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忆、认同
——论徐则臣的《耶路撒冷》与《北上》

2021-11-11 21:16◆薛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3期

◆薛 蒙

徐则臣的早期创作集中于“成长的故乡”和“漂泊的北京”两个地标,多注重现实的人文关怀。而近年来随着《耶路撒冷》和《北上》的问世,标志着徐则臣开始进入了对记忆、历史等领域的思索,两部小说单行本的腰封上分别印着“70后的成长史,一代人的心灵史”“一条河流与一个民族的秘史”的宣传语。“70后是缺少历史的一代人”这个论断曾长期困扰着以徐则臣为代表的一代作家,然而在《耶路撒冷》与《北上》的创作中,我们看到了徐则臣的回应,这两部小说整合了徐则臣对以往写作中诸多问题的思考,从宣传语中也可以看出,从《耶路撒冷》到《北上》,历史的主体从人物转向“河流”,历史的视野从代际延伸至民族,这也标志着徐则臣对历史与记忆的书写经历着发展与转变。

一、历史

“过去的时光仍然持续在今日的时光内部滴答作响”——《北上》中引用的这句诗同样也可以用来指涉《耶路撒冷》的文本意涵。而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关于“过去如何产生”的论述或可用于辅助理解作者的用意所在:当人们在中断后尝试重新开始时,均可导致过去的产生。新的开始、复兴、复辟总是以对过去进行回溯的形式出现的。那么,过去的时光如何得以呈现?过去以怎样的面目进入今日?过去与今日所连接起来的是否就是真实的历史呢?基于这些问题,有必要对《耶路撒冷》与《北上》中所涉及的“过去”与“今日”“历史”与“当下”这些关键词进行深入的考察。

《耶路撒冷》中有两种不同的历史书写:时代大历史和小说人物的个人成长史。在大历史方面,小说涉及了“二战”、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9·11”等世界大事,也写了“文化大革命”、唐山大地震、SARS疫情、北京申奥成功等影响社会发展的重大事件,正如书中所提到的,“大历史,请原谅我在用一个大词,我想谁也不能否认,每个人都有大历史的情结。”为了保证这种大历史书写的真实感、还原历史情境,作者甚至还在小说中插入了新闻简讯:“2003年6月24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鉴于北京的非典型肺炎疫情明显缓和,已经符合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准,因此解除对北京的旅行警告,同时将北京从非典疫区名单中排除。该决定宣布当日生效。”这些大历史事件无疑折射出几十年来中国乃至世界的急速转型与发展。但我们同时也不难发现,所谓的“大历史”只是个体小历史的铺垫和背景,曾经的“花街小伙伴”们的个体成长、漂泊和奋斗经历,以及后来的救赎和归乡之旅,都体现着鲜明的个人史视角。而最能展示“大历史中独异个人史”的,则是初平阳的回忆中呈现出来的、狂热的革命年代中不合时宜地信奉着“一个人的宗教”的秦奶奶形象,秦奶奶年轻时为生存所迫做了妓女。“文革”中被剃“阴阳头”、脖子上挂着破鞋游街,但因为有单纯而忠诚的信仰,她从未感到羞愧和胆怯,“批斗游街从不把脑袋垂着,就仰着脸”“挺着腰杆硬邦邦地站着”,甚至怒斥和反问批斗她的群众,让大家都因羞愧而低下了头。秦奶奶请木匠用自己的棺材板做了一个穿解放鞋的耶稣雕像,最后为了保护耶稣雕像不被雨淋,半夜死在石板路上。关于秦奶奶故事的真实性固然有质疑的余地,但这段“个人史”的重要性在于,它给了年少的初平阳一种神秘的宗教体验和启蒙,秦奶奶口中的“耶路撒冷”和她在少年初平阳们偷窥中留下的虔诚跪拜的背影,为后来的初平阳们寻求救赎道路做了朦胧的暗示。

正是有了初平阳、易长安、杨杰、秦福小等一个个作为独特个体的“我”,连接起来才构成了“我们这一代”;也正是有了秦奶奶、初医生、易培卿、景侉子等上一代的个体史,“我们这一代”才与过去的历史产生了复杂的纠葛联系。徐则臣曾言:当我用小说来表达自己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当我以这种表达为职业时,我越来越坚定的一个想法是:对一个作家来说,文学就是历史,历史也就是文学,只要其中穿插一个作为独特个体的“我”。也就是说,只有将知识化的历史处理成与个体经验、认知、记忆相关的历史,对于历史的书写才具有审美价值。

《北上》延续了这种“时代大历史”与“个体小历史”互相映射的书写方式。首先是河流与民族大历史的同构,小说的起始时间设在了1901年的晚清,在“终结”与“转型”的意义上,运河与民族的命运是相对照的。而晚清时期频繁的战争使得国家和民族问题更加剧烈,中西方文化的交流给中国人带来了身份和国族认同的问题,在这个语境中,大运河作为“民族伟大工程”和“世界文化遗产”的双重属性就有了更大的言说空间。从此节点出发,维新变法的余波、义和拳运动的爆发、八国联军的入侵等等重大历史图卷徐徐展开,运河也就成了“流淌在历史中”的运河。当小波罗在油菜花田里打算给人们照相时,“没有外人敢尝试”,因为旁观者的害怕来源于“早听说那玩意儿摄人心魄”,最后还是一个囚犯在官爷的怂恿下抱着“拼了”的决心才敢尝试。今天看来如此荒诞的事情却反映了当时社会对待“洋人”“洋玩意儿”的普遍心态,鲁迅在杂文中同样写过当时“洋鬼子挖人眼睛”用于照相的传言,虽然S城早“已有照相馆了”,“S城人却似乎不甚爱照相,因为精神要被照去的,所以运气正好的时候,尤不宜照。”这段话可以看作是《北上》中照相情节的一个旁注和语境参照,晚清国民对于西方人的好奇、厌恶、恐惧、仇视等情绪也正匹配了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屈辱性的历史创伤记忆。

但若因此就将《北上》看作一部“重现历史”之作,无疑也是不确切的,虽然运河故事的历史背景不可谓不重大,书中关于运河的档案性知识不可谓不多,但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显然不能仅仅处理成关于运河的历史知识的传播。在小波罗的弟弟费德尔·迪马克的故事中,作者把章节命名为“沉默者说”,即是有意对宏大历史中个人记忆的创造,小说如何处理战争故事呢?开头的信件中传达出的战争记忆是较为私人化的:“战争实在太残酷,现在我闻到火药味就恶心,看见刀刃上沾着血就想吐”。与正史叙述不同的是,这里的侵略者同样也是战争的受害者,费德尔不认同自己的侵略者身份,在进攻天津途中,他的体验是“迷迷糊糊”“乱糟糟”“犯晕”“焦虑”“越发糊涂”,他认为自己“来中国是做马可波罗,不是来杀人的”。在爱上中国姑娘秦如玉、获得中文名“马福德”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做了逃兵,用真诚赢得了如玉的芳心,二人从天津一路北上逃亡,最后在接近运河终点的地方——北京通州的蛮子营,以“西北来的哑巴骆驼客”的身份安顿下来,在运河边开始了新的生活,并在以后的几十年中“充分地把自己中国化了”,不仅在生活方式、语言、价值观上成了中国人,甚至在体貌特征上都看不出“洋人”的痕迹了。马福德的形象明显与公众认知中的西方侵略者形象相差甚远,有论者也质疑“小波罗等人对于中国文化的拥抱和接近在理由上并不充分,作为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一员的大卫,其侵略性的一面也被有意无意地淡化了”。在笔者看来,马福德作为“沉默者”的另类个人史恰恰是作者的创造性所在,小说家有权利挑选不同的历史记忆元素并将之重新组合,“(文学的话语)它可以把在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历史记忆与被破坏的、被颠覆的‘反记忆’联系起来”,并通过“诗学组合策略”为历史重新赋义。作者对马福德生活细节和心路历程的深入描绘构建出与公众认知不相符的个体的过去,旨在落实的是运河的文化交流作用及其作为文明遗产的世界性。大运河不仅对西方人展示出强烈的吸引力,还最终收留了马福德这个异乡人和逃亡者,抚平了他的创伤记忆,为他提供了身份认同的空间。近代史在这里也不再是中华民族的屈辱史,这种民族史的书写与作者想要表现的大运河形象是吻合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耶路撒冷》和《北上》是对历史的“重构”或“再生产”而非简单的复现或还原,通过将个体独特的经验和记忆与正史叙述、公共记忆相交融,呈现出的是经过作者的历史观和价值观浸润的历史。

二、记忆

“过去”的历史如何进入当下?在《耶路撒冷》中主要是靠对童年记忆的不断重回。初平阳、易长安、杨杰、秦福小等人当下的精神困境并不来源于专栏文章所谓的“70后之于欧风美雨”“70后之于信仰”“70后之于神话、权威和偶像崇拜”等大议题,反而集中指向了“景天赐的死”这一来自童年的心理阴影。他们都自认为是导致景天赐死亡的谋杀者或帮凶,易长安的怂恿让天赐在暴风雨之际跳入运河,导致天赐被闪电击中而精神失常;杨杰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将手术刀送给天赐,提供了天赐自杀时的工具;秦福小的嫉妒、初平阳的恐惧让天赐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少年景天赐的死亡成了此后几个人半生都无法释怀的心结。关于创伤的文化理论认为,在心理机制上,创伤以噩梦、闪回等方式重复地、逼真地出现,使创伤人物再次经历痛苦、失去甚至死亡。小说中自杀事件被作者置于当下的叙述中,以不同人物一次次回忆的方式呈示出来:秦福小不断地梦到天赐死亡时的具体情境,“同一个梦不仅可以重复做,而且这个梦越做越详尽,越做越清晰。”初平阳和秦福小一样,也在幻觉一般的回忆中不断想起景天赐自杀的时刻,很多年里都在后悔当时的临阵脱逃。童年的阴影成了当下几个人共同的创伤记忆,在离乡出走多年以后,专栏作家初平阳、做水晶生意的商人杨杰、漂泊多年的秦福小、办假证的易长安,这些身份、阶层各异的人通过这个创伤记忆结成了“共同体”,而此记忆共同体经历的“创伤—罪感—赎罪—归乡”的心路历程,最终指向小说关于信仰与救赎的精神主题。徐则臣对人物创伤记忆的书写相当细致深入,但对“记忆共同体”的形成与重聚的处理却显得有些过度巧合,作者让初平阳等人一致背负着的沉重的罪感和救赎的愿望,忽视了记忆主体的差异性和多元化,书中人物对噩梦般场景的反复重回使得人人都有着类似弗洛伊德所谓的“创伤性神经症”,不免有刻意之嫌。

相比之下,同样是当下人物依靠追忆凝成“记忆共同体”,《北上》在过去与当下之间加入了大运河这一时空关联物,通过大运河连接起不同家族的历史与记忆。当下人物之间“共享的记忆”也不是个人记忆的简单相加或趋同,而是经过不停调整和加工的一个最适宜当下认同的“记忆版本”。从历史认识论而言,共享记忆的落脚点不在历史事件,而在于对它的解释。也就是说,在当下人物追溯家族史时,选取什么样的记忆内容、从何种角度进行回忆是至关重要的,因此我们不仅要关注人物记起了什么,更要关注他们遗忘了什么、凸显或遮蔽了什么,比如有关谢平遥“北上”行程之后“追随康梁改良的余绪,其后拥护革命党,接下来反对袁世凯”的经历,若放在“近代史记忆”和“家族史”的框架内无疑是意义重大的,但放在“运河记忆”的框架内则与这个共同体不相干,于是在谢望和的叙述中这段家族记忆被简化处理,用父亲和祖父的“说不清”顺带了过去。又如马思意记起的祖父马福德“孤身一人夜闯日本鬼子小分队的驻地,一口气灭了十几个小日本,那条狼狗更是被他活活撕成两半”,孙宴临记起的高祖孙过程则是“一路追河盗、抗官兵、阻击义和团,还跟数不清的歹人大战过千百回合,无有败绩”。很明显,这些都是经过美化和放大的“英雄传说”,这个“记忆版本”中的马福德、孙过程与曾经恐惧和厌恶战争的马福德、曾经作为拳民的孙过程不相一致,但这些美化、修改、想象和重构的意义在于,它们共同树立起了勇敢、坚毅的正面的祖辈形象,回忆这些祖辈时,当下人就有了超越日常生活、超越代际传承的重大的“意义感”。如此以来,当下人就可以“通过创造一个想象的、共享的过去来确证和重构自身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及社会成员的文化身份”。在小说中,这个文化身份也即是谢望和之父所说的“运河的子孙”。谢望和拍摄《大河潭》纪录片,即为将“家族记忆”转译为“运河记忆”的一个建构行为。

与《耶路撒冷》中亲历者的被动的、重现式的记忆相比,《北上》中的记忆是这些运河子孙通过代际相传又加以想象和调适而主动创造的记忆。更进一步说,《北上》的创作行为本身,也可以看作一个建构关于大运河的文化记忆的实践。这部小说既可以列入作者的“运河小说”序列中,与其他有关运河的文本形成互文性,又成为一个可以从多角度认知、阐释运河文化的文本,包含着更为复杂的意义系统。如果说徐则臣以往的运河书写关注的是“运河边发生的故事”和运河文化的独特性,那么至此大运河走向前台,《北上》关注的则是“运河的故事”和运河文化的延续性,也即扬·阿斯曼所论“文化如何经历世代交替和历史变迁之后仍然保持一致性,换句话说,能够形成‘历时的身份’”。从这个角度看,作者的叙事目标乃是为运河的文化记忆创造一个“文学关联物”,并以此观照运河的“过去”与“当下”,“从文化意义上去重新反思运河曾经起到的作用,然后结合我们的时代,重新发掘运河承载的文化功能。”作者的实践是成功的,从小说中可以看出,虽然运河的漕运功能早已终结,但新的“连通”功能正在凸显。谢望和的《大河谭》纪录片、孙宴临的“时间与河流”主体摄影作品、胡念之在运河边的考古发掘、邵星池的罗盘和准备重回的运输业、周海阔开在运河沿线的“小博物馆客栈”等等,从传媒、艺术、考古、商业、旅游各行业多方位地撑起了大运河的当下文化样貌。而作为一条文化意义上的河流,《北上》里的大运河不仅联通了过去与现在、民族与世界,更联通了作者对历史记忆与文学想象、文化遗产与身份认同等多层次问题的思考。

三、认同

有研究者指出,《耶路撒冷》中的叙述者始终在以“70后”这代人的立场发言,“而对‘我们’的历史的整体性书写,可以使‘70后’这代人在相同的历史记忆中形成了一个代际命运共同体。”作者要为“70后”群体代言的叙述动机是明显的,“我在为他们回忆和想象时,也是在为我自己回忆和想象:他们是我,我是他们”。但问题在于,从文本中的“赎罪共同体”到文本外的“代际命运共同体”,其间的认同过程并非如此简单。笔者认为,故事中“赎罪共同体”的“这一群”很难向更广义的“信仰共同体”的“这一代”转化,不仅是文中人物“赎罪共同体”的羁绊有点浪漫化、缺少现实支撑,而且“耶路撒冷”作为一个外来词汇及其携带的宗教意味也较难符合当下的社会与文化环境中本土受众的接受习惯。也就是说,初平阳等人独特的童年记忆、持久的罪感和救赎欲望其实不可被视为普遍的代际特征,《耶路撒冷》的代际认同意义更像是作者和评论者的“手动赋予”而非自然生成。但有了《耶路撒冷》中处理记忆与认同问题的经验,《北上》的写作有了明显转变。首先,在“当下”部分讲述的“寻找和认同”故事中,“认同”之源指向的是家族血脉。小说通过时间的交叉错置和关键物件线索的埋藏将“今日的时光”与“过去的时光”互为呼应,临近结尾终于呈现出了一副“祖辈—遗留物—当下人”的家族史图谱:谢平遥—运河资料—谢望和;孙过程—相机—孙宴临;邵常来—罗盘—邵星池;周义彦—意大利语笔记—周海阔;马福德—家信—胡念之。阿莱达·阿斯曼认为,“对残留物追本溯源的兴趣是为了证明对身份认同具有重要性的流传的真实性”。在小说里,当下人正是通过对相关遗留物的追索,确证了自身与祖辈的血脉联系,实现自己家族身份的认同,也为自己的事业或志趣找到了意义来源,实现家族内部价值观念的延续和稳固。如孙宴临成为了艺术教室和摄影师是受“小爷爷”孙立心的影响,而孙立心对摄影的爱好则是来源于孙过程从小波罗那里得到的柯达相机。邵星池祖祖辈辈生活在运河上以跑船为业,是因为其高祖邵常来从小波罗那里得到的罗盘。

“家族”自现代以来曾长期遭到抗拒和排斥,在现代文学的启蒙叙事中,它往往是旧制度和旧礼教的外在表现形态、封建专制主义的基石(如《狂人日记》《家》《财主底儿女们》《雷雨》《北京人》等);在“十七年文学”的阶级叙事中,家族又成了个人走向集体的阻碍,是狭隘的个人主义和小农思想的来源(如《三里湾》《创业史》《山乡巨变》《艳阳天》等)。而新时期以来,家族的形象重新恢复,如《红高粱家族》《古船》《白鹿原》《旧址》等小说通过家族史的变迁来映照中国的历史进程,家族历史成了个人进入历史的有效通道,也促成了个体身份的认同。在这一脉络中观照《北上》的家族书写,可以看出徐则臣对家族的“认同”功能的征用和转化,但这并非八九十年代盛行的家族叙事的翻版,因为有了“运河”的存在,小说就不再局限于家族叙事,而是意在通过家族记忆构建更为广义的文化记忆。谢望和等人零散的家族记忆一旦通过运河聚在一起,竟产生了奇妙的完整性,当下人物拥有了一个可以共享的记忆:他们的祖辈曾在一条船上共同北上。论者曾言,“在古老的共同体瓦解后,大运河作为一个文化符码,至少是部分地发挥了共同体的黏合功能”。从纵向的时间上来看,正如谢望和从叔父所写的《长河》唱词中体会到的,“几代人或为事业,或为志趣,或为生计,谢家的经历竟一直不曾远离运河左右”,当下人得以与祖先建立起某种精神和信念上的羁绊,运河促成了家族代际之间的黏合;从横向的空间上来看,正如周海阔与谢望和见面时的开场白“为同一条河”,运河成为承载和融汇当下众人记忆的媒介,促成了不同个体之间的黏合;从抽象的意义上来看,个体及家族的记忆、晚清的国家民族记忆、传统文化与出土文物的记忆,都被统摄于关于大运河的文化记忆链条上,运河促成了民族国家在文化谱系上的黏合。

可以看出,徐则臣既有对新时期以来家族写作、家族认同的继承与借鉴,又突破了新历史主义只从个体家族史出发否定宏大历史的虚无倾向。这两部小说中对于文化认同的书写,既不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时期那种宏大叙事的建构,也不像改革开放时期先锋派那种有意逃离和解构,而是带着沉重包袱的“在怀疑和思索中再造”。徐则臣对历史的“打开方式”是以自身为中心的重建,但他似乎并不认为这种书写更能触摸到历史的“真相”,《耶路撒冷》中作者借人物之口问道:这些年其实你正在一次次回忆,因为回忆之努力,因为回忆之频繁,它可能让你距真相越来越近,也可能让你离虚构越来越近。有多少回忆能够忠实地还原现场?《北上》结尾处作者借考古学家之口点出“虚构往往是进入历史最有效的路径;既然我们的历史通常源于虚构,那么只有虚构本身才能解开虚构的密码”“强劲的虚构可以催生出真实”,而谢望和对于各家族之间联系的猜测和对《大河谭》故事的计划也在告诉读者:这是一个可真可假、亦真亦假的故事,我们甚至可以将“过去”小波罗和马福德等人的经历视为“当下”的谢平遥倒推和虚构出来的故事。乍一看,这个反转式的结尾貌似终结了关于“历史”“记忆”“真相”等问题的讨论,然而细究之下并非如此,在作者那里,历史意义是大于历史事件的,从这个方面讲,虽然作者自述“读了六七十本关于运河的书”“从南到北,把运河沿途的重要水利枢纽、水利工程全都走了个遍”,但是在小说中史料性、档案性的书写却很节制,原因也就不难解释了。因为不论典籍、史实、传说还是谎言,在小说里都变成了一堆纷繁多元的“记忆”,作者要做的是将散乱的记忆加以筛选、排列组合,将其秩序化、逻辑化,而后织入一个特定的意义系统之中,也因有了作者特定意义系统的观照,再造的历史才能“及物、有效地介入和表达时代和时代感”,再造的历史才真正有助于实现当下的认同需求。

结语

从历史与记忆、记忆与认同的角度来说,从《耶路撒冷》到《北上》体现了徐则臣思考和写作的逐步成熟,《北上》也为近年来《北京传》《南京传》《海南岛传:一座岛屿的前世今生》《临清传:大运河文化的一个支点》等“城市传记”作品提供了很好的先行示范。当然,一个不应回避的问题是,《北上》作为一部关涉文化认同的小说,难免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产生复杂的缠绕,而其中“大运河申遗”的时代热点也难免会遭到类似“功利写作”的批评,也即是此前批评者所担心的,“标志性物事与题材在市场上的诱惑力和杀伤力”往往会使得创作者“个人的思考往往也停留一种正确的状态、积极的状态、理想的状态,缺少特立、超拔与尖锐”。总之,当涉及到“为××代言”的话题时,创作者要面对的是复杂的认同困境,如何有效地实现创作动机,又能兼顾接受者的认同需求,同时保持审美的特性,仍是一个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

注释:

[1]【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5页。

[2][3][4][13][21][25]徐则臣:《耶路撒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页,48—49页,213页,131页,256页,240页。

[5]徐则臣:《历史、乌托邦和文学新人》,《黄河文学》,2008年第5期。

[6][8][9][15][16][17][24][26]徐则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页,2页,359页,147页,423页,164页,188页,464页。

[7]鲁迅:《论照相之类》,《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2页。

[10]谢燕红,李刚:《〈北上〉:一条大河的文学叙事与历史建构》,《小说评论》,2019年第6期。

[11]刘海婷:《记忆、身份认同与文学演示》,《外国语文》,2017年第2期。

[12]王欣:《文学中的创伤心理和创伤记忆研究》,《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

[14]卢永和:《论文学记忆与历史意识的四个维度》,《文艺理论研究》,2017年第4期。

[18]赵静蓉:《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240页。

[19]扬·阿斯曼,金寿福:《“文化记忆”理论的形成和建构》,《光明日报》,2016年3月26日第11版。

[20]杨希帅:《历史主义、物的美学与命运共同体——论徐则臣〈耶路撒冷〉与〈北上〉的历史书写》,《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22]【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0页。

[23]杨庆祥:《〈北上〉:大运河作为镜像和方法》,《鸭绿江》(下半月版),2019年第2期。

[27]舒晋瑜,徐则臣:《大运河对我来说是个私事》,《中华读书报》,2019年11月27日第11版。

[28]徐则臣:《与大卫·米切尔对话》,《文艺报》,2012年10月22日第5版。

[29]木叶:《过于正确与急切的叙事 徐则臣〈王城如海〉及其他》,《上海文化》,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