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滨
微型的绞架,灵魂的测试仪,
卷起多少濒临窒息的魅影。
顺着绳索,白日梦一直
飘到天花板,和飞蛾们
一起寻找生命的出口。
伴飞的还有一只果蝇,
它有时俯冲下来,仿佛已经
厌倦了徒劳的升华。但
那么多的头颅都只能
沉溺于疼痛的海拔?谁召唤了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假如圈套能够骗过猎物,
还会有谁徘徊在寂静边缘?
抬起下巴,用咬肌使劲
思考:要不就这样钻进
世界的喉咙吧,那里
有早已被幻觉吞噬的,
时间的骨骸,等待咀嚼。
他写下一首诗的标题,叫
“舍不得美好”。他双手
有些颤抖,眼角的泪花
也舍不得擦。他回想起
昨夜的云门舞,还有
上师的飘逸衣袍,
从白日梦里覆盖欲望。
他舍不得感动,奋力
扑进诗的汁液里,变得
湿漉漉,带着美人鱼
的盐味,他舍不得
洗去,宁愿将记忆
继续晾在春风里。
他打开门绕到另一边,
依依不舍地转过身,
对影子说:回头见。
天亮后,我回到梦里,去拿
忘在候车室的口香糖。
我急急地赶路,不看身后,
一直走,一直在路上。
直到车已经离站。
那颗糖,还留在长椅的边上。
我想搭下一班车绕出这个梦。
广播里说:今天会有雪暴,
雪一定比醒来还要亮。
也就是说,我扑进雪,
或者乘车进入正午的
炫目,其实没什么差别。
从黄昏就开始鲜艳起来,
到半夜还怎么得了。
更不用提,等到清晨
号角会有多不好意思。
都咯咯地叫个不停,让人
误以为鸡窝里从来没有
摆过生肖的流水席。
本来也飞不上天,
每一对彩虹般的翅膀
都只好挂上星星的糖果。
那么,就把霓裳羽衣
送给风中的可怜新娘吧:
她发甜的眼睛从来还没
跟软月亮比过谁更嗲。
不过,只要从蛋壳里钻出
脑袋来,再哆嗦的鸡鸣
也胜过银河里的天籁
你一笑就漂亮得像金币。
在卧室的花丛间,你左手
遮着小肚子,右手握住
粗壮的麦克风。你的
嗲声音跟王菲此起彼伏,
恨不得把腰围像绳套一样
甩给全宇宙的窥视者。
你指着苍穹,催他们
用火箭多发射几颗星星。
你自己啃起刚出炉的烤兔:
油色可鉴,但照不出骨头,
只能把胸肉热腾腾地
贴到嗷嗷待哺的狼牙上。
你戴上兔耳,跳一段
百老汇康康舞,劈出
彩虹般绣腿,一举扫荡了
前排形形色色的老花镜。
就算把红晕掺在假干邑里,
也不会让酒窝随便暴露
虎头蜂的艳姿。难怪
你挤一次眉,银河就
绷紧一次古老的心脏。
银河最担心的就是
像你这样忽明忽暗的,
假扮成织女,扑向
猎户的森林,舞动巧舌
低语:“么么哒。”
巨响后,灰烬覆盖了大时代。
夏日雪景,白茫茫得比
焚化更干净,赶上了
北回归线上的热病。那么,
山河还在,又意味着什么?
炸掉这些空中楼阁,算不上
喜剧,最多是新闻里的
一个小品片段。鸟儿聋了,
小鸟们依旧从雷声中
破蛋而出;而坍塌的
砖瓦下只埋葬了一点呻吟。
伟人坐在石椅上,目光坚硬
比游人高,比路人远,
穿越彩色教堂,直到盲点,
与旁边的青年没有交集。
但青年的双瞳会放电,因为
那是他发明的新玩意儿,
比身后的鬈发多了点刺激。
鬈发嘟起嘴好像要吟诵,
却苦于听众太少,他手里的
经卷捏成了铁。不过
铁的冷不会更甚于右边的
山羊胡,他用一把宝剑
指向地球的心脏,仿佛
一举剿灭了千年的鬼怪。
而最高的圣贤依旧黑着脸,
在乱石间,怀想着前世,
曾经的花环和白骨。
他爱上了故事里的女主角。夜里
他翻开书偷窥,但没发现异样,
女主角还没醒来。早晨
他在书里夹了一片玫瑰花瓣,
鲜艳欲滴。她醒来了,
却跟男主角在荒野里飙车。
他伤心透了,把那一页撕下,
扔进了碎纸机。他赶不上
女主角的速度。一直到
故事末尾,他才发现
女主角失踪了。中午,
他立刻买了一张飞机票。
他知道,她一定是去了
符拉迪沃斯托克。
我近年来诗歌写作中最主要的那几个系列——“主义”“指南”“课”——都有规训的意含,但具体的内容却耗尽了规训的可能,把这些概念拆卸或消解了。“女”系列也是将没有性别化可能的东西性别化,一个在文字中虚拟的女性化世界简直太美妙了。所以“戏仿”“反讽”这些概念必定是关键词。反讽不是犬儒,恰恰是从理想与批判转化而来,但纳入了更多义、多向的可能,将愤懑、谐谑、诘问、辩证……融为一体。
现实既不是纯粹的素材,也不是仅供升华的精神基地,而是互相牵制,随时变化的符号网络,唯有在这个阡陌纵横的汉语地图上不断突围,才能捕捉到那些转瞬即逝的声色幻影。从这个意义上,汉语既是家园,又是异域,只有在迷途的时刻,写作才会遭遇到独好的风景。也就是说,我必须在熟悉的路径上设置陌生的标志,假装这是一个异在的空间,甚至假装自己只是一个陌路人。那么,语言便会获得自己的生命——有如木偶凭空攫取了灵魂——在不同布景的舞台上扮演起不同的角色。包括前述的那些词语,以及周遭全部的符号世界——都注入了明暗、冷暖、甘苦……以至空洞的概念不再是理念,而是从感性那里被重新撕开、重新刺破、重新搓揉……
写作几乎是一场艳遇:万物都会在语言的魅惑中抵达迷狂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