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
堂屋狭窄如灵魂,刚好
安放四百九十一篇志异文章。
二零一三年的端午,阴雨。
我再次来到先生故居。
院子里紫藤漫漶。
四十年了,我终于发现
我想写的诗歌就在
那些披着水珠的藤叶背后。
它未能使生活更清晰,
相反,它带来了局部的
浑浊与暗。当生活中的美
已经足够之少,而人性
普遍的恶如泥沙般
泛滥。当圣贤乐于庸行,
我方明晓先生绝世挖掘
的意义:大部分时候,
看客就是帮凶。
无聊的下午,坐在
蒲松龄故居那眼孤独的
水井边。现代的
紫藤凉廊下有蚂蚁
不停地穿行。
马上就要端午了,气温
变幻如先生笔下的《画皮》,
其中诡异的成分
被一口水井验证着:
浅浅的水面上,晃动着
人世漫长的脸。
如果真有真理,
那先生的孤独就是有价值的。
如果没有,
就让他继续汉语的孤独。
在这个夏天的后半段,
某种记忆,像狐狸一样
缠绕着我。我过分
纵容了自己的想象,
并深溺其中。
傍晚,乌鸦凌乱的飞行轨迹,
恰似真理的不可捉摸性。
当我苦读《聊斋》,试图
领悟先生四百九十一种形而上学
其中的一种。
仿佛即将来临的秋天
是危险的。这些,先生
早已觉察到。当他
以志异的勇气,写下
这部疑虑之书,晦暗之书。
它所表达的是:
用遗忘,对抗遗忘。
它其次想表达的是:
没有谁的名字能在石碑上不朽,
除了自由的人性。
只有退回到人性,
或者人性的一部分时,
你才能读懂先生那些简易
字词下深渊般的晦涩。
又或者,生活在现代的
我们,不过是先生写作的
另一部分。如今更像
一个志异的年代。
当我一退再退,我是说:
诗歌,大部分时候
就是一种不必要的智识游戏。
它或许能够解决
表层的情感,但更深层次的,
逻辑的,理性的,甚至
是真理的,无人关注。
当我试图以更冠冕的
理由辩解当下的生活。
疑虑与短视,
是我和先生之间亲密
而持久的关联。
他是三百年前那个
把白日梦别在衣领上
招摇过市的人。
他的案头,漆黑的生计。
如果不是想剥开它,
看看它的内核。他就不会
变成一个让生活变得
心惊胆战的人。
他重复着那些关于
鬼魂的故事,乐而不疲。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是每一篇中的主角。
而主角,就是常常被我们
忽略的那个。
少数时候,他温良的
目光,指向沸腾的日常。
这永恒的另一面,如果不是
灵魂在替我们活着,
那什么才是原形?
在这个夏天的后半段,
蒲家庄仍然在水汽中发酵。
我看见事物在腐化,在产生
新的事物。但在先生那里,
这一切更抽象些。他给了
我们另一个不敢言明的世界。
从孩童起,我的指向
就如铁砣般坚定。多少次
在故乡的庭院里,目睹
桐叶纷飞。乌鸦尖叫着
冲向暮晚的天际。那热忱的
英雄梦至今未冷。
但那些来自阴间的
儿女情长在羞辱着我。
来自先生那个志异世界的
二元化道德在睥睨着我。
星光在发酵,孤傲的词语
在等待着我。
矛和盾如物理般简单,
灵魂如化学般尖锐。
我渴望写下灰烬般的诗行。
这个午后有悖初衷。
天空长长的空着,让
遗世的蒲家庄略显圆满。
人们来了又去,像
雨水流过地面。
先生端坐在漆黑的堂屋里,
几根胡须捻了三百多年。
某种关于道德的灾难
事实上已经发生。只是
我们仍在自欺。
那午后的紫藤持续长出
反讽的牙齿,让我
想起荒废已久的诗歌事业。
这与先生的志异经历
仿佛有吻合之处,
又仿佛没有。
他探究的无非个体的荒谬。
而我认为,世界
整体的荒谬更甚。如果
这个午后需要赞美,
并值得说出。
尘世漫漶,多有苍茫。
有人将其一分为二:不如意者
唯物,如意的一半唯心。
但先生不。先生用言词
再造一个尘世,以朴素的
道德为界限。
他知道,悲哀只用身体
是藏不住的。必要时必须
付出针尖般的灵魂。
我也知道,真理的海市
蜃楼并非飘渺,因为借助了
真理的反光。
当我试着去爱。我必爱
古老的言词。我必爱
母亲般的月光和葱茏。
我必爱:思想的河床
起伏有致。童年的大雨如注,
父亲灌满庭院的叹息。
我必爱落日,以及
我成为落日的过程。
一直以来我觉得
每个人的内心都隐伏着
一本各不相同的《聊斋志异》。
我自己的那部,简单
明洁而神秘。僭越了我
大部分的萎缩与不安。
这些年,我练习着
应对俗世的技巧,未曾
停歇。
但先生倔强的警醒
让我深知,两个世界并非
势均力敌。我们在其持久的
消耗中成长,也抵制成长。
当求同存异并不能抚慰
痛苦灵魂的时候。
炊烟的消逝不是
一个人的事情,它与
一个时代的整体相关。
先生写下聊斋也不是刻意的,
它与真理的遭遇相关。
慵懒的时光不紧不慢地
吞噬着诗歌中出现的一切。
像一条大河堂而皇之地
湮没了所有的小河。
先生内心的狮子是巨大的。
它试图让我相信:
世俗之外一定还有一个
尖锐的世界。
同样刻薄,但真实。
如紧紧攥在手里的金币一样,
像三斗米一样的,是
两个世界的界限。
在那里,荒山依旧连着荒山,
村庄依旧连着村庄。
是的,你好,先生!
真理并不在我们手中,
或者,真理只存在于我们手中。
剩下的,是“志异”,
也是诗歌。
人们赋予先生的荣光
类似某种献祭:一个物化的
俗世需要被否定。
比方说,婴宁从笑到不笑,
燕赤霞最终的悔意,
以及那只神秘的促织。
作为人的“异史氏”必定
怀有经久地战栗,
那是他的价值所在。
人们从不刻意地去了悟内心
的矛盾,只有他找到了
向下的路,在所有向上的年代。
有一些道路,需要
我们摸黑走过。
说明:长诗《聊斋手记》的写作初衷源于对蒲松龄《聊斋志异》的致敬。蒲松龄生于淄博,笔者也是生于淄博,对于故乡这位伟大的“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一直崇敬有加。几十年来,对《聊斋志异》的阅读,一直催生着想写一写的念头。但怎么写,写什么才能不落俗套一直困扰着我。在不断的阅读中,我试图让自己更接近蒲松龄的内心,而不是局限于那些志异故事。因为一旦处理不好,极可能落入复写那些志异故事的俗套。久而久之,我决定借鉴“聊斋”这个大而无当的载体,写一写自己的思想。我不知道这样的写作意义何在,但总该是有益的尝试,尤其对我自身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