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1
几年前,马长天还在一个驻地比较偏远的单位工作,而且长达十几年。那里是中国的西北,风沙和骄阳以及稀少的动植物,在瀚海戈壁上轮番进行着大地上的永在与变迁,出门就是尘土满天的戈壁大漠。时间真是一个好东西,天长日久,马长天也习惯甚至热爱起高天阔地间的生活了,在这里一切都很简单,就连日常生活与人的思维观念,也似乎与外界完全隔绝了。
忽有一天,本系统里另一个单位关系不错的同事对他说,你想不想调过来?马长天说,谢谢眷顾,我考虑一下再回复你。这位同事是一个热心人,同时也是一个凡事有计划、讲步骤的人,他把自己的人生都计算得非常清楚,比如,什么时候结婚,生一个猪宝宝还是马宝宝,今天早上吃什么,中午吃饭堂忽略不计,下午孩子放学回家了,要吃点好的,主要是孩子。他的这一套做法,马长天觉得更像女人。
而马长天却与之相反,比如生孩子,马长天和李月结婚两年时间,两人过的也是一种简单至极的普通生活。
马长天所说的“考虑一下”的本意,是回家征求李月的意见。
李月是马长天的结发妻子,也是马长天和她无意中致使她怀孕然后生下来的马汭汭的母亲。那一天,无疆的秋风把祖国的西北打扫得更加辽阔和光秃了。下了班,马长天骑着自行车,穿过回家的人潮,匆匆到家,刚放下公文包,走到厨房里,抱了一下李月,然后对正在给儿子马汭汭做红烧排骨、醋溜腰子的李月说,老婆,有个事儿,马长天要给你汇报。李月一边用锅铲在排骨和土豆、辣椒中翻动,看也没看马长天就说,你说。
对于李月的这种态度,马长天有些不高兴。结婚十多年来,李月对马长天的态度一直如此,只有在要求马长天在某些事情上做出让步的时候,才会低声说,老公,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或者说老公,这个事儿,你看咱们这样做好不好?除此之外,凡是马长天征求她的意见的事儿,她都摆出一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母亲的派头,语气像极了陛下回答对大臣的某些口吻。
起初, 马长天对李月的这种态度看不惯,说了几次,也反抗过,但结果都无效。无奈之余,马长天只能摇头叹息。天长日久,他也想,夫妻两个之间,总有一个强的,一个弱的,两个人都强,那过不成日子,两个人都弱,那就得受外人欺负。既然你李月这么强势,我马长天就得审时度势,自甘示弱,允许你在家里人喊马叫,装皇后、当官僚。 慢慢地,马长天也就百分之九十地顺从李月了。
李月听马长天要调到成都去,居然想也没想,破天荒地直接对马长天说了一声好!
此前一年,北京的一个长辈兼领导问马长天愿不愿意到北京工作,当时,马长天也立即征求李月的意见。李月一口回绝,北京那地方有什么好?房子贵得要命,东城到西城吃顿饭都要跑一天,生活压力有多大,你是知道的。没意思!听了老婆的话,马长天当时没有吭声,但心里觉得这娘们一点也不为他马长天着想,北京距离老家很近啊,去北京工作的话,啥时候想回家看看父母,那也只是抬抬脚的事儿。
2
出乎意料的是,前后不到三个月时间,马长天就调到了成都,并很快到新单位正式上班。因为一时半会儿还分不到房子,儿子又在老单位上学,长期在一起的马长天和李月只好两地分居。
这是马长天结婚以来的第一次。对此,马长天不自觉地有点兴奋,暗暗想,这肯定是好事,家庭惯了,就想有点自由。尽管这种所谓的自由,对于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事。白天忙碌,或者清闲,都是工作的常态。一个人的成都,一切都是幽闭的。几个熟悉的朋友,各有各的事情,不可能老厮混在一起。
成都人有个习惯,正事要在上班时间去做,下了班,尤其是周末,大家基本上互不打搅,大都各行其事。这种生活态势,大抵是由于成都的闲适特性决定的,当然,也和社会的文明和经济发展有关联。到成都,一个人生活得有时候百无聊赖,吃了中饭睡觉,下午上班,下班后一个人没地方去,先是在大街上豹子一样游荡。众多的人让马长天觉得新鲜又有些不可理解,干么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地方,我们还有那么广袤无边的乡村啊?可又一想,我马长天不也是窜到这里来凑热闹的吗?其他人想必也是。在大街上,偶尔与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子擦肩而过,马长天甚至能够觉出对方身体的柔软度,甚至脾性和从此往后的大致命运。
有一个夏天傍晚,马长天在大安路一个小店里理发。一个幺妹为他洗头,一边和旁边闲着的另一个幺妹聊天。洗头女说,还是有钱才有气质,你看上次来咱们店里的那个女的,穿着也不错,又挎个奢侈的包包,一看就有气质。闲女说,那也不一定,要看人的文化素质和修养,像我这样的,即使十万块的包包挎着,也还是没那个气质。
洗发女又说,咳,问你个事哈?
闲女说,你说。
洗发女说,要是你老公出去花,你怎么办?
闲女说,咳,你别说,上次老子还专门问他了。你知道那龟儿子咋个讲吗?
洗发女说,肯定说那事搞不得了。
闲女说,姐啊你错喽,那龟儿子给我说,人不风流只为贫,要是他有很多钱,不出去花,要不是鸡儿不争气,要不就是瓜娃子。
说完,两人并店里其他人都哈哈大笑。
马长天没笑,他心里想,这事儿可能是真的,男人大抵如此。而女人呢,也无外乎这样。马长天忽然想起,李月现在和一个女的合伙开了一个饭店,据说生意还不错。但是和她合伙的那个女的,先前至少给三个男老板当过二奶。听到这个消息,脑袋咯噔了一下,像一块磨刀石忽然被铁锤砸成两半。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他心里隐约觉得,这个事情,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3
成都这座城市,说大不如北京、上海,说小肯定在全国排名前六靠前。一个人长期置身其中,没有熟人,亲戚更谈不上,这种生活大抵是趣味寡淡、百无一是的。除了上班,和单位几个男女同事一起做事之外,马长天平素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不断地看电影、玩游戏。可好电影并不常有。对电脑和手机游戏,马长天天生绝缘,即便玩儿也是为了消磨时间,什么打僵尸、拖拉机大战之类的,玩上半个小时,就觉得索然无味了。然后就在网上搜罗各种各样的电影,横着看、竖着看,直看得昏头脑胀,不知饥饱。
傍晚,儿子打来电话,说老爸你在哪儿,我想你了。
听了儿子的这句话,马长天一个激灵,幸福感如同烧红的烙铁,迅速灼热全身甚至灵魂,以至于说话的时候,有点结结巴巴。
他说,儿子,老爸可也是很想你的!
儿子说,成都好玩不?
马长天说,儿子,成都好玩得很,等你放了暑假,让你妈妈带你来,老爸陪你去看熊猫,还有海昌极地的海龟和鱼,好多好多啊。还有杜甫草堂,你不是学过《春夜喜雨》那首诗嘛,就是杜甫写的。还有你喜欢的游戏《三国杀》,刘备、关云长、张飞、赵云等等也都是在成都……你来了,老爸带你去看,吃麻辣烫、三大炮、伤心凉粉……马长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儿子说,好啊,好啊,老爸,不过,我现在要出去和同学玩了,等我闲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说完,儿子就挂了电话。
马长天又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却不是李月,是另外一个女的,那女的说,马哥,我是小赵,是李姐饭店的服务员,今天客人多,李姐忙,她就让我来家里陪汭汭玩儿。马长天一听,隔了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啊了一声,就把电话放下。
李月是那种泼辣的女人,说做什么就做什么,与人交际,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亏。这种女人,无疑是当家的好媳妇。马长天之所以甘于示弱,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李月这一点。他也是那种农村入城的人,知道过日子的不容易,更知道找一个精打细算的老婆对家庭的重要性。
从前,李月不做生意,也没有工作单位,全职太太,一心照顾儿子。
到底是亲生养的,这些年来,李月对马汭汭的照顾简直无微不至,尽心到无懈可击的程度。马长天上班下班,出差或者做别的,基本上用不着操心家事。反正工资卡从他们结婚的那一天起,就交给了李月,家里的一切开销,都是李月计划和操持。
可谁家都有缺钱的时候,尤其马长天的父亲才六十三岁就得了癌症之后,他们感觉到了经济压力。李月也非常孝顺,马长天不可能请太长时间的假,每次回去只能待三五天,陪陪已经无力回天的父亲,然后就走了。随着父亲病情一天天加重,马长天觉得很愧疚,李月二话没说,带上儿子,母子俩直接回了马长天老家,担负起照顾重病的公公的重任。
这是一个儿媳妇最好的品质,对公婆孝顺,实际上是对丈夫最大的安慰,也是让丈夫死心塌地爱她的根本驱动力之一。从那时候开始,马长天就对李月说,无论何时,我都会和你在一起,你遇到啥事,我马长天哪怕用命换,我也愿意。说这话的时候,两人都很感动,相顾之间,眼泪哗哗的。
男人有时候在情感上的恒定度可能要比女人强一些,马长天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自从他调到成都,李月忽然间做起生意后,马长天内心里始终有一种不安的东西,像秋虫感觉到越来越强悍的冷意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向大地深处躲避一样,也不停地嘤嘤叫。但具体是一些什么东西,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4
夜已经很深了,隔壁的老两口可能是外地人,每天晚上回来得很晚,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开门声之后,然后放东西、洗漱,水声穿过墙壁,好像在马长天的耳朵里流动。少顷,传来各种叫人不得安静的声响。马长天觉得很烦,无数次在心里骂修建这公寓房的开发商坏了良心,隔墙做得太偷工减料了,看起来厚实,实际上还不如几张木板结实、隔音效果好。有几个晚上,马长天睡着了,却被隔壁吵醒了,好像是老两口在折腾什么事情,声音极其细微,但可以感觉出双方努力和缓慢的程度。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李月的。马长天叫了一声老婆,声音洪亮而激动。隔壁的老俩口可能也听到了,立即没了声音。李月说,今天客人不少,多是机关单位的,忙活到现在才散场。马长天赶紧说,老婆,辛苦了,洗洗,早点休息。李月说不着急,刚洗了澡,躺下来,儿子已经在那个屋睡着了。马长天哦了一声,还没开口,李月又说,老公,我和孩子也马上去成都了,房子虽然有了,可还得装修,都得要钱,正好刘巧儿有这个生意,我觉得可以,就接过来了,幸好生意还不错。马长天说,老婆你做事,我放心。李月笑了一下,然后说,这都凌晨一点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说完就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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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李月的一番话,马长天有点释然,几个月来淤积在内心的不快也有所缓解。他知道自己在怪李月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没跟自己商量,擅自就做了决定。一个女人,做事不跟老公商量一下,是对老公的不尊重。但现在,李月说了缘由,且生意还不错,马长天也觉得李月做得对,最重要的也是为他们这个家考虑。
人在某些时候的委屈、不解和误会,其实是缺乏一个知晓和沟通的通道。因此,马长天觉得,沟通是解决很多误会和冲突的唯一途径。
窗外传来猫的叫声,凄厉且有些悲惨的意味。马长天发现,这成都的猫很奇怪,交配不分季节,也不分昼夜,仿佛时刻都在进行。他起身关窗子,想好好睡一觉,可就在他摸到窗扇的时候,却传来一阵婉转悠扬的歌唱,是川剧的唱腔,尖锐、勤勉,还带着某种极浓郁的情感与思想,从对面楼房的某个窗口蝴蝶一样袅袅而出,穿过长着玉兰树的楼间距,金丝一样进入马长天的耳膜。
马长天想到,这一栋楼和另一栋楼紧挨着,十八层之高,该有多少住户啊?他们都来自哪里,究竟是谁?除了一个单位上班的同事和他们的家眷之外,可能还有一些与这个单位某些人有关,但与单位毫无关系的人也为数不少。马长天虽然来的时间不长,可也在日常当中,看到一些人在这里进进出出,完全不像本地和本单位的。其中有些衣着暴露的女子,也有民工和农民一样的老中青男人。
如果能够变成一只蜘蛛或者一只壁虎,那样的话,就可以看到这些楼房里所有住户的日常的一切了。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马长天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开始想,这要不得,完全有窥视的病态倾向,但又极力对自己辩白,别说整个世界了,就是一栋楼内生活的人们,也是各各不同的,不仅是外貌和衣着,生活习惯和秉性脾气等,还有他们的内心质地和精神向度,尤其是在独处时候的各种表现……如果能把这些真切地观察到,那将是一部非常丰厚的文学巨著,或者非虚构作品。
接着这个思维,马长天天马行空地想象起来……
6
开始是引擎和汽笛声,上学的孩子们在父母的陪伴下大声说话。马长天醒来,洗漱出门,上班的人朝着办公楼,他去饭堂匆匆吃了点,也去上班了。刚到办公室,李月就来电话,说饭店里最近赊账很多,都是各个单位的,资金有点周转不过来,能不能给她转三万块钱?马长天当即说,放心,老婆,我中午下了班就去转。你把卡号发我手机上。李月说好好好,然后就挂了电话。那些年,手机转账还不太方便,对于支付宝之类的APP,马长天从没接触过,也从心里不信任这种虚拟的东西。这可能和他长期在西北沙漠生活有关,与当代城市生活天然性隔膜。
也就是说,马长天的思维观念,凡是涉及钱财的事情,还没有从真金白银、面对面交易才安全可靠的旧方式中解放出来。中午吃过饭后,马长天去交行的ATM 机上转了款,又电话了李月,李月在一个极其嘈杂的地方接住电话说,老公,收到了,我现在有点忙,晚上再电话吧!马长天啊了一声,电话里就传来嘟嘟声。
昨晚没睡好,马长天到公寓房,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杯茶,就躺下睡了,一点五十分被闹钟吵醒,洗了一把脸,再去上班。他所在的单位,相对老单位要清闲得多,根本不用加班。吃了晚饭,马长天到府南河边转一圈,走五六千步,坐下来喝茶。夏天的府南河边有三多,蚊子、蝙蝠和散步跑步的中老年人多。通常时候,马长天一个人坐在河边,把腿跷在铁栏杆上,看挟泥带沙,表面平静,内里湍急的岷江水平稳向前,水中有一股浓烈的腥味,好像是新鲜泥土的,也好像是鱼死亡腐烂后的呛人气息。他抽着烟,想一些心事。
他看到,整个府南河边布满了人,走的,坐的,站的,打太极的,发呆的,还有几个流浪汉,躺在玉兰树下的水泥台子上。
成群的蝙蝠在空中捕捉比它们更为稠密的蚊子,两岸的灯火在水面上荡漾。旁边的小广场上,一群中年妇女跟着《青藏高原》《套马杆》之类的民族歌曲摇头摆脑,欢快而又有美感。马长天路过跳广场舞的人群时,也会停下来看一会儿。
他觉得,女人跳舞的时候才是最好看的,比走路、坐着,开着宝马、奔驰、保时捷卡宴等等车子风掣电闪的时候更美,也更觉得,人之美真在乎其肉身者也,所谓的精神灵魂,也在肉身的包裹之中。回到公寓房,大都是夜里十点多了。
李月怎么没来电话?马长天心里忽然这么想了一下,然后躺下来看书。那段时间,马长天一直在重读陈忠实的《白鹿原》。十九岁时候他就读过这本书,只看到田小娥死,印象最深的人物当然也是田小娥,其次才是鹿子霖和白嘉轩、朱夫子,还有白孝文和长工鹿三,镇上的冷先生等人物。说穿了,那时候的他,读《白鹿原》纯属猎奇,主要是性。只觉得田小娥作为白鹿原上最卑微的女人,她用自己的命运昭示了积攒于所有男人天性与内心里的恶。现在再看,他忽然觉得,《白鹿原》几乎每一个段落都精妙无比,如鹿子霖骗奸田小娥得手前后,朱夫子临终时候的情景等等,看得他热泪盈眶。
他马长天忽然懂得悲悯了!
放下书,他这么想。
李月还没来电话。
此时,已经是午夜了,楼间距很小的公寓房渐渐陷入安静,只有不远处街道上的车辆奔驰的声音还在继续。这世界就是如此忙碌和劳苦,马长天没有来由地这么想。他忽然又想到自己的父亲,一辈子活得只是一场苦难,尽管一个农民的苦难微小到可以忽略不提,但浓缩下来,一个人的苦难就是整个人类苦难的典型代表,不惟他可怜的父亲,每个人都是。想到这里,马长天不由地叹息一声,觉得人的一切都百无聊赖,没有任何意义。
在沮丧中,他睡着了。他梦见自己真的成为一只壁虎,从墙外钻进来,越过窗纱的缝隙和布帘,像一个毫无顾忌的窃贼或者夜晚的王者。这里的蚊子太多了,壁虎兴奋地甩了甩尾巴,沿着天花板爬到正墙壁停下来,耐心等候蚊子自投罗网。它的下面,是一对夫妻,男的大约三十多岁,女的却只有二十岁的样子。男的一身横肉,肚子大得侧躺下便是一堆五花肉,手指很粗,整个手掌放在女人裸露的背上。那女的皮肤很白,以至于在漆黑的房间,也白花花的,和刚粉刷过的墙壁交相辉映。一只蚊子来了,哈,好多的血,可谓籽粒饱满,吃到肚子里就有一种充实感,觉得做了壁虎的美好。
正在此时电话响了,马长天慌忙抓起来,一看是李月的,刚一接起,却传来了儿子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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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说,爸爸,我在北京,我睡着了,妈妈不知道去哪里了。爸爸,我害怕……听到这里,马长天的心轰地一声,好像一颗氢弹瞬间爆炸了一样,但他不得不佯装镇静,疼爱地安慰儿子,没事的宝贝,不怕啊,不怕……老爸陪你说话。
话虽这样说,马长天心里却是火焰乱蹿,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立马现在必须给李月打电话。可他只有一个手机,公寓房内,也没有安装有线电话。这可怎么办?马长天柔声细语地对儿子说,宝贝儿子,你稍微等一下,老爸再给你打过去啊。儿子哭着说,好的,我等你啊老爸!
马长天立即拨通李月的另一个电话,也是她常用的,另一个儿子拿着,或者她忘在了儿子房间。一个女人,带着儿子到北京,凌晨时候却和儿子不在一个房间,这个情况显而易见。
马长天打了无数遍李月的另一个手机,一直通着,但一直没人接。
大约半小时后,马长天才把电话又打给儿子,儿子可能睡熟了,也没接。马长天身心激动,高度亢奋,他想必须把儿子吵醒,儿子接了电话,确认没事才行。
谢天谢地,儿子又迷迷糊糊地接起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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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南河边,逝水滔滔,灯光中的蝙蝠和蚊子上演着生死大戏。有几次,马长天忽然站起身来,右脚抬起,跨出栏杆,作欲跳状,可这个时候,他又想到了母亲和儿子。他对自己说,马长天,你不能死,你还有老娘和儿子!在此之前,他一直坚信李月的那句话,其他的男人她都看不上,哪怕挨一下都觉得恶心,更别说有其他关系了。
而现在,一切都变了。女人的话,很多时候是不可信的。
马长天也想到,任何人一辈子都不会是一个人,当然包括情感和肉身对象,或者说伙伴。这是人性使然,不惟某个人。因为,人在某些年龄段或者环境、际遇当中,总会有一些特别的想法和表现。他马长天可能也不例外。这样的认知,使得马长天在极端痛苦中稍微有了一点自欺欺人的解脱感。
那一天,李月一夜没有接电话,直到天亮之后,她才来电话说,昨晚她在另一个闺蜜房间聊天,就没有回房和儿子睡。马天长哦了一声,但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肯定不是真的。 和李月在一起的那个女的姓朱,和李月一个地方的人,但不是从小就熟悉的伙伴和闺蜜,只是马长天一个同事的爱人,因为这层关系,她们俩才认识的。 几年前,那个姓朱的女人随丈夫离开了巴丹吉林沙漠,到了河北的秦皇岛。每年暑假,李月都要带着儿子去秦皇岛吃海鲜。
李月说,朱闺蜜去北京接她和他们儿子,还带着她的女儿。 马长天只能说,对不起,误会你了,老婆。李月说,这个事情,只要自己行得正,做得端,就不想多解释。咱俩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砸断骨头连着筋。再一个说,儿子都这么大了,又这么乖,还能有什么想法呢?
任何事情都不会是单面的,而是多面的。
事情发生了,又能如何?很多事情,绝非看或者想、听的那样。马长天再怎么思虑重重,也不能够就此事询问李月的朱姓闺蜜,夫妻间的这类事情,是不可与外人道的,就像他夜里听到的那些声音一样,哪怕是面对面办公的同事,对于这种私密的事情,肯定是不会向其他人说起的。如果说的话,说不定会带来更大的耻辱和精神尊严的绞杀和摧毁。
自此几天夜里,马长天失眠,书也看不进去,听歌也觉得烦,打游戏只想把电脑砸个稀巴烂。
9
最近的一天晚上,一个女同事在QQ 里向他求教某项工作总结怎么写的问题,马长天毫不保留,大致给她列了一个提纲,女同事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并说等忙过这几天以后,请他大吃一顿。马长天笑笑,现在,他完全没有这个心思,就说小事一桩,不必挂在心上之类的话。然后长时间无语,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到下半夜,楼宇里各种声音相对减弱和稀少了许多。马长天正无端郁闷、心绪难平的时候,却看到QQ 在闪,打开一看,是那位女同事在和他说话。
他的这个女同事,是西安人,在单位做文案,熬夜是经常的事情。
她说,人要是能变成一只蜘蛛或者壁虎就好了。
看到这句话,马长天觉得惊异,怎么会有人和我一样的想法呢?准确地说,是那位女同事的这句话打动了他。
马长天回复说,怎么会有人和我一样的想法?对方用一个“啊!!! ”,同样表示惊诧。两人开始你来我往地聊,各自说了自己有这样想法的理由。与马长天不同,女同事说她有这样的想法是觉得活着太累了,为了一座吊在半空中的房子,为了所谓的家庭荣耀和基本生存而焦头烂额,受人驱使不说,还特别受压榨,倒不是其他方面,而是内心的不舒服与行动的不自由,还有人事间的各种不舒服与不自在等等。
马长天也说了自己的理由,其中包括晚上听到美妙而又有些瘆人的歌唱声,以及夫妻两地分居的种种担忧什么的,但始终没说李月和儿子在北京晚上不接电话的事情。女同事似乎也来了兴趣,对马长天说,她也是女人,她怎么就不会这样做呢?看起来,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大体上差不多,细节上的差别却有霄壤之别,真是不可思议。
马长天笑着说,人和人确实不一样,你和她肯定也不一样,这没啥。女同事则说,从理论和实践说,女人的生理构造是一样的,可性情和心理、情感上面,差别大得令人匪夷所思。哎呀呀,这世界简直太神奇了!如此等等,两人说着说着,外面的车声人声就逐渐多起来,一看表已经早上六点多了。
马长天这才意识到,他对女同事说的话,已经超出正常范畴。相互说了稍微眯一会儿,就要起床之类的话后,马长天躺在床上,却完全没有了睡意。此时电话响起,是李月的。李月说,她要去一次开封,谈个事儿。马长天啊了一声,没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顿了一下才说,注意安全啊,老婆。李月说,儿子暂且在朱秀娟家里和他们女儿玩,没事的。马长天一听,心头火起,大声对李月说,把儿子带出来,又单独放在别人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谈的啥,和谁谈,怎么谈?
这是马长天近几年来第一次大声对李月说话。李月大概有点懵了,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对马长天说,年底就要搬到成都去,房子得装修吧?装修得钱吧?儿子要转学是不是也要花钱?马长天听了之后,语气也缓和了一些,对李月嗯了一声。李月适时地对马长天说,老公,那我挂了啊。马长天睁着眼睛盯了一会儿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能变成一只鹰或者一架无人机就好了。
可事实上他不能。
上班路上,居然巧遇了那位女同事,马长天有点尴尬,以至于打招呼时候,语气颇不自然,他明显地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语言发颤。可女同事比他大方,一副不改往常的神情和语气。马长天忽然想到,这个年代,女人太强于男人了。女人在很多地方当仁不让地扮演了男人的角色,不仅在家庭事务上,还有社会的各个方面,甚至在男人面前有一种凌驾其上的气派和感觉。
临下班时候,马长天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儿子说,在朱阿姨家玩得很好,媛媛对他也不错。媛媛,就是李月朱姓闺蜜的女儿。从儿子的语气判断,儿子的心情确实不错,这令马长天感到放心。正和儿子说着话,有电话打进来,是女同事的。马长天没接。任何时候儿子老婆都优于其他人,这是马长天的一贯原则。他始终觉得,除了父母,工作单位甚至最好的朋友,都比不得自己的老婆孩子亲。事实也是如此,等儿子放下电话,马长天才给女同事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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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同事说,你快来啊,我在君平街这里。这个君平街,据说是有来历的。君平,即汉朝时候的著名道士严君平,本姓庄,为避汉明帝刘庄的讳,被改成了严遵,为杨雄老师。一生为人占卜,不收分文,弘传忠孝节义,并为中国民间办学第一人。著有《老子指归》等著作。当地人传说,严君平寿极高,后羽化登仙。
马长天知道那家店,对女同事说了一声好,就大步出了大门,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而去。到饭馆里才发现,只有女同事一个人。女同事笑靥如花地招呼他坐下,服务员给倒了一杯苦荞茶,马长天点了一颗香烟,问还有谁?女同事笑了一下,说没别的人了,就咱俩单身。马长天也笑了一下。忽然之间,他觉得包间里有点闷热,还有一种不自由的气息在鼓荡。但酒是一个好东西,喝着喝着,就自由起来了,不敢说的也敢说了,拘谨变成了随意。喝酒之间,两人依旧说的是昨晚的话题。女同事说,要是真的能变成蜘蛛或者壁虎就好了。马长天呵呵笑道,我现在不想变成蜘蛛和壁虎了,想变成一只老鹰或者一架巡航能力超强的无人机。女同事哈哈笑,端起酒杯说,我想变成壁虎和蜘蛛的本意,是想去领略一下你说的那个婉转悠扬的夜半歌声。马长天则说,我要是能变成老鹰和无人机就好了,可以看到任何人的高尚或者卑劣的活动,包括最私密的事儿和情景。
两个人借着酒意,说得热火朝天,忘乎所以。深夜了,街上车声渐稀,马长天忽然听到一个女声惊讶地说,人呢,人呢,龟儿子,没给钱就跑了。另一个男声说,哦豁,格老子的,吃了霸王餐。另一个女声则又咦了一声,说,包包还在。
马长天看着女同事说,哎呀呀,你怎么变成那个丑样子了?
女同事啊了一声,格老子的,老马。你以前老说我长得乖,现在说我丑,原来你狗日的也喜欢豁人。哼,老子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马长天说,真的,不是骗你哦,你长得就像是一个壁虎。女同事大惊,去翻包拿镜子,但怎么也打不开拉链。
沮丧之际,女同事也大叫一声,哎呀老马,你怎么也变成了那个丑样子?
马长天也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问女同事,我咋了,我咋了?
女同事一脸恼怒,对着马长天喊,赶紧滚开,你这个丑八怪、臭蜘蛛!
马长天惊愕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女同事问,咋回事?蜘蛛?女同事揉了揉眼睛,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哎呀,老马,刚才不知道咋回事,看到一只很大的蜘蛛,趴在天花板上,可把我吓坏了。
马长天说,你刚才睡着了,我出去买烟去了。回来,就听你在胡说……哎呀,这天也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吧,明天还得上班。
女同事哦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马长天穿上外罩,到外面喊老板结账。正在这时候,李月打来电话,你在哪?
马长天口气淡漠地说,我跟同事在外面吃饭。
李月说,这都啥时候了?
马长天说,马上就回去了,到了再给你打电话。
李月没有再说啥话,就挂掉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