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庄有约

2021-11-12 23:23徐汉平
黄河 2021年1期
关键词:小牛语音家乡

徐汉平

晚饭后,我点开家乡鲁庄微信群,有张鲁松根的人像照。他一只手臂捆绑着白纱布,九十度角横挂于胸前,背景一派苍黄秋色。鲁松根受伤了?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我鼻腔一阵发酸。鲁松根的手机没拨通,老家信号常不好。

在我们这个121人的家乡群中,鲁松根常常发语音、照片,发布老家信息。我已习惯,凡是他发的都关注。那些在外地尤其是在国外的鲁庄人,更是如此,他发出的照片必看、语音必听。这些身处异国他乡的乡亲,看见的听到的似乎全是家乡味。鲁松根的微信头像,就有点家乡味道。他双脚稍稍叉开坐在老屋前,黑色夹克,脖颈微缩,龅牙外露憨笑;背景则是菜地、断垣、倒塌的猪圈、黝黑的屋檐、梨树上的鸟窝、吃草的白羊、空中的电线以及远山乳白色的薄雾。鲁松根发的照片、语音,更具老家气息,让漂泊异乡的鲁庄人,既感觉亲切又撩拨起绵绵乡愁,却终究是美好,仿佛初笄女般生发出些旖旎情怀。只要鲁松根在微信群一亮相,许多人便找他聊一会儿,争先恐后喊他大名。不曾想,这个素为村人冷落、藐视的微不足道的单身汉,在网络时代却像个土地公公成了家乡群的大红人。可是,他现在受伤了,脸部表情非常凄苦。

鲁松根的微信是我给下载的,而且兼用我家的无线网。

我们鲁庄是个小村子,隶属于一公里外的陈家村。小时候,生产队时有180多号人,如今留守的坐不满一张八仙桌。村子离县城并不远,以前走下三道山岭再步行三公里国道即达县城西门;车路通村后坐鲁小牛的小三轮二十分钟便到。改革开放不久,村上就有人搬走了,陆陆续续搬走的;车路开通后搬回几户来,一些老屋的烟囱又袅起淡淡的炊烟,可不久行政村陈家村小学撤销了,就又搬走了,原本住村上的老人也由子女安排着入住县城看管上学的孙辈。平时,我在县城机关上班,每逢周末,倘若没事,便回老家住一夜。母亲说,小牛的小三轮开走了,松根上山放羊了,全村只有我们三个老人了。小村子委实寂寞,大白天破旧空房里有蛇爬出来捉老鼠、捉青蛙,吱吱地叫。有一回,我回老家到了院门外,听母亲在里头嘀咕,可进院后却唯独她一人,老人和院地上吃食玩耍的麻雀唠嗑。那些麻雀围着石榴树下一只灰白色的铅碗站出糠筛大小的圆形,有几只大大方方地抬头瞅瞅,我走近了才叽叽喳喳地飞走。

我每次回老家,鲁松根都来坐一会儿。

我家在村后车路边,砖墙红瓦小院落,建成没几年。鲁松根家在前下方,站我家院门外平视,便是他家黑黝黝的屋脊,有几处屋檐长出青草。鲁松根看我玩微信,很羡慕,可他的手机并非智能手机。一天,鲁松根进城来,我俩在欧陆风情街邂逅了,他穿着皱巴巴的黑夹克,手上拿着个大麦饼边吃边走。我们县是著名的侨乡,小县城这主街道,一些屋顶弄成塔形尖顶,不少外墙镶嵌欧式浮雕,酒吧做旧,窗口挑棚,着力打造欧陆风情。鲁松根在这大街上啃着大饼,看上去颇为滑稽,我便笑着去招呼他,他举着半截麦饼说,进城买个手机。我说买了吗?他说还没有。我说一定买智能的,智能手机才能玩微信。

鲁松根的手机其实不是花钱买的,是中国移动“交话费送手机”送的,质量不好,我摸弄好阵子才下载好微信。下载了微信,要为他解决流量问题。我家楼上装有无线网,在他家也有网络。我说流量很贵的,我家的网络就开着吧,让你用。他以为长开网络,要多花钱,便露出羞愧神色。我说网络开着不必额外交钱的,他立刻转换神色,是那种授受之后的感激表情。不过,我家所在的村后车路边地势比较高,长开网络担心遭雷击。村后原本没有房屋,全村的房屋均卧趴在车路前下方斜坡上,十几年前车路掘通后才在车路边建了几座房子。每个周末,我到家时插上电源,离开前必定拔掉。我说,你提醒我妈,打雷前拔掉电源插头,老人容易忘记。他说,还是关了吧,你回来时我玩玩。我说,你怕什么,要是真被雷打了也不会让你赔。他龅牙龇了讪笑,甚为难。母亲说,我不会忘记的,打雷前电视机的插头都得拔,不会忘记的。

母亲经常唠叨鲁松根的好。他放羊回来,从山上带回的干柴,分些给我母亲,也分些给干青伯。鲁松根其人,我是清楚的,他比我小三岁,可以说少年伙伴。他个子小点,脑子笨点,人却是老实人。母亲说,干青的道坦上有条乌梢蛇,大秤杆那样粗,幸好松根给除掉了。干青伯的儿孙皆在国外,他仍独居斜坡上的老屋里。他视力不好,常常顶着一颗黄南瓜似的大头颅慢慢探路。那屋后石坎、屋前道坦遍布茅草荆棘。尽管乌梢蛇无毒,但要是踩上了,也怪骇人的。村上三个老人,除了我母亲、干青伯,便是鲁松根的母亲阿菜。阿菜的脑子也不够用,不识秤,也不会数数。她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次子鲁松枝早些年离家出走了,杳无音信。女儿的智商跟为娘的差不多,嫁给一个跛脚老男人,日子过得恓惶。阿菜的男人鲁松根的父亲三十多年就去世了。母亲感慨道,以前都说阿菜最苦了,现今她最爽,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有儿子松根陪伴着。

我给鲁松根安装好微信,手把手教了教,然后拉他进了家乡群。

开始,鲁松根不怎么会使用,有一回他给我发了个哭泣图像,我急忙在微信里问他怎么回事?他没回复,便打电话。他却懵然不知,原是不小心蹭出来的。母亲寡居家乡,我非常敏感,见了风就觉着雨。周末还乡,我嘱咐鲁松根小心点,表情哭泣的图像不是玩的,他很歉意。他也不知收取微信红包。一回,我教他点开一个红包,闪出88.88来。他讶异道,皇天,恁大?发红包的叫“一弯新月”,也许是受过鲁松根帮忙的乡亲吧。一些久离家乡的鲁庄人,偶尔回村办点事,往往找鲁松根帮个忙,或清理房子,或给祖坟除草,或什么的搭把手。有一次,有个二十多年前举家移居上海的乡亲回来,要去看看自家的山地,可山地具体位置记不得了,山证又找不着。鲁松根却仍记得,便手操柴刀,劈开羊肠山道带乡亲去看。那乡亲也不过看看而已,老家还有块山地,山地上有松树、油茶、毛竹,存个念想。多半也不是白帮忙的,会给他盒香烟或者一袋咖啡、一瓶洗发露什么的。我想,这“一弯新月”,也许鲁松根帮了忙而当时却没什么馈赠,便发个答谢包吧。可不是的,“一弯新月”是在乌克兰经商十多年未回的乡亲鲁小芬。鲁松根说,小芬叫我加她微信,给我发红包,我加不来,小牛帮我加的。我说,她为什么给你发红包?他激动得眼窝里泪光闪烁,大声说不晓得哇,她看我照片里有羊,问我有几只,我说12只,你回来我请你吃羊肉,她就给我发红包了。

微信这玩意玩多了就上手,一个多月后鲁松根常在家乡群语音聊天了。

鲁松根在群子里说上几句,就有人找他聊。找他聊的,多是和他年纪差不离的鲁庄人。这些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在鲁庄这方小天地多有交集,那个年代的事儿,聊起来都是苦日子。小地方大世界,现今这小地方的鲁庄人分布在世界各地,成了温饱之人、富裕之人、拥有百万千万资产之人,聊起曾经的苦日子扬眉吐气。那时节,鲁庄的日子确实苦得很,食不果腹,每年早稻开镰之前,生产队全体社员都要集体吃一顿。吃一顿,也不过是白米饭外加人均三两猪肉。鲁松根读了半年书就成了小社员,有了享受这一顿的资格。可这一顿差点要了他的小命,他让白米饭撑过度了,难受呀,躺地上打滚哭泣,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缓解。从苦日子走过来的鲁庄人,聊起这个事儿就有些忆苦思甜,便快活地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在家乡群,也有不少人与鲁松根没啥交集,或者就不认识他,或者仅有一点儿时记忆。但这些年轻人,在群子里逛多了,就觉着老家这个单身汉蛮有意思,也蛮可怜,隐隐地有点心疼,便时不时接上几句,松根叔叔、松根伯伯,问这问那挺亲热的。鲁松根像个长辈人,语重心长,非常热情。

也不知是谁,说鲁松根有点像土地公公,掌管着鲁庄这方土地,日夜操劳,辛苦得很。土地爷虽是神仙,却级别最低,很基层,影视上出现的形象,与身材矮小、满脸皱纹、神态憨厚、一嘴龅牙的鲁松根,确有几分相似。对这名号,鲁松根也不避讳,且挺开心,受到关注,受到某种尊重的开心。在群子里,他发微信也讲究起来,说出的话语、拍摄的照片,都经过琢磨、选择,似乎聪明起来了。尤其是一年四季的每个季节,都发些表示该季节特征的照片,貌似真是鲁庄的土地爷了。

春季,一帧梨树栖鸟照,语音说,鲁庄的春天来了,布谷鸟叫了,咕咕,咕咕,咕咕。夏季,照片上杏树里有蝉,语音说,鲁庄的夏天到了,知了叫了,把你晒死,晒死,晒死。秋季,老绿苍黄的山色,语音说,鲁庄秋风扫落叶,树叶黄索索,黄索索,黄索索。冬季,照片是下雪景象,语音说,鲁庄雪花飘飘,北风萧萧,日子真风光,真风光,真风光。每一次,仿佛真乃老家鲁庄土地爷发布的信息,传递着某种莫可言说的意味。一些在外的游子看着那照片、听着那语音,情不自禁地勾起思乡情,眼前出现了家乡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情景,隐隐地有些忧伤。有用文字说,土地公公,别发了,听见你的咕咕、咕咕、咕咕,我就有点想哭了。高中毕业的鲁海庄也发上“是啊,布谷声声最愁肠”,又三个表情哭泣的图像。有人便不理解,怎么会想哭呀?我听见老家布谷鸟的叫声就想笑,哈哈大笑。鲁松根也不理解,他嘿嘿笑了几下,又咕咕、咕咕、咕咕地叫一遍。

我看了家乡群鲁松根受伤的人像图片,便点击下面的语音,看看因何受伤。

家乡群的群名是我取的。群主鲁海庄打来电话要我取个群名时,我恰好在家收看“鲁豫有约”,电视里瘦瘦的陈鲁豫左边坐着一个文化名人。我在电话里便随口说,就取名“鲁庄有约”吧。不过,我很少在“鲁庄有约”的家乡群里聊天,在家乡群聊天,用文字是不受欢迎的,而我又不习惯语音。群里有许多人不识字,要是打出文字,往往就有人大喊大叫,不要打字眼,我文盲,不识字。有文字说,“鲁庄话我说不来”,有人便语音翻译道,某某鲁庄话讲不来咯。就有人笑说,鲁庄人讲不来鲁庄话,还算鲁庄人吗?有人便说明,这个姑娘是谁谁的囡,三四岁就去意大利了,鲁庄话真不会讲。这些不认识文字的人,多为妇女。聊天的也妇女居多。这些妇女因为不识字,平素少了话语权、信息量,而语音交流的微信平台,为她们创造了表达展示欲望的条件,这种欲望仿佛储蓄了一生一世,而且连本带利地喷涌而出,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喋喋不休。她们聊起采茶、放牛、摘野菜,聊起煮猪头、磨豆腐、做清明果,聊起唱山歌、采茶舞、拜殿神,津津有味,没完没了。那时节,我们鲁庄重男轻女,女孩很少读书,男孩却要读几年,其中读得最少的是鲁松根,读了半年就辍学,成了生产队的小社员。

我听了一段语音,鲁松根原是遭遇了野猪的攻击。

村上人少了,草长了,野猪、麂子等野兽多起来了。村子周边的田地,荒芜多年,茅草荆棘一片。村内斜坡上,房摇楼晃残垣断墙野草萋萋荆棘密布。斜坡最下方山崖处有道小径,一边是个竹园,另一边有个老樟树守护的村殿。逢年过节时,一些就近的鲁庄人回来祭神祀祖,村殿便烛光闪烁。我就是在七月半鬼节夜晚的烛光闪烁里看见过野猪的,前面三个小的,后面两个大的,一起在村殿旁边的小径走过来,一点鬼祟的样子也没有。其时,村西鲁氏宗祠那边的乱坟岗的松树林里飘起蓝幽幽的鬼火。我想起七月半、鬼开门的古老传说,置身于月色朦胧的荒村,有点古远洪荒的感觉。鲁松根曾说,野猪很多,我经常看见的。以前,鲁松根种一两块番薯地,屡遭野猪蹂躏,便不种了,只种一亩水稻田。水稻田两端都打了篱笆,稻子结穗的夜晚,常去放鞭炮吓唬野猪。现在,他受野猪攻击了。

我将手机家乡群“鲁庄有约”屏往下拉,再看一下鲁松根受伤的照片。

我要看看他受伤的是左手还是右手,刚才没注意辨别。幸亏是左手,包扎着白纱布的是左手臂。要是受伤的是右手,那两只手就都残了,他的左手原本就残废。曾经,鲁松根和他的弟弟鲁松枝一样也离村出走过,在村上消失了七八年。他二十几岁消失,三十一岁才在村上出现,出现时左手残了。他离村出走,据说与村上女孩鲁笑珍的猝死有关联。

女孩鲁笑珍早熟,十二三岁就长出一双大奶子,却有些弱智,来红了也不知收拾,还吃过蚯蚓,且患有羊角风。一天她犯病了,像陀螺一样旋转,转水田里去了,幸亏鲁松根给救上来。此后,她喜欢找鲁松根说话,有些亲近。可是半年后掉水塘里淹死了。不久,鲁松根就消失了,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音讯全无。回村时身无分文,左手缺了一截前臂尺骨,整个手臂像干枯的刀豆壳,做蛋糕时被搅面机绞的。

鲁松根说,本来也积攒了一万多块钱的,结果绞了手臂后同老板打官司,既输了官司又输了钱。在异地他乡,鲁松根同老板打官司,有点不好想象。有人讥讽道,凭你,打官司,还同老板打官司?怕连法院的大门也找不到哦。鲁松根脖颈一梗道,又不要我自己找法院的,然后放低嗓门说,不要自己找,托律师的,妈妈的,白白花了一万块律师费。他的母亲阿菜说,谁叫你不打电话回来?打电话回来,我赶出去赖他。鲁松根苦下脸说,老板逃了,你西天赖陀佛去?

鲁松根负伤回来后就再没远离鲁庄,最远也就是去县城走一走。有时进城买点化肥、农药,他除了养十几只羊,种一亩水稻,还种点西瓜、蔬菜,有时进城卖西瓜、蔬菜,或者理个头发。鲁松根进城,多坐鲁小牛的小三轮。鲁小牛三口之家安顿在县城地下室,老婆住县城照顾上小学的儿子,他自己跑小三轮。鲁小牛说,松根每次理了头发,笃定要去百花公园放一炮的。百花公园周边的地下室,藏污纳垢,名声很不好。

鲁松根的受伤照就是鲁小牛发上来的。我拨鲁小牛手机,鲁小牛给我讲,鲁松根左手臂其实不是野猪咬的,是他在乱坟岗遇上野猪,逃跑时摔倒跌伤的。鲁小牛说,也不是很严重,骨头没断,只是裂了。村西乱坟岗,全村祖祖辈辈绝大部分的坟茔都在那儿,阴森森的,每年除了清明节,平时一般没人敢去。我说,他去乱坟岗干么?鲁小牛说,你还不知道?他去看鲁笑珍。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患羊角风的鲁笑珍淹死后也葬在乱坟岗。鲁小牛说,二十多年前,鲁松根回来后就偷偷地去看他的初恋了,近些年村上没什么人了,他胆子更大了,常去。去年还在那坟前栽了两株柏树呢,叫夫妻树。鲁小牛说话素来夸张,我哼哈几声关了手机。

我关了手机,发现“鲁庄有约”家乡群有人发红包了。

群里出现许多红包,有图片,有语音,更多的是红包。开始是鲁倩发的,鲁倩是干青伯的孙女,在奥地利,红包上写着“松根叔收,早日康复”。可一发出来,就让“蓝天”误抢了。蓝天受到提醒,说不好意思,便又发了出来。鲁倩带了头,就有人也给鲁松根发红包了。群子里热闹起来。谁抢错了,就有语音嚷嚷道,给土地公公的,给土地公公松根的。抢错的便又甩出来,说不晓得哦,真不好意思。这般弄了几轮,就很少有人误抢了,红包却陆陆续续地闪现出来,都发给鲁松根。有发一百的,有发两百的,最多的五百。有的红包上写得明白,像有文化的鲁海庄就写着,“包中羞涩,小包二百,土地爷笑纳”;有的是发红包者自己说出来的,“土地公公,我红包里没多钱,给你发一百,小包”;有的是鲁松根答谢说的,“凯凯大老板,五百,恁大啊,真真承受不起”,含了哭腔。我心生怀疑,据说一个红包最多只能装两百,可仔细一瞄,凯凯连续发了三个。更多的红包,不知装了多少钱。红包继续出现,要是红包上没写明发给谁的,便事先说“大家不要抢哦,给土地公公的”。我心里涌动着暖流,继续点着语音。 “松根,你好,小军红包里没钱了,明天我给小牛带两百给你。 ”这是在西班牙的鲁小军的住县城的母亲,她接着说,我红包里钱是有的,就是发不出来。也有开玩笑的,“土地公公,把红包积起来,娶个土地婆婆。”再后,也许是鲁松根被红包雨砸懵了,他不发语音答谢了,只发图像,“一男人躬身谢谢老板”的图像。

周末我回到老家,得知鲁松根收红包那晚出了状况。他是忽然呜咽起来的,后来就控制不住了,一边点红包一边哭,以致泣不成声。母亲说,第二天起床,双眼还是通红的。又说,以前有谁看得起他呀,现在这么多人给他发红包,他能不激动么?我问总共多少钱,母亲说一万三千多。这天日薄西山,鲁松根胸前挂着左手臂踩着夕阳赶羊回村时,我提起红包的事,他眼窝立刻潮湿了,说我又没为他们做什么,他们却那样给我发红包……

鲁松根康复后已是初冬。

初冬时节,鲁松根开始给斜坡老屋周遭除草了。斜坡上的泥墙瓦屋梯状排列,屋后石坎甚高,两条村道螺旋下绕,至鲁氏宗祠大门口交汇后继续下绕,绕到山崖村殿的樟树下。村道让繁茂的杂草吞噬得仅剩窄窄的一条。鲁松根除净村道的杂草,又架梯在屋后的石坎砍柴、刈草。那些石坎上的灌木荆棘,虽然有着初冬的萧瑟,但年久未除,很有侵略性地戳入屋后门、破窗口、廊檐头,一些低矮的房子被淹没了。鲁松根的母亲阿菜也去帮忙,鲁松根歪在梯子上挥刀,母亲站地上割草。鲁松根要把村子清除干净,让这些老屋像个住人的老屋,让整个村子像个住人的村子。

家乡群里出现了照片,有清除掉杂草的老屋照,也有鲁松根母子正在除草的照片,都是鲁小牛发的,过几天就发一组。照片上的画面越来越大,清理干净的屋子越来越多。 “松根呀,太吃力哦,不要弄了。 ”“土地公公,你看住村子就行,茅草是割不完的,不要劳碌了。 ”身处异乡之人,嘴上虽这么说,但眼见祖居周边干净、亮堂了,心里是非常高兴的。

每年,我都回家乡过年的,今年回来过年的比往年多了两户,总共八户。原本,鲁松根计划将全村清除干净迎接新年的,可是腊月二十三祭了灶官,灰蒙蒙的天空飘起雪花,直飘了三天三夜,皑皑白雪压得村殿后面的毛竹都弯下腰来亲吻老樟树的枝条了。鲁松根只得停顿下来,剩下的三座老屋后面的高坎上的杂草等过了新年再清除。虽然多了两户人家,虽然村委划拨五千元买了大大小小的红灯笼,在车路两旁的树木上疏疏落落挂起来,但年的气氛依旧淡薄。我拍下了鲁松根,拍下了夕阳、红灯笼和整个儿村景,发在“鲁庄有约”里,然后配上一首打油诗:除夕忙碌土地公,夕阳作势余晖红;寥落家乡无年味,孤寂村道有灯笼。照片上的鲁松根,手提放着牲醴菜肴的竹篮,走向村西鲁氏宗祠。

以前,每逢除夕都要在祠堂祀祖的,今年这户明年那户的,一户一户轮流。后来住户少了,轮不下去了,便停下来,已停好几年了。看来,鲁松根早就谋划好了,不但备了牲醴菜肴,还买了烟花鞭炮,场面弄得相当热烈。也是鲁小牛发到家乡群的,有照片,有视频,鲁松根身穿深青色新夹克,在太公太婆画像跟前屈膝跪地,双手合一,缓缓叩首,虔诚肃穆。群子里便热闹起来,有人唱起采茶歌,从“正月采茶是新年”,唱到“腊月采茶过大江”,有人念起过年谣,从“二十三祭灶官”,念到“年三十贴花门”。这些身处地球村各地的鲁庄人,念唱着早年鲁庄人过新年常常念唱的采茶歌、过年谣,“鲁庄有约”家乡群洋溢着喜气洋洋的过年味。

相比之下,村子里落寞多了。鲁松根提着竹篮子走出鲁氏宗祠,沿着清除干净的村道螺旋盘绕,最后孤零零地绕到村后的车路上。我在自家小院门口等候了。以往,每逢过年我都给他一两盒好烟,今年决定送他一条,买了一条220元的“利群”。可是,鲁松根不肯要。我说,他们都给你发了红包,我没有,就别客气了。提起红包,鲁松根微驼的背直了一下,目光凝重,说真不好意思,不知是接过我的“利群”不好意思,还是收受了乡亲的红包不好意思?他确实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嘴唇微启,外露龅牙,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说,你去忙吧,春节晚会八点开始,别忘了摇手机抢红包哦。鲁松根说,去年春晚你摇了21元吧?我一分都没摇到。其实去年春节晚会,我摇到的不是21元,而是2.1元。我觉着好玩儿,便吹大了十倍,鲁松根竟然还记得。

大年初一,我是被祠堂里传来的锣鼓声敲醒的。村里有一面铜锣,一只牛皮鼓。早年,敲锣打鼓唱采茶歌念过年谣,是我们鲁庄过新年的主要娱乐节目。如今好多年了,这些传统节目都消失了,锣鼓也没人去摸弄了。显然,鲁松根也是事先筹备好的,把锣鼓擦拭干净了,而锣槌鼓棒是新做的,用不着擦拭。大年初一鲁氏宗祠的热闹景象,也搬到“鲁庄有约”的群子里了。那些照片和视频,我收藏着保留下来,直至农历二月初八又打开看了看。

二月初八是周日,原本我计划初七周六接母亲回县城一起居住的,可俗话说七不出门八不归,便推迟了一天。鲁松根的母亲阿菜已被女儿接走,我接走母亲后村上只剩干青伯了。干青伯老态龙钟,常看见他慢慢探路,那颗硕大的秃头泛着黄光。二月初八这天,我在家乡鲁庄看着手机里鲁氏宗祠祀祖、敲锣打鼓的照片、视频,仿佛传来鲁松根的说话声,“我以为就是这样摇的呢。”一个多月前的春晚,我摇到红包8.2元,而鲁松根依旧一分也没有摇到。是他弄错了,以为拿着手机摇晃就可以,事先并没点开“摇一摇”。这一天里,我在村子周边走了走,鲁氏宗祠那边的乱坟岗上,患羊角风淹死的鲁笑珍的坟前,两株柏树墨绿墨绿的,左近三四米处的那个新坟,可以说是用红包垒起来的,但我一直没说出来,觉得这样说不适当。离开家乡鲁庄之前,我站在鲁松根老屋前的梨树下再看看村子。母亲搬到县城后,我不大可能常回来走一走看一看了。整个斜坡尽在眼底,杂草未除的只剩一座屋子后面的一角高坎了,除开那一角高坎,又都泛起初春的绒绒绿意。我把家乡的初春景象拍下来,发到“鲁庄有约”群子里,不一会儿,一个叫“好好”的人就发出“梨树栖鸟照”。这照片原是鲁松根发过的照片,显然“好好”收藏着重发出来了,那梨树就是我头顶上的梨树,只是此刻树上无鸟。“好好”紧接着发出语音来,我点开听,是鲁松根的语音,是“好好”把鲁松根的语音也收藏了吧?我听着鲁松根的语音,眼前晕了一下,仿佛有个黑影落下来,倏忽一阵心痛,眼窝顿时潮湿了。那天,鲁松根从梯子上摔下来,还没送到县医院就撒手走了。我又点开“好好”转发的鲁松根的语音:鲁庄的春天来了,布谷鸟叫了,咕咕,咕咕,咕咕。

确实,我以为那语音是“好好”转发的鲁松根的语音。“好好”没微信图像,挺陌生,常潜水吧?我似乎从未见过。实际上,那语音并不是“好好”转发的,是“好好”说的,是“好好”自己的语音。 “好好”就是鲁松根的弟弟鲁松枝。哥俩在家乡微信群里的语音似乎一模一样。多年前,鲁松枝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回来后,他就在家乡鲁庄住下来,把母亲阿菜也接回来了。

我母亲在县城住不习惯,听说鲁松枝回来了,他母亲阿菜也接回来了,就愈加不习惯起来,叨唠着要回去。我们百般劝慰,终于熬到了夏天。初夏里,鲁松枝在“鲁庄有约”里发出照片和语音,不知手机质量好些,还是拍摄技术高些,画面相当清晰,有杏树,有知了,还有草丛里的青蛙。语音说,老家鲁庄的夏天到了,枝头上的知了大声叫,草丛里的青蛙蹦蹦跳。母亲说我真要回老家了,礼拜六就把我送回去,说得很是坚决果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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