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失散的部分(组诗)

2021-11-12 05:41卢艳艳
草堂 2021年3期

卢艳艳

[一只瓢虫]

高楼的光线不可阻挡

这让它,感到茫然无措

看上去像一个凸出峭壁的圆形堡垒

有此生的渺小,和此刻的坚韧

往上爬是天空中无法降落的鸟

往下坠,是水面上一叶障目的船

纤细的脚像几支桨在一大块玻璃门上

仓皇划动。驮着倒扣的水瓢

这一时的错误足以阻断它通往外面的世界

我不知道在这晴朗的夏日里

一只瓢虫为什么来到这里

伸手把它轻轻捻碎,为什么我并不悲伤

如同一切被抹去的生命和爱

世界往往报以,短暂的沉默

[转 换]

未见之事就是你睡着时

车在飞奔。窗外的灯火纷纷后退

醒来后发现,刚才经历的只是对有遗憾的过去

进行无意识的修改,或延续

像一株树被砍下,我们将它制成

桌椅、地板、木盆……

继续使用,按自己的标准和意愿

其实,没有人与我说话,也没有人与我和解

刀和树,猎豹和羔羊,在某一刻会完成转换

一个人在飞奔的车里。像猎物,在运输途中

[塑料袋]

它们一戳就破,但经得起

空荡的等待,和超过自身的负重

可以裹放崭新之物

也可以装运,破旧的废弃品

卷成一筒的样子,多像

敦厚的时间——

过去、现在、未来……

绕着此刻的圆轴,紧紧贴在一起

等待人们开启。如果

动作足够轻柔,如果你将顽固的利器

悉数磨平,它可以替你收拢

记忆中失散的部分,搬至明天

如果鲁莽冲动,存放的东西

将撒落一地,而你无法停下脚步拾捡

你伸向未来的

薄薄的手上,已经布满破洞

[榕 树]

一定要活得够久

才配得挂上一块轻薄的牌子

人一定要在年轻时就死去

才值得同龄人

频频回望那因浓缩而显得

厚重的过往

种下你的人的胡须

在你身上飘荡

写上你年龄的人

已身陷被时间折磨的绝望

土地穿上黑黑的树荫,你庞大的身躯

落满细碎阳光和露水

你的千年如此油绿翠滑,我的中年

继续在尘土满面中,掸掉尘土

[致未来的某个方向]

没有人在意

落下的雨,最后去了哪里

有的扑向江河

有的砸在岩石和瓦片上

粉身碎骨,以获取重回天上的路

在你无数次行驶于指向不明的告别途中

内心埋着越来越无力的

对抗。它们铺天盖地,挂满

一整块挡风玻璃

犹如蒙住你眼睛的同时,又给了你

无数双眼睛

让你看到那么多的路

挤搡在闪电前方,停留在雷声背后

像阻拦,又像挽留

你感觉那一刻,可倚靠的事物,只有

握在你手里的方向盘

和身旁身后,冰冷的牛皮座椅

你努力寻找

对着导航,一声声空洞的召唤

将剩下的路寄寓在茫茫雨中,你知道自己

也只不过是

往未来的某个方向逃窜的

其中一滴

[湖与山]

山禁锢着水。从山那边

隔着众多坟冢张望

湖山偎依。站在湖这边看过去

一只船来自削平了波浪的古代

时间的公海出离众国

也无法深入一个人的湖

这空前绝后的轻盈

如鸟停在枯荷上,如茶水满杯

仍有轻烟袅袅

谁会是下一只船上的出逃者?

从白天启程,去往黑夜码头

重复原来动荡的路线

倒影在脚下弯曲,别指望靠岸的人

对湖的清与浊发表意见

满山的荣与枯,亦无人知晓

水上建桥,山中筑路

仿佛我们与湖山近在咫尺

过着一种形式主义的山水生活

[远 行]

阳光纷涌。一只猫

酣睡时均匀的呼吸表明

独自躺卧消磨时间

胜于进入转瞬即逝的盛宴寻醉

不管是酷冷还是温暖。我只拥有

一排窗的风景

一只猫无条件地接受和拥戴

其余所获纯属意外

风停在软弱之物体内

逼令其在变形中说出短暂的叹词

雪崩时我想我不是一朵雪花

雪融时也不是一滴水

没有人会记住无辜者的脸孔

为了早一点遗忘雪山之美

我用密密麻麻的诗行

在一张白纸上替我远行

[超 载]

身体背负的重量大部分是合理的。

这使你在天地间,越来越精于平衡术,

但喘息声渐渐粗重。

和年久失修的雷峰塔一样,为了与夕阳同框,

破败了那么久,依然拼尽最后一口气

斜立着。

每一刻,都可能是,最后一刻。

听见自己关节处在咔咔作响,

直到不再渴求看到,明日太阳升起。

放弃的力量,在终场,也要吹响号角,

负重的人,一生都在辨认

物质与精神,谁在领路。

到了把一切交给大地的时候了……

天空升到最高,

而你俯至最低紧贴泥土,闻到青草芬芳。

一次次加码的试探,你依然分不清

压倒你,抑或解救你的最后那根稻草

是因为重量,还是出自绝望?

[创作谈]

我最初接触诗歌是在大学时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正好是朦胧诗流行时期,我参加了所在大学的诗社。

现在想起来,真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了,中间隔了几十年时间。这几十年里,没有那么多时间寻找自己,而是习惯在他人的眼光中,以世俗的标准定义人生。现在回头看,发觉以前认为重要的,现在不名一文;以前忽略的,现在倍感珍贵。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也没有什么可以永存。

诗歌也是如此,它在我心中也会经历从可有可无,到每日相伴,再到可有可无的变化……

在我看来,诗歌是另一个自己,此时写下的这首诗,代表此时的另一个自己。当然诗歌还是所有除了自己之外的事物:一朵花,一座建筑,一阵风,一切看到的,看不到的,都可以是诗歌。写诗者是感性的,对生活中的人和事要有独特的敏感度,但在写诗过程中,要理性克制,从对周遭事物的观察中提炼出自己独特的想法,客观、冷静、从容地加以抒写,让诗歌更有张力和异质性,不归于庸常无殊;写诗者是孤独的,有时与人群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但也绝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作为一名园林工作者,我力求在诗中加入对园林、花草、风景的细微观察与人文关怀,使这些惯常的工作对象对号自然入座,作为诗中的典型意象,经诗意的表达深化为个体的感悟与体验,体现“处处为诗”的诗写理念。

所以,我们都是写诗的人!有的用笔,有的用心,有的用一言一行。但即使到了现在,我的诗观依然还是:内心的宣泄。但在方法上我会更加注重呈现,而不是直抒胸臆。诗,永远是我灵魂深处最真实的阐述和反省,因此也才最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