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五木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真像过家家,有时是我扮演主人
有时是你扮演。或许是更换了场景
在不同的地方,我们总有不同的体验。
有时是你更殷勤地举杯,假装
你是大度的地主,我只好
假装是好酒的庄客,更快地喝醉。
有时是我假装更为好客,用最劣质的酒
掩盖自己的孤独。总是这样
就像列车停在旷野,飞机飘浮于白云
我们扮演着身边的陌生人。就像是
在陌生的小镇,所有的建筑你都熟悉
都曾在梦中一一遇见。就像是
酒后醒来,房间、你、你梦中的笑
都像是黑白的画片、电影的镜头
梦中的场景和虚构的文字,包括我。
不可捉摸的人世,没有目的的终点。
有多少人像你我一样,在每一个异地
都像是过了一生,和每一个人
都曾经相互分娩,每一个人
爆米花一样长大,气球一样枯萎。
就像此刻,我在远方举杯,为了你的黎明——
白杨让出它们的根茎,我们在绿荫的峡谷里穿行
美酒流溢在道旁,葡萄架荫蔽了天空
每个人都笑着向你我致意,野草一样葱茏
尼罗河孕育了几何
印度河孕育了阶级
两河流域的风
孕育了车轮
黄河孕育了矛盾
辽河孕育了偶像
石榴树下脚踝的河流
孕育了希腊人
初夏的肌理
仲春的线条
你想要的
是力?是美?
太执拗了
夜里扑棱棱,醒来扑棱棱
戴头巾的农妇
弯腰在楼宇间撒种
我的身体里有一个鸟群
翻飞,穿梭,啄食
白的喙,扑簌簌
湿的翅,扑棱棱
阴雨涂抹着六月,整个平原
海拔又低了三米。“这样下去
秋田可能熟不了。”
在黄道口,我妹妹跟我
平静地说。再过一会儿
她将失去她的家庭。
坟地里太泥泞,像是抽干水
的泥塘。七月既望,我老婆
和她的姐妹们,在道边
烧着纸钱,送给她们的父母亲人
“我梦见我妈跟我二姨了。”
前一夜,她哭着从梦里醒来。
凉风再一次从西北吹来
带来了高天、果香、鱼汛
齐岸的河水、数字化的抑郁
以及“气候性过敏”,我的小姨子
郑重地告诉我,像面对一个陌生人。
总要试着安慰自己,时已将秋
这些鼻涕眼泪,总归是在哀悼什么吧。
我喜欢这难得的幽静
雨水在窗外滴答
凉风吹过,喝酒吧
你来,坐在我面前
你来,把怀念一起带来
你来,听听这雨水
啊,我爱这难得的幽静
雨水在窗外滴答
一个人不能走太久,不能
太过傲慢,太不在乎,不然
哪一天你回头瞧瞧
身后多少事物已被你抛弃
有的散落,有的堆积
有的好似黄金
有的好似瓦砾
……寒冬冻住了干渠
“都臭了。”因此,你闻不到
鱼的味道。
有人在田里支网
捕了十几只野鸽子
“炖好了,来喝酒吧。”
现在回家,必须穿过
堆满了木头和化学黏合剂的
工厂,还有零星飘来的
外地方言。
深夜里醒来,光着屁股
到院子里撒尿
冬夜咬我的胸,我的腿
抬头看见银月与寒星
眼里要垂下泪来
这地上每个人都是星星
闪烁在午夜,但其中没有我
我离开了,再也不能回来
最后在空中消散,不知所终
我的父母,才是这寒夜里微弱的光
他们此刻在东屋的炕上睡了
和他们的先辈一样
在冷寂的旷野上,打着鼾。
在我小时候,我父亲是一个神。他无所不能。
他可以做个白铁匠,会打制白铁盆、水桶、水舀子、水壶,然后某一天打了一个煤油炉。
他会下套子捕野兔。我曾在半夜里迷迷糊糊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穿梭在田埂、河沿、乡间小路,设置一个小小的陷阱。他也会将捕获的野兔一只只宰杀,把肉卖到城里,把皮子卖给游商。
他会养鸡,不用鸡窝,而是给鸡们盖房子,喂鸡的时候敲着食盆喊“开饭了”,然后等着那些白色的鸡从村子里各个角落争先恐后地飞奔而回。他还会编养鸡仔用的苇罩,像个特大号的带五角形窟窿眼的草帽。
他会编各种苇篓、苇席、盖帘。
他会顺手打两个板凳或者钉几个马扎。
他会用铁罐头皮给我做一个永远玩不坏的风车。
他种地都能种成全村第一。
可他又不是农民,他是一个公家人,一个汽车修理工,他做这一切都是在工余,是在他从五十里以外的县城骑着他的飞鸽牌加重二八自行车回家以后。
我喜欢做些没用的东西。我喜欢一个人在地下室,切磋琢磨……各种声音都在远去,直至寂静降临。我会在漫长的手工中,一一记起我的梦,可以回想起那些细节,像在浏览一帧帧黑白的画片。仿佛我不在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清明的回忆。
我父亲要养活四个儿女,他要尽力活着,去赚钱,去获得。他的成就感不在他的手艺,他的成就感在于他眼前的人民币和茁壮的孩子。
我继承了他手艺中最没用的那部分。我的成就感在于我能取悦我自己,并且试着不断取悦自己。偶尔取悦他人,我将获得额外的成就感。
一个画家从画布上起身,一个舞者从舞台谢幕,一个歌者在空房间低吟……一个诗人写一首诗……他将获得整个创造过程中最没用的那部分,取悦自己。
我也继承了我父亲的性格,软弱、愚昧而盲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