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美好指南(组诗)

2021-11-12 05:41杨小滨
草堂 2021年3期

杨小滨

[牵引指南]

微型的绞架,灵魂的测试仪,

卷起多少濒临窒息的魅影。

顺着绳索,白日梦一直

飘到天花板,和飞蛾们

一起寻找生命的出口。

伴飞的还有一只果蝇,

它有时俯冲下来,仿佛已经

厌倦了徒劳的升华。但

那么多的头颅都只能

沉溺于疼痛的海拔?谁召唤了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假如圈套能够骗过猎物,

还会有谁徘徊在寂静边缘?

抬起下巴,用咬肌使劲

思考:要不就这样钻进

世界的喉咙吧,那里

有早已被幻觉吞噬的,

时间的骨骸,等待咀嚼。

[舍不得美好指南]

他写下一首诗的标题,叫

“舍不得美好”。他双手

有些颤抖,眼角的泪花

也舍不得擦。他回想起

昨夜的云门舞,还有

上师的飘逸衣袍,

从白日梦里覆盖欲望。

他舍不得感动,奋力

扑进诗的汁液里,变得

湿漉漉,带着美人鱼

的盐味,他舍不得

洗去,宁愿将记忆

继续晾在春风里。

他打开门绕到另一边,

依依不舍地转过身,

对影子说:回头见。

[失物指南]

天亮后,我回到梦里,去拿

忘在候车室的口香糖。

我急急地赶路,不看身后,

一直走,一直在路上。

直到车已经离站。

那颗糖,还留在长椅的边上。

我想搭下一班车绕出这个梦。

广播里说:今天会有雪暴,

雪一定比醒来还要亮。

也就是说,我扑进雪,

或者乘车进入正午的

炫目,其实没什么差别。

[新年灯会指南]

从黄昏就开始鲜艳起来,

到半夜还怎么得了。

更不用提,等到清晨

号角会有多不好意思。

都咯咯地叫个不停,让人

误以为鸡窝里从来没有

摆过生肖的流水席。

本来也飞不上天,

每一对彩虹般的翅膀

都只好挂上星星的糖果。

那么,就把霓裳羽衣

送给风中的可怜新娘吧:

她发甜的眼睛从来还没

跟软月亮比过谁更嗲。

不过,只要从蛋壳里钻出

脑袋来,再哆嗦的鸡鸣

也胜过银河里的天籁

[星光值指南]

你一笑就漂亮得像金币。

在卧室的花丛间,你左手

遮着小肚子,右手握住

粗壮的麦克风。你的

嗲声音跟王菲此起彼伏,

恨不得把腰围像绳套一样

甩给全宇宙的窥视者。

你指着苍穹,催他们

用火箭多发射几颗星星。

你自己啃起刚出炉的烤兔:

油色可鉴,但照不出骨头,

只能把胸肉热腾腾地

贴到嗷嗷待哺的狼牙上。

你戴上兔耳,跳一段

百老汇康康舞,劈出

彩虹般绣腿,一举扫荡了

前排形形色色的老花镜。

就算把红晕掺在假干邑里,

也不会让酒窝随便暴露

虎头蜂的艳姿。难怪

你挤一次眉,银河就

绷紧一次古老的心脏。

银河最担心的就是

像你这样忽明忽暗的,

假扮成织女,扑向

猎户的森林,舞动巧舌

低语:“么么哒。”

[炸楼指南]

巨响后,灰烬覆盖了大时代。

夏日雪景,白茫茫得比

焚化更干净,赶上了

北回归线上的热病。那么,

山河还在,又意味着什么?

炸掉这些空中楼阁,算不上

喜剧,最多是新闻里的

一个小品片段。鸟儿聋了,

小鸟们依旧从雷声中

破蛋而出;而坍塌的

砖瓦下只埋葬了一点呻吟。

[雕像公园指南]

伟人坐在石椅上,目光坚硬

比游人高,比路人远,

穿越彩色教堂,直到盲点,

与旁边的青年没有交集。

但青年的双瞳会放电,因为

那是他发明的新玩意儿,

比身后的鬈发多了点刺激。

鬈发嘟起嘴好像要吟诵,

却苦于听众太少,他手里的

经卷捏成了铁。不过

铁的冷不会更甚于右边的

山羊胡,他用一把宝剑

指向地球的心脏,仿佛

一举剿灭了千年的鬼怪。

而最高的圣贤依旧黑着脸,

在乱石间,怀想着前世,

曾经的花环和白骨。

[单恋指南]

他爱上了故事里的女主角。夜里

他翻开书偷窥,但没发现异样,

女主角还没醒来。早晨

他在书里夹了一片玫瑰花瓣,

鲜艳欲滴。她醒来了,

却跟男主角在荒野里飙车。

他伤心透了,把那一页撕下,

扔进了碎纸机。他赶不上

女主角的速度。一直到

故事末尾,他才发现

女主角失踪了。中午,

他立刻买了一张飞机票。

他知道,她一定是去了

符拉迪沃斯托克。

[创作谈]

我近年来诗歌写作中最主要的那几个系列——“主义”“指南”“课”——都有规训的意含,但具体的内容却耗尽了规训的可能,把这些概念拆卸或消解了。“女”系列也是将没有性别化可能的东西性别化,一个在文字中虚拟的女性化世界简直太美妙了。所以“戏仿”“反讽”这些概念必定是关键词。反讽不是犬儒,恰恰是从理想与批判转化而来,但纳入了更多义、多向的可能,将愤懑、谐谑、诘问、辩证……融为一体。

现实既不是纯粹的素材,也不是仅供升华的精神基地,而是互相牵制,随时变化的符号网络,唯有在这个阡陌纵横的汉语地图上不断突围,才能捕捉到那些转瞬即逝的声色幻影。从这个意义上,汉语既是家园,又是异域,只有在迷途的时刻,写作才会遭遇到独好的风景。也就是说,我必须在熟悉的路径上设置陌生的标志,假装这是一个异在的空间,甚至假装自己只是一个陌路人。那么,语言便会获得自己的生命——有如木偶凭空攫取了灵魂——在不同布景的舞台上扮演起不同的角色。包括前述的那些词语,以及周遭全部的符号世界——都注入了明暗、冷暖、甘苦……以至空洞的概念不再是理念,而是从感性那里被重新撕开、重新刺破、重新搓揉……

写作几乎是一场艳遇:万物都会在语言的魅惑中抵达迷狂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