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雪
(兰州财经大学艺术学院,甘肃·兰州,730000)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仪仗中用乐的传统,仪仗用乐以鼓吹乐为主体。汉代以来,鼓吹可依据演奏场合分为两类:用于道路的车驾仪仗之乐,称为卤簿鼓吹;用于殿庭,作为献捷、给赐、宗庙食举等活动的仪仗之乐,称为殿庭鼓吹。卤簿鼓吹至唐代颁行卤簿令而成定制。
莫高窟壁画中的出行图是研究中国晚唐、五代时期仪仗用乐的珍贵史料,其中既包含卤簿鼓吹,又包含极富地方特色的乐舞,历来为学界所重。宁强教授提出,张议潮、曹议金出行图中的乐舞是大阵乐与土俗舞相结合的表演,《回鹘夫人出行图》中的乐舞为西凉乐与方舞的结合[1](P304-318)。此外,陈明[2](P51-54)、朱晓峰[3](P25-34)等学者对《张议潮统军出行图》中的乐舞及乐器作了专题考证。本文拟以莫高窟出行图中的鼓吹图像为主要研究对象,结合史籍记载,考证晚唐五代归义军时期敦煌地区仪仗用乐的类型、乐舞组合方式及用乐规制。
莫高窟壁画中包含乐舞内容的出行图共五铺,分别为晚唐第156窟南壁《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北壁《宋国夫人出行图》、第12窟前室西壁《索义辨出行图》以及五代第100窟南壁《曹议金出行图》、北壁《回鹘夫人出行图》。张议潮、曹议金出行图位于南壁下方,其眷属宋国夫人、回鹘夫人出行图位于北壁下方,出行仪仗均头西尾东,两壁之间呈对称布局。五铺出行图中共包含十二组乐舞(见表1)。
表1.莫高窟出行图中的乐舞统计表
注:伎乐人以“身”为单位,乐器以“件”为单位。
1.《张议潮统军出行图》仪仗中的乐舞可分为前、后两组(见图1)。
第一组:马上乐队,位于仪仗最前方。8人马上演奏,每列4人对称分列左右,4人奏大鼓,鼓以绳斜挎,置于腋下,单杖击之。4人奏大角,演奏时朝向仪仗后方。
第二组:乐舞方队,位于仪仗中部。舞伎8人分列两队舞蹈,均身着圆领缺骻袍服,袖窄而长,腰束革带,下穿阔口裤。其中一列为男性,头戴唐巾,另一列为女性,佩戴吐蕃缠头,巾饰长垂于脑后。舞者一手曲臂举袖,一手向胯侧挥袖。乐队共12人,乐手均为男性,头戴幞头,身穿圆领褾袖袍衫,腰系革带。
2.《宋国夫人出行图》中的乐舞自西而东共有三组(见图2、3)。
图2、3《宋国夫人出行图》中的乐舞莫高窟第156窟北壁(晚唐)
第一组:百戏,位于仪仗最前方。6人作“戴竿之戏”,1男子头顶竿,竿梢之上有身着短裤的4身童子作杂技表演,旁立1男子持竿护持。另有4身乐伎奏乐,以百戏艺人为中心,呈圆弧形排列。
第二组:乐舞方队,位于百戏之后。乐伎7人,分前后两排,舞伎4人,呈菱形排列,身着V领长袖短衫,袖窄而长,下穿团花纹曳地高腰长裙,身挂帔帛,梳高髻,相对而舞。
第三组:俗乐乐队,位于宋国夫人前方,4名乐伎均为女性,身着大袖襦裙,足穿高头履。
1.《曹议金出行图》中的乐队自西而东可分为三组(见图4、5)。
图4.《曹议金出行图》中的乐舞方队莫高窟第100窟南壁(五代)
第一组:马上乐队,位于仪仗最前方,共残存4身,其中2人奏大鼓,2人奏大角。下部残毁。
第二组:乐舞方队,位于仪仗中部,舞伎8身,残存乐伎10身。图像下残。
第三组:俗乐乐队,位于曹议金前方,残存7身,乐伎皆为男性。
2.《回鹘夫人出行图》中的乐队自西而东共有三组(见图6、7)。
图6.《回鹘夫人出行图》中的乐舞方队莫高窟第100窟北壁(五代)
第一组:乐舞方队,位于仪仗前方,乐伎10身,残存舞伎2身。
第二组:携乐器队,骑马行进,携带鼓、笛(以布包裹)、方响、竖箜篌各1件,另有4件乐器包裹于布中,形制不详。
第三组:俗乐乐队,位于回鹘夫人前方,乐伎4人皆为女性,乐队前有1人转身向后作指挥状。
此外,《索义辨出行图》中乐舞图像漫漶严重,编制残缺,本文不拟深论。依据出行图中的乐舞组合形式、乐队编制及演奏方式等特征,可将乐舞分为四类:马上乐队、乐舞方队、百戏及出行图主人前方的俗乐乐队。
鼓吹乐的部类、名称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各个朝代的鼓吹称谓较为混杂。汉代鼓吹乐主要包含“鼓吹”“横吹”两种类型,郭茂倩《乐府诗集》载:
有箫笳者为鼓吹,用之朝会、道路,亦以给赐。汉武帝时,南越七郡,皆给鼓吹是也。有鼓角者为横吹,用之军中,马上所奏者是也。[4](P309)
唐代鼓吹乐发展为五个部类,据《新唐书·仪卫下》载:
大驾卤簿鼓吹,分前后二部……凡鼓吹五部:一鼓吹,二羽葆,三铙吹,四大横吹,五小横吹,总七十五曲。[5](P338-339)
五部之中,第一部鼓吹由非旋律性乐器组成,多用于卤簿中的前部鼓吹;羽葆部具有很强的仪式性,多用于大驾卤簿、对高级官员的赏赐及丧后追赠;铙吹即短箫铙歌,序战伐之事,故军队凯乐多奏铙吹部;横吹部多演奏非仪式性的俗曲。
对比可知,马上演奏、用于军中的乐部在汉代称为“横吹”,在唐代则称为“鼓吹”。“鼓吹”一词在唐代具有广、狭二义:一是隶属于鼓吹署的所有仪仗音乐统称为“鼓吹”;二是作为鼓吹中的部类名称,特指由军乐发展而来的马上奏乐的鼓吹乐部,尤其以道路仪仗中使用最为典型。
汉代大驾卤簿鼓吹已有前、后部之分,据《大唐开元礼》等典籍记载,唐代一品官员卤簿鼓吹分前、后两部。从乐舞布局来看,《张议潮统军出行图》与《曹议金出行图》中马上乐队与乐舞方队具有前、后部鼓吹的意义。
马上乐队的乐器仅鼓、角两种,与五部鼓吹乐中“鼓吹部”的乐器类型相似。《新唐书·仪卫下》记载:
鼓吹部有㧏鼓、大鼓、金钲小鼓、长鸣、中鸣。[5](P338-339)
从同卷所记各乐器曲名来看,㧏鼓、长鸣有“雷震”“龙吟声”等,可推断其奏法为模仿各类自然音声,形成威严震骇的音响效果;中鸣、小鼓有“荡声”“单摇”等,突出节奏的表现力;大鼓有“驎合逻”“吐咳乞物真”等,为胡曲音译,根据类型分为“严”“警”两类,取威严、警戒之意。可见“鼓吹部”的主要功能是道路警戒、显示军队威仪。
由汉代“横吹”发展而来的唐代“鼓吹部”与胡乐有深厚的渊源。鼓吹部乐人皆骑马,是对北狄诸国马上奏乐习俗的承袭,《新唐书·礼乐》载:
北狄乐皆马上之声,自汉后以为鼓吹,亦军中乐,马上奏之,故隶鼓吹署。[5](P317)
据贺世哲先生研究,莫高窟第156窟开凿时间不早于晚唐咸通二年(861),即唐廷授张议潮“检校司空”之后。第100窟的营建时间在五代时期曹元德掌权期间(935-940)。[6](P209;P222-223)卤簿鼓吹作为身份及功勋的象征,历来具有记叙史实、颂扬功德的政治意义,尤其师有功者,多备军容凯乐。
敦煌遗书P.2962《张议潮变文》记叙大中十年(856)吐浑王反乱,张议潮行军至退浑国作战事:“展旗帜,动鸣鼍,纵八阵,骋英雄。”又记归义军与伊州回鹘作战事曰:“回鹘大败……于是中军举画角,连击铮铮……遂即收兵。”[7](P310-317)“鸣鼍”“画角”即鼓、角,在古代战争中发挥着鼓舞士气、指挥战斗的重要作用。因此以鼓、角为主奏乐器的鼓吹乐从产生之初便属于“以鼖鼓鼓军事”的军中之乐。《晋书·乐下》记,汉代已有严格的军中用乐规制:
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以给边将,和帝时,万人将军得用之。[8](P461)
“横吹”作为军乐,汉代仅阶品较高的将领可用,唐五代时期“鼓吹部”依旧因袭这一传统。张议潮、曹议金均以军功立身,置身通显,因此出行仪仗最前方使用以鼓、角于马上演奏的具有军乐性质的“鼓吹部”。
乐舞方队是莫高窟出行图仪仗用乐中不可或缺的核心部分。两铺男性出行图中乐舞方队的编制、队形、舞容极为相似,可见这组乐舞在归义军统治期间是规范的仪式性乐舞,不是即兴而作。女性出行图中乐舞方队的编制较男性略小,以体现等级之差。
早在20世纪50年代,阴法鲁先生提出《张议潮统军出行图》中的乐舞为唐十部乐中的西凉伎。[9](P107-139)众所周知,西凉乐是中西音乐融合的产物,以中原与西域乐器共用为典型特征。从编制来看,该乐队并不包含西凉乐中具有标志意义的中原乐器。此外,十部乐属燕乐系统,其本质为宫廷俗乐,而卤簿用乐是仪式性乐舞,隶属鼓吹署,两者具有截然不同的文化渊源。
据《大唐开元礼》及《新唐书》记载,一品官员后部鼓吹用铙吹一部(箫、笳、铙鼓)、横吹一部(大横吹:横吹、笛、箫、筚篥、笳、节鼓;小横吹:角、笛、箫、笳、觱篥、桃皮觱篥),其中铙吹部由短箫铙歌发展而来,具有歌唱传统。莫高窟出行图中乐舞方队所用乐器涵盖了吹管、打击和弹拨乐器三种类型,尽管加入竖箜篌与琵琶两件弹拨乐器,然而在乐队中,吹管与打击乐器仍处于主导地位,音乐在本质上依然属于“鼓”“吹”相加,以歌和之的范畴。因此,该乐队应是在铙吹部与横吹部结合的基础之上发展衍变而来。
敦煌遗书P.2962《张议潮变文》中记归义军于大中十年(856)大败退浑军:
决战一阵,蕃军大败……收夺得驰马牛羊二千头疋,然后唱《大阵乐》而归军幕。[7](P310)
《大阵乐》即《秦王破阵乐》,本为士卒歌颂唐太宗战功而作的徒歌,唐代军队凯歌《破阵乐》而归,似为一种军中传统,归义军也概莫能外。《破阵乐》为唐代凯乐四曲之一。铙吹部第一曲为《破阵乐》,据王立增先生研究,大鼓吹部第二十一曲为《破阵乐》。[10](P24-34;P324-325)由此看来,《破阵乐》作为大唐武力绥服四海的象征,为唐代鼓吹仪仗所习用。《新唐书·礼乐志》载:
咸通间……藩镇稍复舞破阵乐,然舞者衣画甲,执旗斾,才十人而已。[5](P316)
《破阵乐》自产生伊始至咸通年间已逾二百余年,在有唐一代衍变为十余个形式多样、功能各异的版本,兼容雅、胡、俗三种音乐风格,足可见其兼收并蓄的艺术特征,既包含使臣下“畏威怀德”的政治功能,同时又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从士卒唱《大阵乐》而归,到藩镇复舞破阵乐可见,大中至咸通年间《破阵乐》流行于边镇,是可歌唱、可舞蹈,同时又合乐的表演。《新唐书·礼乐志》又记:
又有葱岭西曲,士女蹹歌为队,其词言葱岭之民乐河、湟故地归唐也。[5](P316)
上文所载为大中年间(847-860)流行于葱岭及河西地区的歌舞。蹹,踏也,“蹹歌为队”指舞人呈队排列,联袂而歌,踏歌而舞。踏歌自葱岭向东流播而首及敦煌地区,无论从舞容或歌词主题来看,文献所述均与张议潮、曹议金出行图中的舞蹈相类。
有关这一舞蹈的民族属性,学界一直存有争议。李才秀先生最早提出,图中身着吐蕃装者为女子,其舞姿与当下藏族舞蹈的行进步伐相类[11](P141)。李正宇[12](P73-79+187)、段文杰[13](P94)、沙武田先生[14](P37-57+314)亦持此说。王克芬先生进一步指出,男女双方的舞蹈分别类似锅庄与弦子[15](P157)。宁强[1](P304-318)与陈明先生[2](P51-54)则否认该舞蹈与吐蕃之间的联系。对这一舞蹈民族属性的判定之所以存在分歧,主要原因是研究方法以图像与文字史料、活态舞蹈的对照为主,而忽略了敦煌壁画中乐舞图像本身的发展序列。
从舞服形制来看,该舞蹈属长袖舞,笔者通过对莫高窟壁画中长袖舞发展脉络的梳理察知,长袖舞最早出现于中唐时期第154窟、第144窟壁画之中,最初舞服形制为翻领、长袖,其中第144窟舞者头戴缠头,是最具代表性的吐蕃舞蹈,舞姿为右手向头顶扬袖、左手向身侧甩袖,右腿提膝,呈腾跃之姿。至中唐晚期,第231窟法华经变中出现圆领袍服的长袖舞,圆领长袖舞自此成为中唐晚期直至宋代最为多见的长袖舞类型。圆领的服制是胡汉民族各自固有的领式,有唐一代普遍流行于河西地区,与吐蕃文化无直接渊源。尽管张议潮、曹议金出行图中的女性舞者佩戴吐蕃巾饰,但舞服、舞姿并不具备吐蕃长袖舞的典型特征,这一舞蹈并非纯粹的吐蕃舞蹈,而是吐蕃与汉民族舞蹈融汇合流而成的舞蹈种类。
结合历史文献中的记载、《破阵乐》在鼓吹乐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张议潮统军出行图》题记“收复河西一道”的政治意义,笔者推断,该乐舞极有可能是由乐队演奏《破阵乐》的曲调,编创歌咏河西一道归唐功德的唱词,并配以河西地区所流行的长袖舞蹹歌的综合性表演。
《宋国夫人出行图》仪仗最前方所绘百戏为缘竿,古称“都卢寻橦”,又名戴竿、缘橦。《艺文类聚·卷六十一》所引傅玄《正都赋》:
乃有材童妙妓,都卢迅足,缘修竿而上下,形即变而景属。忽跟挂而倒绝,若将坠而复续。虬萦龙蜿,委随纡曲,杪竿首而腹旋,承严节之繁促。[16](P1110)
《宋国夫人出行图》中的百戏图所描绘的,正是此类缘竿场景。“虬萦龙蟠”意指身体如龙屈曲盘伏,是为柔术,此时音乐“委随纡曲”,“纡”一作“纾”,为弯曲、曲折或宽舒、迟缓之意,“纡曲”乃速度缓慢之乐曲。“杪竿首而腹旋”则如图中所绘,童子以腹抵竿首旋转,此时音乐速度加快、情绪热烈,即所谓“承严节之繁促”。百戏所用乐队有横笛、大鼓、拍板各一件,其中两件为打击乐器,这样的乐队配置既可发挥吹管乐器性能,演奏节奏疏朗的“纾曲”,又适宜突出打击乐器的表现力,演奏“严节繁促”、气氛热烈的乐曲。《旧唐书·庄恪太子传》载:
四年,因会宁殿宴,小童缘橦,有一夫在下,忧其坠地,有若狂者。上问之,乃其父也。[17](P3091)
可见“缘橦”是极危险的百戏品类。图中西侧有一男子持竿站立,正是因缘竿危险,“忧其坠地”而在一旁护持。唐代缘竿不仅技艺精湛,竿木加高,有“百尺竿”之称,更是体现出时代特色。苏鹗《杜阳杂编·卷二》:
时有妓女石火胡,本幽州人也,挈养女五人,才八九岁。于百尺竿上张弓弦五条,令五女各居一条之上,衣五色衣,执戟持戈,舞《破阵乐》曲。俯仰来去,赴节如飞。[18](P1387)
上述百戏表演用乐为《破阵乐》,表演者身着五色衣,执戟持戈,仿照燕乐大曲《破阵乐》虚拟战争场面的舞容。此时《破阵乐》已脱离燕乐本有的仪式性,与百戏相结合,纯粹为怡情悦目之用。宋国夫人出行仪仗最前方陈百戏,与南壁张议潮出行仪仗前方的马上军乐呈对称状态,从而使南、北两壁之间形成仪式性与娱乐性的共存与呼应。
在莫高窟的四铺出行图中,《张议潮统军出行图》中仅包含两组乐舞,其余三铺均有三组乐舞,其中在出行图主人近前有一个编制相对较小的行进演奏的乐队。值得注意的是,在前、后两组乐舞中,乐人皆为男性,而主人近前的小型乐队,曹议金前方为男性,宋国夫人与回鹘夫人前方为女性。这个小型乐队的性质可从乐伎的性别、服饰及乐队编制等特征中管窥一二。
宋国夫人近前的四身女性乐伎头梳高髻,上身内穿交领衣,外穿大袖高腰襦裙,长裙曳地,腰系宽带,系结垂于身前,肩披丝帛,脚穿高头履。汉晋以来,襦裙普遍流行,唐承前代服饰遗风,常以大袖襦裙为女子礼服。《宋国夫人出行图》中这四身乐伎的服饰多见于长安地区唐墓出土的乐俑之中。
该乐队编制较小,打击乐器、弹拨乐器、吹奏乐器的数量相对均衡,与前方乐队强调吹奏与打击乐器的特征有异。就本质而言,这个乐队不属于鼓吹乐,其演奏乐曲当为俗乐。笔者认为乐队成员应是出行图主人平日的近从,即室内享乐的乐队,故而女性出行图的俗乐乐队皆为女性乐人,其娱乐性强于仪式性。
唐代各级卤簿规模与主人的品级紧密联系,乐工之数依据出行规格递减,形成严格的等级制度。据曾美月对唐代卤簿鼓吹的量化统计,一品官员的卤簿鼓吹前部共包含乐器35件,后部包含乐器43件。[19](P50-54)
张议潮结衔为司徒,丧后追赠太保。自曹议金始,归义军节度使均加官在三公一级,曹议金自长兴二年(931)直至去世均称作大王。参校唐代鼓吹规制与出行图像,可知归义军节度使的卤簿仪仗并未僭越唐代规制。
《曹议金出行图》与《回鹘夫人出行图》下部有所残损,故而乐队编制不全。五代时期鼓吹制度沿袭唐代,张议潮与曹议金均为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出行图》中现存乐队图像的布局、编制与《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十分类似,鼓吹与乐舞方队应有完全相同的编制。《回鹘夫人出行图》中的舞蹈方队应与《宋国夫人出行图》相同。
值得注意的是,莫高窟出行图中鼓吹及乐舞方队的乐手皆为男性。西汉时期,鼓吹隶属黄门冗从仆射,黄门冗从之中有骑吹仪仗,因乐工为皇帝近侍,鼓吹又称作“黄门鼓吹”。据《后汉书·安帝纪》记载:
(永初元年)壬午,诏太仆、少府减黄门鼓吹,以补羽林士;[20](P140)
可知鼓吹乐人的身份在汉代不同于普通乐伎,平时兼持兵护卫之任,且可补作羽林士。三国时期曹魏兵士称为“士家”,士卒世代为兵,另有士籍,不入州郡户版。曹魏鼓吹乐人隶属士籍,世代为鼓吹乐伎。《三国志·高柔传》记载了鼓吹乐人逃亡之事,从“军征士亡”可明晰其“士家”的身份:
鼓吹宋金等在合肥亡逃,旧法,军征士亡,考竟其妻子。太祖患犹不息,更重其刑。金有母妻及二弟皆给官,主者奏尽杀之。柔启曰:“士卒亡军,诚在可疾,然窃闻其中时有悔者。[21](P510)
莫高窟壁画出行图中的鼓吹与乐舞方队乐伎皆为男性,当与汉魏时期鼓吹乐人隶属军籍,兼职护卫之责的历史渊源相关。从汉至唐,鼓吹的部类多有变化,然而乐人皆由男性担任的习俗被沿袭。
自汉以来将军及诸官卤簿乐多由皇帝给赐,边郡将领有功,皇帝尝以鼓吹相赐,以示嘉奖的事例多见于古籍记载。崔豹《古今注》中记载:
短箫铙歌,鼓吹之一章尔,亦以赐有功诸侯。[4](P224)
书写于唐景云二年(711)的敦煌遗书P.3773V《凡节度使新授旌节仪》记述了唐代节度使新授旌节的仪仗规制:
州府伎乐队舞,临时随州府见有,排比一切,像出军迎候。[22](P9)
由此说明将军及诸官卤簿鼓吹中的乐人有两种来源,一为朝廷给赐,一为州府固有。张议潮收复河西一道之后唐廷是否给赐鼓吹未见史籍记载。李正宇先生结合榆林窟第12窟供养人题记“乐营石田奴三十余人”的记载,认为《张议潮统军出行图》中的乐人应属归义军乐营。[12](P73-79+187)乐营所统音乐部类庞杂,包括雅乐、军乐、燕乐杂歌舞、四夷乐、散乐(百戏)、讲唱等技艺行当。郑处诲《明皇杂录》卷下载:
每赐宴设酺会,则上御勤政楼……太常陈乐,卫尉张幕后,诸蕃酋长就食。府县教坊大陈山车旱船、寻撞走索、丸剑角抵、戏马斗鸡。[23](P962)
上文所及“府县教坊”在敦煌地区即为归义军乐营,“寻撞走索”(“撞”通“橦”)即是由乐营掌管的百戏。地方官府的音乐机构承载了教坊和太常的双重职能,无论朝廷赏赐或州府固有,鼓吹乐伎均编入乐营,由乐营使统一管理支配。
敦煌归义军时期的仪仗用乐具有纪功旌德、辉光当世的政治意义,既彰显了宫廷和地方政府在礼乐规制方面的上下相通,又体现出晚唐至五代时期礼仪用乐的跨代相承。敦煌晚唐、五代出行卤簿中的鼓吹乐是唐代鼓吹部、铙吹部与横吹部的发展衍变。以鼓、角主奏的鼓吹部列于仪仗前方,凸显出壮大声容、建威扬德的政治功能。乐舞方队是歌、乐、舞合一的综合艺术,其乐队编制涵盖吹奏、打击与弹拨乐器,打破了卤簿用乐仅用“鼓”“吹”两类乐器的传统,乐舞表演呈现出“胡汉杂陈”的时代风貌。鼓吹及乐舞方队皆由男性乐人奏乐,是汉魏时期鼓吹乐人隶属军籍,兼职护卫习俗的孑遗。百戏、俗乐运用于仪仗乐舞中,“俗曲礼用”现象体现出仪仗用乐世俗化的趋势。敦煌归义军时期的卤簿用乐是有唐一代鼓吹乐的承继,又在音乐内容、乐舞形式方面有所创新,呈现出鲜明的时代风貌与地方特色。
注释:
①文中图片均由高德祥先生惠赐,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