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无处不在,诗歌也是
——晚近的谷禾

2021-11-12 05:41王士强
草堂 2021年3期

◎王士强

谷禾正走在一条越来越宽阔、自由、随心所欲的诗歌道路上。“60后”诗人已处于“知天命”甚至“耳顺”之年,写作的水准和创造力大多数已呈下降态势,但如果找寻近年来越写越好的“60 后”诗人,谷禾无疑应该是其中之一。谷禾成名并不晚,但他在此前更多的似乎是在缓步慢行、蓄积力量,近年来则迎来了一个大的爆发期,写得又多又好,状态之好令人惊叹!短短几年,从《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到《北运河书》,谷禾写下了诸多重要甚至卓异的、可堪在诗歌史留下痕迹的作品。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谷禾来到了一个左右逢源、俯拾即是、怎么写怎么有的写作境地,他寻得了一种大自由!

谷禾曾写过一篇《向杜甫致敬》的创作谈。杜甫之为人所敬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他将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写进了诗歌,他的诗歌有极强的处理能力、消化能力,一切皆可如诗,使得诗歌具有了向日常生活、普通民众敞开的品质。可以看出,谷禾的诗歌写作的确是在向杜甫致敬,他的确是在向老杜风骨和神髓的学习和趋近之中。谷禾不是一个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诗人,他的诗更多的是有“根”、有“本”,其来有目的,或者说,他更多的属于大地而非天空,他关于自己的出生地周庄,以及多年来的居住地北运河、通州、北京都有大量的书写,有的感人至深,有的发人深省,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诗构成了一部丰富、立体、诚挚的“自叙传”,其中有感性,有理性,有情感,有经验,有个人,有社会,有芸芸众生,有内心回响,有“耶路撒冷”,有尘沙扑面,有微小而细腻的幸福,有贴着地面的飞翔……从诗中可以看到谷禾生活、工作、家庭、思想等方方面面,可以说,他的诗歌便构成了他一个人的“世界”,也体现出个人化的“历史”。杜甫被后世称为“诗史”,他的诗中可以见出其个人的历史,以及其所处时代、社会的历史。谷禾显然也是努力将“诗”与“史”进行结合的诗人,他的诗中体现着微观化的“一个人的历史”,而同时,也折射出当代中国之乡村史、城市史、社会史、改革开放史、现代化史等的若干侧面。他的所写是“无论如何与我有关”的,同时也是更为广阔的存在的一部分,包含了对当代中国社会、当代中国人的复杂而深沉的关切。谷禾是一位“入世”的诗人,他爱平凡而温暖的世俗生活,爱这个虽然并不完美,却又丰富多彩、生生不息的世界,他是深情的,同时又是理性的、清醒的、智慧的,他对生活有着更高的向往、期待,他在追求更高、更值得的生存样态,如此,也便具有了“出世”的成分,有了超越性、神性、永恒性等的维度。谷禾不是凌空蹈虚的诗人,也不是规行矩步的诗人,他是一个来自生活而又超拔于生活,或者如赛义德在讨论知识分子问题时所说的“在而不属于”其所属生活现实的诗人。谷禾正在锻炼一种对于生活全方位、无死角、多层面进行诗意处理的能力,他有着一副好胃口、好身手。

谷禾对于生活有着饱满、温暖、细腻的爱,他不是居高临下地去书写生活,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他爱着生活中的一枝一叶、一草一木。《一个生态摄影师的清晨》正是这种“爱”的体现。全诗所写委实是一件小事:一位摄影师晨起拍花鸟。但通过谷禾的观察与呈现,却具有了跌宕起伏,甚至称得上惊心动魄:“在天亮前,摄影师从帐篷里/钻出来,伸个懒腰,轻声的咳嗽/惊动了曙色里假寐的树叶。/他再一次调整三脚架,固定好相机,/打开镜头盖,把焦点对准/昨天选择好的方向……”“而他只想用镜头/来诠释一只鸟的自然伦理,/必须把焦距调到与摄影者相同的专注度,/冥冥中的鸟儿才可能现身/——它有这世界最漂亮的形体和颜色,/只为美而生,把尖喙深情地/吻向了镜头聚焦的花蕊”。由此,原本平常的举动便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一件小事足以构成一个“大事件”:“他耐心等待了六个早晨,/他相信第七个早晨的奇迹必将被他/瞬间定格,成为永恒的现实。/他从不曾动摇过对隐秘之美的痴迷,/多年以来,持续的激情把他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生态主义者”。“对隐秘之美的痴迷”既是摄影师的,同时也是作为“旁观者”的言说主体的,甚至可以说这里面“旁观者”的身份更为重要,他本身是一个发现者、阐释者,甚至发明者,舍此这一切将湮灭不复存在。摄影师“用镜头去无限地拓展,甚至重新定义/我们用旧的这个世界。/他把所拥有的秘密尽数交给镜头,/来讲述时间的新生”。这是摄影师的点石成金,实际上也是诗人的点石成金。诗中写到了摄影有如神示的一刻:“那神示的光一闪,/他用镜头所抓取的刹那,超越了/存在的真实性,世界/‘咔嗒’一声,得以重启。”这样的时刻的确堪称“严重的时刻”,它们的存在改变了整个世界的质地、面貌,甚至走向。在这个意义上,摄影师在寻找这样一个“严重的时刻”,而诗人则呈现了更多的“严重的时刻”,全诗的所有细节都具有了意义,自足而自带光环,熠熠生辉。摄影师是一位“生态主义者”,其实质指向“我”与“物”的关系,“我”不是凌驾于“物”之上的,两者不是支配性的关系,而是平等、互相尊重、共存共生的。唯其如此,世界才成为一个丰富、美丽、充满奇迹、值得期待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摄影师是一位生态主义者,诗中的言说主体是一位生态主义者,而诗人谷禾,尤其是一位生态主义者。

对于生活,谷禾不再抱有浪漫主义的期待,当然也不是激进的愤怒、抵抗,而更多的是“直面”,面对它的不完美,面对终极的悲剧性,而有所接受、有所拒绝、有所坚持、有所妥协……这里面有着人格力量的显现,也有着对人生的体恤、理解与宽容。《六号线》中,呈现了现代都市生活中的典型场景:“我只写它的便捷和拥挤:在家/与单位之间,它像一条深埋的隐线,/我顺从安全检查,迅疾走进车厢,/看见那些木然的脸孔,密集的后脑勺,/站立的老人和孩子,显示屏雪花飞舞。/在虚空里,生与死都消除了声音,/没人让出座位,也没人摘下应急的锤子。/过完疲惫的一天,我再次平安回家。”其中既有困顿、疲惫、失望,又有惯性与淡然,五味杂陈而似乎又平淡无味,与生活本身高度同构。《短歌·一》中写时间、衰老与死亡:“那些永恒的事物都在消逝——/村庄、坟丘、虫鸣、荒草。/月亮沉在淤泥里,你喊出/自己的乳名,只有风在回旋。/道路上走着新人。几个老人/围坐在场院里,平静地谈论/身后事,像谈论晚餐吃什么。”这里面是包含巨大的情感和人生内涵的,而出之以平淡、自然、精炼的文字,有着巨大的艺术张力。《短歌·三》直写时间,同样是精警而有力的:“什么可以让一枚铁钉俯首帖耳/是锤子、改锥,或麻木困顿的木头吗?//在时间无形的磨损里/终有一天,它被自身的尖锐锈蚀成灰烬//你与它朝夕相处,也不能数清……”这是时间本身的力量,也是所有生命、一切存在不得不面临的根本性困境。面对这样的困境,或者说,由这样的困境出发,或许才有意义生发的可能。

谷禾是一个重情的人,他此前已写过多首关于父亲、母亲、爱人、孩子、亲人等的诗。近作《陪父亲说话》和《祭二伯》都有关亲情,都是直面生死、直面人生的根本问题所进行的言说。《陪父亲说话》写晚年的父亲,他已经阅尽沧桑,的确已经宠辱不惊,面对沉痛的往事,他已很平静:“他说到的死/纸幡一样在眼前飘,母亲亡于他十四岁,/父亲死于四年后,他讲述的语气/却是轻松的(生死由命?)。‘那年春上,/你大伯走路摇摇晃晃,一阵风能刮歪,/你二伯捱在洛阳的厂子里,我独自/把你爷爷背去坟地,挖坑软埋了——/不是我力气足,是饥饿让他的尸体/变得很轻,恍若没长成的小孩儿……是的,/我没咋害怕,也没抹泪。村子里/早已不闻哭声了。漫天星光垂落下来,/在田野上闪亮,风吹青苗的喧响,/像亡灵踩着叶子在奔跑……死亡/不离人太远,也许一直紧随着所有人。’”这里面包含了个人的,以及社会的、历史的悲剧,经过如此的举重若轻的平静讲述,愈发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而关于自己的后事,他也有详细的考虑,谈论家常般对儿子娓娓道来。同时,关于当前的社会现状,他也并非不关注,他谈到村里学校的楼建起来了,学生却走光了。他还希望再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和故宫,爬一回长城,并让儿子“不要把这些往书里写,外人会笑话我的”……传达出一个达观、可亲、可爱的老人形象,全诗平静、轻松又有深沉的力量。《祭二伯》则是直面死亡,从“死亡”的角度观照人生。“我们坐下来,/试图用回忆的碎片补缀完整你平凡的一生。”但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其他人所无法企及的黑洞,“碎片”无论如何“补缀”都不可能“完整”,也只有“二伯”故去之后,“我们”才更清楚地意识到他此前的付出以及他的重要:“只有在你以撒手的方式离开后,/我们才去反复忆及对你的愧疚,和亏欠。/在既往的童年岁月里,你的养育/像贴身的衣服,裹紧我们瘦弱的肋骨,/带来光热,欢喜,叛逆,成长的力量——”在这样的对“二伯”一生的回视中,作者更深地理解了他,同时也更深地理解了自己。“与长夜融为一体的,那照亮时间的烛火/多么微弱呵。我们跪在你周围,/胡子拉碴,潦草,根本不像你养育的孩子。/但现在,你已原谅了我们,并从弥散的/空气里,把我们一一指认出来”,这是对自我的重新发现,也是对人生本质的重新发现。这,无疑也是一种重生和洗礼。

谷禾爱着日常的、具体而微的生活,他是一个能够感知到生活的纹理、质地、样貌、气息的诗人,这是一种能力——爱的能力——的体现,而这样的能力在当今是越来越匮乏了。《“去爱那可爱的事物……”》一诗写美国诗人玛丽·奥利弗去世,诗中写“我有一刹那的悲伤/是的,我数着她诗中的黑池塘,寺庙,森林,/雾气,蜂鸟,白鹭,野鹅,睡莲,/蚂蚁,红尾鸟,松鼠,旱獭,棕熊,鲱鸟,/白杨树叶上摇曳的露珠,百合,牡丹花瓣,/湿漉漉的树洞,一小块阳光挪动着树上的绿苔……”诗中不厌其烦地罗列了二十多种事物,初看似乎有些单调,但仔细品味,却可以感受到在不断叠加之中所累积的情感和力量,它们是如此的生动、美丽、可爱,它们活在她的诗中,因而诗人并未死去,“而肉体的死亡,只是她换一种方式/回到它们中间,重新变得年轻,怜惜羽毛/……一个快乐的天使,去爱那可爱的事物/在尘世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迹。”诗人玛丽·奥利弗是“快乐的天使”,“去爱那可爱的事物”,诗人谷禾也同样如此,他也爱着那些“可爱的事物”,并且,在他的诗中,他也写着他自己的“可爱的事物”。《唯有空旷带来安静》一诗写“声音”。先是被“截获”的“宇宙声响”:“相互作用的太阳风,/地球磁层释放电荷粒子的震动。/有磁层本身的声音;也有星球之间的/内表面和大气层的电波。”这种声响本身也是安静、沉寂、孤寂的体现,而后,作为现实和经验主体的“我”出场,他指出“这些声音旷野全听得到,/在不同的气象条件下,你独自走向旷野,/只需融入进去,张开耳朵——渐渐地,/没有恐惧,也没有感慨,展现/在你眼前的是天空、旷野,隐约的山形/村落、泥土、坟茔、乱草、树木、灯火、/石头、黑暗、光、水、雨、雪、风、/鸟、虫子、骨头……在发出各自的声音”。这里面也罗列了近二十种事物,使读者谛听、联想他们不同的声音,如此的书写中有着极为细微的体察,也体现着细腻而广博的爱。而且,由这样的声音和寂静出发,“带来的巨大寂静让你变得渺小,也让你/灵魂安静下来,久久望向苍穹。”具有了极为辽阔、广远的格局与境界。至细微,至广大!至喧响,至沉静!至切近,至邈远!形而下与形而上实现了奇异的连接!

生活无处不在,诗歌也是。诗歌应该接纳生活、处理生活、涵盖生活、拓展生活,诗歌如果不能大于生活,至少,不应小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