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替代故事:从叙事疗法理论看《无名的女人》

2021-11-21 19:07:54
写作 2021年4期
关键词:主导性亭亭姑姑

刘 婕

“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母亲说,“我将告诉你的事。在中国你父亲有一个妹妹自杀了。她跳进了家里的水井。我们说你父亲只有兄弟,因为这样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生过一样。”

——汤亭亭《无名的女人》①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383.

一、主导故事和替代故事

有意或无意地,自从诞生以来,西方世界的个人随笔可能就有对替代性视角的内在追求。在The Made-Up Self:Impersonation in the Personal Essay一书中,Carl H.Klaus注意到法国作家蒙田特意将“自己的作品和古典修辞以及中世纪经院哲学那种条理化的话语放在一起进行对比”(那也是蒙田所处时代的主流知识分子话语),从而“创立了个人随笔这一反文体,一种开放形式的写作,明显不同于系统化的知识门类和系统化的传达知识的模式”②③Klaus,Carl H.The Made-Up Self:Impersonation in the Personal Essay.University Of Iowa Press,2010,Kindle.。从一开始,个人随笔中的自我形象就是有别于主流、独立变动的,作者常常通过自由联想式离题漫谈来探索不同的经历、拥抱多样性。蒙田在个人随笔中重新发现的自我很少是单一的。在审视蒙田和他的文本之间存在微妙却复杂的关系时,Klaus认为蒙田“在反思自身和自己的散文时,从未固守某一个比喻或某一种视角”③。这些散文同时是也不是蒙田的自画像。这种意识上的不确定并不符合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文学标准,她曾评论说:“从来不是你自己,却又总是你自己——这就是问题。”①Woolf,Virginia.“The Modern Essay.”The Common Reader,https://commonreader.wustl.edu/c/the-modern-essay,28 May 2020.然而,在一些心理学家的眼里,这种模糊性也带来了机遇。

虽然有学者质疑蒙田是否和他的散文本质相同,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考虑个人叙事的功能,无可否认的是,作为一个人,蒙田的存在不可能和他的内在叙事分离。Rob Parkinson将术语叙事(narrative)和故事(story)互换使用,两者均指人类特定的认知模式,即通过时间来组织不同事件以建构情节。在Transforming Tales:How Stories Can Change People一书中,Parkinson指出:“你自己就是一个故事:关于你曾经如此和希望如何的故事,关于你是怎么样和你可能怎样的故事。”②Parkinson,Rob.Transforming Tales:How Stories Can Change People.Jessica Kingsley Publishers,2009,pp.17,26,46,28.受到美国精神病学家和催眠治疗师Milton Erickson的影响,Parkinson坚信人类天生就是“讲故事的生物”,“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大多是由我们告诉自己的故事和别人告诉我们的故事所建构的”③Parkinson,Rob.Transforming Tales:How Stories Can Change People.Jessica Kingsley Publishers,2009,pp.17,26,46,28.。换言之,人们都戴着故事滤镜生活,故事里包含有特定的信念、观点或情感,而这些有时候会导致有局限的视角甚至心理问题,比如精神分裂症或创伤后应激障碍。Parkinson认为,由于故事内在具有比喻性质,而比喻又在大脑功能中扮演关键角色(“比喻在前意识层面至关重要”)④Parkinson,Rob.Transforming Tales:How Stories Can Change People.Jessica Kingsley Publishers,2009,pp.17,26,46,28.,生物学的研究已经揭示一个个体的问题可能由虚假故事或错误匹配而引起,也即大脑在特定条件下所做的错误联结。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故事具有疗愈功能。新故事被纳入内在叙事以后能够重新处理旧有的联结(这可能发生在潜意识层面),而这一变化被称作重构(reframing)——“治疗师可能温和地表达见解,企图稍微质疑讲故事的方式,并提议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来构思情节⑤Parkinson,Rob.Transforming Tales:How Stories Can Change People.Jessica Kingsley Publishers,2009,pp.17,26,46,28.。从理论上说,人们告诉自己不同版本的故事时,就具有不同的自我。蒙田,正如他的作品,是复杂多样的,而非唯一版本。

Klaus也应该会赞同自我的建构性以及重建或选择一个自我的可能性。他实际上是将“个人随笔中的‘个人’”视作“一种书面的构造、一个编织出来的东西”,“比人的意识中升起的大团回忆、想法、感觉更为整齐有序”⑥Klaus,Carl H.The Made-Up Self:Impersonation in the Personal Essay.University Of Iowa Press,2010,Kindle.。非虚构写作中的创造性其实正来源于这一团乱絮,而一个不同的自我得以生成。以Michael White和David Epston为首的叙事治疗师也是在这同样的杂乱中,搜寻积极的替代故事(alternative story)来消解有问题的主导故事(dominant story)。他们在后结构主义思想的指导下,将患者置于社会文化的语境下进行分析。两人认为,在很多情况下困扰患者的联结或内在叙事,是在个体内心主导叙事影响下生成的。如前所述,Parkinson将故事当作人们看待世界的滤镜,而White更进一步提出故事就是人们所感知到的现实。在他看来,对个体而言实际上很难有察知绝对客观现实的途径,人们眼中的世界更准确地说只是世界的一张“地图”⑦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3,10,3,13,11,13.。各种特定的阐释框架对发生的事件进行拣选和规整,然后形成“故事或自我叙事”“经历必须被故事化并且正是这种故事化决定了经历的意义归属”⑧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3,10,3,13,11,13.。故事化(storying)是人们组织自己生活的方式⑨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3,10,3,13,11,13.,每一个个体都是特定叙事的读者和作者,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人们存在于一个互文性的网状体系中⑩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3,10,3,13,11,13.。问题在于“一种叙事永远也不可能具有我们生活体验的全部丰富性”[11]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3,10,3,13,11,13.。个体用以探索世界的地图存在裂隙和缺口,因为没有纳入情节的事件,对个体认知而言并不存在,在个人构造的地图中不显现[12]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3,10,3,13,11,13.。所以个人可能会面对一种被遮蔽的现实、一个狭隘的故事,而这也许是为什么Parkinson指出有些人实际上成为了“自己想象的受害者”①Parkinson,Rob.Transforming Tales:How Stories Can Change People.Jessica Kingsley Publishers,2009,p.69.。White承认重新故事化的必要性,但他侧重考察关于事件的拣选过程以及主导故事如何左右这一过程。当主导故事“不能充分代表他们的生活经验”或“他们生活经验的重要方面”抵触那些主导叙事,个体就会经历种种问题②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疗愈方法就来自Klaus所认识到的那一团乱絮中。意识中的乱絮满是未显现的、未被故事化的事件,“保持着无定形状态,没有结构和形状”③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同时也最具有生成性,为重写个人生活提供了机会,有助创造替代故事来产生新的意义联结。“主导叙事之外的生活经历,为生成或重新生成替代故事提供了丰富肥沃的土壤。”④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

然而,White更大的贡献在于确认主导故事的来源。当疗愈文献还很少关注权力(power)的角色的时候,White已经转向了米歇尔·福柯的相关论述。福柯认为权力会通过知识起作用,而且两者并不能完全分离开来。他提出“权力具有生成性;它可以生成现实;它可以生成不同领域的对象和真理的仪式”⑤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这是通过主导性的知识来实现的,比如“‘全面’和‘统一’的知识”,也即所谓“‘客观现实’的知识”⑥转引自 White,Michael.“Externalizing of the Problem.”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72.。当通过故事化来组织个人生活时,个体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主导性知识的影响,由权力支持的相关“常规化真理”⑦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会参与建构个人叙事。此外,权力也促生特定的知识等级结构,将“被制服的知识”置于底层,包括地域性知识和博学知识⑧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而这些知识具有产生替代性知识的可能⑨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14,12,15,20,19,25,23.。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个体的生活经验和主导故事之间的冲突可能来自权力的社会控制,而替代性知识和替代性故事为个体抗拒被权力物化提供了一种手段。因此,叙事治疗师认为疗愈患者的关键一步是解构有限制性的主导故事并发掘患者所偏好的替代性故事。

从一开始,个人随笔作为西方的一种文体就已经在培育发展替代性视角,探索在主导性知识影响下改写个人生活的可能(尤其是创伤叙事)。比如在有广泛影响的美国世纪散文精选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中,编者之一Robert Atwan开篇即强调美国散文家和哲学家爱默生的深远影响,追随其所主张的个人需“抵制从众言行,相信自己”,不为习俗传统等所束缚⑩Atwan,Robert.“Foreword.”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x.。另一编者Joyce Carol Oates也呼应这一精神在全书导言中说“这儿没有那种空洞的(享有特权的白人男性的)意识所进行的悠闲沉思”[11]Oates,Joyce Carol.“The Art of the (American) Essay.”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xx,xvii,xxv.。与之相反,入选的散文体现了“多种声音讲述的美国历史”[12]Oates,Joyce Carol.“The Art of the (American) Essay.”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xx,xvii,xxv.,这也包括了少数族裔的声音[13]Oates,Joyce Carol.“The Art of the (American) Essay.”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xx,xvii,xxv.。他们扶植被压抑的个人视角,支持被强势话语边缘化的声音,这正和叙事治疗师的做法不谋而合。叙事治疗师也是在有问题的主导故事之下搜寻有积极意义的替代故事。因此,很有必要采用叙事疗法的基本理论模型来解读文选中汤亭亭1975年的文章《无名的女人》(No Name Woman)。相较于传统的心理分析方法,叙事疗法的模型不仅带来检视文学作品的新角度,也在分析个人叙事方面有自己独特的优势。此外,研究汤亭亭文章中身处两种文化之间的复杂位置,也能有效补充White的理论模型。具体而论,叙事治疗师们致力于与患者合作来外化问题并且一次建构一个替代故事,而作为美国华人第二代移民,汤亭亭试图讲述的故事则受到两个不同体系中主导性知识的影响,而原生文化系统中的主导性知识在新的社会体系中还变成“被制服的知识”。更进一步说,虽然White讨论了从旧式王权到现代权力的过渡①White, Michael.“Externalizing of the Problem.” 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72-74,72.,其对替代故事的探讨仅限于现代权力运作的情况,并未触及旧式王权和现代权力的交叉影响,或是不同主导性知识和社会体系的相互作用。汤亭亭的散文正反映了这种复杂性,还有在此情境下寻找替代故事的困难。

二、浅薄描述和独特成果

White曾经指出,“我们所有人都陷于权力/知识的网络之中”②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22,25.,也乐观地相信如果能重返“被制服的知识”,个体可以搜集足够的材料来建构替代故事。汤亭亭《无名的女人》所显示的困境在于,作为第一代华人移民的孩子,她既对美国文化的接触有限,又不太了解父母的原生文化。因为不太懂普通话,她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告诉她的很多故事,还会误解某些事情,而这在她的回忆录《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该书收入《无名的女人》作为第一章)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文中的孩童生活在少数族裔社区唐人街,处于美国社会的边缘地带,家庭贫困,她也很少有机会能了解美国文化的不同方面。“每人一次嘉年华飞车之后,我们带着罪恶感付了款;走在回家的昏暗路上,疲惫的父亲数着他的零钱。”③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8,393.因此,文中的女孩更可能遇到的是来自两个文化系统的主导性知识,汤亭亭也更难以发掘替代性知识、重构她姑姑的故事。移民在我们童年周围建筑了无形的世界,我们美国出生的第一代必须得想出它如何才能融入美国的坚实土壤。④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8,393.这里“无形的世界”已经暗示她从家庭和族群社区获得的知识变成了“被制服的知识”——就是White所定义的“仅仅在社会边缘存在并且排位很低的知识”⑤White,Michael.“Story,Knowledge,and Power.”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22,25.。值得注意的是,汤亭亭所接触的被制服的知识也包括从晚清遗留下来的主导性知识。中国的最后一个王朝于1912年结束,她的姑姑于1924年自杀,但来自过去的主导性知识仍然困扰着生于1940年的女孩。文章中提到“我妈妈说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我们7岁的时候不必缠足”⑥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8,393.,而1912年的法律已经废除了女子缠足的陋习。因此,当她的父母和其他村民一起移居到美国时(“我们故乡的邻居也移民了,我们家就在他们中间安顿下来”⑦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8,393.),这个华人社区保留了过去帝制系统里的部分主导性知识,而在这些知识降级为美国社会中被制服的知识以后,它们并不能成为构造替代故事的丰富来源。

由于时间上的相对滞后性,主导性知识并不随着帝国的灭亡立刻消失,王权仍影响到文中汤亭亭母亲讲述的故事。在《必须保卫社会》(Society Must Be Defended)一书中,福柯讨论过西方社会权力模式的转变。旧的权力模式,也即是王权,授予君主生杀予夺之权(主要是处决权,the right to kill)。在这种“夺取生命或者允许活下去的权利”之外,19世纪也衍生出一种新的权利——“使一些人活着也听任另一些死亡”⑧Foucault,Michel.“Society Must Be Defended”:Lectures at the College de France,1975-76,translated by David Macey,Picador,1997,p.241.,因为旧式权力依赖于君主的中心地位,White认为,王权虽“有能力进行驱逐”,这种“社会控制形式代价高昂且相对无效”⑨White, Michael.“Externalizing of the Problem.” 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72-74,72.。和西方不同,在中国基于儒学的帝国体系中,权力也通过宗亲关系来起作用。帝王是所有人的大家长(每个臣民都是他的孩子),而王权,那种生杀予夺的权力,在区域范围内也转移到地方官员手里,由他们扮演百姓父母的角色,整个社区像家庭一样维持这种权力关系。个体主要作为社区的成员而存在,由社区规约个体行为。因此,个体的身份通常和整个群体捆绑在一起,一个人犯错会使许多人蒙羞。与之类似,在一个家庭之内,父母对子女具有绝对的控制权,包括他们的婚姻。汤亭亭文中姑姑的包办婚姻便是如此,汤亭亭也猜测“她的公婆本来可以贩卖她、抵押她、用石头砸死她”①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85,383,384,391,393.。《女勇士》后面的章节表明,即使出生在美国,汤亭亭仍然感觉被这种王权的表现形式所威胁,常常担忧父母会卖掉自己,虽然这实际不可能发生。因此,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汤亭亭母亲讲述的关于姑姑的故事是一个杀戮的故事,是王权的一种延伸。

《无名的女人》母亲的叙事集中在基于旧有主导性知识的杀戮权力(the power of killing)上。汤亭亭的父亲多年不提过去发生的事,拒绝承认她姑姑的存在,这种沉默不仅宣告了她的物理死亡,也导致了她的社会死亡。汤亭亭的母亲选择偷偷告诉女儿姑姑的故事,却并不是为了建构一个替代叙事来拯救这个被迫害的女人。实际上,当他们的华人社区孤立地存在于一片新的土地上时,她这么做更像是行使传统的家长权力。“现在你已经开始月经来潮,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事也可能发生在你身上。别让我们丢脸。你不会想被这样忘掉,好像你从来没有出生过一样。村民们一直在盯着呢。”②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85,383,384,391,393.虽然文中的女儿已经处于美国社会的现代权力体系中,她也和姑姑一样面临社会死亡的威胁。文章开头第一段,对姑姑的叙述全部是关于杀戮的。“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这第一行已经将整个故事打上秘密的标签,维持着姑姑的社会死亡状态。在关于她物理死亡的简要概述之后,母亲重申了这一状态,“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生过一样。”③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85,383,384,391,393.换言之,文章的开头并不仅仅讲述姑姑如何杀死了自己,而表明整个家庭如何杀死了姑姑。

文章随后的内容涉及多年前的夜晚,村民们为了雪耻泄愤而闯入汤家烧杀掠抢,母亲对此的详细描述,也只能被看作浅薄描述(thin description),因为这一描述忽视了姑姑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根据叙事疗法的理论,浅薄描述“很少有空间容纳生活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也“很少有余地让人们表达自己行为的特定意义和这些行为发生的情境”④Morgan,Alice.What is Narrative Therapy?:An Easy-to-Read Introduction.Dulwich Centre Publications,2000,pp.12,13,52-53.。“浅薄描述通常导致关于人们身份的浅薄结论”⑤Morgan,Alice.What is Narrative Therapy?:An Easy-to-Read Introduction.Dulwich Centre Publications,2000,pp.12,13,52-53.,并且将人等同于问题本身。在母亲讲述的故事中,女主人公姑姑一直是缺席的,没有自己的声音,只是作为通奸罪的符号最后被消灭。而村民们头戴面罩、隐藏真实面孔,其作为权力代理人、执行者的角色被突显出来。母亲详细描绘了那晚目击的杀戮过程,历数村民对家畜的屠杀(和姑姑一样,家畜也是脆弱、被物化的生命)。他们的“刀滴下我们动物的血”⑥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85,383,384,391,393.,因为“她的不忠已经损害了整个村庄”⑦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85,383,384,391,393.。就此而言,母亲讲述的故事也表现出王权如何在地方层面运作。

汤亭亭的文章试图努力抵抗这种王权的影响和母亲的浅薄描述。虽然她母亲叫她不要告诉任何人关于姑姑的事,通过书写这个不被承认的女人,汤亭亭向所有人传播她的故事。她在文中想象关于姑姑不同版本的故事,这表明多年以后她已不再受困于母亲的浅薄描述(“在这沉默之上还有更多:他们想让我参与对她的惩罚。而我有这么做过。”⑧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85,383,384,391,393.)。她已学会重新聚焦个人而非问题,探索姑姑可能会偏好的各种意义,而这很显然是一个独特成果,建构替代故事的关键一步。叙事疗法中的独特成果(unique outcome)是指“问题所不喜的任何事、任何不符合主导故事的东西”,这可以是一个想法、一种感觉或一个愿望⑨Morgan,Alice.What is Narrative Therapy?:An Easy-to-Read Introduction.Dulwich Centre Publications,2000,pp.12,13,52-53.。White更进一步归类将之分类为历史性的独特成果、当下的独特成果和未来趋向的独特成果①White,Michael.“Externalizing of the Problem.”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p.56-61.。不论是哪种类型的独特成果,都是建构替代故事的必要材料。由于其能转变看待事物的视角,即使一个计划或一个梦想都能增强个体的力量。有意或无意地,汤亭亭正是用她的想象去填补关于姑姑这个无名女人叙事的空白,寻找不同的解释和替代故事。具体而言,汤亭亭对故事的重述发展出涉及姑姑身份的三种叙事:受害者、爱人、母亲。

然而,汤亭亭还不能算是成功建构了一个具有疗愈功能的替代故事。即使是在讲述姑姑的故事时,汤亭亭仍然感到“她没给我任何长辈的帮助”②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尽管最后将此文献给姑姑,汤亭亭也不确定姑姑是否会满意。“我在泄露她的秘密;而她当年心怀怨恨自杀。”③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这很可能是因为主导故事仍以不同形式干扰到她对事件的重述。试图将姑姑从通奸叙事中解救出来,汤亭亭首先选择了强暴情节,而姑姑可能是无辜的受害者。“她顺从了他;她总是做她被吩咐的事。”④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可是,这并不能改变女人必须顺从的传统叙事,汤亭亭这里只是用一个主导故事替换了另一个。在强暴情节中,女人仍然是被责备的那一方,在汤亭亭的想象里姑姑还是被可悲地放逐到“弃儿的餐桌”⑤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继续过着灰暗压抑的生活。

汤亭亭随后选择的浪漫叙事给予了姑姑更多个人能动性,但这也很难说是一个有建设性的替代故事。这一次姑姑勇敢地追求爱情,并为保护爱人而牺牲。“在镜子前我姑姑把个性梳进了她的刘海”,展示出对“美的惊人解放”⑥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但她的欲望似乎是肤浅的。在汤亭亭的想象里,当看见一个男人时,“为了一双温暖的眼睛或一个柔和的声音或一次漫步——那就是全部了……她为之放弃了整个家庭。”⑦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实际上,镜子这一经典道具已经表明姑姑的能量来自美貌及其背后长期存在的男性视角。作为一名女性,她仍然被浅薄描述所物化。不仅于此,汤亭亭也意识到自己建构的浪漫叙事有被卷入乱伦叙事的危险。“即使当她的头发引诱着未来的爱人,很多其他男人也在看她。叔叔、堂兄弟、侄子、兄弟也会看……”⑧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汤亭亭已经知道她的祖父有着一种对女儿异乎寻常的爱,曾想拿儿子去交换一个女婴,这个有些疯狂的男人也曾在饭桌前暴露癖发作⑨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流露出无法控制的欲望。出于某种原因,整个家庭对姑姑婚外怀孕的事长期保持沉默,并且在劫掠发生时不做一点抵抗。而姑姑虽然心怀幽怨自杀,却选择跳进家里的水井,而不是村里的水井。她或许是家里某个更有权威的人的替罪羊。汤亭亭承认“他可能就是她家里的某个人”,但很快转移方向说“整个村子都是亲戚”⑩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家庭的秘密被深埋在井里,这可能也不是通往疗愈性替代故事的路。

在另一方面,对故事中的姑姑来说,作为一个美丽的情人也很难从困境中突围,因为现代权力运作下美国文化中的主导知识也塑造了汤亭亭的叙事。姑姑作为全村“孤独的浪漫者”[11]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而出现似乎是突兀、不合时宜的,但汤亭亭从小在新年观看美国电影,塑造出这种形象却很自然。文中所提及的美国20世纪40年代末的流行电影,包括《噢,你这漂亮娃娃》(Oh,You Beautiful Doll)和《她系着一条黄丝带》(She Wore a Yellow Ribbon)[12]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都体现出当时美国社会关于女性的主导故事:女人仍然作为被动的玩偶为爱而活。而在关于姑姑的浪漫叙事中,汤亭亭也穿插有对自己美式女性化、美式靓丽的回忆和看法[13]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7,394,386,387,388-9,387,389,389,390,386,385,389-390.。文中的她也不时从美国主流社会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父母族群,并不能完全理解他们的原生文化。美国社会现代权力所支持的主导知识,常将内涵丰富的中华文化削减为一些浅薄描述,比如本地的奇怪习俗(“移民们通过变相的诅咒来迷惑神灵,用弯曲的街道和虚假的名称来误导他们”①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5-386,391,393.),还有难以接受的饮食习惯(村民们“自己孵化小鸡并吞食胚胎,鸡头是美味佳肴,醋烧鸡脚是聚会小吃,去掉碎石,甚至连鸡砂囊内层也吃掉”②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5-386,391,393.)。这样一种视角使她与自己的文化传承疏离,很难触及被制服的知识来建构可能的积极叙事。汤亭亭从现代视角出发将姑姑描述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体,而不仅仅是社区里一位面目模糊的成员,这无疑是一种进步。文中也指出:“那些村民惩罚她,因为她行事表现得好像自己可以有一种秘密的、不同于他们的私人生活。”③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5-386,391,393.但是,在现代权力隐蔽的运作模式下,由于那些常规化看法的广泛影响,自我克制、自我审查变得难以避免。人们“成为自己的看守,他们监督自己的姿态,他们成为自己审查的对象”④White,Michael.“Externalizing of the Problem.”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Michael White and David Epston,Norton,1990,p.71.。汤亭亭浪漫叙事部分从美国视角粗浅检视中华文化,这表明已经被内化的现代权力之监察将她和潜在的替代知识隔离开来。

汤亭亭最后的尝试,母亲叙事,带来更多希望。她对生子场景的详细描述表现出姑姑的坚强,她的死亡更具意味,因为在这一叙事中她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过,虽然姑姑自杀之前“带婴儿到井边显示了她的爱”⑤Kingston,Maxine Hong.“No Name Woman.”The Best American Essays of the Century,edited by Joyce Car⁃ol Oates and Robert Atwan,Mariner Books,2001,pp.385,385-386,391,393.,不忍将幼子留在世上受苦,汤亭亭仍然按照乡村传统让姑姑在猪圈里生产。这一矛盾可能和文中汤亭亭自己受到家长式权力的压迫相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强调姑姑的母亲角色意味着重返旧式的王权领域,作为母亲的姑姑也具有杀死自己孩子的权力(虽然这出于爱)。不过,小小改变也仍是独特成果,《无名的女人》一文可以被视为一个有待发展的替代故事。这也许是为什么汤亭亭在回忆录《女勇士》的下一章《白虎》里,想象木兰将军在沙场征战过程中怀孕生子。汤亭亭对这个有名传说的大胆修改,表明她在尝试回归历史性的被制服的知识,更积极主动地搜寻建构替代故事,而更多可能性正有待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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