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态摄影师的清晨(组诗)

2021-11-12 05:41
草堂 2021年3期

谷 禾

[一个生态摄影师的清晨]

在天亮前,摄影师从帐篷里

钻出来,伸个懒腰,轻声的咳嗽

惊动了曙色里假寐的树叶。

他再一次调整三脚架,固定好相机,

打开镜头盖,把焦点对准

昨天选择好的方向……你知道的,

他根本没有在意远处的河水,

以及即将沿地平线升起的太阳——

风景的价值,只在于其独一无二性,

必须俯拍或仰拍,从新的视角来

呈现,我们身体周围的世界

才能上升到仙境。而他只想用镜头

来诠释一只鸟的自然伦理,

必须把焦距调到与摄影者相同的专注度,

冥冥中的鸟儿才可能现身

——它有这世界最漂亮的形体和颜色,

只为美而生,把尖喙深情地

吻向了镜头聚焦的花蕊

他耐心等待了六个早晨,

他相信第七个早晨的奇迹必将被他

瞬间定格,成为永恒的现实。

他从不曾动摇过对隐秘之美的痴迷,

多年以来,持续的激情把他变成了

一个彻底的生态主义者

用镜头去无限地拓展,甚至重新定义

我们用旧的这个世界。

他把所拥有的秘密尽数交给镜头,

来讲述时间的新生。作为

新的元素和风景的一部分,

他将被更多的后来者热爱。

而我只是晨练途中的旁观者,

不可能比他更钟情于让现实之鸟

越来越清晰——必须牺牲

更多的事物,退回更模糊的状态,

另一重门才隐约闪现,如海市

蜃景,那神示的光一闪,

他用镜头所抓取的刹那,超越了

存在的真实性,世界

“咔嗒”一声,得以重启。

[蛙鸣虚拟]

你多久不曾听到蛙鸣了——在某个黑夜

当蛙鸣代替了四起的车吼

像一场明亮的暴雨紧锣密鼓地行进在大街小巷

等它彻底停下来,世界才归于真实。

这时候,你恰好守在一盏老马灯下

或枯坐在月光的影子里

我看见你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子

随同夜色一起,渐渐地消失在蛙鸣深处。

而当“你”置换成“我”,明亮而激越的蛙鸣

也像一片柔软的叶子

带着露珠的体温,飘过田埂的母亲的气息

成为神奇的致幻术,让我不敢

回过头去,望着越走越远的另一个自己。

……你听哦,蛙鸣一直在响

即便它只是虚拟

即便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纸一笔

它仍执着地行进着——从纸张

看不见的深处。从笔尖枯竭的上游。

[“去爱那可爱的事物……”]

在天亮之前,八十三岁的玛丽·奥利弗

病逝于亚利桑那州的家中。消息在傍晚传来

像一束光自黑暗中升起,我有一刹那的悲伤

是的,我数着她诗中的黑池塘,寺庙,森林,

雾气,蜂鸟,白鹭,野鹅,睡莲,

蚂蚁,红尾鸟,松鼠,旱獭,棕熊,鲱鸟,

白杨树叶上摇曳的露珠,百合,牡丹花瓣,

湿漉漉的树洞,一小块阳光挪动着树上的绿苔……

而肉体的死亡,只是她换一种方式

回到它们中间,重新变得年轻,怜惜羽毛

……一个快乐的天使,去爱那可爱的事物

在尘世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迹。

[陪父亲说话]

她去市场买菜,客厅里余下我们父子,

他向我絮叨村里的事儿,

说出口的名字多为陌生。如今我

已很少回去那儿,偶尔一次也来去匆匆,

上溯他们的父辈,才唤回了我的

模糊记忆,眼前浮现他们年轻的样子。

人老了,旧事的夜露挂在枝头,

闪烁着坠落,眨眼消失在泥土里。

家族里同辈弟兄,如今仅余他和病床上

喘息的二伯,比他更老点儿的,

都去了来生(他们有九十九种死法,

却只有同一个归宿)。他说到的死

纸幡一样在眼前飘,母亲亡于他十四岁,

父亲死于四年后,他讲述的语气

却是轻松的(生死由命?)。“那年春上,

你大伯走路摇摇晃晃,一阵风能刮歪,

你二伯捱在洛阳的厂子里,我独自

把你爷爷背去坟地,挖坑软埋了——

不是我力气足,是饥饿让他的尸体

变得很轻,恍若没长成的小孩儿……是的,

我没咋害怕,也没抹泪。村子里

早已不闻哭声了。漫天星光垂落下来,

在田野上闪亮,风吹青苗的喧响,

像亡灵踩着叶子在奔跑……死亡

不离人太远,也许一直紧随着所有人。”

他终于说起自己的后事,我安慰他,

“您今年七十七,无三高,心跳比我还好,

腰腿灵便,听力正常,读书看报,

吃得饱,睡得香,活一百岁没问题的。”

他乐得像个孩子,又摇头,“你不懂呢,

这人老了,就像田里麦子,熟透

就是一个过晌的事儿,又如蚕

作茧自缚……等我死了,你就回村子里,

把我埋咱老田里。不进祖坟了,人多,

闹哄哄的。咱老田平整,我种了

一辈子,躺那儿安生,夏天身下清凉,

冬天太阳照在身上,暖和得很。”他又

说起村里学校,“起了楼,学生却走光了。”

听见门铃响起,他把声音压低了,

“你明天带我去城里吧,我想去瞧瞧

天安门和故宫,再爬一回长城……还有呵,

不要把这些往书里写,外人会笑话我的。”

[“慢点……”]

冥冥之中,一定有谁,

反复在叮咛:“慢点——

慢点……”慢点出生,

慢点长,慢点吃,

慢点走,慢点成年,

慢点老,慢慢地

爱一个人——来得及的,

这世界,要慢慢地爱。

花慢点开,果慢点熟,

压枝的叶子慢点飘落。

燕子慢点飞,草芽儿

慢点破土。煮熟的鸭子

慢点飞出餐盘,飞过头顶的

鸡毛,慢点升上天空。

天慢点黑,低垂的星光,

慢点敲响旷野的钟。旋转的

银河,慢点把曙色淹没。

在没找到她之前,让我慢点

松开,时光虚无的衣服。

[灵魂21克]

迈克杜格尔医生实验证明:人死后

体重会突然下降21克

“这是灵魂的重量!”他言之凿凿

——其中有1克爱,1克恨

1克忍耐,1克宽容,最后1克是放手

仿佛他拿着称量的砝码

我还想问他灵魂的形状和颜色

灵魂也会笑,和哭吗?

是一直住在我身体里,还是偶尔出走

像鸟儿鸣叫着,飞过高山河流

安静下来时,我甚至听得见它柔和的心跳

至于那些麻木了爱恨的人

那些缺失宽容的人

他们的身体,一定比常人轻飘

在弥留之际,我不再恨任何人

并且拒绝放手——用砝码

称量我的人,坚信灵魂丢失的2克

永远留在了我废弃的身体里

[六号线]

我只写它的便捷和拥挤:在家

与单位之间,它像一条深埋的隐线,

我顺从安全检查,迅疾走进车厢,

看见那些木然的脸孔,密集的后脑勺,

站立的老人和孩子,显示屏雪花飞舞。

在虚空里,生与死都消除了声音,

没人让出座位,也没人摘下应急的锤子。

过完疲惫的一天,我再次平安回家。

[短歌·一]

那些永恒的事物都在消逝——

村庄、坟丘、虫鸣、荒草。

月亮沉在淤泥里,你喊出

自己的乳名,只有风在回旋。

道路上走着新人。几个老人

围坐在场院里,平静地谈论

身后事,像谈论晚餐吃什么。

[短歌·二]

“所有艺术的真实,都不可能

比现实更鲜血淋漓,也更荒诞……”

我经历过少年的黑暗,而彩虹在上升

沙滩被篝火照彻,到处是海水在喊疼

栗子壳炸裂,松鼠家族被受惊的石头击中

在灌木林深处,农夫在重复着和蛇的游戏

雨后的空气弥散着野山菌孕育的适量的毒

有人狂笑,有人忏悔,有人抱头痛哭

唯山河孑然肃立,固执地等故人归来

——它有你不晓的生死轮回,迎着

皑皑白雪开花,也顺从烈日砸下冰雹。

[短歌·三]

什么可以让一枚铁钉俯首帖耳

是锤子、改锥,或麻木困顿的木头吗?

在时间无形的磨损里

终有一天,它被自身的尖锐锈蚀成灰烬

你与它朝夕相处,也不能数清……

[祭二伯]

我们还有破损的墙壁与屋瓦。冬夜的

寒气让屋子变得昏暗,如同盛放你的棺木

让尘埃变得难以平息,我们坐下来,

试图用回忆的碎片补缀完整你平凡的一生。

我们悲恸的泪水不足以动摇你复活过来,

——你有秘密的、对世界的理解和想象,

只有在你以撒手的方式离开后,

我们才去反复忆及对你的愧疚,和亏欠。

在既往的童年岁月里,你的养育

像贴身的衣服,裹紧我们瘦弱的肋骨,

带来光热,欢喜,叛逆,成长的力量——

当我从出差途中折返,回来你身边,

你已先我们一步返身时间的褶皱。

你说:“安静些,让我安静,让我

在这昏暗中把你们忘掉,也忘掉我自己

曾经是哪一个。”你并不信奉上帝,

与长夜融为一体的,那照亮时间的烛火

多么微弱呵。我们跪在你周围,

胡子拉碴,潦草,根本不像你养育的孩子。

但现在,你已原谅了我们,并从弥散的

空气里,把我们一一指认出来

[唯有空旷带来安静]

在一段音频里,我听见“截获”

的宇宙声响:相互作用的太阳风,

地球磁层释放电荷粒子的震动。

有磁层本身的声音;也有星球之间的

内表面和大气层的电波。“这是

宇宙的安静。”毛子说,“也是存在

本身的声音……”我还在深夜细听过

不同星球的声音:太阳、火星、

地球、木星、天王星、海王星、木卫二,

有人感叹,“人世最终沉寂,万物低鸣”。

另一个人说,“无限的孤寂感在涌来……”

而我知道,这些声音旷野全听得到,

在不同的气象条件下,你独自走向旷野,

只需融入进去,张开耳朵——渐渐地,

没有恐惧,也没有感慨,展现

在你眼前的是天空、旷野,隐约的山形

村落、泥土、坟茔、乱草、树木、灯火、

石头、黑暗、光、水、雨、雪、风、

鸟、虫子、骨头……在发出各自的声音

带来的巨大寂静让你变得渺小,也让你

灵魂安静下来,久久望向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