的冰与火来洗刷自我痛苦的灵魂。试想一下,如果小美一开始做出的抉择是抛弃阿强,选择和林祥福一同生活,那么她的命运就会从此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她不可能逃脱道德律令的操控,也无法突破良知的藩篱,相反,她无意识深处的那个超我的人格形态会不断地以“绝对命令”的形式来要求她进行自我审视和忏悔,而每一次审视和忏悔都无形地增加了她的罪感。当林祥福找到溪镇的时候,小美内心深处的痛苦与罪感达到了巅峰,她不断诘问阿强“文城在哪里?”[10],阿强对她说:“总会有一个地方叫文城”[10],这个答案比“文城”更虚无缥缈,让小美意识到了自我救赎的虚妄与渺茫,孤独无助的她只能如祥林嫂一般寻求神灵的宽宥,冰天雪地里,这个孤苦的女子以决绝的方式让自己的形骸与灵魂同归于尽,化作虚无。或许,在她悲剧性的一生中,只有这片刻的韶华超脱了沉重的肉身,获得了一种精神启悟的自由。
当我们从《文城》这首悲壮的寓言诗中大阔步地撤身而出之时,一个不期然的疑惑浮上心头:余华为何要在现代化高歌猛进的今天,穿越历史的长河去拾掇那消散在乱世废墟之中的情爱碎片?又为何要以回眸的姿态为那如同镜花水月的“幻影”吟唱一曲低徊隽永的挽歌?这似乎是一个难题,实则不然,套用福柯的话来说“重要的不是历史讲述的时代,而是讲述历史的时代”,余华的创作意图自然不在于故事本身的传奇性和悲怆性,而在于对现实的折射性与警示性。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国人乃至于整个人类群体便进入到了一个物质丰盈、精神迷失、危机漫漶的“主体性的黄昏”时代,诚如马斯洛在《人类价值新论》的前言所示:“我们时代的根本疾患是价值的沦丧”[12],人类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无比的怆然、孤独与疏离,一切维系精神支柱的集体感和认同感都消散殆尽了,异化感、痛苦感、绝望感和迷惘感充斥着人类的心灵,躯体疲惫不堪,灵魂支离破碎,我们不再找寻寄托理想信念和诗意生活的“文城”,因为置身于现代社会文明废墟上的个体“丧失了对现实社会主动介入、参与的主体扩张式的意向动力和实际能力”[13],占据人类生存空间的是对金钱利益的追逐与骚动、对娱乐媒体的迷狂与膜拜以及对欲望快感的沉湎与耽溺。正因为如此,余华塑造了一群找寻“文城”的圣徒,通过书写他们对生命的敬畏、对诗意的呼唤、对正义的吁求、对信仰的恪守来涤荡泛滥成灾的物欲洪流,照亮人类干瘪空虚的精神血脉,从而使现代生命体生长出“携有未来希望和踵事增华的幼芽”[14],这便是余华《文城》书写的现实意义与深度价值。
从理论意义和余华创作的初心来看,《文城》的写作无疑是成功的,是传递文学使命的有效文本,然而从现实维度来看,这个小说与理想的高度仍然存在着一定的差距:一方面,余华苦心孤诣创作的追寻之旅真的能一石激起千层浪,使现代人类“迷途知返”,从“生存蒙昧这一‘边缘’走向精神的‘家园’”[13]吗?另一方面,小说本身也不尽如人意,可以清晰地看到,余华尽管回到了他擅长书写的题材,却失去了他创作《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时的“灵光”和神韵,同样是书写苦难、高歌情义,但他无法再驾轻就熟地创造出一个令人灵魂悸动的故事。具体而言,小说中除了纪小美以外,其他人物形象的塑造几乎是失败的,这些形象过于扁平空洞,缺乏真实性和艺术性,此外,文本结构之间存在着明显的断裂与罅隙,给人一种前后混乱、逻辑失恰的生硬感;同时故事叙述的粗糙与潦草也限制了小说的审美空间。正是因为小说思想意蕴与表现形式之间存在的巨大落差,才导致了《文城》自出版以来就面临着铺天盖地的争论与非议,而对《文城》的争论与非议最后引发了读者和评论家对余华的批评与揣度,这种态势愈演愈烈,隐然成为一个文化热点。
为何余华在暌违八年后捧出的小说会如此不如人意呢?笔者认为这背后的缘由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莫过于是余华创作的“焦灼”以及迎合观众期许的心理使然。洪治纲曾在《余华评传·后记》中动中肯綮地说道:“面对中国这些年愈加粗鄙、放纵却又是生机勃勃的社会,面对着差距不断扩大此起彼伏的现实,余华的内心充满了各种难以言说的焦虑和无奈”[15],在后文学时代的今天,余华身负着一个作家关注现实、关怀现实的神圣使命,他意识到了言说的迫切性,但如何言说?这成为了一个难题横亘在了他与读者、理想与现实之间。在纯文学陷落的二十一世纪,创作一部曲高和寡的艺术精品是无法引发热烈反响的,余华虽然拥有着广阔的读者群,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向读者的阅读需求妥协,从这个层面来看,《文城》这部小说存在着某些网络小说中大量使用的叙事元素也就不足为奇了。
长眠地底的林祥福,虽身死魂消,却成功地抵达了“文城”,而在另一个时空下同途殊归的余华,却依然在找寻的路上,因为“晚祷的钟尚未响彻华土,理想与受难的奇妙关系我们尚未寻到”[16],这是一场赤诚守望灵魂家园和文学家园的精神追寻之旅,虽然长路漫浩,荆棘丛生,但笔者坚信余华的创作必能“摆脱各种‘妄’,走向真正贴近本体并向更高处超越的‘诗’与‘真’”[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