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新阶(土家族)
已是秋日午后,天依然燥热,没有风。母亲顾不上收获包谷,只着急收割那些黄豆。那一坡饱满光滑圆润如玉的黄豆已挤满在豆荚壳里,即将破荚而出。但母亲现在不能碰它,只要碰一下,铃铛般的黄豆们就会从荚壳里争相蹦出,散落一地。母亲得耐心等待,等待太阳落山,等待月亮升起,等待夜露从四周的松树林慢慢涌出,将豆荚浸润得潮了,软了。母亲便借着月光,去收割那一坡黄豆,播种、锄草、施肥,她一手一脚侍弄着长大的黄豆。然后,这些黄豆还要经母亲的手,去成就不一样的生命形态。
我喜欢在融融春日里回到乡下,天空湛蓝,阳光暖和但不晒人,春风贴着人的皮肤吹拂,像鸡毛掸子滑过。山上密密匝匝参差错落的树枝,已经有了难以察觉的生命的萌动。在这个时段,金黄的山胡椒花,粉红的野樱花格外抢眼。茅草、大蓟、小蓟、薇菜秧子感受到春日的召唤,从青苔里探出头来左右观望,田埂上,山坡上就有了一层青绿的弥漫。
我总要去看看母亲的菜园,菜园里菠菜已经起薹,芫荽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最多的还是白菜,嫩嫩的叶片像婴儿的粉脸,其实,白菜已经不嫩,因为肥上得足,母亲又喜欢一茬一茬地掐掉老叶子喂猪,留下来的就显得很嫩。仔细瞧,也已经起了菜薹,肥肥胖胖的菜薹像婴儿的手臂,不经意地举着,手掌上是一朵密密匝匝的菜花,一粒一粒的花蕊紧挨着,还是绿色,还没有变黄。
此时的白菜苔是上好的美味,开水焯过,加上葱蒜凉拌,或者洗净清炒,都是美味,而最惬意地莫过于下火锅。
提起白菜薹下火锅,几乎每个鄂西人立马就会想到豆酱粑。
豆酱粑是豆渣制作的,只有在寒冷的冬天才可以制作。
把豆渣拌上花椒粉、柑子皮等作料,然后放在锅里翻炒。木柴哔哔剥剥地燃烧,锅铲跟铁锅的摩擦声竟有几分悦耳,风吹动着窗门啪啪作响。很多树都落叶了,风穿行的速度变快,房子成了风最大的阻力和障碍,门窗就遭了风的拍击,大门上去年贴的春联被风揭起大半,哗啦哗啦响过一阵,就被风卷走了,似乎在提示新的春联也要贴了。
母亲炒着豆渣,父亲找来篾筛,铺好枯桐麻叶。桐麻叶是白天我去田间捡回来的,水中洗过,太阳晒干,把叶柄扎成一把,挂在灶屋里,使用时可以随便抽取。
豆渣不能太湿也不能太干,母亲用手一握,可以捏成团,吩咐我连忙熄火,将炒好的豆渣舀到铺好桐麻叶的篾筛里,用力按紧,再铺上几片桐麻叶,就把篾筛端到火塘楼上放好。
农家的火塘每到冬天整天会生着大火,一为取暖,二为熏肉。火苗呼呼,浓烟滚滚,楼板上的豆渣开始发酵,慢慢地,表面已经生成一层白毛,父亲说,端下来吧,母亲说再熏一天。豆酱粑的火候很重要,早了,还没有充分发酵,豆酱粑没有香味,跟吃豆渣差不多。迟了,发酵过度,又会有一股苦味。
篾筛端下来,揭开枯桐麻叶,用干净毛巾擦拭掉那层白毛,然后把整块的豆酱粑划成一条一条的长条,再切成薄片,在簸箕里摊开,放到太阳下晾晒。豆酱粑是很容易晒干的,冬日的阳光下也只需两天就会干好。干好的豆酱粑多有卷曲,卷曲的形状似乎更为生动,更富有生活气息。往日,干好的豆酱粑会放进坛子里或是生漆漆过的泡桐树木桶里,可以防潮,防止香味溢漏;现在,则是用塑料袋装成一袋一袋的,食用时一次打开一小袋。
也有把炒好的豆渣捏成一个一个小圆饼,然后发酵的,这样的豆酱粑到要吃的时候才切开,当然不会是一片一片的,下到火锅里,散开为一颗一颗的,粘附在白菜上,味道也非常鲜美。
还有把豆渣炒得很干的,不压紧也不捏成圆饼,而是就让面状的豆渣直接发酵,去掉白毛,晒干,这样的豆酱粑成为“渣酱”,可以下火锅,也可以加辣椒面和食盐,用开水发泡后当凉菜吃,如果是煮了面条,再配一碟“渣酱”,那面条就会吃得格外香,格外惬意。
白菜薹已经洗好,鲜嫩鲜嫩地在笸箩里滴着水滴,那是一个季节的馈赠,是大自然向人类示好的见证。
五花腊肉洗好了,切成丁,烧热铁锅,腊肉丁倒进锅里翻炒,随着铁锅里发出的滋滋声,腊肉的香味开始弥漫,腊肉丁黄而不焦油脂已经沁出许多时,放入葱姜蒜快速翻炒,然后加水烹煮,水沸之后再加花椒、辣椒皮和自制的豆瓣酱,煮至滚开,倒入小锅,移至餐桌的炉子上,其他菜肴摆好,酒斟好,在滚开的汤锅里下入豆酱粑,一股特殊的香味立刻填满了整个餐厅,汤汁开过两开,把白菜薹倾进汤锅,菜薹煮熟还没有煮死时味道最为鲜美,一双双筷子伸进汤锅,夹起一段菜薹或是一朵菜花,一起夹起来的还有一片一片的豆酱粑,美味入口,才开始饮酒。豆酱粑没有了,再下;白菜薹没有了,再下;汤锅里已经没有多少油水了,肥肉炼出的化猪油再添两勺,辣椒皮再丢一把,豆瓣酱再舀一勺,豆酱粑再加一碗。只是忙了洗菜薹的人,一把菜薹在汤锅搅一圈就完了。酒自然也下得快,因为这可口的豆酱粑,一桌人多喝了一瓶酒。
每每春日,我都要深入到鄂西的腹地,在那里寻找春天的足迹,寻找一个季节的灵感。鄂西的大街小巷,到处都飘溢着豆酱粑的芬芳,从大的农贸市场到小巷子的小菜摊,卖得最快的自然是白菜薹,一起售出的当然是各色各样的豆酱粑,虽然出自不同的农家,有切成片的,有做成圆饼的,也有面状的渣酱,因为作料的多寡和轻重,味道也略有差异,但那种豆渣发酵的香味却是出奇地一致,别的任何味道都无法将其覆盖。
每次回老家过完春节回城的时候,亲戚朋友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馈赠,许多东西我都回绝了,唯有豆酱粑是来者不拒,大袋小袋大包小包,装满两纸箱。当然,为了配套,五花腊肉和辣椒皮也会收取一些。当我把这两个纸箱塞进尾箱,然后关上尾箱盖子,我觉得一个诗意的春天已经被我牢牢地锁住了。汽车启动,轮胎碾过雪野的声音格外动听,印在雪地上的轮胎花纹是那样新颖而亲切。
我回到宜昌,隔三差五就有朋友向我讨要豆酱粑。还有人提着两瓶好酒,往我沙发上一坐说:吃完豆酱粑再走。
直到春日和煦的阳光渐渐变得有几分炽烈,冰箱里装豆酱粑的那两格已经空空如也,我家里才安静了下来。
再然后,石榴花开了,长江对岸的那片麦地已经变得金黄。
豆豉是书面语,在老家长阳,我们把豆豉称为“酱豆子”。
做酱豆子,要选上好的黄豆,洗净,泡胀,先在锅里煮,然后用木甑蒸,蒸熟的黄豆倒入铺好枯桐麻叶的篾篓里,表面用枯桐麻叶覆盖,然后把篾篓吊在火塘的楼板下,火炕烟熏,让其发酵。过两三天,用筷子从覆盖的桐麻叶上插进篾篓,抽出来,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筷子,然后松开,能牵比较长的丝,就是发酵好了,没有丝或者丝还比较短,就需要继续发酵。
篾篓里的黄豆发酵好了,把篾篓取下来,把已经发酵好的黄豆倒到簸箕里拌作料,然后端到阳光下晾晒,这个过程叫做出酱豆子,一个“出”字,就有了几分神圣,有了几分仪式感。
广椒面、花椒粉、生姜末、柑子皮末、大蒜末、食盐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倒进装着已经发酵好的黄豆的簸箕里,用筷子搅开,拌和均匀,这时就可以称作“酱豆子”了。因为发酵后有丝,那些作料粘附在黄豆表面,酱豆子就像大小均匀的小土疙瘩而不再像河滩上光滑的沙粒。
用筷子把酱豆子摊得薄薄的,一张簸箕不够,则用两张三张。把摊好酱豆子的簸箕端到稻场里的晒架上,冬日里温和的阳光落在酱豆子上,仿佛看得见缕缕湿气的蒸发,湿气的丝线弯弯曲曲,断断续续,若有若无,香气随之四处飘散。常常在冬季的晴天,我们在乡间行走,很多人家的稻场里都晾晒着酱豆子,站在山脊上往平地一望,星罗棋布的簸箕不经意地排列着,呈现出一幅鄂西山乡特有的图画,生活的五颜六色和六滋五味在这里肆意铺陈。微风吹拂,酱豆子的香味飘了一条冲,飘过一条河,刺激了女人的食欲以及男人对喝酒的渴望,这几日,不知有多少人家会有佳肴盈桌,会有美酒飘香?
酱豆子的香味不仅馋人,鸟也会闻味而至,所以晾晒酱豆子的簸箕上,都会搁一个类似火铳的东西——或是一根拐杖,或是一根有弯根的树,这些都没有的,干脆把灶屋里的扒火耙拿出来了,也有的搁了真的火铳在簸箕上,正像田间的稻草人吓鸟一样,经过无数次的试探之后,终于有鸟敢于在稻草人头上啄食没有掉落的秕谷,甚至于有鸟把鸟窝做在了稻草人头顶上。有胆大的鸟飞到簸箕边啄了一粒酱豆子,并没有任何响动,这个信息就被一只一只翅膀很快传递开来,鸟们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我们家要晒酱豆子时,母亲把赶鸟的任务交给我,我找来一只破旧的搪瓷盆,中间安上一个铁抓钉,挂到稻场边的石榴树上,再牵一根绳子到堂屋里,每当有鸟飞来,我狂扯那根绳子,破搪瓷盆叮咚作响,没有鸟再敢飞来。
晒干酱豆子,这只旧搪瓷盆就收到楼上,第二年照用。那一年,我上了师范,全国搞“五七”教育网,每个生产队都办了学校,杨家冲的学校没有校铃,老师跟母亲说了,把那只旧搪瓷盆讨要了去。
晒干的酱豆子用坛子装好,需要食用时随时取出。
在鄂西本土名菜中,猪脸肉炒酱豆子无疑是排在前列的。取出煮熟的猪脸肉切成薄片,放进锅里翻炒,有油沁出时,倒入酱豆子继续翻炒,因为酱豆子的作料齐全,这道菜不需要再加任何作料,就是香溢满屋。没有猪脸肉时,肥瘦各半的座子肉切成薄片炒酱豆子味道也很不错。遇上刀功好的主妇,肉片切得很薄很薄,在锅里翻炒时自然卷曲,没有因为肉片太厚而怕腻人的担忧,很受食客欢迎。
鄂西近重庆,人多嗜辣。夏秋时节,有一道菜大大小小的餐馆都会做,那就是土广椒炒酱豆子。一定要是土广椒,菜椒、螺丝椒都不合格。广椒切成条,筛出籽,土榨菜籽油(色拉油、调和油次之)倒进热锅,菜籽油炸熟,丢进几瓣刀拍去皮的大蒜,香气溢出时,倒进切好的土广椒,土广椒炒至半熟,再倾入酱豆子继续翻炒,土广椒炒熟不蔫时起锅。这是一道藏不住的菜,一屋烹炒,四邻就会有喷嚏间或响起。我在乡下教书时,一盘土广椒炒酱豆子,一碗白米饭,一杯白酒,摆在阳台上,边吃边饮,看夕阳像一个火球在远处慢慢落进一片丛林之中,山喜鹊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高高低低房子的白墙都被涂成了金黄,有人从房子里走出来,走进夕阳里,人身上似乎就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生活原来如此美好,而这美好的生活是从夕阳下的一盘土广椒炒酱豆子开始的。
酱豆子还有多种吃法。春天来临,山里的野韭菜生长出来,拎一只篮子,握一把专门补种玉米的小窖锄,半天时光,采回半篮子,苗子和了腊肉丁包包面,香喷喷地诱人,野韭果子去须,洗出来白晶晶的像一粒粒玉珠,取半钵酱豆子,把野韭果子切细,放进钵子里,加两勺辣椒面,少许食盐,开水冲泡,又是一道美味,还有口味重的,加鱼腥草和芫荽切细拌入,独特的香味钻屋三间。我的屋旁有一家牛肉面馆,去年春上,每张桌上都摆了一钵这样的泡酱豆子,开始,老板娘觉得太过浪费,没想到没过几天,每天比往日多卖一百多碗牛肉面,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
最近几年,有人在网上卖酱豆子,为了免于长篇大论解释什么叫酱豆子,统一用了“鄂西豆豉”的名字,慢慢地,叫酱豆子的越来越少了。
今年春天,我回老家看望母亲,老母亲依然硬朗,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母亲把为我们准备的吃物一包一包拿出来递到我手上:这是广椒皮,这是豆酱粑,这是豆豉。
我说:“您竟然也说豆豉?”
“你们不都这样说吗?我做的豆豉在网上俏得很,是乔娃子从网上给我卖出去的。他还叫我弄个牌子,叫覃婆婆,我问了一下,难得弄,就算了,能卖多少卖多少,不要那个牌子啥的。”
我们把这些吃物装进了纸箱里,车子启动,和往常一样,母亲的身影总定格在后视镜里,她起初是微笑着,渐渐眼角有了泪水,李子树的白花在风中飘落,一些无助的花瓣落在她头上,肩上,我停下车,为她掸掉那些花瓣。她问我,下次几时回来拿豆豉,我说,我们会随时回来看您,不全是为了豆豉和豆酱粑。
母亲笑了,她的笑容在李子树下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