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淑婷
(湖州师范学院 浙江 湖州 313000)
《雷雨》中为数不多的戏剧人物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在周朴园、鲁侍萍、蘩漪、周萍、四凤、周冲六人之间就产生了五段爱恋故事,可不论从过程还是结局来看,这五段爱恋无一例外都是沉重的悲剧。对于《雷雨》的悲剧意蕴,目前学界主要从社会悲剧、命运悲剧、性格悲剧三个方面进行阐述。如果要从爱恋的角度探讨《雷雨》悲剧意蕴之间的联系,那么肯定免不了这样一个问题:他们是否真的爱对方?可不论是封建时代还是如今开放的社会,任何一场感情都不能用简单的爱与不爱来评判,这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命题,而事实上《雷雨》的复杂与细腻之处就在于此。正是出于爱的复杂性,笔者才将戏剧人物之间的“爱”写作“爱恋”而非“爱情”。《雷雨》中的“爱”如果仅以“情”来表述,未免有些片面化,而“恋”则能涵盖诸如怀恋、贪恋、苦恋、痴恋等更丰富的情感意义和庞杂的情愫。曹禺先生通过这五段悲剧的爱恋,并非仅仅想表达悲剧本身的罪孽深重,而是纠集了一切社会、文化、人性和极其类似于“命运”的某种神秘力量的庞大复合体,曹禺本人称之为“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笔者试从五段爱恋中探寻其悲剧意蕴,以期对曹禺先生的“宇宙憧憬”探知一二。
三十年前,周朴园对年轻漂亮的侍女鲁侍萍的爱恋是一种迷恋。侍萍的青春美丽吸引着年轻气盛的周朴园,也许因为在国外受到了自由民主思潮的影响,他在那时并不介意侍萍出身低微。而侍萍对周朴园的爱恋则是一种跨越着阶级鸿沟的依恋,是一种代表着社会底层卑弱力量的妥协性的爱恋。可见,他们之间的爱是不对等的,当然也永远不可能对等,因为残酷的封建社会阶级制度正肆意打压着一切违背它的事物,包括这种不对等的爱恋。所以,这种阶级之间的矛盾,早在三十年前就已显露了。周朴园与鲁侍萍之间的爱恋悲剧成为了三十年后更罪孽、更惨痛的悲剧的根源。所以,《雷雨》中那些在所谓命运观念导演下的人物的悲剧遭遇,其实真实地反映了社会悲剧下阶级斗争的残酷性和必然性。但《雷雨》的悲剧意蕴不绝于此,其更彰显了那个冷酷残忍的封建社会催生出来的复杂冷冽的人性。曹禺曾强调,周朴园是“一个万恶的封建势力代表人物”,后来又补充说,“周朴园这个人很坏,他是地主兼官僚资产阶级”,周朴园国外留学的经历完全可以启蒙他的新思想,而他又何至于成为这样一个具有强烈封建性特征的资产阶级呢?因为他身上资产阶级属性中的长处,如追求平等自由等,早已在更为强大的旧中国封建社会的揉搓折磨下灰飞烟灭了,幸存下来的是资本主义的贪婪和冷酷。他对内是一个专制冷酷的封建家长,对外是一个不择手段的资本家,所以,周朴园是一个集两阶级至阴之面于一身的特殊个体。连这样一个受过新思潮洗礼的知识分子都未能逃脱封建的魔爪,社会悲剧的意味便又浓烈了几分,而在这种社会保留下来的冷酷阴暗、专制腐朽的性格又进一步巩固了封建罪恶的社会秩序,陷入了恶性循环。
辩证来看,虽然周朴园的性格核心是专制和冷酷,但是,他也不乏善良温情的一面。以为侍萍死后,他对侍萍的爱恋转化为一种留恋。在三十年里,他保留当年家具的风格,保留侍萍不喜开窗的习惯,甚至吩咐底下人不准随意进当年的那间屋子。这都体现了周朴园性格中温情的一面。可讽刺的是,当他日日留恋的侍萍真的出现在他眼前时,或许是下意识地,他立马用资本家的阴暗心理质问侍萍。可见他性格中冷酷阴暗的大树早已根深蒂固,而他的善良与温情只是不时掉落的枯叶,轻易便能被吹走。这段横跨三十年的爱恋也终于迎来了它早已注定的结局。
虽然十八年前周朴园便与蘩漪结婚了,但从蘩漪和四凤的口中,我们可以得知,周朴园与蘩漪之间并无正常夫妻间的温情和爱意。他只是维持着他所认为的“最圆满的家庭”秩序。这让人不免思考,当初他选择与门当户对、受过教育的蘩漪结婚是否也是出于对家庭秩序和圆满的维护?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周朴园对蘩漪的爱恋也许带有一定程度的伪恋成分呢?第一任妻子死后,他首先需要一个圆满的家庭,所以娶了看似门当户对的蘩漪;其次,他需要维护这个“圆满”家庭的秩序,所以当蘩漪这个具有抗争个性的妻子一次次违背他时,他压制蘩漪的反抗行为,甚至一直强调她“有病”。在他看来,一切不符合他意志的行为都是疯狂病态的。蘩漪与鲁迅笔下的“狂人”“疯子”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似的,他们都是寻求个性解放却受到封建社会庸众的嘲讽和打压的觉醒者,而周朴园则是“万恶的封建势力代表人物”,如此看来,二人的性格身份在那个时代是一对无法解决的矛盾,因而这段或许虚伪的婚恋关系反映的是二人性格的不兼容所引发的悲剧,同时也反映了以他们的性格矛盾为代表的反封建力量遭到封建势力的禁锢压迫而寸步难行的社会悲剧。
周萍和蘩漪之间的爱恋在本质上是一段畸恋,但在表现形式上,他们的爱恋主题却有着明显的差别。或许是由于从小缺乏母爱,基于对母爱的渴求,周萍对后母蘩漪产生了一种迷恋和贪恋。同为周朴园统治专制家庭的工具和被统治的对象,二人因为命运相似而引发相惜。不同于卑怯懦弱的周萍,蘩漪是一个具有反抗意识和新思想的女性。与周萍相比,她所受到的压迫更深,痛苦更深,因而她对同病相怜的周萍产生了同情的依恋。这段爱恋毫无疑问是对周朴园封建家长地位的剧烈挑战。当周萍清醒地认识到反抗压迫比承受压迫更让他感到痛楚的时候,他便想要逃离。这是他的性格决定的。而蘩漪的性格却充斥着“雷雨”式的斗争性,失控的蘩漪甚至是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的。性格矛盾是阻碍他们爱恋的重要元素。这段畸形的爱恋为何存在?因为封建社会本身就是畸形的,家庭作为社会的缩影也同样畸化了,出现这样一段畸恋不足为奇。如果抛开性格和社会矛盾不谈,二人最终也难以修成正果。乱伦禁忌一直是文明和道德的产物,周萍和蘩漪绝不是缺乏道德感的人,即使消除了性格和社会的矛盾,他们终究难逃良心的谴责,他们的母子关系永远不能被忽视。命运使然,这段爱恋必将是一段没有结果的苦难的悲剧。
周萍和四凤之间的爱恋虽也是乱伦的畸恋,但笔者更愿意称之为一段“沉恸的悲恋”,一是在步入这段爱恋时,双方对于血亲乱伦的真相一无所知,并不是主观意愿上的畸恋;二是这段沉恸的悲恋,将社会悲剧、性格悲剧、命运悲剧紧密糅合在一起,社会的罪恶、人性的复杂和残酷的命运在这段悲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这远远超出了这段畸恋本身的悲剧意义。周萍对四凤的爱恋动机始于“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忘了自己”。周萍急于从已犯下的罪恶中挣脱出来,回归道德。四凤的性格与蘩漪截然不同,他将四凤看作自救的稻草,因而他对四风的爱恋,是一种带有急迫的赎罪性质的迷恋。这种迷恋因带有周萍所特有的卑劣懦弱的性格而异常脆弱。即使四凤对周平的爱恋无比真挚恳切,可一旦周萍在四凤那里无法寻求宽慰和理解或受到封建家庭的阻碍,这段爱恋终将支离破碎。这是因为周萍的迷恋本身就是脆弱的,他们之间存在着阶级的对立和爱恋关系的不对等,这段脆弱矛盾的爱恋还被打下了乱伦的烙印。命运似乎又一次主导了一场爱恋悲剧,给本就束缚于社会和人性的巨大牢笼之中的他们关上了最后一扇窗。
周冲对四风的爱恋是单恋更是一种盼恋。周冲是一个理想主义的青年,向往着心中的理想乐园,他所盼望的是能与四凤共同踏入理想国度。在他眼中,四凤单纯美好而又恰好处于社会底层,而自己来自于封建社会顶层,如果这两个看似对立的阶级都能够平等自由、相敬如宾地同处于一片蓝天下,那么这不正是他所追求的国度吗?所以,实际上,他并不是盼恋着四凤,而是盼恋着那个平等自由、美好和谐的理想社会。单纯的周冲在《雷雨》中是最洁净美好的存在,可偏偏命运和社会要让他面临一个又一个残酷的现实,扼杀了这位理想主义青年最纯真的热血,引诱着无辜的少年走向了最终的毁灭,全剧也因此更添一抹浓烈的暗灰色调。
当“命运”这种充满神秘与偶然的概念融入社会环境中,也就在无形之中帮衬着社会催生出一系列时代性格。在这样一个腐朽社会潜移默化影响下,阶级观念固化,人物的性格也被打磨成了相应的形状。其中有些性格继续巩固着社会原有的制度,但也不乏推动着社会前进的进步性格。这些性格此消彼长,相互抗衡,孰强孰弱在一定程度上又带有历史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继续回荡在命运的交响曲里。太阳底下无新事,任何的悲剧都有其普遍性,它始终带着疼痛的提醒,如果我们被其中任何一个情节所刺痛,那么我们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教训并付诸努力,争取不要让它再次变成现实。笔者认为,曹禺先生所“憧憬的宇宙”便含有一些这样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