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世鑫
(浙江理工大学 史量才新闻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08)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下简称“陀氏”)的作品在1918 年首次被引介到中国。在随后的30 多年里,陀氏的作品一直广受好评,其中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尤其被“热捧”。就目前所能找到的资料来看,这一时期该作品曾经两次被改编为戏剧,这个现象使其成为陀氏作品译介过程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这两次改编都出现于20 世纪40 年代之后,第一次是由徐迟改编、1943 年9 月刊登在《时代生活》第1 卷第5 期,后又由时代生活出版社1944 年出版的三幕剧《小涅丽》,第二次是由姚易非改编、1947 年7 月至12 月在《浙瓯日报》连载的四幕剧《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为何这两次改编都发生于这段时期?文学作品的改编需要母本的存在,这是它的物质性前提。《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的中文译介活动在20 世纪40 年代已经基本完成,同时经过多年媒介的宣传与介绍,形成了相当庞大的受众群体,其中那些有着创作欲望的个体,在某个时代契机或心理契机的触发下,就有可能萌生改编这部作品的冲动与想法,这是一种“瓜熟蒂落”的过程。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在当时有两个中文译本,一个是由李霁野在1931 年翻译、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的版本,它作为“世界文学名著”之一被编入王云五主编的“万有文库”第1 集中,1934 年11 月又改名为《被侮辱与损害的》,作为“世界文学名著”之一再次印刷发行。另一个是由邵荃麟在1943 年翻译、由桂林文光书店出版发行的版本,它被编入当时的“世界文学名著译丛”中,后又被编入文光书店《陀思妥夫斯基选集》系列丛书,于1946 年5 月再次出版,这个译本的影响力甚至超过前者。
关于《小涅丽》,徐迟本人是讳莫如深的,似乎有些不愿提及。《外国文学之于我》和《江南小镇》是徐迟关于自己文学之旅的回忆史,是研究徐迟文学历程极其重要的资料,其中涉及众多对其文学创作产生过影响的作家作品,也历数了徐迟文学创作、翻译及学术上的成果,但令人奇怪的是,《小涅丽》却只字未提。能够发现的一点端倪是《江南小镇》中一段有关1942-1945年之间徐迟在重庆红球坝生活的回忆:
“在这段时间里,说起来我们也都是很忙的,不知怎的还能有空闲来读不少的书……主要是几个大部头书:《约翰·克利斯朵夫》《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四十年间》,加起来要有几百万字。都是在这个时候读的,而且都是读的英文本。此外也还读了司汤达的,巴尔扎克的,契诃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些部名著佳作。”
在这里,徐迟提到了这段时间他读过了陀氏等作家的“好些部名著佳作”。值得注意的是,在《江南小镇》对1914-1949 年这一时期阅读历史的回忆与叙述中,这是唯一一次出现陀氏的名字,那么我们可以合理猜测:在这一阶段,徐迟开始接触并且较为系统地阅读了陀氏的作品,“好些部名著佳作”中应该就包括《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这部作品,而他的《小涅丽》的改编就是在这种阅读的前提下完成的。由于发行量等原因,《小涅丽》这部作品存世量极为稀少,在作家出版社2014 年版的十卷本《徐迟文集》中也未收录。2017 年,徐鲁在《作为翻译家的徐迟》一文中曾提及自己的一个学术计划,就是“寻找和收集恩师散佚的集外文字,包括他早期出版的译著和刊发在报刊上的一些零散的短篇诗文译作,以期辑补、完善并最终出版一套相对完整的《徐迟译文集》,作为《徐迟文集》的‘姊妹篇’”,其中在他所设想的第八卷“短篇译文选集·辑二”中将会包括这部《小涅丽》,遗憾的是,目前这部文集还未面世。
然而幸运的是,时代生活出版社1944 年版的这个初版本《小涅丽》近期却现身于旧书收藏市场,让人得以一睹其真容。其书共82 页,分为三幕,之前的剧本提示包括“人物表”“地点:彼得堡”“时间:十九世界八十年代”和“一个声明”。在“一个声明”中这样写道:“改编者尽量地用原作的文字,而其译文则借用自李霁野先生的商务版的译本”,从中我们得知徐迟当时选用的是李霁野的译本并且大量使用了该书中的文字。由于既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记,因此我们也就无法获知更多的历史信息,比如改编的原因、构思、对陀氏及其该作品的评价等。
但在徐霞村之女徐小玉整理其父遗物时发现的两封当年徐迟写给徐霞村的信中,我们读到这样的文字:
“P.S.我另外附上《小涅丽》一本,也请你看看。送审的Application Form 另邮寄上。”(1942 年11月24 日)
“《小涅丽》是否已通过,南方的丛刊是否可以编入,版税是否可以支取若干?乞示之。我实在是贫困,但拿到了版税时将大大请你一次。”(1943 年1 月13 日)
徐霞村是当时国民政府图书审查委员会的二科图审科长,分管审查文艺译著和社会科学译著,徐迟的《小涅丽》若要出版,须经过他审核通过才可以。这两段文字给我们传递了这样的信息:《小涅丽》这部书稿的完成不迟于1942 年11 月24 日,仅一个多月后,徐迟又致信询问,可见其心情较为急迫,从咨询“版税是否可以支取若干”和“我实在是贫困”这样的语句中,可以看出他当时的经济状况应该是比较糟糕的,因此这部书稿是否可以顺利通过审查、得以出版对其影响很大,所以他不惜使用“乞示之”这样较为谦卑的用语和“拿到了版税时将大大请你一次”这样酬谢式的承诺来表白。可见,徐迟当年个人经济状况的窘迫应该是《小涅丽》改编的原因之一。
《小涅丽》历史信息匮乏,然而,在姚易非改编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中就不存在这种情况了,后者关于改编的原因、构思、对原著的评价等重要信息相当丰富。1947 年该剧在《浙瓯日报》连载,1951 年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该书《后记》的落款是“易非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温州府学巷许宅”,可见《后记》是在该剧作完成后的次年写成的,其中透露出来的相关信息应该是比较贴合于姚易非创作时的原始心态的。
在《后记》中,姚易非首先指出自己所读到的中译本:“三年前,由于友人的介绍,在商务版的万有文库中,找到了杜思退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我说不出我当时在怎样激动的心情中读完了它”,而他的改编冲动则是“去年在籀园图书馆又找到了荃麟先生的译本,重新读了一遍,要改编剧本的愿望又在内心砰砰欲动”和“今年春天,忽然从友人处找到了可泰斯·格奈脱的英译本,再和荃麟的中译本,互相对照读了一遍,那种强烈的情感,就像在字里行间呼喊着我们,于是我决定完成这个夙愿”。可见姚易非不仅读过国内的两个中译本,而且读过英国著名翻译家康斯坦斯·加内特的英译本——这个译本正是李霁野和邵荃麟翻译时选用的蓝本。直接促使他改编的动力则来自于对邵荃麟译本的再次阅读,这个译本不仅构成了他改编的母本基础之一,而且成为了他的剧本主要的对话来源,对此他也给予了告示:“全剧对话根据荃麟先生译作处甚多,因为一时无法获知邵先生的地址无从寄请赐教,在此谨致歉意。”
姚易非还动情地描述了自己读原作时的感受:“我只觉得有一种高度的热力通过了全身,它使我战悚,使我流泪。整整三天功夫,使我完全沉浸在这种强烈的氛围里”。这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在现代中国的影响力补充了重要的佐证。
与徐迟相比,姚易非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并无一席之地,他只是20 世纪40 年代活跃于浙江青田、丽水一带的戏剧宣传工作者,“不仅参加剧团巡回流动演出,而且自己既登台当演员,又参与排练、设计,也当导演”。可见尽管年轻,但当他开始改编《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时,已经具有丰富的戏剧理论和实践经验,而且他对这次改编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凭着自己的热情和勇气,他在反复阅读邵荃麟的中译本后,多方考虑,拟定大纲,仔细琢磨,再三推敲,多次修改,最后终于完成了这部名著的改编工作”。因此,从艺术性的角度来看,这次戏剧改编要比徐迟的《小涅丽》成熟和完善得多,没有后者那种“急就章”的仓促之感,人物形象十分丰满,人物对话也各具神采,原著中的艺术神韵很大程度上得到了体现。
在这次改编中,涅丽作为最重要的人物被塑造,故事也主要围绕着她展开,在这一点上,姚易非与徐迟不谋而合。陀氏原著中存在两条故事线索,分别是娜塔莎和涅丽的故事,由于叙述者的参与,二者交织起来,从而构建出一幅残忍、疯狂、痛苦而又充满着爱的现实世界。不过在现代中国的接受语境下,涅丽的形象被着力凸显出来,而娜塔莎的形象却大大地被淡化了。究其原因,涅丽出身于底层,更符合当时社会反抗和政治斗争的身份指向。
对于涅丽这个形象在自己改编计划中的重要性及其意义,姚易非说得非常清楚:
“人物的性格在舞台上是更需要典型的,像尼丽的几乎是疯狂的反抗心理,这种反抗自然是没有希望的,但是作者从这里却愤怒地喊出了对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生活幸福的神圣权利的要求,和对于侮辱与损害别人的人进行最憎恨的诅咒。所以在舞台上,我们应该让尼丽的性格特别突出,她的倔强和任性,正表现了社会阶级冲突不可调和,也说明了这种被侮辱后的疯狂心灵,并不是真正的疯狂,却是人类真情的反抗,而需要观众和读者寄予同情的。”
通览全篇,涅丽的形象塑造得还是相当成功的,基本符合了作者所说的这个创作预期。
在该文中,姚易非也提到了另一个重要问题——改编的“中国化”选择,他说:
“原先,我只想采取了这个故事的轮廓,而将一切人物,语言,动作都中国化起来,以为这样可以容易接近中国观众些,但是仔细一想,觉得不很妥当,因为某一事件的产生总不能脱离它的时代背景,像这样的故事只能产生在当时的俄罗斯,而且有了这许多具有俄国民族特性的人物才能产生这样的故事,要想完全使它变成中国的东西,可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所以决定放弃以前的意图,只是根据社会的原作,很忠实地去从事改编,将它表现在舞台上,能够适合舞台的演出条件就够了。最重要的是,是使它变成制本后而不致失去原作的精神,于是我就在这个新的原则下面开始落笔。”
姚易非道出了改编外国文学作品时面临的一种抉择:是倾向于接受语文化,进行归化处理,使改编迎合接受语境下读者的期待从而更容易地被理解,还是倾向于源语文化,忠实于原作文本,冒着读者难以接受的风险进行异化操作,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忠诚的不优美,优美的不忠诚”所指涉的译介困境。最后,姚易非选择了后者,也就是他所言的“只是根据社会的原作,很忠实地去从事改编”,目的则是“不致失去原作的精神”。从最后的成稿来看,这种改编策略以及操作方式也是极为妥当的,达到了他所预期的目的。
正是因为这次改编在艺术上的成功,所以姚易非之后又将作品寄给了巴金,并得到了巴金的肯定,被选入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文季丛书”,在1951 年3 月正式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