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直
覆宿山,俗称馒头山,是恒山余脉在代县勾注山的主峰,海拔2426米。馒头山东侧约5 华里还有一座山峰名为夏屋山,当地百姓俗称草垛山,海拔2396米。
馒头山高耸挺拔,形似百姓餐桌上的馒头;草垛山横亘绵延,极像农家打谷场上的草垛。代县地域在历史上没有遭受过特别惨重的自然灾害,很少出现百姓逃荒要饭流离失所的情形,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因为“人有馒头,马有草垛”的缘故。
举世闻名的雁门关,作为北拒大漠,南控中原的边关要塞,历史上战事冲突频繁,但屡屡化险为夷,雁门关始终固若金汤。老百姓认为,除雁门天险之外,还在于仰仗着“人有馒头,马有草垛”这块风水宝地。
这就是老百姓心目中的馒头山和草垛山,它让代州人有底气!
驻足遥望高耸挺拔的馒头山,这座让祖祖辈辈生息在雁门大地滹沱河畔的代州人敬仰的勾注山峰,这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总有去登攀的冲动。
一个风电项目让馒头山上更加生机盎然。高耸入云的风电铁塔规整有序地矗立在馒头山周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自然风力,实实在在造福代县人民。服务风电项目的山区公路直通馒头山脚下,也为喜爱亲近自然、健身怡心、登山观景的人们提供了方便。
2019 年国庆前夕,同学老魏和妻子从北京回来。他俩是1968年来代县插队的知青,代县是他们的第二故乡。落实知青返城政策,先后回到首都北京。老魏返京后,我曾三次进京,虽不是专门看望老同学,但每次总要见个面。他也曾专程回第二故乡看望同学、同事、乡亲、好友,因公务在身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离愁别绪还没有说完就返程了。这些年代县发生很大的变化,老魏夫妇是该回来看看。几经相约,终于商定在中秋节后回来,安心住上一段时间。
同学相见总是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回顾逝去的岁月,感受颇多。比如扶贫移民整村搬迁,山区老百姓进城住上高楼大厦,这是那些年做梦也想不到的。说到此,老魏想起在县里工作时,有一年作为单位驻村工作队队长,在胡家滩乡搞了一年农村工作。我问他上过馒头山没有,他说没有。我又问,想不想上去看看?他答,当然想去。
一个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的上午,我们一行五人从县城出发,驱车经上磨坊乡,过枣林镇进入胡峪乡通往馒头山的山区公路。山区公路是沙石路,路面看似平坦,实则坑坑洼洼,车子跑起来还是有些颠簸,然而置身崇山峻岭之间,有种神奇的感觉,加上就要攀登勾注山主峰的兴奋,颠簸之苦就不在话下了。七拐八绕,车子稳稳停在馒头山脚下。
检验体力耐力毅力的时候到了。我们四个攀登者,每人携带一瓶矿泉水,手提一根事先准备好的木棍拐仗,轻装前进向山顶进发。我出生在农村,自幼爬坡上梁有攀登底功,就在前面探路,他们寻着我的足迹前行。
馒头山不是开发建设成的景点,虽然可以攀登,但上山没有现成路。听说近年来登山的人也不少,但他们是从哪个方位、哪个路线上去的,不得而知。站在山脚下,丝毫看不出以前攀登者留下的足迹,他们曾经的探索早已被风雨掩匿进草丛中,依稀可见有老黄牛上山的蹄印,那是它们觅食吃草时留下的。游人的足迹没有蜂拥而至,馒头山依然保留着自然的原生态,这对馒头山来说,倒是好事。
既然决定来攀登,而我是探路者必须先行一步,不觉已走到前面。回头看,伙伴们离我一大截,这正好是我喘气歇脚的机会。约莫走了一半路程,绝壁挡在面前,绕过绝壁是可以登攀的陡坡,初步判断坡度在40 度左右,显然很陡,我猜测,这些平时走惯了平坦马路的伙伴们,是不敢攀爬这样陡的山坡的。再回头看,他们三人已坐下来休息。我想,即便他们敢于攀爬登山,也恐怕体力难支,毕竟以前没有过这种经历,而且年龄最小的也已年近花甲,要量力而行。
陡坡前我犹豫再三,是继续攀登,还是半途而废?仰望山顶近在咫尺,畏难退缩于心不甘。于是,咬紧牙关开始独自艰难的攀爬。真正攀爬起来要比看上去的感觉难一些,毕竟没有前人修建成的台阶,哪怕是羊肠小路。只能靠自己在陡坡上摸索和判断能落脚的土坑或草窝,走一步挪一步,有时候迂回前行,有时候必须停下来观察选择继续前行的线路。就这样手脚并用,一步一挪,迂回曲折,摸索向上,终于在耳畔山风的呼啸声中,一个七旬老人的足迹第一次踏上馒头山的峰顶。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举目四望,群山尽收眼底。俯瞰山下,东南西三面比较开阔平坦,虽近深秋,山花野草还是丰茂的,牛群散落在草场上静静地觅食。这就是人们常念叨的大滩梁牧场。每年入夏后,平川的牛羊成群结队陆续进入山区草场放牧,秋末冬初下山圈养。古往今来,年复一年,大滩梁成为牛羊骡马的生息之地,成为老百姓的财富之源。眼前此景,让我想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一习总书记的金玉良言。
东面,草垛山近在眼前,两峰直线相距约5 华里,感觉却非常近。整个山峰植被很好,草木茂盛郁郁葱葱。
西面,草场尽头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远远望去从树叶可以分辨出松树林和桦树林,它们各自为阵,生长在适宜的山坡上或沟壑里,物以类聚,各自成林。
北面,没有山峰遮挡,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山丘,山阴县境清楚可见。山川河流,田园通衢,甚至大运高速公路上的小轿车清晰可辨。这与东南西看到的山峰相连,沟壑纵横的情况却不一样。北风猛烈,这正是风电项目理想的落脚处。
馒头山顶这片土地不大,以步为尺丈量,东西宽约30 余米,南北长约110 余米,山顶就是一块约3500 平方米左右的说平也不算平的小天地。听说过山顶有山神庙,如今却看不到。不知是谁在山顶南端用山石叠垒起一座石塔,这个石塔底座直径约1.5 米,高约1.2米。这个石塔让我想到代州人的民俗,春节,家家户户都要在自家院子里用煤炭或木材垒起塔状的旺火,除夕夜点燃旺火,放炮接神,祈盼全家一年红红火火,兴旺发达。
其实这个石塔在北方,尤其是塞外草原,是很常见的。在那里,人们称它为“敖包”,大多垒建在山梁、谷口等地,有些重要地方的敖包,人们还会献上哈达、经幡等,成为祭祀神灵与祖先的地方。同时这些大大小小的敖包,在一望无垠的广袤草原上,也起到了路标、灯塔般的作用,可以说是一种地标性的集体建筑。
馒头山的山神庙不见了,有心人就地取材垒起石塔,或者说敖包,而我作为代州人,更愿意将它称为“石头旺火”,向这片钟灵毓秀土地上的人民祈愿更加美好的未来。土木瓦石结构的小庙经不住风吹雨打,而山石旺火却可以与山峰并存,与天地同在。我搬起一块山石放上去,算是添砖加瓦。
面对天地空旷清远,我情不自禁地高声呐喊:馒头山,我来了——
说来也巧,喊声刚落,后山传来几声清脆的炸雷。只见正对馒头山的山阴县境上空,飘浮着一大片白云,随风缓缓向东飘移。几声炸雷似乎与我呼应,为我这个登顶老翁点赞,抑或是在给我警示,高处不胜寒,不要再逗留,下山吧,山下的伙伴们还在等着你呢。我顺手捡起巴掌大一块山石,准备送给老魏留作纪念。
下山要容易些,30 分钟后下得山来,比上山少用了10分钟。看到我下山的身影,他们高兴得站起来,呼喊着要慢点,要小心。高兴之余是担心和后怕,在看不到我身影的时候,他们十分心焦,都为我捏着一把汗。老魏还不无责备地说,再也不陪你冒这个险了。我心一颤,差点儿掉下泪来。不禁感慨:
老夫聊发少年狂,七十二岁上山岗。
急煞山腰随行伴,倍感情同日月长。
老魏夫妇这次回来,时间安排比较宽松,可以坐下来好好地叙旧谈心,可以仔细看看代县城市建设的新变化。
我们驻足吊桥桥头,看东关河(七星河、关沟河两河合流的河道)建设改造的情况。吊桥至北面约250 米处的人行跨河桥之间,是河道音乐喷泉。国庆佳节临近,河道景观已注满水。只见碧波荡漾水气拂面,夕日一条干石河道不见踪影,两岸道路洁净宽敞,路边绿树成荫,秋菊怒放,风景如画。老魏夫妇连声说:真想不到当年的干河槽会变成这样,要不是你介绍,根本认不出来!
驱车一路往西,赏阿育王塔,瞻伟人居所,登边靖高楼,观西门瓮城,览代州文庙,游湿地公园。
边靖楼上,依栏四顾,旧城新城一览无余。古城的历史街区,青砖黛瓦古色古香;新城的高楼大厦,错落有致十分壮观。历史辉煌和现代文明交相辉映,别有一番风味。
边靖楼一层楼檐的台基之上立着五通石碑,其中四通记载边靖楼初建和修葺事宜,一通刻着赞美边靖楼雄姿的七律诗。老魏对此碑产生了兴趣,说当年在代县工作时也曾多次陪客人来过,未曾留意,竟然还有这么好的诗文。老魏这样一说,我也深有同感。因为以前来登边靖楼,主要是陪同客人,主从客便,客人多是赏景,走马观花,寻些乐趣,不是专门搞研究弄学问,大多也不会留意碑刻诗文。这次有的是时间,可以仔细读一读,看究竟写了些什么。诗名为《九日讌集》,诗曰:
高楼遥望海天宽,九日登临亦壮观。
尘敛青山传虏靖,年丰紫塞听民欢。
铙歌迭奏三秋凯,杰阁常擎一柱安。
报主不妨双鬓改,时人莫拟浪弹冠。
读后粗浅的理解为,诗作者在重阳节这一天,登边靖楼后聚餐饮宴。席间,即兴吟诗一首,抒发登楼赏景的感受,描绘代州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讴歌边关将士英勇戍边的精神,表达自己忠于职守,勤勉敬业的爱国情怀。
边靖楼是代州古城的地标性建筑,是海河流域最大的历史文化名楼,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史上众多文人墨客赞美边靖楼的华章佳句不少,为何唯有《九日讌集》碑立在了边靖楼上?原来,作者杨宗气,时任山西巡抚。山西巡抚,明朝时的官职全称为“提督雁门等关兼巡抚山西地方”,统冀宁兵备道、雁平兵备道、岢岚兵备道、河东兵备道、潞安兵备道、宁武兵备道六道;山西布政司之太原、平阳、潞安、汾州四府,辽、沁、泽三州;山西都指挥司之太原左右等九卫,沁州、宁化等九所城堡。一人统管山西军民大政,妥妥的一任封疆大吏。这样的人物在代州边靖楼上所作佳篇,地方官员为之树碑立传也在情理之中。
杨宗气(1514-1570),字正系,一作子正,号活水,浙江归安人。出身于将门,因此荫获世袭军人官衔,并取得了“延安卫”军界户籍,因此成为“陕西延安卫籍浙江归安人(今湖州市)”。嘉靖二十年(1541)中进士。由庶吉士先后任工科给事中、刑科都给事中、山东参政、按察使等职,嘉靖四十二年六月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据史载,杨宗气于嘉靖四十三年六月升总督粮储,南京右副都御史,卸任山西巡抚,因此可以基本判断这首《九日讌集》诗应该就是嘉靖四十二年(1563 年)九月,杨宗气提督雁门关等三关军事防务,来到代州视察调研,并做出奏请朝廷扣民壮银以充兵饷的决策。
九月九日重阳节,自古有登高望远的习俗,文人墨客更是如此。边靖楼作为华北地域名声响亮的著名建筑,巡视边防军务民情的巡抚大人带领僚属到此登高宴饮,真是再合适不过。可以想见,上任不到三个月的巡抚大人杨宗气,踌躇满志,在一帮兵备道台、知府知州等官员的簇拥中,登高观景,楼台宴饮,欢声笑语。杨宗气素有文名,面对此情此景,在僚属们的恭维唱和声中,不免情怀豪壮,文思勃发,提笔赋诗,聊寄衷肠。于是便有了这首在边靖楼上留存近五百年的诗作。
这年杨宗气正值半百,因而有“双鬓改”之语,但作为一个宦海寄身近三十年,终于在知天命之年获任封疆的朝廷重臣来说,对自己的人生命运还是自知的,因而在诗中抒发出既是对自己也是对他人的告诫和劝勉——“莫拟浪弹冠”,做官做人不能为一时的官位职务、一时的捷报喜讯而弹冠相庆,轻浪驰废,而应当勤勉政务、勇于担当、用心做事,上报效国家朝廷,下安抚黎民百姓,实现自己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价值。由于时代的局限和阶级属性的局限,诗文中难免流露出封建士大夫的思想观念,但诗中蕴含的爱国恤民情怀、敬业担当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
杨宗气为人刚正,官声卓著。山西巡抚任上颇有政绩,足迹遍及全省,所到之处“军务政纲饬纪”。当时官场歪风盛行,“宗气独不附趋”,有“屏翰名臣”之称。杨宗气有句名言:“治天下者以史为鉴,治郡国者以志为鉴”,认为“征文考献,守土者之责”,这样的论断自明清以来,一直被各级地方官员推崇和尊奉。他本人身体力行,嘉靖四十三年版的《山西通志》就是杨宗气在任时主持修纂的。他个人著作还有《寄闻堂信》《霖雨楼集》行世。
边靖楼举世闻名,《九日讌集》却未能广泛流传,甚至鲜为人知,无法和我国“四大文化名楼”赞美诗文媲美。笔者认为,一是“四大文化名楼”与边靖楼所处区域位置不同,且功能差异较大。鹳雀楼坐落在黄河北岸,黄鹤楼位于长江南岸龟山之上,岳阳楼傍洞庭湖修建,滕王阁临赣江水而立,这些文化名楼主要功能是壮景。边靖楼座落在边关重镇代州古城,明代初年建筑,它是与雁门关遥相呼应的军防设施,具有瞭望、警戒、传讯的功能。边靖,即守卫边疆,确保安宁,不是用来观景的。二是这些赞美诗文的作者和杨宗气所处的历史时期相距甚远。李白、崔颢、王之焕、王勃、范仲淹都是唐宋诗词赋文鼎盛时期极负盛名的诗人、文人。时至今日,王之焕的《登鹳雀楼》、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崔颢的《黄鹤楼》、王勃的《滕王阁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依然入编中小学语文教课书,广为传诵,千古流芳。杨宗气是封疆大吏,一省之长,是官员兼学者,他的主要职责是主政,而不是写诗作文,并没有多少名篇传世。不过,《九日讌集》这首律诗,遣词造句十分讲究,平仄格律严谨规整,主题鲜明,寓意深长,有一定的文学品位和现实意义,同时其书法碑刻也有一定的历史文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