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族群灵魂深处的歌哭
——评长诗《迟到的挽歌》

2021-11-12 01:30张福超孙晓娅
天津诗人 2021年1期
关键词:吉狄马加彝人亡灵

张福超 孙晓娅

“我写诗,是因为我的父亲是神枪手,他一生正直、善良,只要他喝醉了酒,我便会听他讲述自己的过去。泪水会溢出我的眼睛。”①在吉狄马加心中,父亲是能让猛兽陷落的勇士,是彝人中飒爽的雄鹰与骏马,是一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吉狄马加2020年创作的长诗《迟到的挽歌》,与其说是对父亲深情的悼念和追忆,不如说是灵魂的倾诉。诗歌通过对彝族葬礼仪式的书写,追忆了父亲英勇的一生。作为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始终为土地和生命而歌,区别于以往的创作,这首诗复活了被埋葬已久的词,浸润着丰富的族群文化记忆和民族志式的风俗细节。一方面沉浸于死亡命题的书写,另一方面,诗人就像彝族人的祭司毕摩一样,在生与死、神界与人界、实在的群山与失重的语言中自由穿梭,既追忆慨叹亡灵生前的英勇,又探索了一个族群的心灵史。可以说,《迟到的挽歌》不仅是怀念父亲的长诗,更是一个族群灵魂深处的歌哭。

死亡作为另一种生的入口而存在

爱与死是诗人创作的永恒主题。彝人不同于儒家克制情感的慎终追远,也不同于庄子鼓盆而歌的放诞恣肆,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是自然而坦然的。他们认为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种生的入口,是生命状态的另一种延续。在之前的短诗中曾留下吉狄马加对彝人古老的死亡仪式的深情描述:

我看见人的河流,正从山谷中悄悄穿过。

我看见人的河流,正漾起那悲哀的微波。

沉沉地穿越这冷暖的人间,

沉沉地穿越这神奇的世界。

——《黑色河流》②

在彝人看来,生与死并没有截然不同的界限。人的生命就像一条河流从生流到死,又从死流到生。《迟到的挽歌》的开篇,诗人似是彝人的灵魂穿越者,以多维的视角和超现实的视觉想象,展现了亡灵沿着白色的路回归白色国度的仪式过程:

当摇篮的幻影从天空坠落

一片鹰的羽毛覆盖了时间,此刻你的思想

渐渐地变白,以从未体验过的抽空蜉蝣于

群山和河流之上

你的身体已经朝左曲腿而睡

与你的祖先一样,古老的死亡吹响了返程

那是万物的牛角号,仍然是重复过的

成千上万次,只是这一次更像是晨曲

“死亡”并不是浓烈的悲痛,而是幻影的坠落,是轻盈羽毛的飞升,是渐渐地“返程”。在彝人看来,死亡是“诸神与人将完成最后的仪式”,是一种向祖先族谱、群山河流的回归。父亲的亡灵亦是如此,在“光明的使者”或者“领路的毕摩”引导下,进入“另一种生的入口/再一次回到大地的胎盘”,“亡者在木架上被抬着,摇晃就像最初的摇篮/朝左侧睡弯曲的身体,仿佛还在母亲的子宫/这是最后的凯旋,你将进入那神谕者的殿堂”。大凉山深处的两个世界是互相联系、互相沟通着的,一切的魂灵和生命都游走于一个世界向另外一个世界行进的路途中。诗人反复以“哦,归来者”“哦,英雄”的称呼来召唤父亲的亡灵回归到祖先的群山中:

哦,归来者!当亡灵进入白色的国度

那空中的峭壁滑行于群山哀伤的胯骨

祖先的斧子掘出了人魂与鬼神的边界

吃一口赞词中的燕麦吧,它是虚无的秘笈

石姆木哈的巨石已被一匹哭泣的神马撬动

“石姆木哈”是彝族传说中亡灵的归属地,位于天空与大地之间,也即“白色的国度”。在这个白色国度里,一切都是美的,一切都是善的。这里没有战争,没有嘲笑,有的是微笑的树木,飞翔的鱼类,通往和平之梦的动物园,“任何无意义的存在都会在白色里荡然无存”。白色在彝族文化中有古老的象征意义,代表着纯洁、美好的天堂。吉狄马加在一首短诗中就曾赞颂过:“我知道,我知道/死亡的梦想/只有一个色调/白色的牛羊/白色的房屋和白色的山岗/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就是/迷幻中的苦荞/也像白雪一样//毕摩告诉我/你的祖先/都在那里幸福地流浪/在那个世界上/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更没有阴谋和暗害/一条白色的道路/可以通向永恒的向往”(《白色的世界》)。当父亲的灵魂“挣脱了肉体的锁链”而飘升时,光成为使者引导其踏上“白色的道路”。在这里,诗人化身葬礼中的毕摩,再三殷殷地嘱托父亲的亡灵:“不要走错了地方,不是所有的路都可以走/必须要提醒你”。诗人立足于彝族的文化传统,糅合彝族的神话传说,自由地驰骋绮丽的想象,以极具视觉冲击的超现实诗语细致刻绘了“白色国度”的美好:

沿着白色的路走吧,祖先的赤脚在上面走过

此时,你看见乌有之事在真理中复活,那身披

银光颂词里的虎群占据了中心,时间变成了花朵

树木在透明中微笑,岩石上有第七空间的代数

隐形的鱼类在河流上飞翔,玻璃吹奏山羊的胡子

需要注意的是,纵然“白色的国度”纯洁、美好,但彝人并非向往死亡,并非对此生消极而更重虚空。相反,彝人在死亡终极意义上,深刻洞察到了生命之花的存 在:

并不是在繁星之夜你才意识到什么是死亡

而拒绝陈腐的恐惧,是因为对生的意义的渴望

你知道为此要猛烈地击打那隐蔽的,无名的暗夜

不是他者教会了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游离的方式

是因为我们创造了自我的节日,唯有在失重时

我们才会发现生命之花的存在,也才可能

在彝人看来,现实中的一切存在都置身于一个世界向另一个世界迁徙途中,人的生命也不例外。生命是短暂的,人的一生也只是在时针上“短暂的借用”。彝人一次次地拒绝死亡,并非恐惧于肉体的陈腐,实体存在的消失,而是在于“对生的意义的渴望”。吉狄马加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曾这样说道:“诗人表达宿命的意识并不证明他的悲观,也不是一种颓废,正如自觉到肉体必将消亡的人会更加珍惜生命热爱生活。这种自觉就是诗的出路。”③诗人在诗中追忆父亲英勇的一生之后,在葬礼点燃最后的火焰之前,对父亲的亡灵满怀敬意地吟咏道:“你呼吸过,你存在过,你悲伤过,你战斗过,你热爱过”,由此父亲是“全部意义的英雄”。

复活被埋葬的词:毕摩的现代史诗

栖息在大凉山深处的彝族,绵延着悠久独特的文化传统。在彝人眼中,翱翔的雄鹰、奔腾的骏马、连绵的群山、滚滚的江河都烙印并承载着非凡的原始宗教意义,甚至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器物也有着自己的灵魂。作为洞悉了族群隐秘经验的诗人,吉狄马加发现“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感召着我”④。这种神秘的力量即彝族族群的文化记忆,它发源于远古的深山,裹挟着日日夜夜流淌着祖先血液的“野性的河流”,最终深深地浇灌浸渍在诗人的心田。这是诗人诗作的出发点,亦是回归的家园。吉狄马加的诗均以“我”为抒情原点,洋溢浓郁的自传性。不过,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并非仅限于诗人自己,他发出的是整个彝人灵魂深处最本质的声音。评论家耿占春对此言及:“在个人经验的叙述中绘制了一个民族的历史轨迹,在个人记忆的抒发中撰写了一个民族的传记。”⑤吉狄马加的诗蕴含浓厚的人类学和民族志意义,读者阅读吉狄马加的诗也即意味着对彝族民族志的阅读和理解。诗人在早期的《自画像》一诗中,就完成了对自身生命和文化血脉中彝人形象的确认:

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

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

……

啊,世界,请听我回答

我——是——彝——人

这振聋发聩的呐喊声,是诗人对族群身份的自觉建构和归属,但是他从不掩盖和回避一个走出大凉山的彝族知识分子的身份焦虑。“我写诗,是因为我站在钢筋和水泥的阴影之间,我被分割成两半。⑥”长期在现代城市生活的诗人对自己族群怀有深沉的眷念,不过,文化归属的焦虑始终盘踞其心——“好像一根/被遗弃的竹笛/当山风吹来的时候/它会呜呜地哭//又像一束星光/闪耀在云层的深处/可在它的眼里/却含有悲哀的气息/其实它更像/一团白色的雾霭/沿着山岗慢慢地离去/没有一点声音/但弥漫着回忆”(《失去的传统》)。由是,有学者发现吉狄马加的诗始终笼罩着“哀悼”的情绪,与之紧密关联的是身份归属无可确认的焦虑。

第三方物流正在逐步改变传统的单一功能的运输、仓储发展方式。本文首先对第三方物流发展的意义和背景进行探讨。再根据实际情况以上海诚达物流公司为例进行深度研究,发现该企业待改进的方面。以第三方物流的特点和类型来对上海诚达物流的运输环节来分析,提出运输业务管理流程的优化、路径优化、合理安排车辆和人员等改进意见。根据我国现代物流业的发展并综合分析相关技术的应用,得出主要结论,采用的信息化的方式才能使第三物流企业就针对运输环节更佳专业化、个性化、信息化,能够与客户之间建立起长期合作关系,达到战略联盟。面向社会化的第三方物流企业,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整合社会资源,充分利用。

较之既往的诗篇,《迟到的挽歌》祛除了这种身份归属的焦虑感,以自然融入的姿态抒写彝人的葬礼这一极具原始宗教仪式和民族志意义的题材。这首诗虽是献给已故父亲的挽歌,但是通篇并未像此前诗作中存在一个饱含浓烈情感的抒情主体“我”。诗人走近彝族祭司毕摩,在情感的克制中向读者呈现了一场绚烂的火葬仪式。祭司毕摩是彝族部落的心灵守护者,是人界与神界的通灵者,是彝人的祭司,是彝族文化的承载者。较之于普通彝人,祭司毕摩最重要的能力便是以独有的语言为中介,其声音“漂浮在人鬼之间”,沟通了白色国度与黑色诺苏⑦、人界与神界,让漂泊的亡灵得到归宿与安息。在现代社会毕摩逐渐消隐时,诗人则主动承担了这种神奇的语言职能,“我要寻找的词/是祭司梦幻的火/它能召唤逝去的先辈/它能感应万物的灵魂//我要寻找/被埋葬的词/它是一个山地民族/通过母语,传授给子孙的/那些最隐密的符号”(《被埋葬的词》)。《迟到的挽歌》是诗人为复活“被埋葬的词”,尝试实现历史和民族抱负而进行的一次实验。

吉狄马加曾在创作谈中坦言:“我写诗,是因为我们在探索生命的意义,我们在渴望同自然有一种真正的交流,这种神的交流当然是来自心灵而不是表面。”同所有彝人一样,吉狄马加也相信万物有灵。在《迟到的挽歌》中,彝族极具原始宗教意义的葬礼仪式就像一出超现实的歌舞剧,不仅仅“你的族人和兄弟姐妹将为你的亡魂哭喊送别”,群山、河流、猎鹰、猎狗、山羊、花豹、太阳、火焰,甚或口弦、披毡、火枪、羊骨等也要扮演一定的角色,为其哀伤、哭泣、颂扬。“火焰”“光”在彝族文化中有着原型意义,在吉狄马加诗中是出现频度最高的意象之一,与之相关的语码或词汇的使用也让《迟到的挽歌》生发夺目的色彩绚烂感、火焰烧灼感,如广布诗中的白银的冠冕、烧红的卵石、可怕的红雪、灭焰者横陈大地的姿态、咆哮的火焰、黎明的曙光等等。“光是唯一的使者,那些道路在不通往/异地,只引导你的山羊爬上那些悲戚的陡坡”,火焰、光不仅照亮了亡灵归去的道路,成为亡灵的指引者,更让彝人在最后的火焰中成为另一种生的存在,“存在之物将收回一切,只有火焰会履行承诺”。其次,象征着自由、勇武精神的雄鹰与骏马在《迟到的挽歌》中也飞腾起来。吉狄马加作为“彝族诗坛之鹰”,对彝族精神图腾和民族文化的象征——雄鹰有着深深的守望情结:“我曾一千次/守望过天空/那时因为我在等待/雄鹰的出现/我曾一千次/守望过群山/那是因为我知道/我是鹰的后代”(《彝人之歌》)。在这首诗里,散发野性力量的雄鹰和骏马,成为评述父亲英勇的核心意象。在生前,父亲就是“神鹰琥珀的儿子/你是星座虎豹字母选择的世世代代的首领”;而在经历了革命和战争的疾风暴雨之后,父亲承受住了“火焰的伤痛和天石的重负”,证明了自己从来就是个彝人,而这些“就是按照雄鹰和骏马的标准,你也是英雄/你用牙齿咬住了太阳,没有辜负灿烂的文明”;最后父亲的逝去则是“鹰在苍穹的消失”。即使经历了火葬,父亲的亡灵也会成为不朽,因为“群山亦复如是,鹰隼滑动光明的翅膀/勇士的马鞍还在等待”。此外,还有很多彝族生活中被埋葬的词也复活了。长诗《迟到的挽歌》与其说是诗人敏锐细腻地触摸到了彝人灵魂深处的心理褶皱之后的力作,不如说这些浸润着彝族文化、彝人情感体验的彝族意象符码在汉语的诗性表达中重获了新生,成为当代汉诗的又一旋律。

“一个诗人要真正成长起来,就必须接受多种文化的影响和养育。我的思维方式常常徘徊在汉语和彝语之间,我的精神游移在两种甚至更多文化的兼容与冲突中。”⑧吉狄马加有着博大的文化胸襟和开阔的写作视野,他虽然对灿烂的彝族传统文化有着深深的守望,但并未故步自封,而是主动吸纳多元的汉文化和世界文化。那些“来自于用汉文创作的文学经典”和世界文学名著都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吉狄马加是用汉语写作的彝族诗人,对这两种语言、两种文化背景、两种思维都搏斗过、征服过,这锻造了他写作中丰富的痛苦,但也由此开辟了无限的诗性空间。吉狄马加感慨:“我的思维常常在彝语与汉语之间交汇,就像两条河流,时刻在穿越我的思想。我非常庆幸的是,如果说我的诗歌是一条小船,这两种伟大的语言都为这条小船带来过无穷的乐趣和避风的港湾。作为诗人,我要感谢这两种伟大的语言。”⑨之前他的短诗虽有彝族文化色彩,但大多是抽象化、概念化的表达,《迟到的挽歌》则通过葬礼完全复活了彝族被埋葬的词,是彝族文化大观。或许,一片鹰的羽毛、白银的冠冕、发出异响的铠甲、马鞍的印记、石姆木哈的巨石、哭泣的神马、送葬的黑色彝人、葬礼上的火焰在彝人看来均为平常之事之物,吉狄马加将其施予汉语的诗性笔墨时却有了强烈的陌生化的语言冲击力。

《迟到的挽歌》不仅复活了族群“被埋葬的词”,也为汉语诗坛谱写了彝人生存语境和文化逻辑。这是彝族现代史诗的另一种建构,也是吉狄马加继《我,雪豹……》后长诗创作的新起点!

①吉狄马加:《一种声音——我的创作谈》,《吉狄马加的诗与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409页。

②吉狄马加:《黑色河流》,《吉狄马加的诗与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28页。本文所引吉狄马加其他诗歌均出自此书。

③吉狄马加:《诗与我们共同面临的时代》,《鹰翅与太阳》,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427页。

④吉狄马加:《一种声音——我的创作谈》,《吉狄马加的诗与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408页。

⑤耿占春:《一个族群的诗歌记忆》,《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

⑥吉狄马加:《一种声音——我的创作谈》,《吉狄马加的诗与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408页。

⑦诺苏,即彝语中黑色的民族,是彝族的自称。

⑧吉狄马加:《一个彝人的梦想》,《吉狄马加的诗与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383页。

⑨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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