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仔茉
(中国传媒大学 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0)
2020 年,“新程式”戏剧《新西厢》与观众见面,这部作品脱胎于古典文本《西厢记》,在继承了中国古典美学内核的基础上,创造性地融入了西方美学思想,巧妙地贴近现代生活,以融贯东西、跨越古今的视角演绎了永恒的“爱情”课题。
“虚实相生”的美学特征在中国古典艺术当中有着广泛的体现,宗白华先生曾在《中国艺术表现里的虚和实》中提到“《秋江》剧里船翁一支桨和陈妙常的摇曳的舞姿可令观众‘神游’江上”,可见中国传统戏曲对“写意”的偏爱。《新西厢》采用了导演丁一滕独创的“新程式”创作方法,将西方戏剧创作技巧与中国传统戏曲程式相结合,如果进一步窥探“新程式”背后的美学逻辑,我们可以发现,它具备西方现代戏剧“写实”的特色,又别出心裁地融合了中国古典戏曲中的“写意”元素,继承了“虚实相生”的中国古典美学内核。
为了在“新程式”戏剧创作中实现最理想的艺术效果,《新西厢》在戏剧技巧和戏曲元素之间的选择和编排显然是有所考量的,描绘张童和若莺幽会的场景主要偏重戏曲元素的表达,饰演若红和郑确的演员用吉他和鼓伴奏唱了一段元代《西厢记》中红娘的“叫张生”唱段,此处若以戏剧手法“写实”难免画蛇添足,产生“庸俗”之感,而创作者在此处以戏曲唱段对这段缠绵的幽会进行“写意”,不仅不会落入俗套,反而会生发出朦胧含蓄的美感来。而故事进展到最后,当若红背起崔母时,来自外部世界的责任和压力反而激起她内心情感的爆发,此处则使用了戏剧手法传达出强烈的情感冲击,通过引用古希腊戏剧《安提戈涅》中的台词引发观众和演员的共振,将情感推向高潮。作为一部现代戏剧,《新西厢》尊重戏剧的创作方法,演员的表演真切可感,富有生活气息,而其中导演和演员对于戏曲元素的自如运用也为这部作品增添了意境和美感,在“写实”和“写意”之间找到了创作的平衡点。
《新西厢》的舞台设计同样营造出一种虚实相生的意境,舞台上的一块巨大的“白布”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演出真正开始前,它只是与舞台融为一体的“无意义”的存在,或是被当成一块播放影像的幕布,但当演员和观众进入作品的意义空间时,这块原本“无意义”的白布又一次次被赋予了特定的含义,成为一个具有流动意义的美学符号。这样的设置颇具老子“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色彩,“有”的部分可以被视为存在的“实体”,而为这个存在赋予真正内涵的却是“无”,即实体之外构筑出的意义空间。“白布”的存在意味着“有”也就是“实”,而这块布本身是没有任何含义的,它的意义空白可以看作是创作者事先预留下来的想象空间,当故事进行到特定的情节时,演员的表演与观众的审美领悟发生共振,二者共同为这块白布赋予意义,这便是创作者预留的“虚”。在崔家经历变故时,这块白布变身成汹涌的波浪,巨大的波澜将演员包裹住,呈现出狂风巨浪般的“毁灭感”;当若莺和张童决定为爱私奔时,那白布悬在半空,似乎是为他们二人打造了一个独属于他们的情感秘境,在这块白布的笼罩下,一切爱情之外的东西都被屏蔽了,巨大的白布吞噬了两个人影,也寓意着他们走出了观者的视野,走向了永恒的爱情世界。一块单薄的白布在演员和观众的共鸣中被赋予了如此丰满、浓重、磅礴的意义,而当表演结束,这块布又被重新铺展在舞台上,回到了“无意义”的初始状态。这种虚实相生的符号表达,为观众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更以举重若轻的形式灵活地构筑了《新西厢》的舞台时空。
作为一部现代戏剧,《新西厢》又将西方美学思想融合其中,其情节设置、主题表达都令人能够窥见西方十八到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运动时期的美学掠影。这部作品不吝笔墨地刻画了现代物质文明与剧中人物的爱情之间的矛盾,其中最鲜明也颇受争议的桥段在张童面试这一情节里,导演创造性地将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插入文本当中,这个凝结着现代科技的机器人在面试中将张童完全击败,成为张童和若莺奔赴美好爱情的阻力。实际上,创作者通过在古典文本中加入“机器人”这个现代科技符号完成了一个隐喻,象征着现代文明的“机器人”正在否定着人的创造力,“真正的人”正在被异化、被分裂,自由在消解,真正的情感正在消逝。这并不是一个新问题,工业革命以后,以科技、机械、市场为代表的现代文明逐渐引起了哲学家们的警惕,卢梭对工业文明的厌恶使他一心想要“回到自然”,席勒受此影响视工业社会为“精巧的钟表机械”,人已经失去了他所提倡的“完整人格”,“永远束缚在整体中一个孤零零的断片上,人也就把自己变成一个断片了”。《新西厢》呼唤这种“完整人格”的回归,其中的张童和若莺、郑确和若红都毫无保留地释放着自己的爱情,他们的爱情没有因物质的裹挟而减损毫分,但又不至疏狂,遵守着人性的法则,这些人物身上呈现出一种“希腊式”的和谐,也就是如席勒所说的“想象的青年性和理性的成年性结合成的一种完美的人性”。尤其是在故事结局处,若红背起崔母高喊着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中的台词,此时若红已然为了替若莺照顾崔母而忍痛放弃了自己的爱情,但爱情的火焰在她心中从来不曾熄灭,炽热的爱情之火与对若莺的成全、对崔家的责任被同时赋予在若红的身上,“感性冲动”与“理性冲动”终于实现统一,她成为一个“活的形象”、“审美的人”。
对古希腊文化特征的追求恰恰证明了《新西厢》更趋近于席勒所说的“感伤的诗”,呈现出浪漫主义的风格。作品塑造了一个拥有“纯粹的爱情”、“完满的人格”的理想王国,但显然这种理想与现实是有所差距的,若莺为了追求爱情便需要离开养育她的崔母,若红为了成全若莺、照顾崔母不得不割舍了爱情,故事发展到高潮处,每一个人物的内心都存在着残缺和遗憾,即便是张童与若莺终成眷属为爱私奔,整个场景里也没有呈现出过于明快的氛围,反而萦绕着一种凄美的悲壮感。
但是,即便《新西厢》为观众带来了一种“席勒式”的浪漫主义审美体验,这部作品也并没有成为曲高和寡的空中楼阁,反而因为其中关注到现代社会年轻人面临的现实问题而获得了观众们的共鸣。《新西厢》力求通过两对恋人的爱情故事去展现当代年轻人的整体生活样貌,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在个体的故事中显现出带有普遍性的“特征”,兼顾着从客观世界出发的“莎士比亚化”创作手法。正因如此,《新西厢》给人的整体感觉是亲切的,它不晦涩难懂也不故作深沉,其中涉及到的婚恋、求职等话题都与当今观众的生活息息相关,观众很容易在故事当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可以更直接地在感官上对作品进行把握,不需要耗费过多的心思对作品进行解码。由此看来,在《新西厢》中现实和浪漫形成了和谐的统一,其中对于当今时代现实问题的探讨,让这部作品不再仅仅局限于个性化的情感世界,而生出了更多对时代风貌的关切。
更难得的是,面对原作《西厢记》因当时所处时代而存在的局限,《新西厢》没有一味接受,而是以当今时代的爱情观对故事进行重构,放大了原作的格局,为作品注入了时代的灵魂,这在“红娘”这一人物形象的改编上就可以见出。《新西厢》对“红娘”这一人物的改编是具有创造性的,在古本《西厢记》中,红娘只被视作促成张生和莺莺好事的配角,“殆即为著书之人力作周旋之人焉是也”。只是这样一个“我在窗儿外,几曾轻咳嗽?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的角色却只能做爱情的旁观者,能够享有爱情的只有主角二人,连金圣叹都不免感叹一句“岂独红娘,并唤醒天下万世一辈热血任事人,真乃痛哉,痛哉!”李泽厚先生曾将《西厢记》与之后明清浪漫洪流中的旗帜之作《牡丹亭》作比,“《牡丹亭》所以比《西厢记》进了一步,就在于它虽以还魂的爱情故事为内容,却深刻地折射出当时整个社会在要求变易的时代心声。”的确,若只看见了少数人对爱情的向往,却没能将这种向往扩展至世人所共通的人性,那又算得了什么“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若只有才子佳人才能够主动追求爱情,那何以见得天下人对自由之渴望?这是《西厢记》的局限所在。在当今时代,爱情和自由已经不再是少数人才能够享有的奢侈品,人们对爱情的热忱已然不再是受制于封建等级的禁忌,《新西厢》把握住了当今时代的情感逻辑,进一步弥补了原作中的局限,它不再将红娘和白马将军视为单纯为主角服务的工具,毫不吝啬地着墨于他们二人的情感描写,直接将他们提升至主角的地位,将对爱情、对自由的追求提升为天下人所共通之人性。
古往今来,《西厢记》的文本被历代艺术家借鉴、改编,不同时代的“西厢”总会呈现出属于自己的时代特色,但其中关于“爱情”、关于“自由”的主题永不褪色。戏剧作品《新西厢》依然传承了这一主题,并且大胆地借鉴西方美学思想、观照当今时代,在传承、凝练中国古典美学精神的基础上,进一步展现了今日之美学特色与时代风貌。
注释:
①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②汤漳平,王朝华.老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4.
③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④席勒,徐恒醇.美育书简:德汉对照[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⑤席勒,徐恒醇.美育书简:德汉对照[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⑥王实甫,金圣叹,陆林.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⑦王实甫,金圣叹,陆林.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⑧王实甫,金圣叹,陆林.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⑨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⑩王实甫,金圣叹,陆林.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