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战火淬军魂
——重读红色经典《高山下的花环》

2021-11-11 21:16时晓博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3期

◆时晓博

军事题材经典小说经过了战争炮火的打磨、时代的反复检验,蕴藏了中华儿女的精神血脉、汇聚了丰厚的精神力量,散发着永恒的生命力。建党百年之际重读红色经典不仅能传承红色基因、让红色经典在新时代焕发出新魅力,更能从红色经典中汲取新的前进力量。《高山下的花环》便是红色经典中值得我们反复重读的一部,它取材于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首发于1982年《十月》杂志,书稿带着战争前线的硝烟在当时掀起了一阵空前的阅读高潮,迅速成为八十年代文艺界关注的焦点。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时为济南军区前卫文工团成员的李存葆第一时间响应号召,奔赴战争第一线参与战地采访与创作。在前后七个月的前线随军过程中,李存葆收集了大量真实人物事迹与一手创作素材,这些人物与素材经历了三年的沉淀与发酵,终于在1982年第6期《十月》上面世。小说带着战争前线的硝烟与独特视角的灵魂拷问步入大众视野,成为当时的思想先锋。

《高山下的花环》讲的是一个时代浪潮裹挟下迅速成长为英雄的年轻人的故事,它以新闻记者采访的形式引入,紧接着转换叙事聚焦视角为第一人称,采用大量心理活动叙事。我们从一个军功赫赫的战斗英雄娓娓道来的、自我救赎式的心理剖析里感受到了边疆战火的残酷与无情、军人的细腻与勇猛。

一、英雄有迹可循

小说塑造人物形象的成功在于塑造出了有灵魂深度的人物,《高山下的花环》并没有刻意去塑造一个绝对完美的、绝对光辉的“高大全”式的主人公,而是让神一般的英雄人物走下了神坛,将高干子女的转变过程做了真实细致的摹写,非但没有偏离英雄人物的主流,反而补写了英雄人物对革命的认知、投身革命事业的全过程。

高干子女赵蒙生一出场就把高干子女自私懒惰、散漫邋遢、贪图享受等特征展现到了极致。在赵蒙生眼里,通过下连队实现曲线调动是件很正常的事,因为这并不是他的家庭第一次使用特权:家里妹妹凭借妈妈的“外交才能”穿上军装、爱人柳岚先是从护士提为医助又以倒数的分数上军医大、为老战友搞稀缺物资、安排老同事去舒服的地方疗养等。所以他来到连队时本身就抱着“跳板”的想法,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继续蒙混过关。小说的核心部分就是刻画这样一个思想觉悟“垮掉”的指导员如何成长为一名英勇的战斗英雄。

企图曲线调动的赵蒙生,毫无疑问是一个不合格的指导员。在连队里越野拉练跟不上、连队考核险些要丢丑、让司号手帮自己洗衣服打水、吃不惯馒头把馒头扔进猪食缸,基层连队生活让赵蒙生叫苦不迭,迫切要脱离苦海。彼时的赵蒙生妄谈英雄,虽然身居连队要职,但从未想过自己应该发挥什么样的价值、为连队做出什么样的贡献,只想花最少的气力应付过调动之前的连队生活。他丝毫没有为特权阶级享受的便利感到惭愧,相反为自己有母亲这样的大树庇护感到骄傲和幸福,自私懒惰、散漫邋遢、贪图享受的权贵子弟模样展露无疑。

我本是个侃侃而谈的人,但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就职演说”却是如此简短。全连解散后,我仍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心跳如鼓。

这段心理描写为赵蒙生的转变埋下了铺垫,暗示了赵蒙生将会成长和转变。赵蒙生走上战场并不是出于军人为国义无反顾效命沙场的责任感,而是碍于梁三喜劈头盖脸的痛骂抹不开颜面,雷军长当众指名道姓的甩帽痛骂以及战士们的掌声又堵死了赵蒙生回退的后路。

骤然,一声炮响,牵来万声惊雷,千百门大炮昂首齐吼!顿时,天在摇,地在颤,如同八级地震一般!长空赤丸如流星,远处烈焰在升腾,整个暗夜变成了一片深红色。瑰丽的夜幕下,数不清的橡皮舟和冲锋舟载着千军万马,穿梭往返,飞越红河……此时,一种中华民族神圣不可侮的情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更感到自己愧为炎黄子孙!

战场上,赵蒙生心中泯灭的良知开始苏醒,在八级地震般的战火硝烟里,在敌人的碉堡下,在勇士靳开来怒发冲冠甩膀子扔手榴弹的感召下,“懦夫”赵蒙生第一次感到“与其窝窝囊囊地死,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拼”,体内升腾出复仇的怒火,决心用热血为祖国写下捷报。司号员小金、靳开来、梁三喜、小北京等昔日朝夕相处的战士接二连三的牺牲把贪生怕死的赵蒙生彻底打散了,战场上重新站起来的是重组过一遍的赵蒙生。他抓过冲锋枪跨出堑壕滚进山下,疯了一样拿着手榴弹钻进敌洞,被抬出来时满身是伤、人事不省。战争洗涤了赵蒙生,让赵蒙生涅槃重生。

战后赵蒙生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他悔恨于自己曾为摄影干事却没能为梁三喜留下一张照片,震撼于牺牲的梁三喜只留下了一张血染的欠账单,惭愧于自己作为连队指导员却对农村入伍的战士们生活上的困难丝毫不知情。荣誉、鲜花、庆功宴没有冲昏赵蒙生的头脑,他要求来采访的记者“要写,就真真实实地写,别做‘客里空’式的文章”。小说中第一次出现“客里空”是赵蒙生用来形容企图曲线调动的自己,第二次出现“客里空”是拒绝别人“去芜存菁”式的宣扬,要求别人不要做“客里空”式的假功夫,对比中可见赵蒙生富有弹性的悔悟和成长。

望着不时拭泪的妈妈,我心中像打翻了个五味瓶。妈妈是那样宠我,疼我,爱我,到眼下还把我当成小伢儿一般!我也曾为有这样的妈妈,感到无比自豪、幸福、温暖!可眼下,妈妈的一举一动,竟使我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就连戴在妈妈手腕上的那块“欧米茄”坤表和那熠熠生辉的表链,过去我觉得那样受看,眼下却觉得有些刺眼了。

《红岩》中许云峰说:“真正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应该敢于和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作斗争。”这段心理活动便是赵蒙生心中的两种思想的交锋的细腻呈现:过去沉溺于母亲长袖善舞的庇护,今日察觉出母亲的伟大与自私;过去习以为常享用的高档奢侈的物质生活,而今看来竟变得有些刺眼。小说将赵蒙生的心理转变勾勒得层次细腻、真实可感。

《高山下的花环》一改十七年时期对英雄形象标签化、脸谱式的歌功颂德,敢于揭露革命队伍中的腐化的思想和现象,最终呈现出一个饱满真实的英雄成长路径。小北京的存在也一定程度上平衡了小说前半部分高干子女的负面形象,虚化了小说前半部反复强化的乡土平民与高干权贵两个阶级的对立,在小说结尾实现对主流秩序的收归与认同。

二、指导员“垮掉”[6]之后

年轻的战士成长为成熟的革命者需要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战士们需要精神导师在懵懂困顿时为其指明正确方向,把个人的人生追求与国家时代的需要有效对接,以锻造出一个思想纯正、作风优良的连队。以往的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中政治工作以及政治工作者的形象塑造无疑是小说中浓墨重彩的一部分,然而在《高山下的花环》中政治色彩却全面退隐。不见以往长篇大论的思想教育、煞费苦心的循循善诱、慷慨激昂的演讲宣传,甚至故意安排一个“垮掉者”指导员,以一种“另类”的方式承担革命历史小说的政治任务,不露痕迹地完成了政治工作的隐性书写。

小说敢于暴露既往的政治工作模式的弊端:流于程式化、表面化、口号化的政治宣传动员很难达到预想中的效果,反而因脱离实际在战士中产生了一定的负面作用。在《高山下的花环》中我们读到的是对以往军事题材作品一个全面的否定和抗拒:小说基本不见显性的标语口号、指导员是“垮掉的”、基层战士一肚子牢骚、战场上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营长却要求搞政治鼓动。

小说一开始“默许”了赵蒙生思想觉悟不高,把以往连队干部的政治姿态视为“唱高调”。

看来,我的搭档们都不是“唱高调”的人。这,还算是对我的心思。

战场上梁三喜对营长的“政治鼓动”的要求也给予了正面拒绝。

“赵蒙生!你战前的表现你清楚!刚才军长在报话机中向我询问你的表现!你要当心,要当心!政治鼓动要抓紧,要抓紧!不然跳进黄河洗不清,洗不清!……”

梁三喜推开赵蒙生:“营长同志,政治鼓动很重要,很重要!但是我们没空多啰啰!有啥指示,你快说!”

如果说以往革命小说的政治工作是靠由上而下阶级理性的启蒙与引领,那么《高山下的花环》则是靠战场上平民子弟战士对祖国忠诚的鲜血从下而上的感染与净化。此时的爱国主义不再是一句虚无缥缈的空洞口号,不再是浩大雄伟的政治抱负,而是具象化为战场上牺牲的战友报仇雪恨的念头、誓死要捍卫民族尊严的血性。小说几乎不见正面的、显性的政治书写,但作为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政治任务前所未有地实现落地。这也为那个年代革命战争题材小说提供了一个新的解题角度:基调高昂的政治话语是否应该有所改变?如何才能更好地完成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政治任务?

三、一个时代的创伤记忆

不管是对特权阶级的腐化思想的揭发,还是政治话语的隐形书写,以上并不意味着《高山下的花环》便是那个时代秩序的僭越者。小说仍然没有脱离那个时代的规训,梳理情节便可发现文中所涉所有创伤都被精准地限制在了时代所能接受/理解范围之内。李存葆为我们展示了时代的创伤,也用已然被主流秩序接受/理解的方式疗愈了创伤,最终描绘的仍是一个美好而光明的结尾。

《高山下的花环》不遗余力地给予了乡土中国以外所有的“城市想象”以尖锐的讽刺与隐含的批判:城市入伍的战士段雨国自恃清高看不起农村兵,因满身“洋味”被起绰号“艺术细胞”;“香水、口红、薄如蝉翼的连衣裙,使看破红尘的男女飘飘然;威士忌、白兰地、可口可乐,令一代娇子筋骨酥软”;小圈子的生活餍足而空虚,富足却又无聊……小说中诸如此类的表述不胜枚举,作者不无讥讽地把特权阶级酒足饭饱之后散发出的“洋味”视为了革命的对立面。

小说刻意安排赵蒙生与梁三喜为同吃梁大娘的乳汁长大,隐喻二人及二人所代表的两个阶级本来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本是同根生”的兄弟,本都质朴而真诚。赵蒙生从一个家庭教育极严的根正苗红的好少年变成要玩“曲线调动”鬼把戏的客里空,赵蒙生母亲也从严厉训斥子女“你是红军的后代,长大了要为人民服务”的革命者变成长袖善舞的“外交家”。

舔舐伤痕、表达创伤是八十年代初期文学的时代特征,但如何精准拿捏创伤的角度与纵深,使得最终的表达仍然是主流秩序大厦上一枚坚实的瓦砖是作品能否能顺利被主流认可接受的关键。《高山下的花环》显然对这一游戏规则谙熟于心,在大众允许的范畴之内铺陈小说的所有创痛,而将故事结局仍然指向美好、光明与希望。不同时代的文学有不同时代的印痕,《高山下的花环》带着八十年代伤痕文学的共同特征,又有着另辟蹊径的人物塑造与政治书写,成为了中国军旅小说画廊中一道夺人眼球的风景。

红色经典文学作品通过反映战争生活、彰显了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给予了当代青年以远大的目标指向,激励着青年人奋勇投身建设祖国的伟大事业。2021年4月19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清华大学考察时强调:“广大青年要肩负使命,坚定前进信心,立大志、明大德、成大才、担大任,努力成为堪当民族复兴重任的时代新人。”

边疆战火淬军魂,时代熔炉造英雄,跨越历史烽烟放眼今日,当下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强军号角已然吹响,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已在路上。一代人有一代人之征程,使命催征,我辈当自强,建党百年之际重读红色经典《高山下的花环》,重返捍卫祖国尊严的战场,感受我军官兵为国效命的军魂血胆,让旧日经典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在祖国建设事业中发挥出新的价值或许是我们反复品读经典的意义所在。

注释:

[1]陈华积:《〈高山下的花环〉的诞生》,《文艺争鸣》,2019年第6期。

[2][6][7]“垮掉”“垮掉者”语出朱杰:《“英雄”的“根”在哪里?——以〈高山下的花环〉为中心》,《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5期。

[3][4][5][9][10]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环》,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9页,47页,81页,8页,50页。

[8]朱杰:《“英雄”的“根”在哪里?——以〈高山下的花环〉为中心》,《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5期。

[11]林晨:《转型时代的范文——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环〉新论》,《文艺争鸣》,2015年第8期。

[12]李振:《“光明”如何成全“创伤”——80年代初的文学叙事策略兼及文学史的“理所当然”》,《南方文坛》,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