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三题

2021-11-12 05:54刘明礼
火花 2021年8期

刘明礼

夏夜虫鸣

这是个酷热的夏天,还没到伏天便开启了桑拿模式,不仅白天酷暑难当,就连晚上也闷热异常。我这人享受不了电扇、空调,晚上只好在客厅窗下打地铺,让穿堂而过的风带来些许凉爽。

是夜寂寥,躺在落地窗前辗转反侧,眺望着黢黑的穹苍,情不自禁想起了杜甫的《夏夜叹》:“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仿佛应景似的,此时窗外竟忽然传来一阵唧唧啾啾的虫鸣声。

侧耳悉听,虫儿们时近时远、时骤时缓、时疏时密、时高时低地淆淆欢歌着。“雨中松果落,灯下草虫鸣”,久违的虫鸣,让我生出满心欢喜,思绪一下子回到了曾经的乡下时光。

我出身农门,在乡下生活了近二十年。夏日里,每当夜深人静,院子里、乡野间,到处充斥着此起彼伏的虫鸣。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和着这婉转悦耳的浅唱低吟,进入一个又一个梦乡;乡村的孩子们,沐着这不绝如缕的田园牧歌,一年年一岁岁长大。“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在乡村的世界里,这天籁自鸣的意境,实在是平常不过。

小时候,我家住的是一处老宅。内坯外砖的老屋,残破不全的土墙;不大的小院,种着桑、枣、榆、槐;猪圈、鸡舍、柴房,都在院墙边上;角落还堆有碎砖旧瓦,影壁处搭着丝瓜架。每到夏夜,蝉声高歌,蛐蛐欢唱,蝼蛄低鸣,还有些不知名的虫儿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演绎成一曲美妙的和弦。这奇妙的鸣响,常令我纯稚的童心产生浓厚的兴趣,生发无限的遐想和憧憬。我好想化身为虫,去探知它们的世界,像它们一样来无影遁无形,无拘无束地自由歌唱。

但我发现,那夏夜的虫鸣,却如漫天星光一样扑朔迷离。它们且近且远,时而让你真切地感受到那鸣唱就在耳畔,时而又让你觉得那声音来自天边。有时候,明明听到虫鸣就在近前,可当你轻轻走近,却发现虫鸣声又去了很远。唾手可得的夷愉,失之交臂的遗憾,若即若离的茫然,交织交融着,交互交替着。夏夜虫鸣,迤迤逦逦、幽幽邈邈、若隐若现地不绝于耳,让人不由地感叹那些虫儿,实在是世间的精灵。它们的世界,你永远也无法靠近;它们的禅机,你永远不懂!

阡陌中的虫鸣,又添了些青蛙的鼓噪和蝈蝈的欢声,因此而更加喧盛。诗人把蝈蝈的“乐音”和蛐蛐的“歌儿”称为“大地的诗歌”。长大之后,读了王安石的《促织》,更对它们多了几分兴趣。有次我到地里割草,听到蝈蝈欢畅淋漓的叫声,经不起它一再挑逗,一心要见识见识这顽皮的精灵。我循着声音蹑手蹑脚走近一片豆秧,谁知未及靠近,那“瞿瞿瞿”的叫声便戛然而止。我蹲下身子,在叶缝间仔细寻找,只见一只通体碧绿、大腹便便的虫儿,在一片叶子上正微微鼓动着翅膀。伸手去捉,它却身形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好不容易逮到过几只,拿回家在席篾编的小篓里养着。夏夜来临,当几只蝈蝈一起鸣唱,一声追着一声,有着金属质感的完美和声便在庭院里交响回荡。“金屏翠幔与秋宜,得此年年醉不知。”在这清纯的虫鸣声中,人的心灵仿佛也变得澄澈起来,不知不觉中暑热便消散了……

有虫鸣的夏夜,似乎才是真正的人间烟火。在神秘深邃的夜空下,那一丝细语、一缕轻音,使人无比怡然。我觉得,我是幸运的——在这炎炎夏夜的都市,能够谛听到来自天籁、充满梦幻的阵阵虫鸣。

知了声声

盛夏来临,青纱帐把家乡的田野罩了个严严实实,村庄被大树掩映在绿色之中,农家庭院也被绿荫所遮盖。这时候,蝉鸣渐起,知了声声的季节到了。

清晨,到村外的林荫小道上散步。路旁的草尖还闪烁着晶莹的露珠,树干上、树枝上、树叶上随处点缀着金色的蝉蜕。偶尔,还能见到刚刚从壳子里蜕化出来的嫩知了,洁白的躯体润如脂玉,透明的羽翼还未完全展开。随着东方喷薄而出的红日,仿佛眨眼之间,那知了的脊背就渐变成了黑色,卷曲的翅膀旋即伸展开来,倏然间竟一声长鸣,振翅高飞,落到了远方的树上。让人不由得惊叹:这才是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十年不飞,一飞冲天!

这一声长长的嘶鸣,仿若一场合唱的领唱,清脆悠长的一个开嗓,也就拉开了大合唱的帷幕。一蝉鸣,众蝉和。先是近处的几声散叫,继而远处也应声而起,然后连成一片。一曲未终,一曲又起,此起彼伏,高潮迭起。侧耳谛听,那阵阵蝉鸣,或轻柔委婉,或低沉凄切,或高亢激越,或雄伟嘹亮,让人如醉如痴。从那“知了、知了”的音节中,你会听出它们孜孜不倦的精神、宵衣旰食的情愫,从而感受到生命的激越与勃发。

“日午蝉声起,若雨落山林。”正午时分,烈日炙烤,却是蝉儿鼓噪最为炽烈的时候。蝉儿蛰伏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里,放开高门大嗓,振翅欢歌,好像整个世界都属于它们,把夏天渲染得愈加火热。乌云压来,一只蝉儿拉着长音从树梢掠过,像是拉响了防空警报,顿时万蝉齐喑。雨打芭蕉,风摇树动,蝉儿饱享雨露,得以片刻憩息。待到雨过天霁,它们又开始忘情欢唱,丝毫不肯浪费生命里的分分秒秒。

日暮霞飞,晚风吹拂,欢叫了整整一天的蝉儿们该歇歇了。它们热烈奔放的和鸣,渐渐变成了浅唱低吟的独唱,忽大忽小,时远时近,虽少了些白天的大气磅礴,但又平添了几分婉约。月上柳梢,蝉声渐静。它们积蓄能量,准备着来日更加精彩的鸣唱……

知了声声,响彻火热夏天。法国作家法布尔在《昆虫记》中说,一只蝉从小小的卵到幼虫发育成熟,要在黑暗的地下土层中生活四年,而它羽化成虫爬到大树上引吭高歌的时间,却只有短短的五个星期。秋风划过,它的生命就要宣告终结。因此,它更加懂得生命的来之不易,更加珍惜光阴的可贵。它不因为生命的短暂而悲泣,却是用欢歌来迎接生命的涅槃!在有限的时光里,它只争朝夕,尽情绽放生命的精彩,努力创造生命的价值,用一曲高亢嘹亮的绝唱,点亮一生的激情与梦想,也给世人以深深的启迪。

蝉又名“知了”。在禅宗眼里,“知”即是智慧,“了”即是觉悟。由“知”到“了”,和蝉的蜕变一样,是生命的再生,是灵魂的涅槃。以蝉说禅,既回归了本真,也参透了人生。

清浅流年薄荷香

薄荷,别名夜息香、番荷菜、升阳菜,唇形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广泛分布于北半球温带地区,味辛、性凉、喜湿,多生长于近水潮湿的阴凉之处。《本草纲目》载,薄荷具有清凉利咽、疏风散热、增进食欲、帮助消化等功效。我喜欢薄荷,不仅喜欢它汩汩流溢的独特清香,也喜欢它那种纯正的苍绿,更喜欢它带给人的清清凉凉的感觉。于君之侧,可平息心底的浮躁,不觉间就去除了燥热。

我老家自留地旁的水沟里,就长着许多薄荷。伴随着春天的第一缕暖风,它们从冬的睡梦中缓缓醒来,在细雨的滋润下不住地舒展,不多日便蔓成一片,在料峭春寒中为大地献出一抹新绿。夏季来临,它们出落成一群绿衣少女,碧绿清透,挤挤挨挨,手挽着手,在风中快乐地起舞婆娑。我每次走过它们身旁,都忍不住摘下几片,在手心里轻轻揉碎,那慢慢散发出的清香气息令人神清气爽、胸臆舒畅。撷一片放入口中细嚼,满嘴清凉,口齿留香。夏秋之交,它们结出细碎的紫花,虽不起眼,但素雅、无华,低调到与世无争。

那片薄荷,在清浅流年中优雅安静地长在那里,静谧、浓绿、幽密。任四季的风掠过,任鸟儿叽喳,任虫儿欢鸣,任世事纷扰,它们依然按着自己的节奏生根、发芽、繁茂、开花。它们的绿叶两两相对,边缘锯齿井然地排着,淡紫的小花静悄悄吐露芳华,香气淡然若水,宛若一群妙龄女子怀抱琵琶,风韵自然流淌。

薄荷丛生,浓绿幽密,叶脉清晰,清香氤氲。其本性,一如它固有的清香,优雅安静。这是一种“美德”,也是它的花语。在炎炎夏日,采几片薄荷叶,洗净冲茶。斜躺藤椅,手摇蒲扇,看叶片沉浮、随意荡漾,慢品细啜,浮躁消遁,如隐士般逍遥,慢慢感觉心静了,喧嚣尘事远了。或者,煮锅薄荷粥,用水冰过喝一小碗,清凉解暑又熨贴。煮薄荷粥时,先把薄荷叶放入水中用文火慢熬,至薄荷汁液煎尽后用勺子捞出残渣,然后放入淘洗干净的绿豆和粳米继续烧煮,粥即将煮好时加入适量的冰糖,猛火再次烧沸即可。熬粥时,豆、米锅内翻滚起舞,如情人般缠绵,汤色浅翠悦目,清香溢堂。揭开锅盖,米香豆香薄荷香,兼容并蓄,扑面而来,喝一口甜而不腻,让人食欲大增。清浅流年,这清香的薄荷粥便是简单的幸福。

散漫时光里,手捧一碗薄荷粥,先吸足它袅袅的香气,然后徐徐地呷、慢慢地喝,与凡尘两不相扰,于清淡中品出原味,何不快哉?人间有味是清欢。像薄荷一样淡然于世,任夏日绵长悠远,任冬天萧瑟凄凉,我自从容,安之若素,人生也就活到了脱俗的高度。

薄荷,我“永久的爱”,这是它的另一个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