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通韵》与《平水韵》的因革之异议

2021-11-11 20:54
中国韵文学刊 2021年1期

熊 笃

(重庆文史馆,重庆 400015)

《平水韵》前承隋代《切韵》、唐代《唐韵》、北宋《广韵》《集韵》,后启元代《韵府群玉》、清代《佩文诗韵》,一脉相承,至今仍是格律诗遵循的传统韵书。《中华新韵》指1941年黎锦熙等编纂的、民国教育部颁布的《中华新韵》(18韵)和2005年中华诗词学会推荐的《中华新韵》(14韵),至2018年经教育部颁布改名为《中华通韵》。

《中华通韵》颁布后,教育部并未废除《平水韵》,而是尊重作者的自由选择,双轨制并行。但港澳台和内地的老一辈旧体诗作者仍多遵循《平水韵》,而内地年轻作者多遵循《中华通韵》,这都无可厚非。只是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共识:似乎只有这“双轨制”才是合规的,其他都是不合规的。笔者不揣浅陋,为此提出一些异议,供诗界同仁参考,同时就正于方家。

众所周知,音韵是随着不同历史时期社会语音的变迁而变迁的,历代所编韵书可证。其中的规律都是继承传统与变革创新相结合:继承传统,方能传承中华古典诗词独具的特质精华;变革创新,方能废除绝大多数地区和民众口语中已经濒临死亡的音韵,从而适当合并韵部,删繁就简。故每一部具有生命力的韵书,总是高度总结了此前历代诗词创作用韵的实践,再结合现实语音变迁的实际而成的,因而总是渐变性的变革较多,而突发式的创新较少。例如平水韵之于隋代《切韵》193韵,《唐韵》195韵,北宋《广韵》《集韵》206韵,用“同用”的原则合并为106韵;清代戈载的《词林正韵》总结了唐宋词用韵情况而又结合清初语音实际,将平水韵通过“邻韵通押”合并为19部,也都是渐进性的变革。周德清《中原音韵》也是总结了金元时期曲家用韵规律,特别是“自关、郑、白、马一新制作,韵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语,字畅语俊,韵促音调……诸公已矣,后学莫及!”可见他的“平分阴阳,入派三声”这两大创新,在理论上确乎是空前的突发式创新,但仍然是金元曲家的创作实践在前,而后才总结出来的理论;而且“入派三声”只限于北曲曲韵,当时南曲一直保留了入声,明清亦然;至于诗词,元明清三代更是一直都遵循《平水韵》而不用《中原音韵》。

黎锦熙《中华新韵》,也是在五四运动之后大量创作新诗的实践和已经有了国语注音字母基础之上问世的,用以规范新诗的创作,厥功甚伟。民国教育部并未倡导用此新韵作传统诗词,民国诗人作旧体诗词也从未用过新韵。如鲁迅、胡适、郭沫若、闻一多等人写旧体诗词都仍用平水韵,他们同时也是写新诗的高手,又是开创白话文的先锋,但他们在新旧体诗歌的用韵上,态度仍然是泾渭分明的。

而中华诗词学会的《中华新韵》(后改为《中华通韵》)问世之前,并没有任何用新韵写旧体诗词的社会实践基础,它是先有韵书,而后再号召用此韵来写作旧体诗词的实践;换言之,它是理论在先,实践在后,这就与上述历代韵书产生的规律相反。其中最主要的理由就是为了更好地推广普通话,统一语音。推广普通话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使五湖四海的语言交流畅通无阻,有利于经济文化的发展,谁都赞成,连港台亦然。但是,推广普通话重在口头语言,而写旧体诗词用什么韵是文字表达,都使用统一的汉字,你也可以用普通话朗诵旧体诗词,这两者之间并无直接的因果联系,更无根本冲突。为什么南方中青年普通话相比老年人一代比一代说得标准?那是因为他们从小学开始就按教材上汉语拼音来识字的,所以他们能分清哪些字是卷舌或切齿音,是前鼻音或后鼻音,是四声声调第几声等等;而老年人上小学时,教材、师资都不具备严格按汉语拼音训练识字的条件。这些中青年绝大多数都不知道《平水韵》为何物,甚至也不知道《中华通韵》。这就足以证明推广普通话与写诗词用韵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在老前辈中,已故的川大著名教授缪钺先生虽是浙江人,却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但他所作旧体诗词,却是严守《平水韵》和《词林正韵》,证明用旧韵作诗词并未妨碍他学习普通话。相反,语言大师赵元任也是南方常州人,他非常熟悉旧韵却不写旧体诗词,但他不仅普通话说得很好,而且连各地方言都说得惟妙惟肖。这正反两例又证明:即使没有受过汉语拼音识字教育的人,能否说好普通话,取决于个人的语言天赋,而不是受用什么韵书的影响。

综上所述,窃以为音韵的变革、继承与创新的分寸拿捏,应有一个重要标准:凡是现实生活中大量地区、大量人群口语中仍然流行的音韵,就是活着的音韵,理应尊重而继承;凡是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地区和人群口语中无法辨识的音韵,就是濒临死亡的音韵,就应变革。这才是顺应音韵因革的内部规律。我们可以积极提倡说普通话,却不能用行政命令消灭大量地区的方言,因为方言都是多民族长期形成的风俗习惯。国家为何没有命令取缔?就因为还有大量民众存在这种风俗习惯,所以国家照样允许方言剧的存在,特别是允许影视剧中特殊历史人物形象台词使用方言。例如扮演毛泽东的特型演员古月就说湖南官话,扮演蒋介石的孙飞虎就说浙江方言官话,反而使人物形象的音容比后来说普通话的扮演者更加惟妙惟肖,更具生动逼真的神韵。

入声韵是否取消?学界争论较大:支持《中华通韵》彻底取消的,理由是与普通话一致,有利于中小学生的音韵启蒙教育;反对者认为,“《中华新韵》,这次居然一刀切了入声字,这等于是切了大半个中国人的内心了!……制造者们不知道中国还有讲吴语的江南地区吧,你们不知道占据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长江以南(包括两广)我们不仅没有放弃自己的四声母语,还在积极发扬传承吗?你们就这样一刀切了入声,你们跟我们吴语区的江浙人打过招呼吗?你们跟两广、闽赣其他南方人打过招呼吗?”也有论者评价新韵、旧韵都各有优劣,但认为“入声字的词牌如何处理?直接按照仄声来押恐怕也不妥当”,认为《通韵》“还需接续修订”。

笔者认为:我们应当从悠久历史、现实口语存在和入声韵本身的音韵价值上来讨论这个问题。

《平水韵》入声共17韵,《词林正韵》合并为5韵,都保留了1千多字的入声字。从隋代《切韵》至今1400年间,历代诗词用韵都保留了入声韵,既然还有大量地区、人群口语中有入声字音,就有它存在的合理性。探索音韵的理论更早,从东汉佛教自天竺(古印度)渐入中土,受佛教徒用梵音拼注汉字的启发,三国时李登所撰《声类》,以五声(宫、商、角、徴、羽)命字;晋代吕静又撰《韵集》五卷,宫、商、角、徴、羽各为一篇。这五声,大致宫、商为平声,徴为上声,羽为去声,角为入声。至南北朝古印度《声明论》也传入中国,仿转读佛经声调,定汉语平、上、去三声,加入声而成四声。陈寅恪先生认为“借转读佛经之声调,应用于中国之美化文,四声乃盛行。永明七年二月二十日,竟陵王子良大集沙门于京邸,造经呗新声,为当时考文审音一大事。故四声说之成立,适值永明之世,而周颙、沈约之徒,又适为此新学说之代表人”。周颙曾撰《四声切韵》,沈约曾撰《四声谱》并提出“四声八病”之说,王斌曾撰《四声论》,但今皆散佚不传,仅留下零星片段。从永明年间发明并应用四声于近体诗,至《中华通韵》颁布前,1500年间,从无人提出格律诗词去掉入声的主张(《中原音韵》是《曲韵》,故不属于诗词韵书之列),其存在的历史如此悠久而为华夏毫无异议地认同,证明了它的合理性。

在当今全世界的各种语言中,四声(含入声)乃中国独有的特点。历代诗韵韵书汗牛充栋,却无一不保留入声韵者,原因当然不仅它是中华语言所独有,更主要的是它一直活在广大地区民众的口语之中。时至今日,在江、浙、沪、皖、湘、赣、闽、两广、台湾、港、澳等地口语中,入声都普遍活生生存在;西南四省市少数地区口语中也存在入声,如四川的乐山、宜宾、泸州、邛崃等地区,重庆江津、綦江等区,贵州都匀、遵义、黔南和云南蒙自等地都保留了部分入声;再加海外华侨以两广福建人居多,也都在方言口语中保存了入声。如此庞大的区域和人群都会讲、会辨入声,而且代代口口相传,他们中的年轻人虽然在对外地社交中也会说普通话,但他们与本地人对话仍然使用方言,其中古诗词爱好者对于运用入声当然不在话下。我们没有必要让他们学写诗词取消入声韵吧。

何况,在四声中,唯有入声的发音是短而促,故其声情是短促决绝,最适合表达激壮沉郁、顿挫哽咽的文情韵味,如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北征》两篇长篇史诗,全都用入声韵,最能代表其沉郁顿挫的风格。词中很多词调都以押入声韵为宜,如:好事近、忆少年、忆秦娥、淡黄柳、惜红衣、满江红、声声慢、念奴娇、桂枝香、霓裳中序第一、石州慢、雨霖铃、疏影、兰陵王、六丑等等。如果取消了入声,那声情与词情的韵味就大变了。这些诗词如果用传统的吟诵,将入声字吟成平声,也将大煞风景;昆曲中的入声字,在演唱时也特别突出它短促决绝的声情,如《牡丹亭·游园》【皂罗袍】“锦屏人忒看的那韶光贱”中的“忒“字”就是如此。可见“声文并茂”才是诗词曲美感的极致。

所以,无论从入声字在广大地区口语中大量存活的现实,还是从它在汉语中的独具特色,在诗词中不可替代的声情等方面而言,窃以为在诗词用韵中保留入声韵,都是非常合理而必要的;如果取消了它,这中华语音独具的特色也就残缺不全了。

至于北方地区都已无入声,认为辨识入声困难而成为诗词用韵一大头痛的障碍,其实也未必那么严重,只是未得其法而已。笔者也是生长在没有入声的北方语音区,但总结了古汉语老师介绍的一些方法,并经过自己认真摸索,逐渐掌握了辨识入声的一些规律,因而也就不难辨识了,现提出来愿与大家共享。

1.凡是全清声母b、d、j、g、z、zh与韵母相拼读音为阳平声的字都是入声,如:八、拔、捌、叭、别、蹩、拨、博、剥、柏、伯、勃、泊、箔、驳、帛、脖、渤、荸、咇、鼻、不;达、答、搭、妲、鞑、得、德、夺、掇、铎、滴、狄、敌、笛、荻、嫡、籴、涤、读、独、笃、督、牍、毒、渎、犊、椟;夹、戛、甲、钾、颊、胛、节、接、结、捷、洁、碣、杰、桀、截、拮、诘、劫、偈、婕、睫、级、及、汲、棘、圾、急、疾、亟、籍、集、极、激、击、辑、寂、楫、积、吉、绩、局、菊、鞠、橘、觉、绝、决、爵、崛、嚼、谲、掘、厥、蕨、倔、玦、诀、角、珏;嘎、刮、格、隔、革、各、割、阁、国、帼;杂、闸、眨、札、鲊、则、泽、仄、择、责、贼、折、哲、谪、辙、摺、螫、蛰、昨、筰、琢、捉、啄、灼、浊、酌、镯、拙、桌、卓、茁、斫、卒、足、族、竹、筑、逐、祝、烛、竺……

2.d、t、l、z、c、s六声母与韵母e相拼,不论声调,都是入声字,

如:得、德;特、忒、慝;勒、乐、肋、泐;则、泽、择、责、笮、昃、啧;测、策、测、册、侧、厕、恻;色、瑟、啬、涩、穑、飋……

3.k、zh、ch、sh、r五声母与韵母uo相拼,不论声调,都是入声,如:阔、扩、括、廓、阔、蛞、栝、鞟、霩;捉、琢、啄、擢、茁、斫、拙、桌、卓、酌、浊、濯、濯、灼、诼、棹、镯、淖;辍、绰、踔、龊、淖、戳、啜;说、朔、硕、烁、铄、搠、槊、妁、愬;若、弱、箬、偌、爇……

4.b、p、m、d、t、l、n七声母与韵母ie相拼,除“爹”例外,其余不论声调,都是入声,如:别、鳖、憋、蹩;撇、瞥;灭、蔑、篾、乜、蠛;蝶、叠、迭、跌、碟、谍、牒;铁、贴、帖、餮;烈、列、裂、猎、鬣、咧、劣、冽;臬、孽、蹑、捏、聂、涅、蘖、啮……声母x与韵母ie相拼读阴平、阳平二声的字,除些、携、斜、邪、偕、谐、鞋七字外,其余都是入声,如:歇、协、蝎、挟、撷、楔、胁、勰、颉、恊、缬;读去声的多半也是入声,如:偰、契、泄、燮、楔、亵、绁、躞、媟、屑、洩……

5.g、h、z三声母与韵母ei相拼,不论声调都是入声,如:给;黑、嘿;贼;……

6.f与韵母a、o相拼不论声调都是入声,如:发、法、伐、罚、阀、乏、筏;佛、坲……

7.凡l、n、j、q、x、y六声母与韵母ue相拼的字,除嗟、瘸、靴三字外,其余都是入声,如:掠、略;虐、疟;觉、绝、掘、崛;雀、却、阙、鹊、瘸、确、缺、榷、阕、傕;学、雪、穴、削、血、薛、谑、泬;月、约、虐、疟、掠、略、越、乐、跃、岳、悦、阅、玥、曰、粤、钥……

这七条可以辨识几百个常用入声字,只要会拼音,上述方法就容易掌握。中青年大都会拼音,所以辨识入声就不是什么难以超越的障碍。如果不会或不熟拼音,也有窍门,多背一些押入声韵的诗词名篇。能背前面所举杜甫的两首五言古诗,就能掌握约100多个入声字,再背押入声韵的唐宋词名篇,如托名李白的《忆秦娥》,牛峤《望江怨》(东风急),孙光宪《谒金门》(留不得),冯延巳《谒金门》(杨柳陌),寇准《阳关引》(塞草烟光阔),张先《千秋岁》(数声鶗鴂),欧阳修《玉楼春》二首(尊前拟把、洛阳正值),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满江红》(暮雨初收),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秦观《好事近·梦中作》,贺铸《石州引》(薄雨收寒),周邦彦《兰陵王·柳》,《六丑·蔷薇花谢后作》《大酺·春雨》,李清照《声声慢》,岳飞《满江红》,张元干《石州慢·己酉秋吴兴舟中》,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姜夔《霓裳中序第一》(亭皋正望极)、《疏影》(苔枝缀玉)、《淡黄柳》(空城晓角)、《惜红衣》(簟枕邀凉)等等。既然爱好古典诗词,背诵几十上百首诗词名篇就十分必要,对于记忆力旺盛的青年人并不难,这样就能掌握诗词常用的几百个入声字了,个别拿不准的入声字,查一查手机,也非常方便。

当代人对《平水韵》的106韵中,有很多部“邻韵”,用现代语音很难分辨这些邻韵有何区别,如一东与二冬,三江与七阳,四支与五微、八齐,六鱼与七虞,九佳与六麻,十一真与十二文、十二侵,十三元与十四寒、十五删、一先,二萧与三肴、四豪,八庚与九青、十蒸,十三覃与十四盐、十五咸等等,其中韵腹韵尾同是an的就分成了“元、寒、删、先、覃、盐、咸”七部韵。律诗绝句不准“邻韵通押”,反而是更讲究音乐性的填词却可以邻韵通押,这也违背常理。要辨识邻韵之间的区别比辨识入声更难。

据笔者初步调查,当今北方及长江流域各省的口语中,都无法辨识上述邻韵之间的区别,只有广东粤语除东、冬辨不清外,其余邻韵都可辨清;福建闽南方言中,东冬、江阳、支微、鱼虞、真文、庚青蒸等邻韵也辨别不清;入声十七部邻韵半数也辨不清。可见,对《平水韵》邻韵的区别,只有少数地区能辨清其中一部分,绝大多数地区和人群都已无法辨清。这就证明邻韵之间有区别的音韵,已经是濒临死亡的音韵。

古代人当时口语音韵与《平水韵》所分韵部已经不一致,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正语作词起例》云:

余尝于天下都会之所,闻人间通济之言:“世之泥古非今、不达时变者众;呼吸之间,动引《广韵》为证,宁甘受夬鸟舌之诮而不悔,亦不思混一日久,四海同音,上自缙绅讲论治道,及国语翻译,国学教授,言语,下至讼庭理民,莫非中原之音。不尔,止依《广韵》呼吸,上、去、入声姑置未暇殚述,略举平声如:‘靴’在戈韵,‘车、邪、遮、嗟’却在麻韵,‘靴’不协‘车’,‘车’却协‘麻’;‘元、暄、鸳、言、褰、焉’俱不协‘先’,却与‘魂、痕’同押,‘烦、翻’不协‘寒、山’,亦与‘魂、痕’同押;‘靴’与‘戈’、‘车’与‘麻’、‘元’与‘烦’、‘烦’与‘魂’其音何以相着?‘佳’‘街’同音,与‘皆’同押,不协‘咍’(hai),‘咍’却与‘灰’同押,‘灰’不协‘挥’,‘杯’不协‘碑’,‘梅’不协‘麋’,‘雷’不协‘羸’,必呼‘梅’为‘埋’、‘雷’为‘来’方与‘咍’协:如此呼吸,非夬鸟舌而何?不独中原,尽使天下之人俱为闽、海之音,可乎?……”余曰:“若非诸贤公论如此,区区独力,何以争之!”

按:这段话殊堪注意三点:一是说从《广韵》到《平水韵》所分韵部与当时口语音韵严重脱节:如戈韵与麻韵,元韵与先韵、魂韵,佳韵与灰韵,灰韵与支韵,灰韵与咍韵等分韵不伦;二是“尽使天下之人俱为闽海之音,可乎?”正说明当时除广东、福建口语音韵与《平水韵》一致外,江南其余各地和北方口语音韵都与平水韵分的韵部脱节,这正与上文笔者初步调查结论基本一致;三是这段话不仅是周德清个人所见,而是“天下都会”“人间通济之言”。这就足以证明,最晚在南宋至元代当时口语已然。所以他编的《中原音韵》将东与冬、江与阳、齐与微、鱼与模、皆与来、真与文魂、寒与山、桓与欢、萧与豪肴、家与麻、庚与青蒸、监与咸等邻韵各自合并。只有支思未并入齐微,盐廉未并入监咸,先天未并入寒山、桓欢,新独立出车遮。大部分邻韵都已合并,为邻韵通押开了先声。

清代戈载编《词林正韵》则将《平水韵》中“九佳”中的a和ai、十灰中的ui和ai、十三元中的uan、an和un、en都分成两半,使之各自归入相应的邻韵,如“九佳”中的佳、涯、娲、娃等字归与六麻为邻韵,“十灰”中的开、哀、台、才等字归与“九佳”中的街、皆、鞋、牌、谐等字为邻韵,“十三元”中的魂、昏、温、存等字与“十一真、十二文”为邻韵。

再从历代诗人写作格律诗的实践看,也并非严守“一首格律诗只许用一韵到底,而不能邻韵通押,否则就算出韵”的戒律。就连诗圣杜甫也未严格遵守。如其作于秦州的五律《雨晴》:

天外秋云薄,从西万里风。

今朝好晴景,久雨不妨农。

塞柳行疏翠,山梨结小红。

胡笳楼上发,一雁入高空。

此诗中“风、红、空”三字属一东韵,而“农”字属二冬韵,这是“东、冬”邻韵通押。清钱谦益《钱注杜诗》、仇兆鳌《杜诗详注》、浦起龙《读杜心解》三家版本皆同是“农”字。七律如《崔氏东山草堂》: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

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

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此诗中“新、人、筠”三字为真韵,而“芹”字为文韵,这是“真、文”邻韵通押。清三家注本正文皆是“芹”字。

此外五律《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遗营草堂赀》“萧、豪”邻韵通押。《客旧馆》“庚、青”邻韵通押。五排《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真、文”邻韵通押;《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真、先”是跨越邻韵通押;《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秩满告别奉寄薛简书三十韵》,“支、鱼”跨越邻韵通押。

再如李商隐七绝《梦泽》:

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

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

“茅”字与“娇、腰”二字,是“萧、肴”邻韵通押;《隋宫》“严、函、帆”三韵,属“盐、覃、咸”三部闭口韵邻韵通押;《忆住一师》、七律《无题二首》其一、五律《垂柳》都是东冬邻韵通押。

晚唐出现了“探头韵”,又名“借韵、衬韵”。即律诗首句可用邻韵,李商隐诗集中已有很多“借韵”,到宋代普遍成为正格。还有葫芦格,即律诗中先二韵甲,后三韵乙,先小后大,看似葫芦。如李商隐《无题二首》其一就是葫芦格。严羽《沧浪诗话·诗体》云:“有辘轳韵者,双出双入;有进退韵者,一进一退。”如黄庭坚七律《谢送宣城笔》就是辘轳格;杨万里《嘲淮风进退格》题已标明。

以此三种其实都是邻韵通押的诗格。

近代大文豪鲁迅、毛泽东、郭沫若等人,更加扩大了邻韵通押的应用,兹举鲁迅、毛泽东五七律绝为例。

鲁迅《无题》《赠日本歌人》两首甚至超出了一般邻韵通押:

大野多钩棘,长天列战云。

几家春袅袅,万籁静愔愔。

下士惟秦醉,中流辍越吟。

风波一浩荡,花树已萧森。

春江好景依然在,远国征人此际行。

莫向遥天望歌舞,西游演了是封神。

五律“云”押文韵,“愔、吟、森”三字为闭口侵韵,非同组邻韵。七绝“行”是庚韵,“神”是真韵,此乃前后鼻韵通押了。其他如《送OE君携兰归国》、《赠人二首》其一、《哀范君三章》其一其三、《送增田涉君归国》、《一·二八战后作》、《无题二首》其一、《赠画师》、《闻谣戏作》皆邻韵通押。

毛泽东的七律《长征》“难、闲、丸、寒”押寒韵,而“颜”押删韵。《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和柳亚子先生》都是“江、阳”邻韵通押。《答友人》是“支、微”邻韵通押。五律《三上北高峰》:

三上北高峰,杭州一望空。

飞凤亭边树,桃花岭上风。

热来寻扇子,冷去对美人。

一片飘飘下,欢迎有晓莺。

首句“峰”是探头韵;“空、风”一东韵;“人”十一真韵;“莺”八庚韵。此诗之押韵是跨越三组邻韵的大通押。七律《有田有地吾为主》也属此类。

由此可见,自唐宋至今,先哲时贤都在不断运用邻韵通押。所以当今写格律诗理应顺应历史潮流,尊重现今绝大多数地区人群的语音现状,革除“一韵到底”的律诗戒律。

综上所述,窃以为当今创作诗词的音韵应当保留入声,而提倡邻韵通押。这就是笔者主张的“双轨制”之外的“第三轨”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