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军事文学的一座高峰
——再读获奖小说《惊蛰》

2021-11-11 21:16侯健飞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3期

◆侯健飞

新中国军事文学主流一直强调现实主义,不同时期的作家也在践行现实主义创作,但是,当我们今天盘点经典军事题材长篇小说作品时,却也常常感到现实主义作品的乏善可陈。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问题或许要多在作家身上找一找才行。如果有“不好写”心理主导,当然不敢写,也写不好。然而,军事题材长篇小说《惊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9月出版),在新千年前后却受到广大读者的一致好评,此作最终获得第十二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和第九届“五个一工程”奖。许多批评家直言:这是难得一见的军事题材现实主义力作,它的创作理念和艺术表现堪称经典。

在中国共产党诞辰100周年之际,在新时代富国强军战略思想背景下,重读王玉彬、王苏红(以下简称“二王”)的这部空军题材小说会有多种启示。

军事文学必须时刻关注战争,但这部小说不是历史战争小说。故事发生在21世纪初的航空兵一〇七师:率先装备了中国空军最新型战机、号称王牌师的航空兵一〇七师是一支英雄的部队,抗美援朝有战功,国土防卫有战绩,20世纪90年代初又被军委定为应急机动作战部队。为此,两年前国家花费巨资从国外购置的,可与美国“F-16”媲美的“蓝鲨”战斗机又装备给了该师——这可是中国空军首屈一指的“撒手锏”。

刚刚接到任职命令的师长萧广隶、政委季浩苏几乎同时走马上任。但板凳还没有坐热,就接到率部参加军区“歼字99”军事联合演习的命令。结果令人尴尬:受命出动的12架“蓝鲨”,却有8架因云上集合时间延误返航。若不是师长萧广隶率领的其余4架战机超低空飞行,准确打击目标和特技般“小航线着陆”还算漂亮地完成了任务,整个联合演习几乎毁在一〇七师手里。感到震惊的不仅是萧广隶和季浩苏,还有军区空军司令员康良宇。这个号称王牌装备、刚刚被命名为“安全红旗师”的光荣之旅,却不能做到“首战用我,用我必胜”,甚至连一场早做了准备的军事演习都差一点砸锅,急于找到问题答案的小白脸师长萧广隶出手既快又狠,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就调看了“飞参”资料——查看以往飞行训练的老账,这是最犯忌的举动,何况,萧广隶的前任师长梁云翰刚刚升任副军长。果然,荣誉和光环背后隐藏的更深层的原因很快找到了。原来,前任师长梁云翰为保住一〇七师的荣誉,为了“十年安全”及个人政绩,擅自改变“蓝鲨”训练大纲,并在飞行训练中弄虚作假。一石激起千层浪,矛盾由此展开,一〇七师要么继续糊弄下去,要么重新振作起来。于是,上至战区空军司令,下至飞行员、机械师、士兵,乃至公司老板等人物纷纷出场。小说围绕训练与安全,新装备与旧观念,个人利益与军队、国家利益等种种现状与思考展开叙述。

当然,好小说不只是一群男人的故事。人们似乎更习惯现实生活和故事中有情感戏。在《惊蛰》中,随军家属、城市恋人等次要角色塑造的也很惹眼。在感情线索中,当年的战斗英雄、今日战区空军司令康良宇和大富之女萧兰台之间的故事;师长萧广隶和妻子牧青的分分合合;飞行团长和军医司小绵的缠绵伤情;还有单相思者燕扬追求高干女儿成果的失落,都升华了现实生活的爱恨情仇、柴米油盐和家长里短。

小说没有悲剧或喜剧式的结尾。尽管小说中有极其“真实”的悲欢离合和生离死别,但故事似乎远远没有结束。我们欣喜地看到以萧广隶、季浩苏为代表的一代新型军人更新观念、锐意改革,坚持“决不以牺牲战斗力为代价保安全、保荣誉”的职业精神。作者的用意非常明显,新时期强军思想还在萌芽中,萧广隶们还在探索着,努力着。而读者会在战鹰的呼啸声中发问:“和平时期军队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军队武器装备的更新和训练内容意味着什么?中国军队能否为人民、为国家赢得未来战争的胜利?”

这都不是一部小说能回答的问题,但《惊蛰》却引发这类思考,这就是它的思想魅力。

从文学叙事角度来说,中国军事文学已经有较长历史,在不同时期的故事讲述和人物塑造上,不可避免地显露出一种延袭与师承痕迹。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在某种意义和某种程度上,军事小说的人物形象已经形成一种固化模式,并因此形成一种思维定势。任何一位作家想摆脱这种影响和桎梏都是困难的。《惊蛰》在这方面的突破显而易见。以真正的现实主义精神切入现实生活,并努力向着人性深处拓展,这是作者在军事长篇小说创作上的创新和超越,也代表着中国当代现实主义小说的发展方向。

从职业军人与军营文化这个角度看,这是一部试图从观念到思想,从形象到灵魂立体塑造中国当代职业军人形象的小说。而21世纪之初,中国职业军人这个概念还没有确立。努力创造出新时代中国职业军人的新形象是《惊蛰》的最大亮点。军事文学塑造军人艺术形象时,有专家认为:应注重描写其生存与成长的军营社区文化背景。当然,栩栩如生的极富个性的军营生活描写,与栩栩如生的军人形象塑造上是互为依存的。对当代军事文学来说,现代职业军人决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他们是非常具体的“一个人”,一个群体。这“一个”、这“一群”既不同于革命战争中的文学形象,又区别于新中国之后的各个时期的军事文学形象。这种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文学典型才是当代中国职业军人的形象。

中国人民解放军从硝烟战火中走到今天,初期由于结构复杂,在世人面前很难形成对职业军人的认同,军营文化的内涵也较模糊。经过时代的进步和生活的冼炼,特别是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军队人才结构、知识结构和装备结构都发生了根本改变,但在文学作品中,有意识煅塑职业品牌和文化品牌的作品还很少见,尽管出现过像朱苏进《醉太平》和乔良的《末日之门》这样的文化感很强的小说,但距离现实生活的呈现(文化性),还很不够。《惊蛰》在这方面却有意识地做了强化。小说从人物的刻画、悬念的设立、情节的展开、矛盾的深化都经过精心设计,不是对现实与生活关系的肤浅理解和简单地复述,而是以职业军人的精神和独特的军营文化视角切入军事生活的各个层面。就《惊蛰》的人物群像来说,开篇出场的第一个人物并不是本书的一号人物师长萧广隶,而是一〇七师的政委季浩苏。

“入夜后气温仍不见凉爽,也不是那种干干脆脆的热,潮燠粘湿,一直粘到人的心里。一〇七师新任政委季浩苏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骂了一声‘妈的!’走进卫生间冲冷水澡。”显然,第一次亮相,一句‘妈的!’,奠定了一个新任政委的性格特征,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婆婆妈妈的政治思想工作者,也没有以往文学作品中政委作为配角的斯文相,相反,季浩苏倒像一个师长。

在空军望海基地,师长萧广隶的出场则更耐人寻味:师营房股长马成喜早就打听好了新任师长是江苏同乡,于是早早在招待所的槟榔树下等师长。瘦高个子马股长一连抽了四根烟,见到师长远远走来,赶紧掐灭烟迎了过去。“‘马股长,有事吗?’”“‘没事,没事,我给师长送床电热毯。’马成喜跟在萧广隶后面走进小楼,进了房间。‘望海这地方很潮湿,不像咱们江苏。’萧广隶脱下军装,换上一件白色的夹克……”尽管从萧广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这个热衷于拍长官马屁的股长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性格塑造。最后,长着一张白净面皮的师长并没多说什么,他留下了毛毯。一个含而不露的新师长形象定格在纸上。

军营是一个大社会。各种人物的存在与地方并无多大不同。但在何种场合表现他们,要看作家对军旅生涯的认识和对军营特殊文化背景的分析。

当然,在非战争背景下塑造“英雄”是异常困难的。但这并不能否定当代军营主流生活中的英雄意识。从某种意义上说,有较高职业素养的作家在塑造人物时,当然会注意到文化背景和人文内涵,“职业军人”与“英雄形象”在这里就成了一对孪生兄弟。是的,尽管“英雄”这个词,在时下的军事小说中提到的不多了,但这并不能置疑英雄人物在和平环境下的存在。事实上,在《惊蛰》中,飞行师长萧广隶、政委季浩苏是有具体原型的,他们不是作家靠想象塑造的人物,他们就生活在当下,不久也会成为历史,但他们职业军人的典范意义——有开拓和创新精神的指挥员形象即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当然,职业军人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军营文化也不是处处赞歌。我们所强调的文化背景和人文内涵,是要让读者看到一道独特、真实的军营生活风景。像萧广隶、季浩苏的第一次出场,就既职业又生活化地确立了人物性格,并为小说定下了朴素的现实主义基调。

在《惊蛰》军营文化的审美实践中,小说不时表达出直线加方块的韵律、嘹亮的军号声;即使描写高科技成果的“蓝鲨”飞行时,也充分描述到人、机、环境协调的美。“小航线着陆”、超低空飞行、指挥控制、情报侦察、预警探测、网络通信、电子对抗、信息技术、陆航作战、领航、编队、航管、气象、主战装备实施监控……一系列吸引人眼球的名词无不打上军事变革和军营文化的烙印。

当然,小说叙事就是关于矛盾的设置和解锁,无论是社区文化也好,军营文化也罢,它的表现主体当然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和化解。长期以来,读者已经习惯军事小说中军政主官间的矛盾和冲突。但在《惊蛰》里,师长萧广隶和政委季浩苏在外形和性格上的“反向”塑造,却在两人后来的大胆改革、锐意进取的新型指挥理念的出奇一致中得到了完美统一。这一文学形象“预言”,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得到证实——一线部队军政主官要轮流置换。在小说中,接下来的“飞参事件”“99演习”“转场集训”“战鹰坠海”,直到最后的“跨海突击”的组织施实,两位年轻的指挥员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共同承担了训练改革风险,渡过了各种难关。加上魏山河、成果、高转转、燕扬、司小绵等人物的共同参与,小说中呈现的军人样貌异常丰富,既不是职业写照,更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关于中国军人牺牲奉献精神的诠释和思考,因为牺牲奉献精神是无比崇高的,自然地包括了对职业的由衷的爱和对卫国戍边的献身精神。

在戏剧性主导矛盾上,小说开宗明义:当两位主官在相互试探、猜度、了解时,两人几乎同时发现一〇七师存在着消极保安全、在训练中甚至有弄虚作假等不良风气。而他们接手的一〇七荣誉簿上却如此辉煌耀眼。毫无疑问,正是这支英雄部队的荣誉和“蓝鲨”新型战机装备,一〇七师才具备大矛盾产生的现实意义。作家敏锐地认识到,任何一种高尖端武器装备部队,必定在各个层面上引起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正是小说家需要捕捉和表达的元素。深入部队,站在武器装备的前沿,也就是站在了军事变革的前沿、战争观念变革的前沿。于是,随着一〇七新任师长和政委等一组人物的依次出场,作家已经站在了更高立场上谋篇布局,围绕人民空军从“国土防守型”向“攻守兼备型”的战略转变,从指导思想到训练实践、从素质提高到人格较量、从科技强军到忧患意识、从人生选择到家国情怀,创造性地完成了《惊蛰》主导矛盾的设置,继而完成了一代新型空军官兵的典型形象塑造。

当然,任何一个矛盾的设立,都是为了小说人物塑造和故事情节推进。《惊蛰》敢于面对现实,不回避现实中的矛盾,大胆地写到部队的某些消极面和弊端,这是作家的胆识;用现实主义艺术方式揭示矛盾,不为写矛盾而矛盾,为写消极而消极。例如,训练的弄虚作假问题、两个飞行团因“蓝鲨”争宠问题、少数飞行员纪律松懈私下酒馆问题、新入伍的吕博士因感到理想的破灭而擅自离队问题等等,凡此种种,我们应该赞赏文学作品从问题入手。批评家张志忠在《文艺报》撰文说:“《惊蛰》所揭示的部队现状就更加触目惊心。在和平建设时期,战争的硝烟仿佛远在天边,那么,部队日常训练的原则应该是什么?飞行部队一出事故就是摔飞机,机毁人亡,损失重大,因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安全第一的陈规,有其相当的合理性,要向这种陈规挑战,那要何等的勇气,要承担何等的压力,需要什么样的胆魄和忠贞啊!”

常理来说,小说家一定是用剧中人自己来解决矛盾的。但《惊蛰》更高明的地方在于,化解矛盾的同时引发更深层次的思考。就小说中新旧两种训练观念的冲突来说,作家并没有断裂地来表现“旧观念”的腐朽。俗语说,所有的经验和智慧都有前人的功劳。就拿一心想保住十年安全红旗不倒的副军长梁云翰来说,当他知道自己的学生、新任师长萧广隶调看了他的“飞参”后,借着酒劲对萧广隶说:“……我飞了31年,在师长的位置上也干了6年,我难道就不知道战斗力的重要?不知道部队是要打仗的?不知道空军首屈一指的位置?不知道一些先进国家的空军已经达到了怎样的作战水平?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在强国、富国人的理念里,一辈子没摔过一架飞机的飞行员是没有出息的,不是一个真正的飞行员……但是我们能走他们的训练路子吗?我们摔得起吗?(我们国家还穷呵!)”至此,一个比飞行和安全更深刻的问题提了出来:国不富,怎样强军?另一个人物老飞行员董大元的塑造,在作品也起了新旧人物制衡作用,特别是在荣誉室放“死鱼钓竿”事件始末,可谓奇妙之笔。

不过《惊蛰》的矛盾化解中还是存在一些顾虑和彷徨。如飞行员高转转在飞行训练时人机坠海。几天后,高转转竟奇迹般生还。在这个情节的设置上,作家坚持认为:既然“蓝鲨”已经摔了,飞行员再死,“就有点交代不过去”。艺术作品并非原生活的复制,作家缘何产生“交代不过去”之感?空军某航空兵师政委在看了《惊蛰》说:“应该把矛盾冲突写得更激烈些,应该把摔‘蓝鲨’飞机描写成是人为因素造成的,而现在书中处理成了自然环境因素,结果把飞机摔了,谁也没有责任……”

关于艺术真实和再现生活,现实题材的作品难写,持这种观点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不掌握军事文学创作指导原则,在直面生活、理解揭示矛盾上有误解;另一种则纯属为自己回避“现实”题材寻找借口。还有个别作家在发言中说:“我几乎在全区部队找不到一个可以塑造英雄人物的原型”。事实是这样吗?当然不是。不仅《惊蛰》中的萧广隶、季浩苏有原型,魏山河、高转转等也不是作家虚构的人物。他们的真人远比小说中的人物更坚毅、更果敢,他们的深谋远虑远比小说中的人物更令人钦佩和深思,他们的情感世界远比小说中的人物更丰富和动人……另一方面,土生土长的空军作家王玉彬、王苏红是真正的职业军人——或者,我们更应该把他们看成是与萧广隶、季浩苏等毫无二致的中国空军精神的象征。作家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创作灵感和激情在作品中始终没有缺场,在尖锐的矛盾冲突和大起大落的命运起伏中,小说的艺术性和思想性得到了和谐的统一,可以说这是一部有灵魂的小说。

距离生活太近并不总是带来形象塑造的困难。特别在当代军事文学中更是这样。故事从不逃避“现在”,即使是历史小说,成为经典的主要特征就是表现当下和启示未来。当然,在鲜明透彻的程度上,普通和经典是有所不同的,经典抛弃了一切平淡的实际经历而从本质上去刻画人物,开拓出飘忽不定的,但从文学意义上却起决定作用的情节,它超出了实际的不足,并针对这种不足提出了往往只在理想中存在,而在当时并不存在的光明。

我们在《惊蛰》素材的现实性中,不难看出从西方狂飚突进时代诞生的伟大作家的影子:巴尔扎克、斯汤达、福楼拜、狄更斯、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这个时空不仅距离很长,中间还有很大区别,然而他们的主题是一致的:用文学把握现实,昭示未来。

《惊蛰》出版了20年,这部反映现实军事生活的小说,是站在一定距离内的不同平面上,通过极为错综复杂的观照取得成功。值得一提的是:比起把一个成熟的,尽管得到透彻描绘的颓废时代描写成带有迷人的阻碍作用的上升时代,表现当代要容易得多。也恰恰是属于中国当代职业军人和军营文化的现代才具有从现实中展望未来的特性。“二王”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并非所有作家都具备了这种认识。应该承认,新时期以来,以现实的部队生活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军事小说举步维艰,造成这种境况的多种原因固然存在,但军旅作家的“知难而退”是主要原因。军事文学在实现从社会到政治语境,再到文化超越中,都相对滞后于其他各类文学形式,特别是多年受制于“军事文学的特殊性”。但“二王”意识到,军事文学再特殊,它还是文学,文学的本性就是塑造人物形象、表达人物性格、讲述人物命运。要发现和塑造新世纪职业军人形象,使军事文学有所突破,作家必须融入如火如荼的部队生活,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军人使命感与基层官兵共命运,同呼吸……“二王”从确立选题到完成初稿的三年多时间里,几乎天天与航空兵在一起。飞行员的痛苦也是作家的痛苦;飞行员的思考也是作家的思考;飞行员的欢乐也是作家的欢乐。“二王”后来说:“是部队官兵和我们共同完成了这部小说,幸运的是,书中发生的一切我们都在现场。”一部成功的现实主义作品是应该有灵魂的,小说有没有灵魂,要看“我”在不在现场。这个“我”不仅是作家的腿和眼,还有作家的心和思想。

同许多优秀小说一样,《惊蛰》也许同样会遭到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质疑。美国评论家贝桑特就曾指出,小说家笔下的人物必须真实,必须是现实生活中见得到的。但另一位批评家詹姆斯又反驳说:要写好一部小说,小说家必须有现实感,这是不错的,但现实的形式是无穷无尽的,人性是广大无边的,我们很难开一个秘方为小说家唤出哪种现实感,小说家应该从经验出发写作,这在原则上是不错的,但经验是漫无边际的,是一种无限的感觉,永远不会完全,它有如一个用最细的丝线结成的大蛛网,悬在小说家意识的隧道里,捕捉着每一个微粒,同时,只有当他的“心灵充满想象之际,才能汲取生活中最微弱的暗示”,才能反映生活的真实。这就是说,小说家应该自由地运用自己的经验和想象力,同时尽可能地广泛深入地体验生活和现实,争取做到无事不晓,才能创作出好的、吸引人的、有生命力的小说来。

在硝烟散尽的和平时期,尽管军事、秘密和高性能飞机的飞行训练令人着迷,但读者的兴趣似乎被各类情感实录、网络写真和身体写作所牵绊;而军事文学的现实——客观说,关于小说主题思想的艺术体现,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后,在各类文学日趋追求文化性格的时候,军事小说总体来说仍停滞在由社会—政治的角度切入部队生活;或者说,作家(特别是军旅作家)更多地从社会、政治层面把握小说主题,因此军事小说中军人的思想、情感表达难免越来越疏远读者对军事文学的审美期待(虽然之前出现了像《天山深处的大兵》《高山下的花环》等在非常环境下刻画丰富复杂的人物性格以及对普通人命运关注的作品,但相对于较为庞大、纷繁的军营生活,无论是从作品数量还是更深更广的主题开掘上,都远远不够)。当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由于外来文艺思潮的影响和作家的不断实践,军事文学在中短篇方面的成就是显而易见的,但在长篇创作上,特别是真正称得上力作和经典的现实题材还不理想。

“长篇小说创作在自身的发展道路上,不应拒绝其他文学形式已经取得的新鲜内容和经验,但它在吸收这些新鲜内容和经验时绝对不可以采取一种被动的态度,把借鉴变成一种简单的移用,变成一种简单的扩大。”《惊蛰》让人欣喜地看到,军旅作家在文学观念上的大胆突破。就思想主题而言,《惊蛰》弘扬的虽然还是当代军人高度的爱国主义理想和血性激情,但细心的读者还是从战区空军司令员康良宇与大富之女萧兰台由相爱到被迫分离这条爱情线索中,看到有别于以往军事文学中常常关涉到的关于战争与和平、人生境界与爱情、人生历练与生命意义等命题。在看完台湾蝙蝠中队飞行员女儿一段描述寻找父亲的文字后,“季浩苏的胃里像塞进了一堆钉子,一抽一抽地疼,再读不下去。翻翻下面,全是蝙蝠中队‘010’号机组亲属的记述,妻子、儿子、女儿、弟兄……20多篇,血泪斑斑的记述。季浩苏是在机场长大的,父亲的飞行、作战,母亲和他们兄弟姐妹倚门扶窗的悬念、担忧、长夜不眠,使他不难理解这些遗孀、孤儿。同根同族,却要手足相残,这是中华民族的大不幸,大悲哀。”

战争是制止战争暴行的最好手段。虽然这并不是小说的主线,但这条线却贯穿始终。作为中国作家和中国读者来说,这就是长篇小说对一种精神或思想的追求。“河流就是前进着的道路,它把人带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军旅作家王玉彬、王苏红显然深悟帕斯卡尔此语的要义,他们要把中国军人爱好和平的精神带向全世界。

重读《惊蛰》,自然会想到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与文学的关系,《保卫延安》《林海雪原》《红岩》等,直接描绘了战争年代血与火的生活,上世纪90年代之后的其他题材小说,都是文学呈现历史的杰作,如《兵谣》《炮群》《走出硝烟的女神》《我在天堂等你》《仰角》《楚河汉界》《英雄无语》《历史的天空》《音乐会》《花腔》《我是太阳》等,但即使如此,与中国共产党缔造新中国付出的巨大牺牲相比,无论是从数量还是质量,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军事文学都远不令人满意。诸多的遗憾不在于作家对生活的冷漠,“也不是作者们对自己表现的生活缺少了解,而是在于作者对生活缺少精深的研究,更缺少理性的归纳与升华。我们的作家太多地把自己的精力放在了对生活现象的展现上了。”

应该说,几十年来,我们似乎已经听腻了“作家要深入生活”这类理论。事实上,随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部队土长土长的一批作家渐渐淡出创作“主阵地”,七八十年代成名的作家先后进入创作室,成为专业作家。这原本是希望作家能有更方便舒适的创作环境的举措,实际却从某种程度上让作家们脱离了部队生活。近十年来,部队整个处在变革时期,无论是基础建设还是作风建设,抑或文化结构的变化,特别是军队创作室的撤并、军事出版的弱化,军事文学创作和出版遇到前所未有的寒潮期。

更值得关注的问题是,军队是一个特殊的职业,军营生活地方作家不熟悉,让地方作家写一部现实主义军事小说是困难的,而当下,军队培养作家的土地薄了,“二王”老了,青年“二王”在哪里?军旅作家与部队不仅出现了“共生互长”代沟,也出现了情感代沟。从这个意义上说,重读《惊蛰》,有如初春初雨中的闪电,划过黯淡的军事文学天空。“二王”以职业作家的敏锐意识和创作实践,已经证明,军队不努力培养自己的作家,青年军旅作家不全身心地融入部队生活,不站在更高的立场上体察生活(是融入生活、提炼生活而不是要求生活);或者说,青年作家对自己的“职业”和“土地”失去了初恋般的热爱,要想写出令部队官兵满意的现实题材作品是不容易的。当然,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出发,“二王”无疑是“献身文学”的典型代表,即全身心地介入社会生活,对各种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表明自己的观点,长篇小说是作家介入实际生活的形式,必须同时代发展密切相关。

注释:

[1][2][4]王玉彬,王苏红:《惊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4页,455页。

[3]李炳银:《生活·文学·与思考》,解放军出版社1996年版,第1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