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
厦门大学教授谢泳赠我新作《钱钟书交游考》,其中收录了一篇《李慎之编〈钱钟书先生翻译举隅〉》,我很感兴趣。谢泳在这篇文章中介绍了他收藏的《钱钟书先生翻译举隅》,此系时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的李慎之于1989 年6 月编选。谢泳的文章重点谈论了李慎之编选此资料的动因和心态,认为“从这件小事中也可以判断当时李慎之先生的心情,这件学术工作中,寄托了李慎之先生对钱钟书先生的敬意,也反映了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时代情绪。 ”可以说,谢泳的这篇小文章着墨更多的,其实更多是作为编者的李慎之。而也由此,使我对李慎之编选的这册《钱钟书先生翻译举隅》的内容更感兴趣。 《举隅》为油印本,未公开印行。谢泳在文章最后写道:“因为这个材料并没有完整出版,从保留史料的角度看,应当找机会把它完整印出来,这对以后钱钟书研究也是有好处的。 ”然则,此文谢泳撰写已数年,但李慎之编选的这个资料并未出版。我求助于网络旧书店,也是收获寥寥。孔夫子旧书网曾高价出售过一册,另一个名为宣南书局的网上书店也曾进行过一次拍卖,并注明为“沈昌文旧藏”。
谢泳在文章中还写道,《万象》杂志1998 年曾编过一册《万象译事》,刊发过《钱钟书先生翻译举隅》,且只是涉及《谈艺录》部分的内容,也是原编内容的四分之一。我很快在孔夫子网上订购了一册《万象译事》,得以读到此编的《谈艺录》部分内容。 《万象译事》对此文的编者特别注明为“李慎之,一九八九年六月”,而网上的拍卖资料图片显示,《钱钟书先生翻译举隅》的编者署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 一九八九年六月”。在此编者按语中,李慎之写道:“钱钟书先生当代硕学,其博学多闻,覃思妙虑,并世罕俦。世人咸知先生通多国文字,顾先生鲜有译作,唯于著作中援引外国作家之语类多附注原文,学者于此得所取则。唯零金碎玉检索不易,爰特搜集成册,以便观览。后生末学得窥云中之一鳞,证月印于千江,则此轶之辑为不虚矣。”中国现代以来文人论学作文,能够直接援引外国学者论著且自译为文者,钱钟书之外,印象最为深刻的则是周作人。这种在著作中援引自译外文资料,一方面显示出论者的眼光,很可能阅读的资料尚无他人顾及,另一方面也有论者的清高之处,不愿意或不屑直接采用他人的翻译成果。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谈艺录》系钱钟书青年时代的学术著作,而《管锥编》则系钱钟书晚年的著作,对读这两书的译文,也可见识钱钟书在翻译上的细微差别。余光中在文章《论的的不休》中曾对钱钟书《谈艺录》中的翻译予以评论,他先引用了《谈艺录》增订本中的一段:“偶检五十年前盛行之英国文学史巨著,见其引休谟言‘自我不可把捉’(I never can catch myself)一节,论之曰:‘酷似佛教主旨,然休谟未必闻有释氏也。 ’(The passage is remarkably like a central tenet of Buddhism,a cult of which Hume could hardly have heard.——O.Elton,A Survey of English Literature.)”余光中继而评论说:“这句话换了白话文来翻译,就不如钱译的文言这么简练浑成。其实无论在《谈艺录》或《管锥编》里,作者在引述西文时,往往用文言撮要意译;由于他西学国学并皆深邃,所以译来去芜存菁,不黏不脱,非仅曲传原味,即译文本身亦可独立欣赏,足称妙手转化(adaptation), 匠心重营(re creation)。 ”余光中精通英文,中文亦为圣手,评价钱钟书译文,堪称妙笔。李慎之编选《钱钟书先生翻译举隅》,也收录此条,但仅收休谟的“自我不可把捉”语。
在文章《论的的不休》中,余光中还论及钱钟书《谈艺录》的另一早年译文:“拜伦致其情妇(Teresa Guiccioli)书曰:‘此间白凡如故,我仍留而君已去耳。 ’行行生别离,去者不如留者神伤之甚也。 ”(Everything is the same ,but you are not here,and I still am.In Seperation the one who goes away suffers less than the one who stays behind)。余光中继而论之:“这一句情话,语淡情深,若用白话文来译,无非‘一切如常,只是你走了。而我仍在此。两人分手,远行的人总不如留下的人这么受苦。 ’文白对比,白话译文更觉其语淡情浅,不像文言译文这么意远情浓,从《古诗十九首》一直到宋词,勾起了无限的联想、回声。也许有人会说不过是一封情书罢了,又没有使用什么thou,thee,thy 之类字眼,犯不着译成文言。其实西文中译,并不限于现代作品,更没有十足的理由非用白话不可;如果所译的是古典、至少去今日远,也未始不可动用文言,一则联想丰富,意味更浓,一则语法较有弹性,也更简洁,乐得摆脱英文文法的许多‘虚字’,例如关系代名词who,关系副词when,where,或是更难缠的of whom,in whose house 等等。的的不休,不可能出现在文言里。 ”
《谈艺录》中还有钱钟书的诸多妙译。在《钱钟书先生翻译举隅》中,我最喜欢的有两则,其一为:“得与其人一瞥面、一握手,胜于此等枯寒笔墨百函千牍也。 噫! ——兰姆(Charles Lamb)与友(Thomas Manning)书。 ”英文原文为:“O! One glimpse of the human face,and shake of the human hand,is better than whole reams of this cold,thin correspondence,erc.”——Works, ed.E.v.lucas, VI,175。读这句话, 不由得想到清人龚自珍的一句诗:“游山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此中所论,意蕴甚是相当,亦可见钱钟书在《谈艺录》序言中所论:“东学西学,道术未裂;南海北海,心理攸同。 ”另一则甚喜爱的译文为:“词意位置得当,文章遂饶资致。 ”英文原文为:“Grace of style comes from arrangement.”钱钟书的翻译,颇有将西方文论转化为《文心雕龙》的意味。对于一些英文词语的翻译,钱钟书也是令人称叹, 如inspiration, 译为“落笔神来之际”;再如ear pleasure,译为“悦耳”;还有mental fictions,译为“乱真”,等等。李慎之在纪念文章《送别钱钟书先生》中也曾有所论及:“现在时髦青年老爱挂在嘴边的‘解构’(deconstruct)一辞,原来还是钱先生应别人之请翻译的。 ”
我的老师陆文虎先生收藏钱钟书研究资料十分丰富,发信问他是否收藏有《钱钟书翻译举隅》,他回答有电子版,随后便发来了《谈艺录》和《管锥编》两部分的译文“举隅”,其中《谈艺录》部分与《万象译事》刊载内容一致,而《管锥篇》部分共收录93 条。我问陆师此部分内容与李慎之编选的《举隅》内容是否一致,他答说《管锥编》里译例很多,李慎之只是“举隅”而已。陆师还强调,除了英文,《管锥编》中还有德、意、西、法等国文字,故而由此略窥一二即可。陆师潜心“钱学”多年,编辑三联书店《谈艺录》,早年又曾编著《谈艺录管锥编索引》,故而对钱钟书的著作是十分熟悉的。读《管锥编》中的译文举隅,其中有两条我最喜爱。 其一为:“The light lonely touch of his paddle in the water,making the silence appear deeper.” 钱钟书翻译为:“孤舟中一人荡桨而过,击汰作微响,愈添毕静。 ”读此一段,佩服钱先生将西文翻译成了中国笔记小品,令人想起苏东坡和张岱,其中不乏一种特别的孤独之感;又如中国古诗之意境,令人想起唐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真可谓诗中有画,动静结合,意味深长矣。
《举隅》中另一则《管锥编》钱钟书的翻译,亦为我所爱。 引用的原文如下:“Darkness came down on the field and the city:and Amelia was praying for George ,who was lying on his face,dead,with a bullet through his heart.(Thackeray,Vanity Fair,ch.32,ed,G.and K.Tillotson)”钱钟书翻译为:“夜色四罩,城中之妻方祈天佑夫无恙,战场上之夫扑卧,一弹穿心,死矣。 ”短短一句,经钱钟书翻译后,可视为一篇短小说,且极具画面之感,又如战争电影的蒙太奇切换,最后“死矣”二字,真真的无可奈何也。 此亦令人想起唐陈陶诗《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止庵在文章《春夜讲唐诗记》中对此诗有所触发,同样可以用来解读钱钟书翻译的这段文字,“哪些春闺梦是暖暖的,长长的,太阳升起犹迟迟未醒,同一个太阳也照耀着具具白骨,而这曾是一个个年轻、强壮、用‘貂锦’装扮的漂漂亮亮的将士。一具白骨对应一处春闺,一位梦里人”。
1986 年,施蛰存81 岁,与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孙康宜教授开始通信。双方书信多年后结集成一册《从北山楼到潜学斋》,其中多有论学之事,但也涉及一些颇为有趣的书事。尽管施蛰存当时已是耄耋高龄,但他依然读写不辍,且对于海外的新知十分关心,搜求典籍佳本的兴趣也颇为浓厚。 1990 年8月16 日给孙康宜的信中写道:“我近来看书,皆消闲娱乐性质。你有看过的杂志或《纽约时报·文学副刊》,用平邮寄我一些,很欢迎。”1990 年8 月25 日,孙即回信,谈到帮助施蛰存的孙女找到一册儿童小说The Small Rain,“并附上最近几期的Book Reviews 是给您个人阅读消遣的”,随后又写道:“再过一些时日,我会用较大的盒子装些旧的Book Reviews, 用海运寄给您。 ”1990 年9 月30日,施蛰存去信,写他收到了孙寄来的书和书评四本,并感慨:“伦敦Tims 的文学副刊,我在1932—1936 年是长期订户。承你送我,又见到五十年前的‘老朋友’,不免有些感喟。 《纽约时报》的‘书评周刊’也不坏,我看到XXX 一篇文章,还有一篇谈鲁迅杂文的,都有意思。以后有这类与大陆有关的文章,请你寄我,以资博闻。 ”
1993 年6 月13 日,施蛰存写信给孙康宜,托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叶长海从美国带几本书, 并强调他择书的标准:“不要严肃的书,不要长篇大块的文章。我要消遣性的书,你看过的无用旧书就可以了,旧杂志也好,有图的更好。 ”6 月14 日,又特意写信给叶,嘱咐托其带书的事,并强调:“我要的书不定书名,只要一些消遣性的一般闲书,或报刊杂志,她看过的旧书亦可,不必特地为我去买新书,但千万不要长篇小说或严肃的文学理论书。”此时的施蛰存已经88岁了,他多次在信中感慨自己“感觉到老了”。 1993年11月29日给孙的信中写道:“我今年的体力大不如前,文字工作已渐停止,每日仅能看几份报纸及杂志。 ”此后,施还托孙买过Partisan Review,但考虑后又不需要了,并写道:“这个刊物是托派刊物,现在苏联也垮了,这一批人也没有活动了。 ” Partisan Review 即美国号称“有深度的幽默杂志”《党派评论》。无论《纽约时报·书评周刊》,还是英国的《泰晤士报·文学副刊》,或者《党派评论》杂志,都是西方一流的人文报刊。
施蛰存晚年的这种“随便翻翻”的阅读要求,还有一例。 1991 年1 月30 日,在给孙康宜的信中,施蛰存谈到了Paz,并写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专研中国古典文学的女学究,想不到你会喜欢Paz,真是失敬了。早知你熟悉Paz,我早托你代买他的书了。一本新方向出版的‘散文诗’,我想了已十年,还未得到。这回要向你要了。我现在不会看大本书,有Paz 的小品著作,也希望给我找一找。另外,给你一个书单,请随时物色,只要二手书就可以了。 ”施蛰存和孙康宜交流的作家Paz,应为墨西哥诗人和散文家帕斯,1990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本施蛰存“想了已十年”的帕斯著作,有可能是其代表诗作《太阳石》,漓江出版社1992 年4 月翻译出版了此书,收入该出版社策划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国内最早翻译出版帕斯的著作,应为1991 年9 月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奥克塔维奥·帕斯诗选》。在帕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国内对于这位作家几乎了解很少,但施蛰存似很熟悉,并了解其在欧美的出版情况。
除了报刊和消遣类文学作品之外,施蛰存还有一个特别的趣味,便是对于英美其他文学作品的搜寻。1991 年1 月30 日,在给孙康宜的信中写道:“Sade,Marquis,120Days in Sodoms,我想看此书,听说七十年代有新印本,我本来不便托你找,但现在知道你是一位开放型的女学人,大胆奉托,你不便去找,请改托一个知道此书的绅士代找。 Sade 的书, 我在卅年代有过一本Venus In Furs,1980 年得到一本Justine,只有这一本最Notorious 的没有见过。 ” 1991 年3 月14 日的信中,收到孙康宜寄来的书,他复信写道:“你寄来的这册Sade,好得很,120Days 之外,还有别的作品,可谓内容丰富,卷首的序文已看过,本文尚未细阅。此书到1935 年才公开印,但我在1932 年已知有此人此书,大约也是从Freud 或Ellis 的著作中知道的。我以为至今只能找私印本,却想不到已印成大众化的纸面书。 上次我的信中曾提到过一本Venus In Furs,那是Msoch 的作品,我记错了。这个Masoch,如见有他的书,我也想再看一下。 ”
施蛰存提及的这两位作家的作品,一位为法国萨德的《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另一为奥地利马索克的《穿貂皮衣的维纳斯》。从施蛰存信中所谈可以推测,这两本书之前他应该都曾读过。 《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台湾商周出版社2004 年出版过汉语译本;《穿貂皮衣的维纳斯》则到目前也只有过一个英文译本。 《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曾被意大利著名导演帕索里尼拍摄成电影,近年来曾在一些影碟店里倒是偶然可以看见有售卖的DVD。 他在1994 年1 月23 日的信中评论道:“Erotica 此书不好,看来这一类东西,印度第一,有性感;中国第二,好在蕴藉;日本第三,泼辣。西方作品,如此书所用,皆十分粗俗。其实,法国有好的,见过一本Casanova,有插图,较好,但还比不上印度。 ”信中提及的书目,不知具体,或许系孙提供的搜书参考,施蛰存评价,“开了眼界,但实在也未有惊人之作”。
除了Sade 和Masoch 的作品之外,施蛰存晚年还有意搜寻一册名为“100 New Tales”的书,并由孙康宜为他找来了一册英文本。在1994 年6 月4 日的信中,他又写道:“去年我托你代买一本The 100 New Tales,是耶鲁大学出版的。此书为一老友借去,不久此人即故世,子孙不知,把他的书都卖光。我此书不可再得,想托你再买一本,书款将由我的儿子奉还。书名我已不记得,总之是Cent Nouvelles Nouvelles的译本。”后来翻阅《施蛰存全集》的书信卷,发现1994 年5 月19 日在给老友彭燕郊的信中,也谈到此书:“我有一本影印本的‘100 New Tales’《新故事百篇》的英译本在兄处否?我不记得是否曾寄上?原来我还有一个新版印本,故可将旧本送人,现在这个新版印本也失踪了,故想找一找。 ”“我有一个老朋友周松龄,喜藏书,他借了我一批书去,去年冬季忽然无消息。今年春间其家属来电话,说已逝世。因此,我就无法取回哪些书,而我又不记录,不知书名。今日查书架上书,少了好几本‘艳情书’,连一本《香园》都没有了。人已下世,家属又不熟悉,无法去询问,更无法收回,实在痛惜。 ”
施蛰存念念不忘的这册“100 New Tales”《新故事百篇》,后来终又得到。因为在1998年11 月辽宁出版的《万象》杂志创刊号上,就刊登有施蛰存介绍此书的文章《给路易王子讲的故事》,并附录有施先生翻译的《聪明的尼姑》。后经一篇介绍法国中古文学的论文中了解到, 施蛰存屡屡提及的这册“100 New Tales ”(《新故事百篇》),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 年3 月曾翻译出版过一册,改名为《新十日谈》。 在《万象》杂志创刊号刊发的《给路易王子讲的故事》中,施蛰存写道:“这是一部法国十五世纪故事集,原书名《新故事百篇》,译成中文可取名《百家情史》,以《法国中古话本小说》为副题。 ”施蛰存选译的这篇《聪明的尼姑》,系此书的第十五个故事,乃是以传统话本的形式来翻译的,故事诙谐又不失古雅。第十五个故事在施蛰存笔下,变为“第十五话”,而故事中的修道士,则在他的笔下变成了东方的“僧人”,修女变成了“尼姑”。对读《新十日谈》这个译本,译得俗气而直白,读来乏味。借用施蛰存给孙康宜信中评价英译本的话来说,也便是“未免失去了中古文学的特征”。
《英华沉浮录》是董桥在香港回归之际,开设在《明报》副刊上的专栏,前后持续近三年。 《英华沉浮录》谈论汉语修辞,鉴赏文艺佳作,品藻文人掌故,批评时政人物,可谓既老派又现代,是董桥别具一格的代表作品。香港明窗出版社陆续结集十卷,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 年以《语文小品录》为书名出版;香港牛津出版社后又结集六卷出版,海豚出版社2012 年引进。内地虽两次出版,但均未完璧,其中多有删节。网上有书友分享港版全套的电子书,于是下载后装订成册,以作纪念。近来收拾屋子,将这册自行装订的《英华沉浮录》翻了出来,颇感亲切。于是用三个晚上的时间,将这一厚本的自装《英华沉浮录》又读了一遍。我读董桥,初见惊喜,乃至遍寻其作,后来读知堂,更慕古朴平淡,对于雕琢文辞便有些厌倦了。但我始终以为,董桥阅历丰富,博闻广识,遍交高士,其趣虽或偏于旧文人之狭,但品位和赏鉴水准却是上乘的,故而其咀华品评是值得留意的。此读《英华沉浮录》,我特别关注董桥品藻文艺的内容,随手拣择,也是很有兴味的。
董桥博览群书, 但更关注现代文人作品,其中人物,他最推崇胡适。 《英华沉浮录》中,董桥多处写及胡适,文章《轮到我在春风里》,写胡适离世,他说:“胡先生是我们当年的偶像,从《四十自述》到《胡适文存》都熟读。 ”继而谈及写胡适的书很多,但“写得最真挚的是《眼泪的海》,还有就是陈之藩先生的《在春风里》。 ”《眼泪的海》是董桥在台湾大学中文系读书的老师苏雪林的作品。在这篇文章中,董桥评价胡适的白话文是“文起八代之衰”,借苏轼对韩愈的评价来谈胡适对于现代文学的贡献,乃是特别有见解的论述。文章《讲真话的人》,又谈及追忆胡适的这两篇佳作,进而写道:“几十年来遍读胡适和关于胡适的文章,看到的是一位永远讲真话的人、永远有教养的人。他的学术研究存在着不少偏见和盲点;他的政治生涯流露出一点‘汉姆雷特’的优柔;可是他总是堂堂正正面对自己的信仰和别人的权利。 ”董桥对于胡适评说,其一是能开风气,其二是文如其人。
也许是受到了老师苏雪林的影响,董桥极不喜欢鲁迅。但他很欣赏鲁迅的小说,喜欢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评价前者是“上乘之作”,“写得非常有深度,文字都结了晶了”,评价后者是用文言写史,“通篇精炼得不得了,又不失情致”。对于鲁迅的杂文作品,董桥的看法是截然相反的,认为鲁迅的杂文“戾气太浓”,“尖酸刻薄”,“笔头冒火”,并由此对鲁迅其人以及当代鲁迅的研究和推广极尽挖苦。相比鲁迅,董桥对于周作人则很是喜爱,他评价周作人的文章“冷幽”,可见其趣。在文章《苦雨斋萧寂得像古寺》中,他评价周氏的文字,读来令人神往。 “周作人的小品文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甘草,笔下尽是知性的沧桑和冷幽的世故,白话文熟得都散发出文言的清芬了。我小时候喜欢乱看明清笔记,一知半解,不知道有什么好处;到了细读知堂老人的小品,才真正领略到一点‘豆棚瓜架’的闲适气氛,知道文章原来可以写得那样不着边际却又很有看头。 ”董桥很欣赏周氏晚年所写的文章,认为沉郁中不忘俏皮,是小品文的高级境界。
现代文人中,能得董桥欣赏者,首推胡适与周作人二位,其他则多是赞叹某部作品或某篇文章。这其中,张中行先生可能是最得到称赞的了。董桥评价张中行的文章,“有一点点像鲁迅,不同的是鲁迅摸老虎屁股真的是摸老虎屁股,张老摸老虎屁股像摸婴儿肌肤。 ”为此,他说张中行的文章“温润”,而张中行的为人,则是“平和慈祥”。在文章《听听张老先生的话》中,他介绍读张中行的书,“实在舒服”,“兴味无穷”,而对于张中行的评说,也是别有意味的。 “八十七岁的老人家阅历深、学问博,无一字无故事,不去细细拜读是对不起自己了。张老的《留梦集》里附了两张彩色照片,一张是九四年在嵩山少林寺一株大树下的留影,树是老而青翠,人则老而不衰,青青幽幽一片古意;另一张是跟编者徐秀珊在家里照的,两人翻阅书籍目录,老先生一脸平和慈祥的神情,跟他行文里的‘奇’气大不一样。 ”董桥还特别欣赏张中行的一篇《汪大娘》,由此作了一篇《怀念不识字的汪大娘》,认为此篇可见劫后知识分子用“淡淡的笔墨去流露大大的宽容”。
董桥对有书卷气的作品颇为欣赏,常常读而论之,妙语叠出,令人耳目一新。他写俞平伯,谈其文字,“《燕知草》是薄薄的散文集,收的尽是俞平伯近乎美文的作品,前有朱自清的序,后有周作人的跋,散发当年新文艺园圃的清芬幽香。 ”写范用,“范用先生的一篇《相约在书店》,那真是好文章:要平淡,有平淡,说文理,有文理,看姿态,有姿态。 ”“范先生真是可爱可敬的老前辈。我读他的文章,真像是看到老翁携带幼孙闲步庭院,一边嬉戏,一边照顾,无一刻不是顾盼有情,痛痒相关。 ”写钱钟书,别具见识:“钱先生闳识孤怀,标一义,创一例,下笔放眼,灿灿然若有古今中外人之在我面前。”又及,“钱先生的散文字字有脑,而且新鲜,魅力无穷,那正是《随园诗话》说的‘诗贵翻案’了。 ”钱钟书写文章引经据典,喜好掉书袋,董桥则有这般活泼形象的辩护:“写文章最难是引述各家的话来撑起自家论点,处理失当,必成獭祭,酸气逼人。钱先生进出人家厅堂总是潇潇洒洒的,喫茶聊天都带‘家常体’(familiar style)。 ”
董桥品藻的文人作品多是他欣赏的前辈,也议论同代人和晚辈的作品,却常常只是借题发挥, 谈论自己的感触和生发的幽情。但也有例外,他数次品谈作为同龄人的法语翻译家施康强,乃是不吝赞词。在文章《扶想当年鬓香钗影》中,他有这番议论:“我早就拜读过施先生的《都市的茶客》,格外喜欢书中‘秦淮河里的船’那几篇文章。施先生的《媚香楼记》是这样开笔的:‘明末乱世,秦淮河上却是说不尽的风流繁华。旧院名妓,个个色艺双绝,相与的又都是一帮意气风发的贵公子,正所谓‘家家夫婿是东林’。嫖妓不忘忧国,忧国不忘嫖妓,这是哪个时代那个阶层的特殊情形,后人不必苛责前贤。明亡后,名士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栖身黄土。我们只能从余怀的《板桥杂记》联想当年的鬓香钗影、红巾翠袖。 ’”对此,董桥评价说:“这样漂亮的文章,读来舒服得很,更证明白话文一白如水,根本无从寻味,非用文言文淡淡渲染一下不可。 ”又说,“施康强先生的文章仿佛带着余怀重临秦淮河指点屐痕,谈吐一旧一新,都可诵。 ”
像对施康强这样同代人的极力称许,在董桥是少见的。文章《为红袖文化招魂》中,董桥对于施康强的议论,似更精到,其中或有惺惺相惜之处。 “施康强常有浓烈的六朝情结,偶然还缅怀东晋以来以歌女美丽出名的秦淮。我很喜欢读他写的这一路文章,所录古今典籍的片段虽然琐碎,竟更见韵致。他的文字简练而流丽,实在也很适合铺陈那样高雅颓废的流金岁月。余怀的《板桥杂记》固然凄艳,施康强最近一篇《说不尽的金粉秦淮》,也多情如媚香楼前呢喃的归燕,引人幽思。这种板桥意识和白门心态,往往加倍紧贴知识分子的情怀,兴之所至,随便读两段、写几行就全露出来了。我相信这跟李渔笔下的非非之想大不一样,跟明清两朝名门公子的libido 也断然不同。那其实是丧失了传统的红袖文化之后的乡愁:添香缘尽、墨渖未干的历史失落感。 ”施康强是法文翻译家,精研法语文学,又迷恋传统士大夫文化,这与董桥的心路历程实在相似,故而能够生发一种内在的共鸣之感,也就难怪会有一种相惜之情了。
当然,在《英华沉浮录》中,董桥更多是拈花扯蕊,品赏佳作,大有落英缤纷之感。他说余英时的文章《犹记风吹水上鳞》,“有情有理”;评价王力的《劝菜》,是一篇“妙文”;读林文月的《清炒虾仁外一章》,“十分亲切”;陈思和的《上海的旧居》,其中有一段是“玲珑的文字”;黄裳的《书跋偶存》,“文言书跋眉批都有气派”;蒋碧薇的《我与悲鸿》,“高在干净”;杨振宁的《美誉物理学》,“演绎的虽是科学工作的风格,斯旨却可喻大”;扬之水的《评〈辞源〉(修订本)插图》,系“精密的考证”;金庸的《中国学术思想的传统精神》,可见“学问通透”;宋淇的《诗香零笺六贴》,读来“惊艳”;陈冲的《小花梦寻》,“清洁明亮”;刘绍铭的《近乡情怯》,“文短而意长”;王世襄的《漫话葫芦》,文字“光彩如漆”;萧乾的《昆明偶忆》,“文字像标致的村妇那样清爽”;季羡林的《人间自有真情在》,“铺陈清淡,气氛温馨”;吴德铎的《杏味香如梅》,“既见国学,又见科学,还见文学,一举而三得”。最有趣的,是对汪曾祺《蒲桥集》的评价,仅两个字,“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