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灶日

2021-11-12 05:54文勇
火花 2021年8期

文勇

一整天,高丽的右眼皮都跳个不停。据说眼皮跳会有大事发生。

高丽当然不信,她不会炒股,没买过基金,股市风云变幻与她无关;她不是彩民,上千万的大奖不会砸到她头上;她甚至违背良心的事也没做过一件,也不用担心警察的手铐等着她……

作为服装城里的一名裁剪工,跟着公司的规定时间,每天早八晚五,每天就是面对一大堆布料,量量画画,裁裁剪剪,循环往复,生活简单得像一沓白纸,翻一页如此,翻两页也是如此。唯一让她担心的就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娘。

这间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大概还不到十平米的平房里,硬是挤了八个外地打工的姑娘。生锈的高低床,一张破桌子,没有空调,没有电视,每月还三百元的房租,这在当地是最便宜的了。

从这里到市区,要坐近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太阳不到一杆子高时,在市区打工的都出了门。高丽比较幸运,她工作的服装城就在附近,只需要穿过两条街就能到。

洗漱完了,她拿起了那部打工后花了五百元钱买的、没有照相和录像功能的手机,上班前和远在山村的娘通一次电话,听听娘的唠叨,是她每天不可或缺的幸福。

高丽来郯城打工已经有四个月了,也就是说,她和娘有四个月没见面了。从城里到上河村的家来回要八个多小时,每月才休息两天,如果回家,当天是赶不回来的。娘不让她回家,特地装了一部能每天听听女儿声音的电话。每天打打电话,说说知心话,成了娘俩联系的唯一方式。

每天听了娘在电话里说干活别太累了,天热了,晚上也要记着盖好肚子,照顾好自己,别乱花钱之类的唠叨,也觉得腻。可不知为什么,听了娘的唠叨,她工作就有劲儿,心里就踏实。

除了跟娘通电话,高丽还不时要跟他通一次电话,却是另外一种感觉。他在南方打工,由于手机信号不太好,俩人通话几乎是吼叫,不知情的人会认为是俩人在吵架。

他对她说,和你通次话,比干活还累,等我有钱了,我给你买部新手机。虽然是吼,如果两天听不到他的声音,她心里就像缺少了些什么。

有了这种感觉,工作再累,她都能哼着歌完成。可是这种感觉持续时间不到一个月,不知为什么,俩人之间的热线由热变冷,像根蚕丝越抽越细,终于断了。这让高丽失落了好几天。

他叫刘太平,是村刘会计的独生子。刘太平比高丽大两岁,从小学到初中,俩人都是同学。上小学那会儿,夏天村口的河涨水,刘太平背着她趟着齐腰的河水过河,高丽很喜欢这个肯背她过河的大哥哥。

上初中的时候,班里有几个男生在放学的路上拦着高丽要钱,高丽不给,几个男生围着她就抢她的书包,吓得高丽哭着大喊。刘太平看见了,大吼着冲着他们拳打脚踢,几个男生根本不是对手,被打得连连求饶,并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人了。

自己和刘太平通电话,特别是太平想给自己买手机的事,高丽和娘说过。娘说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等挣多了钱自己买。娘知道她的心思,听人说刘太平这孩子在外面不学好,挣了钱不给爹娘用,只知道自己抽烟喝酒快活,要是跟了这样的男人,不会过上好日子。

有人说,恋爱中的姑娘智商为零。高丽对娘的说教有些反感,尽管娘说的也许有些道理,但娘的话从左耳朵进,从右耳朵出,她不会入脑,也不会走心。有时,还和娘顶句嘴,为刘太平说几句公道话。娘说,女大不由娘,你自己把握好就行了,看来娘是难说服你了。

这就是爱情吧,高丽知道有一种自己说不出的感情已深入内心,虽然自己伪装得对他有些冷漠,但其实心里有一个最脆弱的角落是他专属的。太平无声的离去,又勾起了高丽对他的思念和深沉的爱意,只是眼下她依旧不愿意承认这些……

电话没人接,娘可能有事正忙着。高丽记事的时候,就没有见着爹。上小学的时候,有同学说她爹是犯人,高丽跑回家问娘,娘不说话,只是哭,她不想让娘伤心,就不再问了。

高丽初中毕业后,娘说在家没出路,就让她进城打工,城里离家不算太远,每天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娘比较放心。高丽走后,家里就娘一个人,屋里外边的活都要一人干。她家村东的二亩地去年也被修路征用了,娘只能在家干点家务。

像娘这种情况,在上河村里有不少家都是这样。其实,在当下一些城中村或城郊,这样的情况何止她们一个村……

修高速路、架桥、盖楼,大片的土地被征用,祖祖辈辈靠种地生活的农民,家里突然没地了,只能离开家乡到外面打工。有的家里就留一个人,还有的全家都出去打工的,过年的时候有时也回不来。

日子好过了,村里人手里有钱了,有孝心的人就给祖上在坟头立碑。上河村盛产青石,村长林大海认为这是一个发财的门路,于是就组织人员办起了石料雕刻厂。雕刻厂的工人中,有一部分是外村的,雕工中午要吃一顿饭,林大海就让娘去做饭,每月给五百块。娘每天十点多离家,这个时候,娘应该还在家的。

过了五分钟,高丽再次拨打家里的电话,只听到了音乐声,她有些烦躁,也有些担心了。再拨,依然只有音乐声。这一反常情况让她有点焦躁,这在以前是从未有的,虽然不是每次一拨就接,但绝不会超过三次。就算屋外有活儿,电话响也能听见啊!

高丽又一想,娘很可能到干娘家了。高丽的干娘,村里人都叫她刘婶,是林大海的老婆,与她家隔墙的邻居。为了孩子好养活,村里兴拜个干爹或干娘。高丽三岁那年,娘就领她找刘婶拜的干娘。

村里那么多人,为什么要拜刘婶为干娘?娘告诉高丽,刘婶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娘在高丽不到两岁时来到村里,是干娘收留了她们,村里帮她家盖的房。娘说,你长大了,一定要对干娘好,要不会遭报应。

村里事杂,林大海几乎一天到晚不着家。刘婶家有彩电,她特别爱看戏曲节目。高丽家没有,娘说以后会有。没事的时候,刘婶就招呼娘过去陪她看电视。村里人都说,两人就像亲姐俩。

正想着,突然手机响了,是刘婶的哭声,高丽,快回家,你娘要不行了。什么?我娘怎么了?她肚子痛得不行了,你快回来吧!电话挂了。

高丽脑袋一片空白,快不行了,娘快不行了!这意味着什么?难道?她不敢再想了,她不能没有娘。高丽快速找出领班的号码,王姐,帮我请假,我娘快不行了!挂了电话,高丽胡乱往包里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就直奔汽车站。

高丽恨不得马上飞到娘的身边,但这不可能,四个小时的路程,她只能盼着车快点开。旁边坐着一对母女,女儿说她在城里找对象了,还买了大房子,她让妈搬到城里住。母亲笑着说,我女儿真孝顺,可我不想去,城里不如家里好。

三年前,娘老说肚子痛。高丽催她去看医生,娘说没那么娇贵,可能是受凉了。再后来还痛,娘用长布使劲在肚子上缠,一圈,又一圈,缠得像个大粽子,照样干活。再痛点了,娘就开始喝中药。

娘给高丽讲自己的很多故事,娘告诉她有一个姓高的叔叔,还说高丽长大了,可以去找他,说他是个好人。高丽见过娘和高叔叔的相片,她记得很清楚,娘的下巴有一颗黑色的痦子,高叔叔的下巴也有一颗黑色痦子。娘说自己的下巴那不是痦子,是美人痣。

高丽进城里有了工作,娘可高兴了。娘说等将来在城里找个好人家,住上大楼房。高丽说,等我在城里有了楼房,就把娘接来住。娘说,人老了住不了,进个门还得脱鞋,太麻烦,不如土窝好。

她盼着娘能好,她害怕娘走了。她记得在前年,柱子他娘也是肚子痛得厉害,喝中药没好,永远地走了。

车站就在村口。下了车飞奔回家,高丽终于看到娘了。才离开不到半年时间,高丽差点没认出娘来。

娘今年才五十多岁,但已经被病魔折磨得没了人形,一头秀发已几近完全脱落,没了腮的脸苍白得像张纸,穿着半袖的上身瘦得露出了骨头架子,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吹散。

娘看来很是虚弱,她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上堆满了豆大的汗珠,屋里几只可恶的苍蝇,嗡嗡地围着娘乱飞。

高丽掏出纸巾,轻轻拭着娘脸上的汗,流着眼泪,轻轻地喊,娘,你怎么了,我回来了。过了好半天,娘吃力地睁开眼,醒过来了。高丽哭着要送娘去医院。

干娘对她说,早上你娘肚子痛得厉害,我们赶紧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那是得了肝病,已经是晚期了,让我们拉回家,准备后事。

娘已气若游丝,张张嘴,好像要说什么……

干娘说,快,听听你娘要说什么?

高丽急忙擦了把眼泪,把耳朵贴近娘的脸,娘说,丽呀,没用了,娘怕是要走了,你就去找高叔叔……他是你的、你的……

娘一口气没上来,还没等把想说的话说完整,还没等再好好地看女儿最后一眼,死神已毫不留情地把娘带走。任凭高丽怎么哭喊,娘再也听不见了。

天太热,娘放不了七日就火化了。村长和刘婶还有邻居们帮着张罗,没有搞其它仪式,只是简单地摆了几桌丧饭,后事料理得还算顺当体面。

送娘到后山安葬那天,高丽嗓子都哭哑了,老天好像也被感动了,下了一场好大的雨。高丽在娘的坟前跪了一个多小时,那雨一直陪着她。刘婶哭着劝了好半天都没用。

刘婶只好回家求援了,丽这孩子心气太硬了,我怎么拉都拉不起来,你快去找人把她拉回来,这大雨天,孩子会淋坏的。

林大海打了个电话,叫了两个人把高丽架回了家。

夜深了。村里的灯都灭了,唯独高丽家的灯还亮着。干娘要高丽到她家住,高丽不肯。干娘又安慰半天才回家。

屋里就剩下高丽一个人。往常的这个时候,高丽和娘说会儿话,躺在娘的旁边早已进入了梦乡。可今天晚上,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像一个木偶一样坐在床头,泪水又止不住往外流。

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抱过娘的遗像,流着泪的脸贴上了娘的脸,娘在笑,只是没有了温度。

高丽记起,娘生前曾和她说过,她有一个姓高的叔叔。桌子抽屉半开着,里面放着娘留下的照片,是娘和一个男人的彩色半身合影。照片上的娘真漂亮,留着烫发头,穿着一件红色的蝙蝠衫,靠在一个男人肩膀上,笑得很甜。

难道照片上的这个人就是高叔叔?可他现在在哪里呢?她隐约感到自己和照片上的人之间将会发生些什么事,但到底将要发生些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手机响了,是服装城领班。领班支吾了半天,说老板不高兴了,让她到财务领工资走人。领班安慰她,说现在城里活儿好找。

娘刚走了,好不容易找的工作又丢了,高丽知道,月休一天的待遇,她几乎没有享受。娘走了这种特殊情况,超一天假也不行,就知道让人干活,干活,这也太没人情味了。高丽心想,事到如今,自己又能怎么着,和公司打官司吗?为了这点事好像还不值得。算了吧,就当是个教训吧,反正自己也不想去看人家白眼。

高丽狠狠地合上了手机,泪水已流到了腮边。

上三日坟那天,高丽跪在坟前给娘摆了点心,烧了纸。娘不喝酒,高丽准备了一大瓶子水,都倒进了挖好的小井中,水里放了几块糖。

这是干娘嘱咐的,她说阴间缺少水,生活苦,娘喝了甜水,在阴间才不会苦。娘已永远地离开了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长眠在眼前这堆土下。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虽近在眼前,却是阴阳分隔,想起这些,高丽禁不住趴在坟头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凤莲,我来晚了,是我对不起你呀!高丽抬起泪眼,不知什么时候,旁边有一个男人也跪在娘的坟前泣不成声。

高丽擦了眼泪才看清,眼前这个男人有五十多岁,一张国字脸,下巴有颗黑色的痦子。这让她心头一震,他是谁?难道是娘说的高叔叔?你是?听到高丽轻声问,那个男人止住哭声,高丽,我是你高叔叔。

真是自己的高叔叔,高丽见到了自己的亲人。我娘走了,俩人又是一阵痛哭,泪水打湿了高叔叔的肩膀。

娘走了,工作也没了,明天还要不要回城里,今后的生活应该怎么办?高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犹豫,从未有过的无助……

林大海对高伟东并不陌生,村上的石雕产品,有不少都是高伟东帮着销售到南方市场的。他女儿林萍现在就在高伟东的公司工作。

高伟东坐在林大海家的炕上,眼睛红红的。林大海抽着烟听他说话。因为他当年把厂长打成了植物人,高伟东被判了十七年,在新疆刑满释放后,他四处打听凤莲的下落,没有人知道。他无脸回家,就到南方打工去了。

那家石雕厂老板见他老实能干,就招他当了上门女婿。后来,南方经济有点不景气,他和妻子刘珊就回到了郯城。起初开了家小商店,经过几年打拼,办起了雕刻公司,主营石雕产品。

偶然的一个机会,他和几个送货的工人们闲聊,听说上河村雕刻厂有个做饭的,手艺真好,人长得很漂亮,下巴有颗美人痣。光凭这些,他还不敢断定那女人就是凤莲,但他隐约感到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因为自己早成家了,高伟东犹豫了很长时间。公司林主任说这村里石雕很好,南方客户催了几次要货。他这次一来是到上河村里作实际考察,看看货;二来他希望借机能见到人们说的那个女人,但是没想到……

刘婶说,凤莲说她要等你来找她。可是,丽都初中毕业了,也没你消息。我劝她,趁年轻再走一步,别屈了自己。她死活不同意,说她认命了。

林大海用手弹了下烟灰说,高总,那你有什么打算?高伟东说,她娘刚走,先不带她进城,等过一段时间,让她到我公司工作。

刘婶说,把实情告诉她吧,丽终于等到了爹,我们也就放心了。高伟东不同意,相认的事,等她进城以后,找个机会再说。林大海说,这样也好。

凤莲的突然离去,女儿的突然出现,让高伟东又悲又喜,这一夜高伟东回忆过往,没有合眼。

那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那姑娘长得不算漂亮,可家里有钱,爹是跑运输的。高伟东本想找个漂亮的,是那种看一眼就能摄人心魄的美人。

可妈说不能只看脸蛋,只要能过日子,心眼好就行。高伟东孝顺,听妈的话。俩人感情持续了一年多,婚也定了,也下了彩礼。全家都在为俩人的婚礼作筹备。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那姑娘突然找到他,说她爱上了别人,是个大老板,结婚后可以去香港。姑娘把彩礼钱还了。

高伟东问,没有商量了吗?姑娘说,除非你能给我买别墅。高伟东闭了嘴。

那姑娘走了,高伟东病倒了一个礼拜。倒不是被姑娘甩了难受,只是心里堵得慌,有些问题想不明白。

一个很好的姑娘,人很老实,怎么说现实就现实了呢?直到他看了一篇文章才明白,文章说就像男人关注女人长相一样,女人更多的是关注男人的经济能力,也就是更物质一些。

第一次恋爱受挫,虽谈不上刻骨铭心,却在高伟东心里留下了阴影,结果是对爱情迟钝了,这一钝就是两年。直到遇到凤莲,他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她那迷人的眼神伴着笑语,淡定自如的气质,将女性的优雅呈现无余,把高伟东深深地吸引住了。

下班后,电影院、公园里开始频频留下他们入双出对的身影。在暮色沉重的青草上,他们手牵手,仰望满目苍穹的碧空星月,用只有他们才能读懂的语言交流。

高伟东说家里穷,凤莲说她不要彩礼,只要你这个人。她还说,你即使要饭,我也跟着你洗碗。说这话时,凤莲的眼神清亮,整个人,如同那在清风中的花朵,那种很小很小含苞欲放的样子,那样娇嫩,高伟东永远忘不了……

结婚前,高伟东带着凤莲见父母。没承想,母亲说凤莲这孩子生得是好看,眉如峰聚,目若秋水,但眼珠子太活,怕是命中有桃花,心眼不实;脸相不好,颧骨高,是会克夫的。

高伟东认为那是迷信。他多次劝说母亲,俩人才结了婚。婚后,俩人在一个厂上班,下班后共享二人世界。

可是好景不长,半路上杀出个流氓,要不是那个该死的厂长,自己也不会落到进了监狱,成了可耻的犯人。

高伟东翻了个身,要是自己当时冷静点,用法律武器来解决,也许凤莲和女儿就不会离开自己。世上要是有后悔药该多好呀,高伟东长叹了一口气。

窗外的公鸡叫两遍了,高伟东又翻了个身。前些年,现任妻子刘珊跟着自己一起打拼,重活累活没少干,高伟东只顾着挣钱,东跑西颠,没照顾好妻子,使头一个孩子流产了。高伟东感到对不起妻子,刘珊劝他不要紧,等有钱了再说。

可不幸的是妻子出了车祸,骨盆严重受损,再也不能生育了。他本想抱养一个孩子,可又怕刘珊伤心。眼看着俩人都快奔五十岁了,身边也没个孩子。这事,成了俩人的难言的伤疤,谁也不忍心去揭痛,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没想到,凤莲给他留下了孩子。这让高伟东十分高兴。可是我怎么和刘珊说,刘珊会接受她吗?第二天,公司来电话催他回去,高伟东回城了。

干娘让高丽住在自己家里。晚上,她陪着高丽说话,孩子,有些事,你娘在时我不能说。你娘都走了七天了,干娘有些事就不隐瞒了。

听你娘说,你爹和你娘原先都在一个机械厂当工人,厂长天天围着你娘说她长得漂亮,还动手动脚,你娘就躲着。有一天,你娘被厂长堵在了屋里压在身下,你娘吓得拼命地大叫。你爹听见了,看到你娘被人欺负,你爹抄起椅子狠命地打。厂长被打成了植物人,你爹也进了监狱。直到你出生了,你爹还没出来,听说是到新疆去了。再后来,你爹就没了消息……

你爷爷奶奶家门风好,儿子进了监狱,让他们感到抬不起头,喝农药都走了。你娘被开除了,那时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你。她不想连累娘家人,被逼无奈,只好背着你到了现在的上河村,这一转眼的功夫,如今你也长成大姑娘了,按说你娘也应该享福了,可是没想到,哎……

高丽和干娘说自己工作丢了。干娘说,丽,没事,你叔叔说让你跟他进城,到他公司工作。对了,你林萍姐就在你叔叔公司。你俩在一块工作,互相也有个照应。如果在城里实在不好,就回来找干娘。高丽说,干娘,我听你的。

高丽很清楚,娘不在了,自己的生活还得继续。如果老是这样呆在家里,天天看到处都是娘的影子,自己会受不了。娘要是知道,不定会有多难过。她知道娘在看着她,她必须要好好地活下去,让娘在另一个世界放心。

转眼娘走了一个月了。

高伟东开车来接高丽进城。刘婶告诉高伟东,这些日子,高丽好多了。我跟她说到你公司工作的事,她同意了。

高伟东拿出一个大信封,大嫂,这么多年,多亏你和大哥照顾她娘儿俩,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一定要收下。刘婶不要,说,要是为了这个,当初我就不收留她了。看到你们团聚了,比给我座金山都让我高兴。又推让几次,看刘婶都生气了,无奈,高伟东深深地给刘婶鞠了一躬。

生活了二十年的家,现在就要离开了,高丽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她拎着提包,包里有娘留下的相片。她在门前站了很长时间,和刘婶抱头痛哭了一阵,才慢慢地钻进了高叔叔的那辆奥迪车。

刘婶嘱咐,到了城里安顿好了,来个电话。上河村渐渐地离她越来越远,家和娘也离她越来越远……

来接高丽的事,高伟东没有和妻子商量。他认为自己这样做,妻子会理解,即使不理解,自己也会说服她。不管怎样,他要好好补偿这些年欠下的感情债……

高伟东开车陪高丽去了服装城。在财务室,她领了用汗水换来的工资,和房东付完了房租钱,搬出了那间小房子。

高伟东把高丽安排在公司的办公室工作。林萍是办公室主任。高丽见到自己的邻居,小时候的伙伴,十分高兴。林萍姐,和你在一起工作真是太好了,今后多多指教。不用客气,你来了,我也很高兴。高伟东安排林萍,高丽她刚来公司,你带她先熟悉环境,了解一下公司的情况。

第二天班前会后,高伟东告诉林萍,先安排高丽干些复印文件、整理资料等工作。

高丽没了娘,少了牵挂,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工作上,她要让自己忙起来,那样会暂时不再想娘,心里也好受些。她也在认真学习公司规章制度,学习电脑和业务知识,她在为将来做着准备。机会总是青睐于有准备的人。

有一天下午,一个南方用户要来公司谈定货业务,那是一个大客户,公司十分重视,各部门都按照分工做了认真准备。

按照计划对方要来两个人,人事部王经理就让高丽复印两份计划书。复印完之后,高丽对王经理说,再多印两份吧,万一不够就会误事。

误事?王经理一推眼镜,脸阴了下来,你去打听一下,我什么时候误过事!让你干啥就干啥,用不着你来指导我。你才来公司几天,就你聪明!听了王经理的训斥,高丽像是脸上刚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高丽,别理它,他就那个熊样儿。听了林姐的安慰,高丽眼泪在眼里直打转,她想不明白,自己都是好心,为啥还受训斥。

高丽没听王经理的,又多复印了两份。林姐向她交待过,办公室工作无小事,凡事要学会有备无患。

原定对方只来两个人,谁知道车门一开,发现多了两个人。而先前准备的计划书份数显然不够。王经理一阵风跑进办公室时已是满头大汗,林姐,快,再复印两份,快点,快点。找高丽去,这事她负责,我不会鼓捣那玩意。林萍有些幸灾乐祸。

王经理推了下眼镜,无奈地看着高丽。那是笑吗?高丽头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对她笑,王经理挤出的笑,怎么比哭还难看。

王经理的手机响了,什么?人都进会议室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近二十页的计划书现复印也来不及的。

王经理后悔没听高丽的话,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能做的,就是用手狠劲地捶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马上从脑袋里捶出两份计划书来。

一阵抽屉响,两份复印的计划书已出现在王经理眼前。王经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小高,我,谢谢你!哎呀,王经理,快去吧,别晚了。好,好,王经理一溜烟跑出去的时候,像个孩子。

瞧他这熊德性,要不是你多备了两份,这次他就哭去吧!林姐这一说,高丽听到了掌声,看到了笑脸。尽管掌声不是那么热烈,但她感到心里好高兴。她不知道,高伟东比她更高兴,这件事,公司上下好评如潮。

三个月后,高丽参加了公司的一次特别大会。经公司研究决定,任命高丽同志为总经理助理。高伟东高声宣布完任命后,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是王经理带头鼓的。高丽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二百多双手为她鼓掌,“哗哗哗”……像过年放的鞭炮,那么响亮。

听林姐说,这次她的任职,是王经理推荐的。高丽把那张娘和叔叔的合影,放在办公室桌上,她想让娘看看自己的办公室,她想娘一定会高兴的。

快下班了,桌上的那部属于自己一个人使唤的奶白色办公电话响了,小高,下班后带你庆祝一下。高总,不用了吧。你听我的,在门口等我。

刘太平坐在那里,固定的瞳孔中映射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中年秃顶的男人,腆着个大肚腩,搂着一个年轻曼妙的女孩,步入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大门。

他的心在流血,血水化成一团熊熊大火,在心里燃烧。他很想冲过去抽他们几个嘴巴子,但他忍住了,他又有什么资格抽人家呢?这是人家的自由,人家有钱,谁能管得了。回过神来,拿出了手机,翻出了熟悉的号码,但他不敢打,只是看看。

为了钱,在南方打工的他交了一帮朋友,朋友请他喝了几次酒,就让他一起干偷鸡摸狗的事。有次朋友偷摩托车让他望风,犯了盗窃罪,好在案值不大,他又不是主谋,可他仍被送进了拘留所。

出来后,他才感到,人失去自由是多么的可悲、可怜。刘太平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虽说现在干的是工地的体力活,但花流着自己血汗的钱,心里感到踏实。

可是,看到那些有钱人的生活,他内心里还是会升起一股怒火。他恨自己,如果当初好好在那家公司工作,也许就能兑现自己对高丽许下的诺言。

可是现在,想到自己身上有污点,他不敢再给高丽打电话,只是发了个短信,告诉高丽自己在郯城一家工地打工。但他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高丽的号码,满足一下自己的内心。

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喜临门酒店的招牌显得格外喜庆。高伟东和高丽一前一后,踩着猩红的地毯,由漂亮的服务小姐领到二楼一个包间。刚寒暄了几句,喝了口茶,高伟东点的菜就上来了。问了高丽说不会喝酒,高伟东让服务员上了两瓶青岛啤酒。

高总,你要的菜齐了,请慢用。服务小姐笑着站在了一旁。高丽看得出,高伟东是这家的常客。

啤酒流进小高脚杯子,快乐地吐着泡泡,散发着麦芽的清香味。来,高丽,祝贺你升任助理,干一杯。高伟东的热情,让高丽感到很紧张,她端着酒杯,并没有送到嘴边,不时看看服务员。毕竟是头一次来这么大的饭店吃饭,还有人陪。

高伟东好像看明白了什么,冲着服务员笑了笑。服务员也笑着退了出去,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高丽这才轻松了些。谢谢高总为我祝贺,真得很感谢。不用客气,这不是公司,叫我高叔叔,高兴就好。来,干杯,话刚说完,高伟东一杯啤酒已下肚。

高伟东真是高兴呀,对面坐的可是自己的女儿,不是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客户,喝女儿升职的庆祝酒,不用点头哈腰,不用过分客套,他找到了做父亲的感觉。

高伟东酒量并不大,陪客户喝醉酒是常事。虽然不是高度的白酒,可三杯啤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

高伟东说起了自己的创业史。从一个打工的逐渐成为拥有自己公司的总经理,那些艰辛坎坷的创业故事深深地吸引了高丽。她认真听着,眼圈都变红了。高伟东说到动情处,也眼圈红红的……

高丽站起来,高总……不,高叔叔,听了你的创业故事,让我很受感动,你真不容易。来,我敬你一杯。高伟东说,好,这杯酒我再干了,一昂头,酒杯又见底了。高伟东今天真是高兴,这酒喝得特别舒服。

高伟东不知道,妻子在家可没有他舒服。他前脚刚和高丽上了二楼,酒店前台的收银员马莉的电话就打到了家里。

马莉和刘珊是邻居,每次高伟东约客户来喝酒,都是她给妻子通风报信。

刘珊,我跟你说,你家老高和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一起吃饭。

吃饭?他经常要应酬的,没有事。作为公司的总经理,经常和客户在一起喝酒吃饭,刘珊对这种事早习以为常了。

马莉说,别老说没事没事,你可要防着点,这年头的老板,哪个不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你就不怕你家老高整出点花花事来?行了,我家老高不是那样的人,好了,谢谢你马莉,改天我请你喝茶。

高伟东又让服务员上了三瓶啤酒,谈笑间,慢慢地都见了底。高丽再三提醒,明天还要上班,早点休息,俩人才离开了桌子。

高伟东喝得有些高了,下楼的时候,感觉脚底下好像踩了棉花。当然以前和客户喝酒也有这种感觉,但今天的感觉和以往都不一样。他的一只手搭在高丽的肩上,脸涨得发红,晕晕乎乎任由高丽扶着他的腰小心地下了楼。

刘珊正在看电视,手机又响了,又是马莉。马莉,又有啥事?还啥事,刘珊,你家老高和那个姑娘刚走,是和姑娘搂抱着走的,看样子俩人很亲热,不像是一般客户。

刘珊放下电话,感到心有些堵。要是吃个饭,倒也很正常,是什么客户好到了要和一个姑娘搂抱的程度?难道老高他也会找小三?

老高是个老实人,每天下班了,要是外面没有什么应酬,都很早就回家陪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太好,也很少让她生气。这么多年了俩人过得很好,没听说他有外遇。难道是为了孩子,老高多次无意跟自己说想抱养一个,这也是自己的一块心病。自己没孩子,难道老高也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想找个外人生孩子?

她坐下来,怎么也想不通,老高为什么和一个姑娘搂搂抱抱。她随手扯过一张当日的晚报,想用看报的方式转移注意力,强迫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些。

不想报纸上都是某某老板包养情妇,某某秘书甘愿当了老板的二奶,整个版面充斥着背叛与诱惑,就像是心中导火索被点燃了,她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脑海里反复上演着高伟东和一个姑娘搂抱的那一幕……

现在查酒驾查得很厉害,高伟东今天没开车来。高丽搀扶着他,摇摇晃晃出了门,费了很长时间,总算把高叔叔送进一辆出租车。高丽想把他送到家,高伟东不肯,说自己没喝多,才喝了四瓶啤酒,现在清醒了。

高丽送走了高叔叔,自己就回公司了。她不知道,刚才这一幕,恰好全都被刘太平看到了,和他形影不离的大头也看到了。

今天是自己任助理的第一天,高丽早早来到了公司。前厅几个保洁员还没有清洁完地面。你知道吗,听说那个高丽是高总的私生女儿,要不她怎么一来就能当上助理,高总还那么喜欢她。

大喇叭,小点声,不可能是亲女儿,也许又是哪个关系户的千金吧。后面的话,高丽没听全,高丽是高总的私生女儿,她听见了。我是他的私生女儿?娘临终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难道高总是……是我的爹?不可能,这不可能……

昨晚上喝酒的时候,高叔叔说,公司刚开始的时候,生意很不好做,为了多拉住几个客户,他经常要陪着喝了很多酒,患上了胃病。咋天晚上又陪自己喝了不少,这胃肯定又难受了。

高伟东坐在老板椅上,吸了一口那根黄山香烟,慢慢地吐出。屁股下的地方虽然不大,但他感到这比一个人睡那张黑色的、平时只是坐一下的宽沙发好多了。

他吐了口烟,思绪随着那团白色的有些呛人的烟雾慢慢地升上了天花板。他不明白,昨晚上,他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刘珊没有像以前那样帮他调苹果醋醒酒,而是像个警察查户口一样,问个没完……

高伟东感到头有些痛,开始没说实话,想应付一下。没想到刘珊说有人看见了,他只好说和公司的一个助理职员喝酒。刘珊还是不信,追着问他为什么搂抱那姑娘。

高伟东就说,自己只是喝多了,人家就是扶了一下,不是什么搂抱。刘珊说,都有人亲眼看见了,你还说谎,就哭着骂他没良心,背着她在外面找小三……

高伟东被逼问急了,瞎说什么呀,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差点就说高丽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但他还是把话咽下了。刘珊关了房门,卧室是进不去了,他只好在沙发上睡了。

高伟东把烟蒂摁进烟灰缸的时候,外边响起了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高丽进来了,手里拎着一个保温快餐盒。高总,好些了吗?你昨天晚上喝了那么多的酒。这是我刚买的小米粥,你快趁热吃点,暖暖胃吧。

和刘珊结婚十多年了,今天早晨她破天荒地没起来做早饭,高伟东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出了门。看到快餐盒,高伟东觉得肚子有些咕咕叫了。小高,你想得真周到,那我就不客气了。

高总,要是你没有别的事,我先出去工作了。高伟东吃一口,真香,这是他吃得最香的一次粥。高伟东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幸福,是做父亲的被儿女孝敬的那种,顿时感觉到胃暖暖的。

下午,刘太平让大头帮忙和工头说一声自己感冒了,不能上工了。平时他和工友大头经常找工头喝酒,关系很铁,工头说有事说一声就好使。刘太平知道,自从看到了高丽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那一幕,自己的心就得重感冒了。

暮色沉重,大街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整座郯城像是刚从睡眠中苏醒过来的艳妇,极尽妖娆。

冷清被繁华侵蚀,寂寞被喧嚣包围,刘太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手机里高丽和高伟东搂抱的照片,任黑暗吞噬,窗外霓虹灯的色彩映在脸上,变换的色彩像是在诉说自己内心说不出来的痛苦……

是的,痛苦,最大的痛苦不是被抛弃和背叛,而是对过往的事充斥着不确定和怀疑,而自己又无法摆脱与澄清。像是人身上的两种伤,一个在外,一个在内。

高丽独自住一个宿舍,没有外人来打扰她。一本商务英语书,她已学了一半,刚才又记住了二十个单词。高丽告诉自己,当公司的助理,以后可能会和外商打交道,不懂英语怎么行?初中学的那点都快忘光了,我必须每天记住二十个单词,我必须尽快提高英语水平。

刘太平吃过晚饭,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拿起了手机,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按下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手机响了,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彩铃,里面传来了高丽明显带有倦意的声音,喂!他的心像是猛然遭到了撞击,这么长时间没通话了,可想起那一幕,不知怎么了,心中似有一股怒火呼之欲出,又被他强压了下去。

他极力稳住情绪,冷漠地问道,你现在在哪?我在宿舍,太平,你还好吗?我好个屁!我问你,那天晚上和你搂在一起的男人是谁?我们公司的一个客户,我们一块吃饭,怎么了?

听了高丽那轻松的回答,那股莫名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狠狠地摔掉了手机。高丽再想问,对方手机已挂断了。

自己是亲眼看见的,刘太平恨高丽没有说实话。这几日,他的心里像被压了块石头,没想到高丽完全像没事人似的。

高丽听着刘太平那比平时高八度的声音,知道刘太平误会了,本来想应付一下,赶快学习,没想到他生气了。可是他却不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她想对他说,那是我的高叔叔。

这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他怎么会突然看到自己呢?难道他一直在暗中跟踪我?心里揣着的问号让高丽闷得慌,有种被欺负的感觉,却又找不到证据,她想发脾气,但不知道这个脾气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高丽合上了手机。没事打什么电话,真烦人,刚记住的单词全忘记了。

下班后没事,刘太平就和大头坐在路边的一家大排档喝啤酒。俩人很要好,无话不说。刘太平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摆弄着手机说,我的女朋友找了个大款,俩人搂抱被我当场看见,她还不承认,真让人郁闷。

大头一脸的不屑一顾,这有什么好郁闷的,太正常不过了。就这年头,咱男人要是要脸,不想干那些没人想干的活,就他妈得喝西北风。可这女人就不一样了,越不要脸就越有钱,傍个大款就一辈子吃穿不愁。老天真他妈不公平。刘太平不说话,又猛喝了一大口啤酒。

给我看看,搂抱你女朋友的那大款什么德性。刘太平把手机递了过去。哟,这不是那天雕刻公司的高总经理嘛,人家可是有名的企业家,还是省里的劳模,是个十足的大款。你女朋友行呀,找这么个大款,一辈子吃喝不愁,比跟你个穷打工的强百倍。

大头的话,让刘太平感到一阵难受。能怪高丽吗?要怪,就怪自己没能耐,怪自己没有钱!电视上不都说,现在的女人宁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后边笑。自己不面对现实,又能怎么着?

高丽,高总经理,这么巧,都姓高?刘太平隐约感到这两者之间好像有什么关系,也许可以把这两者画个等号,但他又不知怎么下手……

把高丽安排到公司的这些日子,高伟东几乎天天想,怎么才能让高丽见刘珊呢?没承想,这道困绕着他多日的难题,还是刘珊帮助解决的……

刘珊患重感冒,没当回事,引起了心肌炎,住进了市人民医院。

高伟东要到南方办事,他安排高丽帮助照顾刘珊,还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高丽。

那段日子,高丽忙碌于公司、医院和高家之间,熬药、煲汤、洗衣做饭,把刘珊照顾得很周到,当起了全职保姆。看着高丽的悉心照顾,同病室的一位老教授羡慕地说,哎呀,看你女儿多孝顺呀,你真是有福。

刚开始,刘珊并没有看好高丽,认为只不过就是个临时帮忙的而已。可是,一个礼拜下来,看着忙碌的高丽,又听了别人的称赞,刘珊有些心动。多好的姑娘呀,又勤快又懂事,自己要是有这么个女儿该多好。高丽再来陪床的时候,刘珊就主动和她拉家常,亲热得像亲娘儿俩。

这场病,让刘珊想了许多事,她想到了丈夫的不容易,自己出差还安排人照顾自己。虽然人在南方,但几乎一天一个电话,让刘珊原先的气也慢慢消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高伟东又打来电话问安,刘珊说多亏了高丽的照顾,你放心工作吧。

高伟东听了这话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总算俩人有了接触,听得出妻子很满意,可让他担忧的是,万一妻子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还会接受高丽吗?高伟东隐约感到,事情可能没有自己想得那么乐观。

高丽的手机拼命地响起,一看是刘太平的,她固执地不去接,干脆关了手机。刘太平上次的言行,把她思念的喜悦冲洗得荡然无存了。刘太平知道高丽一定是生气了,他有些后悔了……

下班了,高丽手头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她必须在晚饭前完成,晚上还要学英语,时间对她而言,总是不够用。不知什么时候,刘太平手捧着一束鲜花站在办公室门口。高丽只瞥了他一眼,仍旧双手不停地在键盘上敲打着。

刘太平笑着站在她身后说,我是晕了头,上次跟你通完电话,自己就后悔了,真的感到对不起你。今天干活的时候,旁边一根水泥柱突然轰地倒了,差点没把我给砸死。

什么?那你受伤了没有,快让我看看。高丽听了他的话,心其实早就软了,只是想惩罚他一下,所以故意不理他,装着还在生气。听说他差点出事,就坐不住了,忙站起身来,一把拉着太平的胳臂,那你伤着没有?刘太平“哈哈”一笑,我以为你真不关心我呢,没什么事,就是擦破了点皮。

刘太平向高丽保证,下次再也不惹你生气了,请求高丽原谅。高丽说,那个大款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也是我的叔叔,你看看照片,这可是我娘珍藏了很多年的。看,站我娘旁边的那个人就是,这下你相信了吧?

高丽又坐了下来继续工作。刘太平放下手中的鲜花,手撑着办公桌,仔细看着照片,他似乎想起了点什么,拿出手机,悄悄地对着照片按下了快门。

刘太平走的时候,高丽提醒他,以后没事尽量不要来公司,太平笑着答应了,高丽收下了那束花。

高伟东从南方回来就去了医院。刘珊说自己在这里待够了,来苏水味太冲,要求出院。高伟东问了医生,医生说没有什么大事,开些药回家按时吃药就行,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到家里,刘珊又和高伟东说起了高丽对自己住院期间的照顾,说找个机会好好谢谢她。高伟东提议,请高丽吃顿饭,当面表示感谢。刘珊同意,并要求来家里吃,这样才显得有诚意。

马莉今天串休,听说刘珊出院了,就过来看望。高伟东出来打了招呼,就在厨房忙活着。

马莉拉着刘珊的手,看你可比以前瘦多了,你住院我也没时间去看你,怪不好意思。你工作那么忙,都是老邻居了,不用多心。刘珊说自己恢复得这么好,多亏了高丽,接着俩人又聊起了家常。

下午下班前,高丽接到了高伟东的邀请吃饭的电话。高丽再三推辞,高叔叔,你不用客气的,我帮忙照顾婶子是应该的。高伟东再三表示,这是你婶子的意思,她说要当面感谢你,就是吃顿便饭,别让我为难。高丽只好同意了。

摁了几下门铃,刘珊开门热情地把高丽迎进了屋,高伟东听到高丽的声音,也笑着迎了出来。

高丽今天特意打扮了一下,二十多岁的高丽,生得皮嫩肤白,削肩细腰,一件米黄色的羽绒服,一双红色半筒皮靴,显得格外漂亮。

马莉嘴快,哟,快看看,多漂亮的姑娘,长得真水灵。刘珊你可真有福,伟东喝酒了有她照顾,你有病了也有她照顾,真羡慕你们俩。看见没人吱声,马莉说,时候不早了,我就告辞了。高伟东客气了几句,和妻子送出了门,就又返回了厨房。

马莉无意的话,让刘珊心里觉得像扎了根刺。她和高丽说自己感觉不舒服想躺一会儿,就进屋了。高丽认为婶子刚出院,身体不太好,当时也没在意。

刘珊躺在床上,越想越生气,难道高丽就是那天晚上高伟东搂着的那个姑娘,怎么就那么巧?这么好的姑娘,难道高伟东真的是……我这算是什么,我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高丽见高伟东一个人忙活,就主动伸手帮忙。听着俩人在厨房有说有笑,一想到高伟东搂抱着高丽的样子,刘珊感到一阵恶心。

准备好了饭菜,高伟东叫刘珊吃饭。没办法,不能让男人下不来台,刘珊只好强压怒火,想装个笑脸,但却笑不出来。

刘珊不冷不热地陪着高丽吃完了饭,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这让高伟东很是纳闷,但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高丽越想越感到不对劲。今天这是怎么啦,不是说要当面感谢我吗,为什么连一个谢字都没听到?婶子为什么会那样,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难道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那为什么还要请我吃饭?一连串的问号,让高丽感到这顿饭吃得堵得难受……

送走了高丽,刘珊就进了卧室,关上了房门。高伟东敲着门问,刘珊,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话呀!任他怎么敲门,房里也没有动静。

躺在床上的刘珊叹了口气,一伸手把灯熄灭了。高伟东仍旧是在客厅睡那张黑色的宽沙发。

高伟东本认为冷战结束了,没想到马莉无意的一句话,又让俩人好不容易快熄灭的冷战之火又重新燃起……

刘太平盯着手机里高丽娘和叔叔的合影,脑子里充满了一大堆疑问。

高叔叔?高丽的娘?即便是和叔叔合影,但为何那么亲密,这正常吗?一张和叔叔的合影照,值得高丽的娘珍藏那么多年吗?

刘太平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头。难道是……要是那样的话,那可太好了。

星期天上午,刘太平拨通了高丽的手机,约她在公园见面。

高丽走在公园那条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看着那些红男绿女相拥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心里就像这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下起伏……

也难怪,这是她进城后,第一次单独出来和男朋友在公园里见面。以前只是在电视里、小说中才看到过的情景,今天自己竟然也身在其中,这约会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激动了。他会对我说什么呢,我应该说些什么?一想到谈恋爱竟然这么让人费脑子,她不由得感到自己特别好笑,天虽然有些冷,但高丽心里像喝了一杯奶茶,热乎乎的,还有点甜。

高丽。听到有人喊,抬头一看是刘太平向这边跑来。这大冷的天,你怎么才来,害得我都冻了半个多小时了。实在不好意思,刘太平忙说,路上堵车。高丽没说话,头一次约会就迟到,她有些扫兴。

看着高丽还没消气,刘太平说,高丽,你骂我两句,你张不开嘴;你打我两下,你下不了手。高丽一听“扑哧”乐了。好了,知道会堵车,下次早点出来不就行了。太平连忙说,是、是、是。

俩人边说着工作上的事,边走到了一株松树下。刘太平说,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你说的那个人是你的叔叔,我看有些奇怪。高丽问,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分析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你想呀,你娘和叔叔合影那么亲密,这正常吗?还有,外人看是张很普通的一张照片,可你娘珍藏了那么多年,你不感到奇怪吗?刘太平的话,再次勾起了自己也曾有过的疑问,是呀,是有些奇怪。不是叔叔,那他到底又是谁呢?

看到高丽眉头紧蹙,刘太平说,要我说,他也许是……刘太平还不敢说,他在等着高丽的反应。高丽问,他是谁?你说说看。

我……我……不敢说。刘太平有些支支吾吾。高丽嗔怪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又不是老虎,你怕我吃了你?那我可说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就是不许生气。刘太平用眼睛盯着高丽说。

行,我答应你。你快说,急死人了。

他,很可能是你爹。

刘太平小心地说出这句话,就像一个炸雷当头炸响,这响声把高丽炸蒙了。她想不到太平会说出这句自己也想说、但却始终不敢说出的话。

不,不是的,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她不能承认。高丽很快镇静了下来,你瞎说什么呀,我都听糊涂了,快别乱说了。

高丽想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来否定太平的猜想。我才不糊涂呢,这事八九不离十。手机的照片我看了很长时间,越琢磨越感到不对劲儿。

什么不对劲儿?你,你竟然偷拍我的照片。刘太平想解释,高丽生气了,我懒得搭理你,我先走了。

刘太平喊了两声,高丽也没回头。刘太平感到纳闷,高丽这是怎么了,答应了说不生气的,一转脸的功夫,怎么就像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这高丽的心到底想什么呢?我说的话她是信了,还是不信呢?

回到宿舍,高丽扔下皮包,一头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随手抓过桌子上的英语书,高丽想用看书来让自己尽快忘记刚才和刘太平见面后的不愉快。

可是她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刘太平的那句话。娘临终前的那句未说完的话,娘和高叔叔的亲密合影,高总单独为她庆祝……这些场景走马灯似地在高丽脑子里转。

娘姓刘,自己姓高,在农村孩子大都是跟爹姓的,难道高叔叔真是自己的爹?这怎么可能呢,娘也说是叔叔呀,可娘说他是你的……我的什么呀,真是急死人了,要是娘在该多好。

突然,她想到了干娘,对,打电话问问干娘。

高丽自从进了城,一直忙于工作,很久没和干娘通电话了。干娘说家里都很好,听到高丽说当了公司的助理,干娘高兴地哭了,你娘要是能活到现在该多好呀。

听了干娘的话,高丽也想起了娘,眼泪流到了腮边。高丽问起自己的身世,干娘说,你娘走的那天晚上,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吗,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工作,说完就挂了电话。

和干娘通电话,除了又想起了娘,没有达到自己预想的结果,让高丽很是郁闷。

高丽反复地回忆了自己进城后发生的事情,觉得太平说的那句话有些蹊跷,她也没有把娘临终未说完的话告诉太平,他怎么就已经知道了?

刘太平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高丽正在校对一份报表。高丽对太平的突然造访不太高兴,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谈?

没事,就想过来看看你。

你真没个记性,我不是说了不让你来吗?哎,对了,今天是星期一,你怎么没去上班?

太平坐了下来,摸着沙发说,这沙发真好,看你这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打打电脑,每月还不少挣。你再看我,整天和水泥、砖头打交道,一天下来我都快累散架了。

听了太平的牢骚,高丽安慰了几句。太平说,我不想在工地干了,让你叔叔在公司给我找个活干。高丽一听忙说,不行,不行,我来了就够麻烦叔叔的了,你别来了,你就在工地好好干吧。

听了高丽这话,太平生气了,大声说,这点事都不行,你看我受累高兴吗,别忘了我是你男朋友。高丽赶快把门关上了。

小点声,别让老总听见。是,你是我男朋友,但这就更不行了,不是我不帮你,这是公司的规定。公司有规定,正在谈恋爱的两个人不能同在一个公司工作。太平不吱声了。高丽说,你不想在工地干,就再去别处应聘,现在到处都在招人,你也去试试。刘太平看没有希望了,就只好走了。

又脏又累的工地生活,让刘太平有些厌倦,他也想找个好点的工作,比如当个保安什么的,或者是当个大酒店的小领班……自己答应给高丽换个新手机,到现在也没兑现,这让他感觉很没面子。天冷之后,工地的活儿就会停工。但他不想早点回家,他想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工作,多挣些钱。

按照手头上的招聘广告地址,刘太平找了一个上午一点收获也没有。一听说他是初中学历,招聘的人员都不用正眼看他。人家说要有高中以上学历,要有同行业两年工作经验,他们说这都是公司的规定。

刘太平对照人家的条件,自己除了年龄良好外,其它的都不合格。

规定,规定,不就是招个人干活吗,怎么那么多规定?没办法,谁叫自己没有好好上学,要是能听爹的话上个高中,也不至于被人瞧不起,要是不跟那帮狐朋狗友偷鸡摸狗,说不定自己也能混出个人样儿来。

可是,面对现实,刘太平觉得,那么多的规,好像都是给他一个人定的,这个世界真的很精彩,自己真的很无奈。

冲进一家极速网吧,刘太平打开电脑,那款游戏真的很好玩,他狠命地敲打着键盘,一脚连着一脚狠命地踢对手,就像踢着那帮拿白眼瞥他的招聘人员。刘太平就这样尽情地发泄着,他感觉只有这样,心里才能好受些……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高丽进了高伟东的办公室。高伟东问她有什么事?高总,下班后有空吗?公司旁边新开了家乐美咖啡,方便的话,我想请您赏个脸。

高伟东深思了一会儿,行,正好我下午没什么事,你不用那么客气,我也想尝尝,听说那家的咖啡不错。我现在手头还有点事,咱们下班后见。

高伟东目送高丽的身影,右手在桌上弹着钢琴,摇晃着椅子,脸上满是幸福的微笑。这感觉真好。高丽请我喝咖啡,不,是自己的女儿请爹喝咖啡,这是多美好的事。

高丽在乐美咖啡店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要了两杯咖啡。

高伟东刚坐下,服务员就端上了咖啡。高伟东呷了一口,连连点头,嗯,味道真不错。高丽也呷了一口,就像吃了口烤糊的地瓜。都说咖啡好喝,自己这是头一次喝咖啡,原来就这味儿。听高总说好喝,自己也附和着,虽然自己感觉还是有点苦。

你是头一次喝吧,这咖啡呀就是这个味儿,刚开始觉得它苦,慢慢品就会觉得它甜。

高丽问起婶子身体,高伟东说,好多了,都是你照顾得好,你婶子夸你勤快又能干。高丽说都是跟娘学的。

谈起了娘,高伟东顿了顿,你娘当年长得可漂亮了,是机械厂里的“厂花”,很多人追她,后来被你爹追到手了,你爹和你娘都是厂里的技术能手,你娘……

高伟东沉浸在自己的过去里。高丽听着听着,冷不防问了一句,高叔叔,我娘这些事,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高伟东正说到兴头上,听了高丽的问话,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忙说,这都是听人说的,边说着边端起了咖啡杯。高丽不这么认为,高总说娘的那些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是说不了那么详细而具体的。

高伟东放下杯子,换了个话题,谈起了高丽的工作还需要改进的地方。高丽认真听着,眼盯着高伟东下巴的那颗黑色的痦子,她想到娘的那颗美人痣,从这里她好像找到了些什么。

高伟东又问起干娘的情况,他说你干娘人可好了,村里人都这么说。快过年了,今年过年想去陪干娘一起过。高丽说,干娘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公司的事不少,那些客户都要一一去拜谢,处理完了,估计也得到辞灶那天才能回去。

说起辞灶的话题,好像一下子触动了高伟东的神经,小时候家里穷,平时吃不着糖,辞灶那天可以吃辞灶糖,那种糖现在的商场超市都买不着,可好吃了,就是有些粘牙。说这话的时候,高伟东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房间里弥漫着钢琴曲,高丽觉得就像是给自己专门弹奏的,她开心地笑了,高叔叔,真像你说的,这咖啡慢慢品,的确有些甜,是那种先苦之后的甜。

高伟东觉得今天喝的这咖啡有些怪,是先甜后苦紧接着又有些甜,他是从高丽的表情里尝到的。

天还没有黑,刘珊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拎着刚买的萝卜和羊肉。入冬了,做道萝卜炖羊肉通通气,也补补身子。自从和高伟东冷战后,早餐她不给做,晚上要是他不在外应酬,刘珊会做好,自己吃完,给高伟东留着,俩人不在一桌吃。

在小区门口,马莉告诉她,下班的路上,在咖啡店门口看见你家老高和那个姑娘一起,等一会儿就回来了,快回家做饭等着吧。刘珊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老高和那个狐狸精一起去喝咖啡?真不要脸。本想炖萝卜吃了通通气,这还没等通,反倒又堵上了。

在门口和高总告别后,高丽赶紧拨通了刘太平的手机。高丽对刘太平说,那件事我感觉你说得有道理,可这只是猜测,要是有个证据能证明就好了。

刘太平想了一会儿,要不这样,做个亲子鉴定不就行了吗?高丽也认为这个主意好,太平你真聪明,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行,我听你的,咱就试试。叭。放下电话,刘太平感到晕晕乎乎的,倒不是高丽夸他,而是那“叭”地一声亲吻,虽然是在手机里,但刘太平觉得就像亲在脸上,让他浑身热血沸腾,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我一定要争气,靠天靠地靠祖宗,不如靠自己!

高丽上网查了,血液、毛发、烟头、指甲等都可以作亲子鉴定需要的样本。高丽本着最简单的原则,选择了烟蒂和毛发两种。

还不到上班时间,刘太平早早地来到了公司门口,高丽把高总吸过的烟蒂和自己的一缕头发,用面巾纸包好交给了刘太平。高丽要给钱,刘太平执意不要,说等结果出来了,就一切都有了。

鉴定报告需要一周的时间才能出来。

高丽突然觉得自己对高总是如此地缺乏了解,他的过去,他的人品,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感到有些吃惊。她希望高总就是自己的爹,但她又怕那结果是错的。

如果他真是自己的爹,为什么那么多年不去找娘和自己,这中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感情的折磨、工作的压力,让高丽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有时候明明累得不行,可硬是要在床上活生生挨到天快亮才能入睡,可刚想睡一会儿,定时闹铃已催她了。

三天后,高丽终于扛不住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问她,失眠分不同的类型,有的是入睡困难,有的是中间老醒,还有的是凌晨就早早醒了,你属于哪种情况?高丽思索了一下说,我是那种全能型的吧。医生给她开了“斯诺斯”,嘱咐说这药起效快,一定要等临睡的时候再吃。不然,据说有的人刷牙刷到一半就倒下去。

当晚,高丽学完了英语已经快十二点了,她胡乱地洗了把脸就上床了,满怀期待地吞下半粒药后,她开始在黑暗中等待梦神的召唤。

但是高丽失望了,她又是挨到凌晨才入睡。第二天,她加大了两倍的药量,依然如此。她终于明白,药物对自己是起不了作用了,自己得的是心病,还得心药来治。

高丽给刘太平打电话,说要是婶子不认自己怎么办。刘太平说,这事交给他办就行了。

下午,刘珊到楼梯口自家的信箱取报纸。打开信箱,一个信封掉了下来,信封上没有地址,也没有姓名。刘珊顾不上多想,急忙上了楼。

轻轻地撕开信封,一封信夹着一张黑白照片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是高伟东和刘凤莲的合影。

那信上只有一句话,高丽是高总的女儿。女儿,他和谁生的女儿?照片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他的前妻。刘珊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她一屁股坐在了那张黑色的沙发上。

晚上,高伟东开门一进屋,见妻子坐在沙发上,两眼红红的,直勾勾地盯着茶几。刘珊,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刘珊抬起头,两眼瞬间喷出了压得快要发疯的那股怒火,你少在那装好人,你自己看看,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无耻、骗子,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珊怒吼着把手中的那张照片狠狠地摔在了茶几上。

高伟东急忙拿过照片,他明白了。刘珊,你别激动,你听我解释。我不听,不听!找你的小三过去吧,还回来干什么,你给我滚,滚呀!刘珊像疯了一般吼叫冲过来,双手把高伟东用力地推出了门。

高伟东还想解释,“咣当”一声,刘珊把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关了,都没有给他机会。

刘珊大哭了一会儿,把自己孤独地埋在沙发里。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珊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迷茫和困惑。

结婚这么多年了,虽说没有孩子,俩人也是互敬互谅,但孩子的事情一直是她心里的痛,她总觉得对不起伟东。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认为不会出问题的丈夫,竟然也会感情出轨,更可气的是他有前妻。

原来在和自己结婚前,高伟东他已经结婚了,为何当年他说自己没成家。否则她爹不会同意收留他,更不会把女儿嫁给他。

来到郯城,俩人风里来雨里去,从一个小商店发展到现在的公司,吃了多少苦。当初,自己也想到公司工作,可高伟东不让,说什么让她在家享福,保养身体。

可他为什么背着我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现在的高伟东对刘珊而言,是那么的陌生,她感觉自己并不了解他,他的一切,他的人品。他为什么要和自己结婚?这难道都是一个骗局?那种耻辱感、危机感和怀疑的信号,是那么的强烈,此刻,刘珊有一种被击溃的颓废。

她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是感觉无比凄凉,无比孤独,无比寂寞。迷糊中,她掉进了一个深坑,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希望的世界,一切都不存在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仿佛整个身体都消失了,在失重状态飘飘荡荡地下沉、下沉……

醒来,刘珊心里空落落的,这种感觉让她不寒而栗。人在虚弱的状态下意志也会显得格外消沉,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地爱丈夫,爱这个家,她根本无法估量离开他生活会变成个什么样子,那是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刘珊决定原谅丈夫,无论此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她都准备原谅,因为她爱高伟东,她离不开他,还有什么矛盾比这更重要呢?

刘珊打电话给高伟东,想对他说自己准备原谅他,下午让他早点回家。电话通了,就听到高伟东吼道,我在开会!刘珊还没有开口,手机已传出了盲音。那四个字重重地敲在刘珊的心头,那声音和她昨晚把他推出去后,重重地关上房门时一样可怕。

高伟东昨晚在办公室睡得并不好。早上他被手机惊醒,南方的客户来的电话。听了对方的喊叫,他知道生意上遇到了麻烦。

这个大麻烦是林萍惹出的。要不是她多次找他,他才不想要上河村她爹厂子里的那些石雕。上次去看过,自己不是十分满意,但是想到了林大海,想到了高丽她娘俩,要是不点这头,于情于理好像都说不过去。

顾客就是上帝。南方客户说,你们的产品质量有问题,要求赔偿两倍的损失,否则就打官司。

那批货值五十多万,要两倍的赔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高伟东敲着会议室的桌子,大声训斥着林萍,并当场宣布,林萍马上离开公司。这是当初林萍的承诺,说如果货出了问题,愿意承担相关责任。他做出这个决定也是无奈的,市场如战场,质量就是生命。

林萍哭着跑出了会议室。高丽想叫住她,但林萍一句话也没说,就哭着走了。高丽知道,自己是没有这个能力让她回来的。

高伟东大声说,我再强调一遍,质量就是公司的生命,是每个人的饭碗,今后产品质量上出了问题,不管是哪个部门,哪个人,也不管是什么职务,公司决不客气!

出了会议室,高伟东与林大海通了电话,说了刚才的事。林大海说,这都怪我。高伟东也承认,这事我也有责任,我没把好关。林萍下午可能到家,你劝劝她,等过了年,找个机会,再让她回公司。

高伟东又给客户打电话,请求对方原谅,公司马上换货,并愿意赔偿部分损失费用。对方感到公司还讲信用,才答应了相关条件。

高伟东责令销售部门组织人员,拉着一批石雕连夜启程赔偿。这一次,公司损失了不少,但为了公司的声誉和南方的市场,也只能如此了。

亲子鉴定报告终于出来了。报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高伟东,自己一直叫他叔叔,原来就是自己的爹!

林大海来电话,问高丽快过年了,什么时候放假。高丽又问起了自己的身世,林大海说,让你干娘跟你说。干娘说,干娘不都和你说了吗?

高丽说,自己已作了亲子鉴定。干娘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干娘说事到如今,我也就说实话吧,高伟东就是你的爹。你娘走后,我本打算让他认你,可你爹不同意,他说要找时间自己亲口对你说。

鉴定报告,还有干娘的话,让高丽无条件地相信,高伟东就是自己的爹,这也是娘临终前想对她说而未说完的话。

终于找到自己的爹了,高丽心头的那丝震动不知为什么一掠而过,并没有让自己有太多的惊喜。

她想起了娘,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她开始恨起高伟东。

他是自己的爹吗?世上有他这样的爹吗?原以为,他早不在这个世上了。但他出人意料地活着,成家了,开了公司,当了老总,却不管我们娘俩的死活。自己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爹到底长得什么样,娘也从没和自己说起。

娘和自己相依为命,那些艰难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知道吗?自私、无耻的人!此刻,高丽恨不得立刻冲入高伟东的办公室,狠狠地抽他两个耳光,为了娘,也为了自己。

但不知为什么,她似乎没有这个勇气。没有了娘,但是有了爹,这是多好的一件事,要是娘知道了,也会高兴的。这个世上,有些事迟早要发生的,由不得自己。她在心里想,谁能告诉我,这个让自己又恨又想的爹,认还是不认?

晚上,她没有开灯,也没有心思再学英语了。把自己投在黑暗里,她害怕灯光会刺伤自己脆弱的神经,害怕现实走进梦想的无奈。

高丽摸黑给自己泡了碗面,胡乱地吃了几口,自己最爱的红烧牛肉面竟然有些苦涩,就丢到一边。倒在床上,娘和自己、自己和高叔叔,不,应该说是自己的爹的那些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浮现……

刘太平来电话说,他去了另一个城市。有一家酒店刚开业,他应聘成功,当了保安员。酒店生意很好,自己过年可能不回家了。太平还说,给她买了个三星手机,先用着,等他有了钱,就给她换个苹果的,手机已经发了快件。

高丽听了,并不高兴,那你就好好工作吧,没事,我挂了。高丽没有心思再多说些什么。

太平发来的手机收到了,高丽在快递员的收件单上签完了自己的名字,就把手机邮包塞进了皮包。

高丽写好了辞职报告,办公室里的东西几乎都不是她的,能带走的,就是那张娘和爹的合影照片。高丽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办公室,轻轻地关上了门。一切都结束了。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有些事知道了并不好,而有些事不知道也许比知道更好。高丽知道,这里根本就不属于她自己。

高伟东仔细地看着自己和凤莲的合影,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还一直保留着。

高伟东清楚地记得,这张照片,是他和刘凤莲去民政局登记那天照的,刘凤莲特意去烫了头发,又买件蝙蝠衫。当时,凤莲看中一件绿色的,还是自己坚持要红色的那件,凤莲听他说红色穿着喜庆,就同意了。高伟东的眼里浸满了泪水。

他擦了把泪,又想起了高丽,一会儿叫他叔叔、一会儿叫他高总的女儿,还没有叫一声“爹”。他多么想听到自己的女儿叫自己一声“爹”。

刘珊,我对不起你,原谅我的过去吧。高伟东决定下班后回家,一定要说服刘珊原谅自己,什么条件他都准备答应,只要不离婚,只要她能认自己的女儿———高丽。

这间办公室,自己进进出出不知多少次了,每次都要敲门,因为里面坐着的是公司的老总。这是最后一次了。

高丽没敲门就进去了。啪的一声,她把装在信封里的辞职报告狠狠地摔在了桌上。

高伟东正在深思,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得他不由得闭了一下眼。一抬头,高丽,你,你这是干什么?

你自私、无耻!高伟东把照片放在了办公桌上,愣了一下,你说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你自己看吧!“啪”又一声响,那份亲子鉴定报告又摔在桌上。高丽出去的时候,看了那照片一眼,把门重重地摔上了。

高伟东看了桌上的东西,发生了什么事,此刻他都明白了。他知道这事迟早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高丽打电话质问刘太平,娘和爹的那张合影怎么到了高伟东的手上。太平说,自己临走时,给刘珊邮照片的事交给了大头办,我还再三交待邮你和他的那张,肯定是大头给邮错了,这个有头没脑的大头。听了这话,气得高丽冲着手机大叫,我看你也是有头没脑!

高丽坐在候车室里,还有半个小时才能上汽车,虽然有空调,但她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寒冷,那股冷气,从脚底一直凉到了心。

春运已经开始了。候车室里就像个农贸市场,一听到开始检票的叫声,就有一大群人涌向进站口,他们都赶着回家过年。这些人,一个也不认识,也没有人能认识自己。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个过客,自己也是……

手机突然响起,高丽听了一半,就疯了似地冲出了候车室。

高伟东把照片、亲子鉴定报告塞进了随身携带的黑色文件包,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是给刘珊看,还是给自己看。

天很冷,刚下过雪的街道上有些地方已结了冰。嘀嘀,嘀嘀,他感到那是在骂他自私、无耻!眼前两个红点,不,是两个女人的红嘴唇,她们张着口,也都在骂他。你们,你们为什么都不听我解释,你们听我解释!好,骂吧,骂吧,我不怕你们!

他和奥迪汽车怒吼着冲出了十几米,咣地撞到了一辆前面轿车的屁股上,又贴着地面转了一圈,哧地一头扎到了路沟里,“哞哞哞”喘着粗气,一侧车轮悬空着,风车般旋转。

突然,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都被蒙上了双眼,怎么听不见骂声了,是在听我解释吧。那个女人是谁?那不是凤莲吗,她什么时候来的?他走出了汽车,她靠着他的肩膀,笑得那么甜……

焦急的等待,刘珊呆坐在走廊的凳子上,一言不发。高丽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她怕高伟东走不出来,她想当面叫他一声“爹”。

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这里谁是死者的家属?什么?死者的家属?我是,我是。刘珊跑过去,“噗通”跪在地上,哭喊着,医生,救救他,快救救他,我给你跪下了。我们尽力了,医生摇摇头走了。

刘珊眼前一黑,瘫在了地上,她再也听不到高伟东的解释了。爹,爹!高丽哭喊着冲进了抢救室……

娘的坟头已经高大了许多。

那块青色的墓碑上,娘靠在爹的肩头上看着他们的女儿和刘珊,笑得那么甜……

下雪了,这个冬天,娘不会冷了。

“嗵,嗵……”“啪,啪啪……”

山下的上河村里不时响起清脆的鞭炮声,今天是辞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