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现实主义”与动态结构

2021-11-12 05:41霍俊明
草堂 2021年3期

◎ 霍俊明

诗歌有其自身的现实。

——【爱尔兰】谢默斯·希尼

这意味着使整个社群不胜负荷的众多事件,被一位诗人感知到,并使他以最个人的方式受触动。如此一来诗歌便不再是疏离的。

——【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

在诗歌的活动化、新闻化、媒介化、视频化、临屏化成为常态的今天,在诗歌写作人口以及分行的文字产量难以计数的今天,诗人如何写作现实和处理现实经验,如何在开放的前提下拓展“现实主义”的方法仍然是不无紧迫的现实命题和写作难题。

在1901年到2016年间因为抒写民族、“现实”以及地方性经验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在50 位左右,显然诗歌与现实以及“现实主义”的话题并非虚言。接下来,我将围绕诗歌写作动态结构中的“现实”“现实经验”“现实感”以及“现实主义”来展开讨论。

1.

当谈论诗歌与现实和“现实主义”的关系时我们往往会蹈入从理论到理论的话语自证的“概念史”当中。与此同时,因为对现实理解的差异诗人往往会强化现实的一个维度而忽略了其他层面的复杂性和合理性。所以,必须正视诗歌和现实本身就极其复杂的动态结构和历史化过程——

现实越来越近似于水母,一种

黑暗与光明同在的生物

我不否认我怕它,也不承认它强大

我藏在一块礁石的背后,试着把它举起来

好些天了,我时而膨胀

时而干瘪。因此,你们看见的

这些波涛

都由我制造,由我平息

——张执浩《现实一种》

首先有一个悖论。

一方面,我们越来越急迫地谈论、吐槽和评判此刻正在发生的,诗人们急急忙忙赶往现场和现实的俗世绘。另一方面,人们却越来越疲倦于谈论“诗歌与现实”的复杂关系。也就是说诗人们太希望和太急于处理“现实”了,面对现实情势一部分诗人成为赞颂者,另一部分诗人则成为怀疑论者或犬儒分子。更多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再关注本文自身,而恰恰是文本之外的身份、阶层、现实经验和大众的阅读驱动机制以及消费驱动、鼠标伦理、眼睛经济、粉丝崇拜、搜奇猎怪、新闻效应、舆论法则、处世哲学、伦理道德、“发表伦理”等在发挥效力。由此,我们读到的越来越多的是“确定性诗歌”,诗人的头脑、感受方式以及诗歌身段长得如此相像,蹭热度的诗、口号诗、媚俗的诗、装扮的诗、光滑的诗、油腻的诗、小聪明的诗以及段子的诗到处都是。这既是个体原因也是诗歌生态使然。我们必须正视,一个诗人不能成为自我迷恋的巨婴,也不能成为社会主题伦理链条上肤浅、平庸甚至虚假的歌唱者。

悖论在于一个全面超越诗人和作家想象力的新媒体和寓言化时代,任何企图密切接近和阐释现实的写作者都变得异常艰难。而我则始终相信一个好诗人必须具备语言能力、思想能力以及发现自我和现实的能力。任何作家以及诗人无论以什么方式来处理什么样的题材,他们永远面对的就时间、命运和自我。当然,我们也需要进一步追问:社会空间与个人生活是什么关系?诗人该如何有效地抒写、发现和命名现实?

任何一个时代的诗人都必须接受诗学和社会学的双重检验或挑战。正如博尔赫斯所说的诗歌是对精神和现实世界做最简练而恰当的暗示。值得强调的是诗人的社会能力和写作能力并不是主次关系,而是平行关系,二者具有同等重要性。而曾经的教训是在强调诗歌的社会功能和诗人“及物性”的同时不同程度地忽视了语言、技艺和修辞的同等重要性。

很多时候我们忽视了一个写作者的精神现实和内在现实——

今天我很迷惑,像一个好奇了、发现了、忘记了的人。

今天我被两种忠实撕扯,

一个是对街对面烟草店的外在现实,

一个是对万物皆梦的我的感觉的内在现实。

——费尔南多·佩索阿《烟草店》

佩索阿是在他的时代不为人知的诗人,现实中极其孤独、局促、不安,而在写作中则成了一个精神世界无所不能、特立独行的语言超人。

2.

首先要明确的是,诗歌、现实和“现实主义”是一个动态的发展的复合结构。

此时代和彼时代的诗歌和现实肯定是有差异的,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现实主义”与巴尔扎克或鲁迅时代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甚至会有相互龃龉和抵牾之处。质言之,我们都应该在“发展”的链条或场域中重新理解和拓展“现实经验”以及“写作经验”。这一结构不仅指向了过去而且指向了当下甚至未来。诗人作为“精神成人”与现实发生及物性的关联,其前提是要倾心于对现实命题的持续发现。

无论是从个人日常生活境遇还是从时代整体性的公共视界而言,一个诗人都不可能做一个完全的旁观者和自言自语的梦呓者。当然,我们也必须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即诗歌并不是在所有的时刻都是有效的,我们需要的是有效写作以及能够穿越时间抵达未来读者的历史之作。但是在特殊的时刻或时代转捩点上,如果诗人不写作的话,那么他就根本谈不上什么担当和效力。与此同时,诗人的社会承担必须是以真诚、诗性、语言和修辞的承担为首要前提的,即“诗性正义”。反之,诗人很容易因为本末倒置而沦为哈罗德·布鲁姆所批评的业余的社会政治家、半吊子的社会学家、不胜任的人类学家、平庸的哲学家以及武断的文化史家。

谈论诗歌写作中的“现实主义”必然会涉及“诗与真”的问题。

先来看看陈超先生的一段话:“无疑,在今天的具体历史语境中谈诗歌之‘真’,肯定不是指本质主义、整体主义意义上的逻各斯‘真理’,亦非反映论意义上的本事的‘真实性’。而是指个人化历史想象力和生命体验之真切,以及强大的语言修辞能力所带来的深度的‘可信感’”(《诗与真新论·自序》)。从长远的整体性历史维度来看一个时代也只是一瞬,但这一瞬却与每个人乃至群体、阶层和民族发生着极其密切而复杂的关联,“诗人——同时代人——必须坚定地凝视自己的时代。”(吉奥乔·阿甘本)如果一个时代的诗人没有对显豁的时代命题以及现实巨变做出及时、有力和有效的精神呼应和美学发现,很难想象这个时代的诗歌是什么样的状态。

与此同时,诗人既是社会公民又是语言公民,前者不可或缺,后者同等重要,因为只有始终保持语言公民的标准和底线才能使得“诗歌首先是诗歌”,然后才是诗歌承载的其他功能。这不仅是现实正义和社会良知,而且是诗性正义、语言担当和修辞的求真意志。正如谢默斯·希尼所言:“诗人尊重语言的民主,并以他们声音的音高或他们题材的普通性来显示他们随时会支持那些怀疑诗歌拥有任何特殊地位的人,事实是,诗歌有其自身的现实,无论诗人在多大程度上屈服于社会、道德、政治和历史现实的矫正压力,最终都要忠实于艺术活动的要求和承诺”(《舌头的管辖》)。这包括写作者的个人化的现实想象力和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现实和历史是相通的,个人经验、即时性见闻和现实经验应该是能够打通历史记忆和时代内核。从来都不存在封闭的“纯诗”,当然也不能以“现实主义”来规范所有的诗歌写作者。无论是个人元素还是现实元素,它们最终都要转换为诗歌中的精神元素。这是对写作者精神视域和语言意识的双重验证,物之表象应该是与心象和精神现象学连缀在一切的,“物,即诗学。我们的灵魂是及物的,需要有一个物来做它的直接宾语。问题之关键在于一种最为庄严的关系——不是具有它,而是成为它。人们在物我之间是漫不经心的,而艺术家则直接逼近这种物态。”(弗朗西斯·蓬热《物,即诗学》)

众所周知,T.S.艾略特曾经将诗歌的声音归为三类:诗人对自己说话或者不针对其他人的说话,对听众说话,用假托的声音或借助戏剧性人物说话(《诗的三种声音》)。显然,这些声音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同时出现,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声音会压过其他声音而成为主导性的声源。无论个人之诗还是回应整体性现实命题和社会要求的诗(尤其是长诗和政治抒情诗)都必须在诗歌本体自律性内部进行和完成。

“诗与真”意味着“诗性”是前提。切斯瓦夫·米沃什在谈论波兰诗歌的现实题材时就强调:“它是个人和历史的独特融合发生的地方,这意味着使整个社群不胜负荷的众多事件,被一位诗人感知到,并使他以最个人的方式受触动。如此一来诗歌便不再是疏离的”(《废墟与诗歌》)。对于诗歌写作而言,现实必须内化于语言和诗性。从精神世界的维度和人类命运共同体来说,诗歌形成了穿越时间的传统。我们所期待的,正是能够穿越一个阶段而经受得起时间淬炼的现实精神传统和诗学传统。

3.

诗人不是镜像的描摹者,也不是事事表态的社会报告者。要想不断推进和拓展“现实主义”,诗人就应该将日常生活和现实经验转换为诗歌中的“精神现实”。这意味着诗人不能对热点事件、新闻话题和聚焦的现实生活进行表层仿写和新闻套写。在诗歌中个体时间与分层的现实时间以及整体性的历史时间是彼此打开的,只有如此个人经验才能转化为现实经验和历史经验。这需要诗人具备廓清现实的精神能见度和视野。

必须纠正的是在急速发展和变化的当下现实面前,诗人不能再单纯依赖生活经验,因为不仅生活经验有一天会枯竭,而且在时间和空间的现代性裂变的情势下生活经验自身已经变得不再可靠。诗人还必须对“现实”和“现实主义”进行检视,因为它们并非不言自明和一成不变之物。个体对现实和诗歌的理解是有差异性——这不可避免,甚至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下“现实”会有诸多的附加意义。毫无疑问,“现实”是多层次、多向度的褶皱结构。具体到当代语境下的“现实”和“现实主义”还会涉及集体意识、时代主导型文化以及社会环境等诸多复杂因素。

诗歌对应于深层的精神生活,诗人需要借助现实乃至想象力完成对深层经验和内在动因的把握与剖析。我们可以把处理现实题材的诗视为“精神事件”,而这必然涉及精神现象学层面的还原。

我们还必须意识到诗歌只是一种特殊的“替代性现实”,而在日常经验和新闻泛滥的整体情势下“现实”往往是最不可靠的。唯一有效的途径就是诗人在语言世界重建差异性和个人化的“现实主义”和“精神事实”。

然而说到当下的诗歌写作,时下很多的文本并没有提供给我们认识社会现实的空间和可能。与此相应的则是“日常经验”和“新闻化写作”的泛滥,这印证了写作经验和现实经验双重匮乏的时代已然来临。

下面这段话对于诗人理解和把握“现实”来说更具有启示意义——

这种不惜一切代价把灵魂展示出来的创作品格,在诗坛上渐渐成长为一种全新的“现实”。我们无须全方位处理和“理解”接受者可能的语境,我们首先需要打捞真实的自己。以生命本体内的体验和感悟来把握生存世界,最终就会出现一个被理解的“现实”。在此,“少就是多”。

——陈超《现代诗:个体生命朝向生存的瞬间展开》

经验变得如此同质而扁平,而只有建立于个体主体性基础上的想象力和求真意志才能够弥补这种“现实经验”的不足。甚至近年来“苦痛经验”“底层经验”“农村经验”“新移民经验”已经成为媒体和报端高频震动的“大词”。我们不能不怀着相当矛盾的心理来看待日常现实以及文本中修辞化的现实。

就写作来说,“现实”是被“生产”出来的。正如约瑟夫·布罗茨基所说:“并非每个诗人都能在一件艺术作品中赋予这些真实事物的存在以必不可少的真实感。诗人也有可能使这些真实事物变得不真实。”在眼球经济、媒体文化制造的现实场域中,尽管我们每天都能够制造出众多看起来与现实接近的“拟象”产品,但是这也最终导致经验贫乏的写作时代。这种经验贫乏不仅指向了个体的现实经验,而且指涉写作历史中不断累积的“修辞经验”“技术经验”和“语言经验”。

在“现实主义”和“现实经验”的驱动下很多诗人对“非虚构”给予了厚望,甚至一部分作品还出现了“消费苦难”“消费现实”“消费底层”的伦理化和功利化趋向。相反,我们缺乏的是亚当·扎加耶夫斯基面对现实的复合型态度——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残缺的世界,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更宽的眼界。由此我们可以确信诗人目睹了这个世界的缺口也目睹了内心不断扩大的阴影,慰藉与绝望同在,赞美与残缺并行。这是暗影和光芒的并置,这是火焰也是灰烬。这是一种肯定和应答,也是不断加重的疑问和困顿。

4.

在诗人与现实的互动结构中值得强调的还有“现实感”。

对于真正具有现实感的诗人来说,他能够对切近之物、现实之物以及遥远之物和未知之物予以深度观照,揭示隐秘不察的幽暗细部和被遮蔽的那一部分。显然,来自现实的象征和命运感比毫无凭依的语言炫技和平面摹写要更为可靠和可信。然而以赛亚·伯林所说的“现实感”在如今却遭受到了巨大挑战,“人们有时候会逐渐讨厌起他们生活的时代,不加分辨地热爱和仰慕一段往昔的岁月。如果他们能够选择,简直可以肯定他们会希望自己生活在那时而不是现在——而且,下一步他们就会想办法往自己生活里引入来自那已被理想化了的过去的某些习惯和做法,并批评今不如昔,和过去相比退步了——这时,我们往往指责这些人是怀古的‘逃避主义’,患了浪漫的好古癖,缺乏现实态度;我们把他们的那些努力斥为妄图‘倒转时钟’‘无视历史的力量’,或‘悍然不顾事实’,最多不过是令人同情、幼稚和可怜,往坏里说则是‘倒退’‘碍事’无头脑地‘狂热’,而且,虽然最后注定会失败,还是会对当前和将来的进步造成无谓的阻碍”(《现实感》)。

在具有现实感的文本那里,我喜欢颗粒般的阻塞感以及散发着生命热力和辐射的想象力。这是凝视静观的过程,也是当下和回溯交织的精神拉抻运动。这些从最日常的现实场景出发的诗携带的却是持久的情感载力和思想能力。

无论是个人现实还是公共生活,都大抵是在一个个空间、地方和区域之间展开。而这些多层次和多向度的空间进入诗人的视野后就愈加复杂,比如中心空间、内空间、外空间等等。这就要求一个时代的观察者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和足够优异的视力,以凝视的状态“保存细节”。这一细节和个人行动能够在瞬间打通整体性的时代景观以及精神大势。尤其要格外留意那些一闪而逝再也不出现的事物,以便维持细节与个人的及物性关联。由此,我想到的是维克多·雨果诗句:

我们从来只见事物的一面,

另一面是沉浸在可怕的神秘的黑夜里。

人类受到的是果,而不知道什么是因,

所见的一切是短促、徒劳与疾逝

诗人拓展现实和时代景观的具体方式就是历史的个人化、空间的景观化、现实的寓言化和主题的细节化。诗人通过现实景观中的视觉引导物来投射出内心情感的潮汐和时代的晴雨表。

我们必然得出一个结论。

在庞大而细微、熟悉而陌生的现实场域面前,我们需要的是深切而隐忍的具备敏锐洞察力和幽微感受力的写作者,需要的是真诚的当代经验和现实感突出的写作者,需要的是具有个人化的现实想象力的诗人。而“现实感”和“个人化的现实想象力”来自共时性的诗人对生存、命运、社会以及历史的综合性观照,这种观照方式除了与时代和现实具有深度关联之外也延展到历史烟云的深处。这最终呈现出来的是语言和现实的双重可能性。这既关乎一个人的精神深度又关涉其现实态度和诗歌观念,尤其是一个人对现实和诗歌的理解方式和切入角度。

我们要再次明确,诗人和现实以及“现实主义”之间的关系不是固化的,而是随时处于变动和调校之中,是相互刺激、拉伸和调整的过程。“现实”与“诗人”之间的相互砥砺正揭示了诗歌发展的时代诉求和内在命题。每一个时代的现实景观和深层结构都亟须新的凝视者、发现者和命名者,而诗人正是具有综合视野来整合现实命题和人类境遇的特殊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