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传奇的类型化与现代性
——《林海雪原》的重读、重审与重构

2021-11-11 21:16傅逸尘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3期

◆傅逸尘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曾说:“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随着时代的演进,经典所处的历史位置和文化坐标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重读的过程是对经典价值的认定,也必然伴随着对文本的重审与重构,这也是经典化的题中应有之义。

广义上的红色经典,按照2004年国家广电总局的认定,是指群众公认的、岁月久远的、影响较大的、描写革命历史和人物的典范性文艺作品。狭义上的红色经典,指称的就是集中出现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那批以“三红一创、山青保林”为代表的长篇小说。红色经典中的军事题材作品,以鲜明的时代精神和饱满的革命激情,讴歌了中国人民军队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所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洋溢着革命的乐观主义与英雄主义精神,极大地满足了人们急于了解中国革命的胜利历程的阅读期待,平复并抚慰了郁积在人们心中的苦难焦虑,激励人们以无比高涨的热情投身于和平时期的社会主义建设之中,成为当年的时代“主旋律”。作者多是其所描述的革命生活的亲历者,他们站在宏大叙事的革命英雄主义立场上,真实还原战争的残酷进程,书写了流血牺牲、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用文学的形式诠释了新政权的合法性,亦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战争保留了最具真实意义的文学性历史。

在红色经典长篇小说中,如果再细分的话,还存在着一个“革命通俗小说”的类型,主要包括《铁道游击队》(知侠著,上海文艺出版社1954年出版)、《林海雪原》(曲波著,作家出版社1957年出版)、《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著,作家出版社1958年出版)、《敌后武工队》(冯志著,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58年出版)、《烈火金刚》(刘流著,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年出版)等作品,由于多以传统小说的手法来表现“革命”主题,语言通俗晓畅,故事精彩好看,因此深受读者欢迎。

《林海雪原》是曲波根据自己1940年代末期在东北剿匪的亲身经历创作的小说。作为“革命通俗小说”的代表,《林海雪原》在一代代读者的阅读和重读中,展现出了持久而深远的影响力,也“提供了一种不可替代的生命体验……参与了对现代中国人文化心理结构的塑造,因而成为现代中国的精神资源的重要组成部分。”

“革命通俗小说”在创作中有意识地加入了一些“传奇”元素,既有通俗文学的类型化特点(即“英雄传奇”“英雄说部”),同时又经过了革命文学的改造,转化为当代革命史的叙述形式(“革命英雄传奇”),因此,可以说是一种具有传统中国叙事风格且高度革命化的当代通俗小说。这种革命化的通俗性,既意味着具有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公案小说那样的类型化叙事要素与程式,迎合相对固定且广泛的阅读群体和审美趣味;也意味着与文人传统和西洋翻译腔调拉开一定距离,显露出鲜明的民族形式与民族风格。

“十七年”的红色经典长篇小说中,《林海雪原》可能是经历改编次数最多、版本最多,且持续时间最长、距离当下最近的文本了。当其他同时期的红色经典长篇小说更多地留存于文学史中,留存于大学课堂里中文系学生们的必读书目中时,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林海雪原》依旧显得生气勃勃;不仅仍然在被阅读或重读,而且是以各种艺术形式和衍生版本活跃于当下人们的文化生活中。

1957年,曲波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此后大致经历了六次较有影响的影视剧改编。1960年,八一电影制片厂出品电影《林海雪原》(刘沛然执导);1970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出品样板戏电影《智取威虎山》(导演谢铁骊);1986年,吉林电视台出品10集电视剧《林海雪原》(朱文顺执导);2004年,李文岐执导30集电视剧《林海雪原》;2014年,徐克导演3D电影《智取威虎山》;2017年,金姝慧导演64集电视剧《林海雪原》。除了受到影视剧改编的青睐,《林海雪原》还有早期的连环画版本,亦有交响乐和话剧版本;2006年,甚至还被做成了电脑游戏(青山动画工作室之作、背景寰宇之星出品),这在一众红色经典长篇小说中亦属孤例。

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是,电影改编在原著长篇小说的基础上,更多地是在做减法,即选择“智取威虎山”这一章作为主体故事,聚焦杨子荣这个主要英雄人物,围绕着小说中最惊险刺激、最精彩华丽的高潮段落展开电影叙事。而“智取威虎山”作为一个著名桥段,更是对原著书名“林海雪原”构成了某种程度上的替代和覆盖,成为被大众广泛接受的标志性文化符号;而反观电视剧的改编则是在做加法,剧集越拍越长,剧情的复杂程度和枝蔓线索不断增加,新的故事和人物关系层出不穷,有的改编甚至颠覆了原著小说的核心价值和审美风格。

以2004年播出的电视剧《林海雪原》为例,杨子荣的戏份中加入了大量日常经验的桥段和凡俗的恋爱情节,使得人物褪去了过往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性”,而成为有着丰富情感且遵循日常生活逻辑的凡人英雄。消费时代的欲望化语境里,在资本的裹挟下,电视剧《林海雪原》试图通过对日常经验的张扬,跳脱主流意识形态的藩篱和规约,这种努力当然有其贴合时代语境的合理性,体现出导演在二度创作中突破原作叙事边界的努力与探索。然而过度追求世俗性,以至于消解了英雄性和崇高感,便滑向了一味迎合市场的“媚俗”,使得作品赢得了一部分年轻受众的同时,也引发了极大的争议和批评的声音。尤其是那些年龄偏大、从“一体化”文学语境中成长起来的、对曾经的革命经验有着深刻记忆的受众们,并不接受这种带有颠覆性的改编。这也进一步折射出传统主旋律叙事和时代文化语境间的裂隙。

2015年,徐克导演的3D电影《智取威虎山》上映,取得了票房和口碑的双丰收。事实上,徐克版电影《智取威虎山》是一个具有杂糅特色、追求娱乐效果的改编文本。电影着意淡化了史实意义上的时代背景,以现代性叙事手法重构了一个与原著小说既相似又不同的、浪漫奇崛的想象时空。

相较于长篇小说《林海雪原》的线性叙事,徐克版电影《智取威虎山》采用了嵌套式结构。影片的起点是在卡拉OK厅里,华裔青年姜磊偶然看到了现代革命京剧《智取威虎山》,他内心深处的怀旧情感被触发,于是登上火车前往“林海雪原”,主体故事由此代入。相比于对西方文化的熟稔和亲近,他对中国文化陌生而好奇。电影通过对一系列典型的西方文化符号的展示,折射出叙事者在文化上的尴尬感与断裂感。姜磊的返乡是对革命历史的回访,以一种个人眼光去探寻和重构现代性视域中的革命历史。真正的英雄不再直接登场,而是暗含于消费社会的怀旧审美意绪中。而影片的结尾,解放军战士走进了姜磊的家庭,以“自家人”的身份吃了一顿年夜饭,轻巧地将宏大的革命历史题材转化为了家族伦理叙事,以逆向的方式演绎了家国情怀,使得历史的面目更加亲切和具体。这种对个体生命经验的重视,以及以个人记忆对接、转化民族集体记忆的叙事伦理,无疑是当下革命战争题材最为流行的表达模式;既是对传统家国情怀的现代性演绎,也为影片想象和重构战争历史提供了逻辑支撑。

电影和原著小说中间,隔着半个多世纪的时光隧道。在小说写作的时代,以血缘亲情为纽带的传统家庭伦理正在逐渐被以阶级情感为纽带的集体主义和现代革命伦理所替代。然而,小说《林海雪原》依然花费了大量笔墨回叙主人公少剑波与鞠县长之间的姐弟情深。而为姐姐(既是共产党的县长也是慈祥的母亲)复仇,也便成为故事展开的逻辑起点和叙事动力。通过这样的叙事策略,《林海雪原》将政治使命转述为一个道德化的中国故事,为“革命”穿上了“传统”的外衣。而在电影中,帮助青莲和栓子母子团聚成了故事主线。个人命运、单一家庭伦理关系被推向了历史的前台,不再隐藏在阶级面具的背后,这也为当下创作者深入思考革命战争提供了新契机、新角度。

然而,青莲这样一个额外虚构出来的人物,在电影中被塑造得大胆、泼辣、性感、妖冶,与普通老百姓的形象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尤其是她主动勾引杨子荣以及她与座山雕之间性虐待的桥段,更是以艳情的方式服务于商业传播的需要。反观白茹,除了战士与卫生员的身份、功能外,其女性特征则被最大限度地藏匿。影片结尾处,栓子与母亲重逢的结局虽然完满,但是毕竟不同于原著小说的“革命胜利大团圆”,缺少了革命历史题材固有的崇高感和史诗气质。

长篇小说《林海雪原》在扉页上注明“以最深的敬意,献给我英雄的战友杨子荣、高波等同志!”显示出作家曲波对亲身经历的珍视和对历史真实感的强调。而电影《智取威虎山》所采用的嵌套式结构,则呈现出对历史真实感的间离,表呈的是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沟通与对话。姜磊作为栓子的孙子,所讲述的故事与历史真实之间隔了两重转述,历史也便彻底成为被想象与被重构的历史。

将徐克版电影《智取威虎山》和曲波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进行对比,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问题。长篇小说《林海雪原》带有前现代性的传统中国叙事风格,而电影《智取威虎山》则属于标准的现代性好莱坞叙事,两者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思想、观念和美学、传播层面的鸿沟。通过好莱坞标准的类型化叙事,电影达成了对原著小说的彻底改写与重构,进而实现了对革命话语的“现代性”重审,影片也获得了与世界电影对话进而对外输出中国文化的可能。在感叹徐克改编手段高明的同时,更需要惊叹的是长篇小说《林海雪原》本身的文本弹性和叙事层面的巨大想象空间。

21世纪初年,娱乐化的叙事伦理大行其道,部分战争历史题材的小说和影视剧创作堕入了世俗化与后现代主义混搭的,甚至是无厘头的欲望化叙事的泥淖。正史讲述逐渐退隐,民间立场与视角凸显,演义传统和传奇叙事得以张扬。先是“红色经典”在影视剧改编与重拍中“梅开二度”,随后而起的是抗战题材长篇小说热,甚至衍生出了“抗战神剧”这样奇葩的存在,逐渐走向了迎合民族主义情绪与娱乐化消费心理的反智主义的极端。这些作品往往置常识于不顾,叙事伦理的可靠性先在地缺失,将英雄传奇妖魔化、反智化、戏谑化,严重损害和扭曲了革命历史小说的叙事本质与政治合法性,导致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传奇故事的泛滥。而读者与观众则在不经意间,在捧腹大笑和不屑怒骂中解构并消费了真实的革命战争历史。消费时代的来临和大众文化的崛起,早已从根本上改变了当下文学的言说机制,自然也包括军旅文学创作。事实上,军旅影视剧的热播并不能表明军旅文学,尤其是军旅长篇小说的真正繁荣。

在这种背景下重新审视21世纪初年红色经典的改编、重写热潮,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这是因为创作者原创能力不足而回过头去炒冷饭。随着国家综合实力和文化自信的不断增长,受众对于远去的英雄精神和崇高感的渴念与日俱增。通过对红色经典中蕴含的民族集体无意识、标志性文化符号、话语方式的唤醒、重置、改写,可以激活民众的共同记忆,这对于弥合资本娱乐、逐利逻辑和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分歧而言,无疑是一种直接且有效的手段。

从2004年的电视剧改编到2015年的电影改编,二者相隔了大致十年时间。这十年承载、涌动着的是更迭嬗变的时代情绪。如果将这两个改编版本按照社会语境、话语逻辑进行重新编码,也能看出显明的时代色彩和政治倾向。红色基因、政治隐喻、现代性叙事,三者的纠缠和角力,令人心存疑虑与困惑的同时,也越发彰显出红色经典穿越时空的文学魅力。

若论在受众中的受欢迎程度,《林海雪原》在“革命通俗小说”中应该无出其右,出版后不到一年就销售了五十万册。《林海雪原》的畅销,显然与小说类型化的叙事手段和人物塑造有关。曲波自幼喜欢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等“旧小说”,从小就深受中国古典小说的浸染。《林海雪原》的类型化叙事策略,便蕴含于中国古典小说传统之中。小说具有明显的章回小说痕迹,大量制造“巧合”以达成传奇效果,“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以及“大故事套小故事”的结构方式,都体现出传统中国小说的风格。“说书人”的叙述视角、注重故事性与语言的口头性,使得作品更像是在“讲故事”,而不是“写小说”。这种民族的、大众化的形式显然更容易为大众读者所接受。小说也因而经久不衰,成为几代国人的集体记忆,且在21世纪初年通过影视改编再度成为大众关注的热点。

“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中的小说、戏剧,通称传奇。‘传奇’以情节丰富、新奇,故事多变为特色。中国小说的传奇性,正是传统美学在小说艺术中显现的一个突出的特征。情节的魅力在中国叙事艺术中往往比在西方叙事艺术中更受重视。传奇意味着在艺术对现实的把握中,摈弃那些普遍的平凡的生活素材,选取那些富于戏剧性的生活内容,并以偶然和巧合的形态显现。英雄传奇既多虚构,而且其人物又是理想化了的英雄,所以免不了要用夸大的笔法,为他们的行为涂上一层怪异的、超常的或神奇的色调。”

《林海雪原》中有很多“神奇”的描写。比如,对人物“超人”能力的描写。在剿匪小分队中,刘勋苍力大无穷,一根木棒可以打翻十几个人;栾超家善于攀登,在相距十五六米的两侧绝壁间,“全身用力一收缩,就像一粒小弹丸从巨石上弹射出去了”,这明显带有夸张的成分;孙达德独自用六天六夜完成七百里雪野送情报,更是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小说极力表现英雄人物超乎寻常的能力和意志力,为英雄人物赋予了某种“神性”。再比如,对自然奇景的描写。“登上鹰嘴山顶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霎,幸而林梢上还挂着一团灰冷的月光,借它的残辉,找到了鹰嘴巨石的最尖端。俯视脚下的奶头山,黑洞洞万丈深谷,巨石吊悬,阴风飒飒,刮肉透骨。奶头山顶的参天大树,此刻只在大家的脚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喳喳乱响。因为林梢的摆动,映射得好像所有的山都在摇晃。”这样的奶头山无疑给人阴森诡异的印象。其他如对绝壁岩、四方台、九龙山、河神庙、威虎厅的描写,无不呈现出惊险、奇谲的色调与风貌。小说通过对奇人、奇事、奇景的讲述和描写,将读者代入一种迥异于日常生活的极端经验之中,如此,英雄叙事也便沾染上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

小说的主人公少剑波年轻英俊、智勇双全。他六岁失去父母,十三四岁接受党的启蒙和教育,十五岁参加八路军,二十二岁成为团参谋长。他攻打奶头山时,安排前山佯攻、后山偷袭,一举断了敌人的老巢;攻打“山神庙”时,巧设“火雷阵”诱敌上钩,五分钟内便顺利完成任务;攻打威虎山时,派杨子荣打入土匪内部,里应外合,仅仅二十分钟便将巨匪座山雕一网打尽。少剑波的智谋、勇气、判断力和领导力显然远超常人。然而小说出版后,却遭到不少专家和读者的批评。因为这种个人英雄主义式的人物塑造与当时崇尚革命英雄主义和集体主义精神的文艺观念显得格格不入。“将革命小说的主人公刻画成周瑜式的英雄,即使是在50年代的文学语境中也显得不合时宜……所谓的‘个人主义’其实是一个与‘党’‘集体’和‘人民群众’这些整体性与同质化范畴对立的现代性概念,以这些现代性观念来批评传统小说中的类型化人物,说明‘讲述话语的时代’的深刻变化……可见曲波已经完全落后于这个时代,也说明传统小说中的英雄类型已经难以承担现代性的革命主题。”

饶有意味的是,在后来的历次电影改编中,杨子荣都超越了少剑波,成为一号英雄和最有魅力的人物。而在这些改编中,杨子荣的形象无一例外都是个人英雄主义式的“孤胆豪侠”。尤其是在徐克版电影《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行动带有更强的自主性,而非单纯地听命于上级指挥,就连潜入威虎山也是他个人自作主张。不同于小说中杨子荣与战友们的亲密无间,电影中的杨子荣作为外来者突兀地介入小分队的行动。他的作风也不像军人,身上华丽的貂皮大氅和带有舞台色彩的夸张浓妆与小分队其他战士们的朴素形象构成了强烈反差。电影对杨子荣的塑造,除了保留长篇小说原著中的英勇、智慧、沉着、冷静、忠诚等美德外,已经完全是一个好莱坞电影中超级英雄的形象了。

文学史家谈到《林海雪原》这部作品时,大都称其为“旧瓶装新酒”的典范,即以“传统”的形式来表现“现代”的革命主题。事实上,到底是“旧瓶装新酒”还是“新瓶装旧酒”,也还存在争议。这也说明,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历来是中国现代文学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曲波等“革命通俗小说”作家,更多地是从传统小说中寻找资源、汲取营养,而无意亦无法完成传统小说向现代小说的过渡和转换。

“在众多针对《林海雪原》的批评意见中,有一条意见认为《林海雪原》的一个重要缺陷是没有描写英雄人物的成长过程:‘虽然作者通过少剑波对于鞠县长的回忆,详尽地追叙了少剑波的童年生活和少剑波的成长过程,但对于少剑波怎样从一个剧团团员锻炼成为一个少年老成的军事指挥员,却并没有明确的交代,因而这个人物的成长过程仍然不够清晰。’这一在当时并不引人注目的批评意见实际上触及了‘革命通俗小说’的基本症结:在《林海雪原》这样的以情节为中心的‘革命通俗小说’中,人物性格是固定不变的,变化的只是事件和人物的遭遇。无论是少剑波这样的正面人物——其聪慧、其勇敢、其感伤,还是座山雕、蝴蝶迷这样的反面人物——其邪恶、其愚妄、其淫荡,甚至小分队战士这样的中间人物——其粗豪、其勇敢、其机智,皆为一贯始终的性格……‘主人公性格静止不变,他们是抽象出来的理想人物,这就排除了任何的成长、发展;也就排除了把发生的、所见的、所感的一切作为能改变和形成主人公的人生经验来加以利用。’其实,这是中国传统小说人物类型的共同特点,几部著名的中国古代小说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情形莫不如此。”

从小说的故事情节来看,像“杨子荣智取威虎山”这个章节,虽然是把杨子荣的智慧、勇敢、果决和战胜困难的坚忍不拔的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给读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但是不可否认,这种印象极易与惊险刺激的故事情节相混淆。脱离了那些战斗的极端经验,杨子荣的性格与面目便会因为缺少坚实的细节和日常生活的托举而模糊。

随着《红旗谱》《青春之歌》《红岩》等更具现代性的成长小说的问世,《林海雪原》人物形象脸谱化和性格一成不变的缺陷,被暴露得越发显明。“‘成长小说’与《林海雪原》这类传统形式的‘革命通俗小说’最大的差异就在于这种对时间—历史的理解……可以说‘革命通俗小说’是一种表现生活中的‘偶然性’的小说,而‘成长小说’则是反映生活的‘必然性’的小说。以现代的‘必然性’排斥和压抑传统的‘偶然性’是现代历史展开的一种基本方式……在这里,‘小说’的力量,不再来自‘突然间’和‘无巧不成书’,而是来源于外在于我们每个个体的人的‘历史’。”

从小说叙事的角度论,包括正在发生的现实也已经成为历史,长篇小说从本质上讲就是历史叙事。在这样的逻辑前提下,对红色经典的重读与重审,首先面临的问题便是要对“历史化”进行一番祛魅。因为“历史化”是意识形态窄化的结果,换言之,是秉持某一意识形态立场与观念对历史认知进行的理性建构。也即,历史是由这一观念认知主体所描述和建构出来的,它并不与本真的历史存在严格对应,这其间存在着诸多断裂与缝隙。这些断裂与缝隙恰恰为创作者提供了打捞历史丰富存在、发挥“个人化”想象的叙事空间。

历史当然不限于遗迹与文献的自然状态,很大程度上依赖言说或话语的操纵者,它是现实的折射,即克罗齐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问题是,时间往往会消解“历史化”的意识形态,当意识形态的政治空间被打开时,历史便以我们不曾见过的姿态或面貌重新显现在人们的面前。所以,杰姆逊也试图用从第三世界理论去解释中国现代文学的“民族寓言”,个人的力比多终究被“民族寓言”所压抑,而政治显然是这种文学中最活跃的、起决定性的因素。回过头再来看“红色经典”中的军事题材长篇小说,由于作家大都是所叙战争的亲历者,尤其是他们此前都不是专业作家,因而作品所反映的历史还是真实可信的。然而,小说叙事和人物塑造的单向度,以及缺乏对战争复杂存在的形而上哲学思辨等问题,无疑影响了作品的文学性价值,这一点在与世界战争文学名著的比较中是显见的。

历史叙事当属宏大叙事,尤其是当代中国革命历史叙事,犹如一股巨大的洪流,裹挟着那些最为原初和本真的涓涓细水与沙粒,一路高歌而去。最终留下的是冷硬骨感的巨石,而那些富于生命温度和生活情态的细水与沙粒,则早已消弭无迹。从文学的角度论,宏大叙事当然是历史叙事的主体或主流,主导着社会思想和时代精神,并产生过许多经典的史诗性巨著,如《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生存与命运》等等。不过,当我们仔细阅读这些名著的时候会发现,它们之所以成为经典,恰恰在于作品没有忽略那些普通人的个体生命存在,在于以细节的形式保留了大量战争中的日常生活经验,这使得宏阔诡谲的历史叙事有了可触摸、可感知的血肉。而《林海雪原》,以及其他红色经典中的军事题材长篇小说,何以至今仍为广大读者所青睐,也是因为作品中大量真实的生活细节。这些细节是历史的源头,丰富而真实;是积土与跬步,后来的高山与千里都来源于它们。也就是说,那些细水与沙粒可能更接近历史本相,或者说就是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注释:

[1]【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黄灿然、李桂蜜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2][3][5][6][7]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61页,4页,11—12页,32—33页,79—80页。

[4]曲波:《林海雪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94页,

[8]傅逸尘:《“历史化”背影中的“个人化”想象》,《文学报》,2021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