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那开阔而明亮的境地
——日常性写作的纵深和边界

2021-11-12 05:41◎谷
草堂 2021年3期

◎谷 禾

新年曙光的冉冉升起,昭示21 世纪第二个十年业已成为过去,当我们回望新世纪汉语诗歌,却看到它似乎并没有迎来“随时间而来的智慧”,迈入宏阔的沉潜状态,相反却陷入了更普遍性的“影响与焦虑”的涡旋。这样的“影响”通过线上线下的联动,其常态化既表现为协同场域的热闹和喧哗,也表现为不同语境下和相同语种的写作者之间频繁交流所带来的虚飘。大量外国诗歌的译介和肤浅化比较阅读,让很多从业者忽然生出了叫板西方诗歌的干云豪气。在他们看来,当下汉语诗歌写作至少已经取得了不输于世界上任何语种诗歌的艺术成就,属于它的大诗人已呼之欲出或正在路上。一批怀抱更大雄心的处于中年写作状态的诗人,开始自觉地回溯悠久的中国古典诗歌传统,试图认祖归宗,从中国古典诗歌的深井里找到当代汉语诗歌的源头和镜像。令人不解的是,读者并没有看到这样的影响通过良性的继承、吸纳和发展,为当代汉语新诗提供出扎根和生长的崭新沃土。而由此带来的焦虑却是,创新和超越仍只是一种美好愿景,更多写作者荫庇在“大师的阴影下”和同辈的“影响”里,乐此不疲地相互模仿和双手互搏,他们泥沙俱下的诗歌文本里当然也有各自粗糙或精致的生活,却鲜见对日常生活的独特观察和精确把握,鲜见运用个人经验和想象力完成对日常真实的洞悉和穿透,更鲜见对“日常生活的现实和历史奇迹”的深刻揭示。

在此我们看到,在从自己身上和身边找到渴望中的大诗人之前,越来越多的清醒者看到了众声喧哗下掩藏的当代汉语诗歌的内部危机。紧迫感和使命感促使他们反复提及最伟大的前辈写作者杜甫,并尝试从杜甫身上找到问题的解决之道。

没错,作为中国古典诗歌书写的集大成者,其前人给予了杜甫最丰富的诗歌营养,同时我们也看到,在杜诗中却很少有可以单独拎出来作为经典个案解析的存在,而是分化成了无数的小我,隐匿在杜甫使用过的古老词语里,以至后世读者阅读的时候,随处都能找到陌生或熟悉的自己。疫情笼罩下的诗人哨兵不无感慨地这样写道:“城封73 天,没能阻止草木返青/我又老一岁。公祭警报//一声紧过一声,也没能把那一片残荷/催出花来。我越老//山河就越像杜甫,每一爿败叶/都是残骸,每一根枯梗//都是遗骨。而公祭警报/一声紧过一声,一片残荷//坐湖,就是一群杜甫/围着各自的暮年,遥跪//一样的长安乱”(哨兵《清明公祭,闻警报志哀兼与残荷论杜甫》)。

国有难,思杜甫,但是,当山河都是杜甫,杜甫活在每个人的身体里的时候,杜甫何为?难道就只剩下“围着各自的暮年,遥跪/一样的长安乱”吗?

当然有说不尽的杜甫,但当我们明确“杜甫唯一可以确定的特性就是他的丰富性”时,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这样写道:“在杜甫的时代,诗人们已经形成了统一的、无区别的诗歌特性,以对抗题材传统有力的离心影响,而杜甫却体现出多样化的才赋和个性。杜甫是律诗的文体大师,社会批评的诗人,自我表现的诗人,幽默随便的智者,帝国秩序的颂扬者,日常生活的诗人,及虚幻想象的诗人。他比同时代任何诗人更自由地运用了口语和日常表达;他最大胆地试用了稠密修饰的诗歌语言;他是最博学的诗人,大量运用深奥的典故成语,并感受到语言的历史性。”

这种标准的授奖词范式的评价,既体现了诗歌远高于诗人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也更确证了笔者“杜甫不是一个生活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已故诗人,而是一直活在汉语里的当代诗人”的判断。是的,杜甫很忙,杜甫以他全部的写作,全方位地呈现出了日常性诗歌写作的当代性、使命感和其所能达到的高度。这也是我在不同场合反复强调“杜甫是最具当代性的中国诗人”的内在原因。但是,在杜甫之后,他所开创的日常性诗歌写作的广阔道路还可以有更宽广的边界和更远的纵深吗?

我们看到了他身后的元稹、白居易、韩愈、贾岛、孟郊、张籍、姚合、刘禹锡、李商隐们,看到了更后排的苏轼、黄庭坚、陈与义、陆游们,还看到了近千年后,后生晚辈黄仲则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忧愤疾书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遥远而有力的回应。

是的,世世代代的“杜甫”依旧丧家犬一样孤独地走在朝圣集大成者杜甫的路上,并不断拓展着其诗歌写作的边界和纵深,他们当然不是,也不可能是全部的杜甫,他们是一群不同的杜甫。

在杜甫的诗歌里,他的困厄,他的惶惑,他的狂狷,他为了活下去的委屈和谄媚,以及人生的漂泊无助,都因其毫不回避而变得血肉丰满和触动人心。我们说杜甫的诗歌就是他完整的个人生活记录。他的壮志消磨,为国事忧心忡忡,为百姓经受的苦难而愤愤不平,从他在秦州落荒,在川地闲居,在夔州苦闷,在两湖落拓潦倒,以至漂泊病死于洞庭湖一叶孤舟之上,我们可以清楚地掌握他的行踪,以及大到朝廷和世事变故,小至个人生活琐事和细节——丧家的诗人就是一部行走的诗歌史——可能并不显得高尚,却见性见情,亲切如邻。我们说,恰恰是这种对大时代背景下的个人境遇与内心动荡的主动而真实书写,才给杜甫带来了独一无二的诗的荣光和绵延千年的回响。

在不同语种里,我们也看到了另一些孤独地走在朝圣路上的“杜甫”的身影,从被漠视,被否定,到终于忝列殿堂,他们有不同的肤色和面孔,却有着与杜甫一样的灵魂底色,在天地间书写着与他们所处的时代和人类心灵代息息相通的诗篇。

德里克·沃尔科特在《写平凡的大师:菲利普·拉金》的开篇指出:“英语诗歌里,普通人的脸,普通人的声音,普通人的生活也就是我们多数人过的生活,有别于影星与暴君的生活——从不曾被这么精确地定义过,直到菲利普·拉金的出现。拉金塑造了一位缪斯:她的名字叫‘平庸’。”在诗集《高窗》里,年轻的拉金写下了“鸽子在薄薄的石板瓦上扎堆/身后是西边洒来的一阵细雨/扫过每个缩着的脑袋,每片收紧的羽毛,/他们挤在最让自己舒服的,温暖的烟囱口周围”(《鸽子》),人过中年之后,他又写下“小便之后摸索回到床上/我分开厚重的窗帘,被它们震惊/云朵疾飞,明月无尘//四点钟:楔形房影下的花园/伏在巨穴般的,被风剔过的天空下”(《黎明》)这样的句子——它如此庸常却触目惊心,它就一直待在你的视野之外,等待着你发现和指出。尽管米沃什在晚年谈到拉金时曾这样写道:“当有人告诉我说,拉金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并且认为放弃全部人的价值足以写出伟大的诗歌,我是深表怀疑的。也许那是我的教养和本能在说话。我的座右铭是小林一茶的俳句——‘我们走在地狱的屋顶/凝望着花朵’。落入反讽、挖苦,这有点廉价。空虚和残忍,这是拉金世界观的底色,它们应该被作为一个基础而接受,在此基础上你的作品应该朝向某种光明的东西。”而我仍然坚持认为拉金并不只是反讽、挖苦,也并非仅有空虚和残忍,写庸常生活的拉金也许根本不需要用宗教的东西来引导读者先不要,它只需要说出日常生活的真相就够了,因为生活本身才是唯一的教科书。那么,拉金也是某一个出走异国他乡或者被粉碎得面目全非的杜甫吗?我的回答显然是肯定的,因为拉金诗歌的骨子里一样萦绕着杜甫所开创的日常性写作的精神——它忠实于现实本身并包含着深深的宿命感。这样看来,说是杜甫诗歌精神边界向纵深的拓展,也根本算不上是信口开河。

从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谢莫斯·希尼自己所公开的阅读经验中,我们可以看到,希尼诗歌的写作源头既来自爱尔兰前辈叶芝、乔伊斯等和英语文学中的华兹华斯、济慈、哈代、霍普金斯等经典大师,更有来自但丁、维吉尔、荷马和奥登、洛威尔、曼德尔施塔姆等更为广阔的西方文学传统。作为一个研究型读者,我相信希尼对爱尔兰民族日常生活和历史的书写所表现出的勇气一样饱含了杜甫诗歌精神。他写下的“我既非拘禁者,也不是密探;/一个内心的流亡者,头发长长/若有所思;一个山林农夫//逃避了大屠杀”(《暴露》),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时时处于因曾经置身事外而忐忑、后悔,并不断拷问自己的希尼。他写弟弟的死,“左边太阳穴浮现罂粟花似的红肿,/他躺在四英尺的匣子里像躺在婴儿床里。/没有惹眼的伤疤,保险杠不着痕迹地撞倒他。//四英尺的匣子,一年一英尺”。“那刚从晾衣绳上取下的床单的凉感/让我觉得它必定还有些潮湿/但当我捏住亚麻床单一头的两个角/和她相对着拽开,先拉直床单的边/再对角将中心拉平,然后拍打抖动,/床单像船帆在侧风中鼓涌/发出了干透了的啪啪声。/我们就这样拽直,折起,最后手触到手/只是一刹,那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任何异乎寻常的事发生/日复一日,只是触碰然后分开”(《出空》),隐忍、冷静,隐匿在日常表面的尘埃被准确的语言拂去,露出最真切的细部,让我分明也看到了杜甫的影子。即便从早期的《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和成熟期的《北方》以及进入晚年后的《电灯光》去观察,强大的宗教也一直不是作为终极主题而仅是背景提供给了希尼幻视的能力,让他自由穿梭于现实和幻象之间,并最终成了“揭示出日常生活和现实历史的奇迹”,又决然不同于艾略特和叶芝的英语诗歌巨人。从某种程度上说,罗伯特·洛威尔“一首诗是一个事件,而不是对事件的记录”的诗学主张,不但在希尼的诗歌中得到了卓越验证,我相信它一定也是来自遥远的古代东方的神示和薪火相传。

返回当下汉语诗歌的场域中来,我们有理由相信,时至今日,不是我们在写着什么样的诗歌,而是什么样的诗歌一直在像卡夫卡的笼子一样寻找着我们,“写什么”和“怎样写”的选择题仍然摆在所有写作者面前,杜甫和他的诗歌作为一个罗马式的存在,还在等待着我们到达,并从各自的起点,去推开它沉重而陡峭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