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意象中呈现大视域
——读沈苇诗《沙》

2021-11-11 21:16◆易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3期

◆易 飞

读鸠摩罗什的图说版本《金刚经》,优美的汉语表达,矗立起另外一座语言的佛塔,后有人推荐南怀瑾的《金刚经说什么》,也读了大半部分。鸠摩罗什是一个时代的记录,但我更欣赏南怀瑾接地气的解读。

说上面这一段,没别的意思,事有凑巧。因为《金刚经》的恒河之沙给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并且我也一直想写一首《沙》的诗作,至今没着一字。待我看到这首诗的第一句,我就睁大眼睛,且看沈苇如何切入:

数一数沙吧

就像你在恒河做过的那样

“如恒河中所有沙数,如是沙等恒河”“恒河沙数三千大世界”“以恒河沙等身命布施”“如恒河沙中所有沙”,《金刚经》中这样的表述不少,都是围绕沙子来展开话题。《金刚经》本身就是说话题的。佛陀一生说法的主要地区在恒河,恒河支流众多,而佛度化众生的脚步踏遍恒河两岸,每每可以感受细如面粉的恒河之沙。佛总是以沙来形容数量庞大难以计算。这样看来,佛陀说法与恒河之沙就始终互为依存,两者互喻。如此,“沙”就带上了浓厚的佛性。

生命也是一粒沙。生命留得住吗?佛说:一切诸相,皆是非相。

诗人一开篇,要你去数恒河的沙。这里的“你”“恒河”“沙”都应是虚指,因为日常中的人也很难有机会去恒河,也没有必要去,除非你是虔诚的信徒,更没有必要去数沙。只有佛陀在恒河潜心做这样的事,得出的结论是:沙不可数。

对于读者,你心中的恒河是什么样的,里面有多少“沙”?诗人要你数一数,语调是征求你的意见,很亲切。

数一数大漠的浩瀚

数一数撒哈拉的魂灵

沙还没数完,诗人带你来到了沙漠。沙子可以是实的,也可以是虚的,可数又不可数;“浩瀚”和“魂灵”是虚的,怎么数?从河流到沙漠,诗人把你带到了不寻常的地方。但始终围绕的是沙。沙就在我们身边了,或者说我们困在沙中了。我们的生活也是一粒沙子,还是一把沙子,也不可数,它的确”浩瀚”,但”魂灵”在哪里?此中要注意,“撒哈拉”在哪里?它是非洲大沙漠。显然,这首诗不是站在我们地盘上说事儿,而是站在一个特定的视角,下面的伸展也证明如此。

多么纯粹的沙,你是其中一粒

被自己放大,又归于细小、寂静

沙如人,人如沙,沧海之一粒。它的大小,全是一种感知。你觉得自己很大吗?也许吧,但终归于“细小”。风吹过雨淋过,你作为一粒沙,能留下什么动静?也一定会回归“寂静”。你发出再大的声音,也只是一粒沙的声音,始终渺小始终微弱,略等于无。这是一种令人伤感的感觉,但也是事实。作为一个人,其实也只是天地中的一粒沙,无论多么纯粹,再怎么放大自己,你也只有那么大的能量与气场。

数一数沙吧

如果不是柽柳的提醒

空间已是时间

这是第二次“数一数沙吧”。这里出现一个物相:柽柳。

柽柳,别名垂丝柳,西河柳,西湖柳、红柳、阴柳;柽柳的嫩枝叶是中药材。产于中国各地。鲜用或干用。柽柳枝条细柔,姿态婆娑,开花如红蓼,颇为美观,常被栽种为庭园观赏植栽。似乎在西藏、新疆旅行的时候,路边、河畔随处可见,它放出的鲜艳的红色,在草丛中、在激流旁特别是在沙漠中,生发出无限生机。它的生命力极强,否则难以在沙漠中生存。诗人在新疆生活了很多年,写这首的时候也应该在新疆。如果写成“红柳”是不是更日常化一点,我们可以马上“共情”。

跳入眼帘的柽柳,是这片广袤土地上的植物的一种象征,它提醒我们“空间已是时间”。在这里,空间和时间对等了吗?大漠千里,墟上孤烟,浑沌一片,时间和空间化为静寂,时间在空间中凝固了吗?但有了柽柳的提醒,空间和时间就拉开了。一株惹人怜爱的红柳重构了这里的生态,让时间和空间有了层次感,红柳更多地展示了空间感,所以另一个维度的时间感自然显出来了。

时间正在显现红海的地貌

西就是东,北就是南

埃及,就是印度

撒哈拉,就是塔里木

四个方向,汇聚成

此刻的一粒沙

请注意,这里出现的都是与亚洲相关的地名与河流,主要在西亚和东亚,还延伸到了非洲。诗人并没有写到欧美,写到全世界去。我想,原因还是因为“沙”,因为这样一个亚洲文化圈或者说佛教文化圈的缘故。沙作为一种象征或者文化,有它的局限性。如果它是一种神器,大概只有东方文化情结的人能感受到。埃及和撒哈拉虽然地处非洲,其实紧邻土耳其,只隔了一条苏伊士运河,也可以看成亚洲文化的延伸部分。如果不这样理解,是否可以质疑:诗人为什么聚焦点全放在这一隅,他并没有写出全方位的东南西北,只是用这一隅作了代指。因为这“四个方向,汇聚成,此刻的一粒沙。”

你逃离家乡

逃离一滴水的跟随

却被一粒沙占有

读到这里卡住了,虽然知道“水”和“沙”的属性和代指,还是不能确定诗人为何这样表述。“逃离一滴水的跟随”,前一句是“逃离家乡”,可以确认这一滴水是故乡之水,生你养你的故乡之水。在每个人的心中,故乡都是美好的回忆。故乡水哺育你长大,所以你的身上一定沉淀了故乡之水,为什么要“逃离”?抑或你感到了厌倦,这种故乡的气息与味道,让你不再适应?你心中的故乡有着不堪忍受的残留与封闭?它始终如影随形浸蚀着你,消磨着你?

水和沙的属性其实是差不多的,甚至水的流动性更强。而水沙往往相伴,有水的地方差不多也有沙,特别是西亚,多大漠高原之地,由于其特殊的土壤和地理构成,往往黄沙千里,飞沙走石。沙其实就是这一带生态的一种标识和符号,也是生命的一种符号。所以,你“逃离一滴水的跟随,却被一粒沙占有”,再正常不过了。此处有悲怆:你逃离了一滴水,不过是沦为了一粒沙。你的命运不过是一滴水和一粒沙的命运,毫不起眼,芸芸众生不过是一滴水或一粒沙而已。

数一数沙吧,直到

沙从你眼中夺眶而出

沙在你心里流泻不已……

这是第三次“数一数吧”,也是最后一“数”。诗人发出了浩叹:在这个浩瀚的星空下,在这个广袤的宇宙中,我们不过是细细的小小的一粒沙而已。数来数去,这个结果不可改变。这是宿命,必须面对。即使有沙从你的眼“夺眶而出”,那也只是生命扬起的微尘,让它随风而去。珍惜当下,好好地细细地品味这人生的一粒沙,即使小到、轻到微不足道,依然可以成为一种风景,并在“在你心里流泻不已”。

掰完了沈苇的《沙》,我那首难产的《沙》就地掩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