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庄与广州有关师友交游的文学书写

2021-11-11 20:54赵晓涛
中国韵文学刊 2021年1期

赵晓涛

(广州大典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23)

随着岭南地区在宋代的进一步开发,广州在全国所处的地位显著提升,不过在北宋时无论朝廷还是不少文人士大夫,仍依照固有观念和惯性思维视去往两广为人生畏途。北宋中叶后特别是进入南宋,广州开始全面成为整个岭南地区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的中心,出现了崔与之、李昴英等颇为知名的文人士大夫,包括文人士大夫在内的各类人员交流往来相比前代明显频繁得多。在南宋后期南宋和蒙元的战事兴起后,以广州为中心的两广特别是广南东路更是成为南宋朝廷的战略后方基地之一。派驻广州的地方官员人选越发成为南宋朝廷关注的重点之一。

南宋理宗嘉熙三年(1239)正月,李宗勉为左丞相兼枢密使,任上守法度,抑侥幸,时人誉为“公清之相”。李宗勉举荐刘克庄出任江西提举,旋于十月改任广东提举。刘克庄于嘉熙四年(1240)正月至广州,“庚子元日始至,以婴孺视岭民,以冰玉帅寮属”,时年54岁。刘克庄在任上政勤职清,“岁计羡而商征宽,民夷安之”。八月,接替黄朴改任广东转运副使。因知广州兼广东经略安抚使唐璘(字伯玉)等同官去职,九月,刘克庄兼摄广东经略安抚使、广州市舶使,其间政绩卓著。是冬,刘伯正出知广州兼广东经略安抚使,刘克庄免兼广东经略安抚使。至淳祐元年(1241)七月,刘克庄奉省札,应召赴行在奏事。八月上浣,刘克庄冒着暑热辞别广东同僚,离开广州北上。

刘克庄在广州时日,前后合计大约一年零八个月。在此短暂的仕宦广东期间,刘克庄可谓公务繁忙,正如他《兼诸司》诗云:“白头忽有印累累,符牒如山退食迟。但见旋添庭下事,不知顿减集中诗。”但他却能做到忙里偷闲,在公务及游览之余,创作了包括诗、词、文在内为数不少的文学作品,成为继苏轼、杨万里之后又一位书写广州的宋代文学大家。

常言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刘克庄“于当世交游,先后辈皆名流杰士”,在广州任官期间更是如此。他一再感念于未及重见致仕后退居广州的恩公长辈崔与之,与唐璘、黄朴、刘伯正等相接的前、后任僚友可谓旧雨新知,相处惬意,既有二三好友一起游赏药洲、泛舟仙湖,也有一起登临越王台上宴饮之事,还有一起在元宵节晚赏灯之举,其中彼此诗文酬答寄赠更不在话下。

鉴于截至目前尚无文章专门涉及刘克庄与广州有关师友交游的文学书写,本人不揣浅陋,尝试着对这个空白点做一梳理、探讨,以求就正于方家。

一 刘克庄与广州本地人物的交游

关于广州本地人物,刘克庄在兼任广东经略安抚使期间,写有《广州劝驾一首(庚子权郡)》诗一首:

番禺文物于今盛,闽浙彬彬未足夸。

丞相宅曾住南郭,鼎魁坊止在东家。

好陈董子三篇策,莫看唐人一日花。

珍重诏书相勉意,士先器识后词华。

这里的“丞相宅”即指崔与之在广州的故宅。崔与之(1158—1239),字正之,一字正子,号菊坡,广州增城人。绍熙四年(1193)进士,“广人由胄监取第者,自公始”。嘉定十年(1217)知扬州,主管淮东安抚司公事。后曾任广东经略安抚使兼知广州,以广州人出掌广州最高长官,可算刘克庄在广州的前任。再后“拜参知政事,拜右丞相,皆力辞。……嘉熙三年,乃得致仕……薨时年八十有二,遗戒不得作佛事。累封至南海郡公,谥清献”。其生平事迹具见《宋史》卷四〇六《崔与之传》和《崔清献集》卷后所附李昴英撰《崔清献公行状》(另见《文溪存稿》卷十一)。

据与刘克庄同时之人姚勉《五桂坊记》称广州之先达“在昔为菊坡崔公,在今为文溪李公(昴英),皆辛烈而芳者也”。作为广州本土人物杰出代表的崔与之及其门人李昴英,与刘克庄皆相识,特别是崔与之于刘克庄更是有知遇之恩。

刘克庄后来在题跋文《菊坡与刘制置书》回忆自己早年为江淮制置使李珏幕僚时,在扬州初识崔与之,“(嘉定甲戌)后四年戊寅(1218),余从制帅尚书李公(按:李珏)行边,清献犹在扬。……清献每白事,必减驺从,屏呵导,先至(李公)幕府见余辈。……囊余得清献翰墨甚多,懒惰不能收拾,今箧中尚有数纸。而文肃之孙应雷,能宝藏此书,因以畴昔身履目击者题之卷末”。本文后引《菊坡崔丞相》祭文中“昔掾仪真,公为扬帅。白事玉帐,一见赏异。每云近岁,人物稀疏。吾得二士,子华潜夫”,《水调歌头·游蒲涧,追和崔菊坡韵》词,和林希逸《后村先生刘公行状》记载“(刘克庄)改差真州录参。菊坡崔公帅维扬,因公白事,喜曰:‘吾于闽得二士,君与(陈)子华也。’锐欲致公”,可为刘克庄早年为崔与之所知赏的一再证明,亦可见刘克庄于此知遇之恩铭感之深。

据《宋史》卷四二《理宗纪》:“嘉熙三年十二月己未,观文殿大学士崔与之薨,赠少师,谥清献。”刘克庄于嘉熙三年(1239)冬赴广东提举常平任,道闻崔与之病故,“余晚使粤,庶复见清献道旧,至则已薨”(《菊坡与刘制置书》),“岁晚南来,喜将亲炙。道闻公薨,弹指涕出。犹至南都,不见元城。抱此一恨,曷时而平”,留下平生无尽遗憾。他到任后作《菊坡崔丞相》祭文一篇,文录如下:

乌虖,昔掾仪真,公为扬帅。白事玉帐,一见赏异。每云近岁,人物稀疏。吾得二士,子华潜夫。厥后子华,以功名显。我方困谗,跋疐连蹇。端平之初,稍进在廷。公拜东府,谓且班迎。公不果来,我亦遂去。闻宣黄麻,延登次辅。置相如此,国其庶几。都人相告,日望衮归。清献琴鹤,君实童马。使坐庙堂,一清朝野。公方累疏,坚卧固辞。上遣贵珰,苦谕莫移。凡今之人,动色箪食。公于相印,闭目不视。如公所立,百世犹兴。谁其侣之?严光管宁。岁晚南来,喜将亲炙。道闻公薨,弹指涕出。犹至南都,不见元城。抱此一恨,曷时而平?晋未可图,以伟人在。今其云亡,江表奚赖?旋马之厅,我有束刍。薄言陈之,公其吐诸?乌乎哀哉!

刘克庄在此祭文开头从他受知于崔与之一事切入,中间书写崔与之深孚朝野众望,却不以拜相显贵为意,祭文结尾以崔与之病故令他不得再见,以致抱憾终身为言。在祭文中,刘克庄以本朝先辈贤臣赵忭、司马光,和以清操、高洁著称的东汉初严光、东汉末三国时的管宁,以及身系东晋安危存亡的一代名相谢安等比拟崔与之。“谁其”“曷时”“江表”“公其”等句,以一连串的反问,加重表达了刘克庄对崔与之的敬重和对他病故的无限惋惜之情。

此外,刘克庄还写有三首五律《挽崔丞相》,诗录如下:

先帝谋元帅,烦公护蜀淮。

军皆歌范老,民各像乖崖。

北顾犹关虑,西归已卷怀。

早令扶日月,宁不扫氛霾。(其一)

麻卷扬庭久,蒲轮就道迟。

虚传杨绾用,不奈蔡谟辞。

祝柱从渠诮,摧梁得许悲。

流传千载下,犹足励清规。(其二)

昔侍琼花宴,回头二纪余。

嵇康作书懒,魏勃扫门疏。

尚意开黄阁,安知尾素车。

萧然旋马第,人指相君居。(其三)

第一首诗主要是写崔与之出守蜀、淮两地,使边危之两地得以安宁,“军皆”一联见出崔与之无论治军、治民皆有堪比范仲淹、张咏二人的功绩,诗人为此感叹朝廷没有及早启用崔与之镇守边地。第二首诗主要是对崔与之不恋富贵、辞官归乡之举,在高度赞赏的同时充满惋惜之情。第三首诗主要是回忆自己昔年和崔与之的交往,“琼花宴”点明在扬州时的欢聚,同时进一步对崔与之不恋富贵、辞官归乡之举表赞赏之情。刘克庄在题跋文《菊坡与刘制置书》中亦是为此大发感慨:“嗟夫,功名之际,人各着鞭。虽士稚、越石,亦未能免。而清献处心无竞若此,盖世之所未知也。”

刘克庄为崔与之身后所做之事,据李昴英《书〈菊坡先生蒲涧生祠记〉后》记载:

端平二年二月二日,广人奉菊坡先生像,生祠之。先生拒之峻,不能止也。众属参预宏毅斋,游公似秉记笔,文绝奇伟。先生戒毋刻尤力,盖谦不肯当。吁,先生骑箕尾去矣,运使刘公克庄始入记于石,命其客钟大鸣视工,以淳祐之元中元后三日立。先生所以惠其乡国,人所以尊其老,来者有稽焉,游公之文也,抑刘公之力也。

菊坡祠二:在蜀仙游阁,刘后溪赞之;在南海之蒲涧,刘后村碣之。铺扬大贤者,盛德垂之无尽,两刘氏之意俱丰,而后村慕前修于既往,勤勤焉非利而行之,此则过人远甚。

刘克庄在崔与之故去后将《菊坡先生蒲涧生祠记》刻石,这一行为一者表示自己对于崔与之知遇之恩的感念,二者是他希望将崔与之的贤良事迹和声名发扬光大、传之久远。

崔与之词《水调歌头·题剑阁》既表达其心系国事,也抒发其归乡平居之愿,字里行间见出雄直之气,不减苏、辛之作,颇为世人推重,如时人黄昇编选《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便将其收录。李昴英《崔清献公行状》记载“尝度剑阁,留题词云:‘蒲涧清泉白石,怪我旧盟寒。’里人采其语,立公生祠于其地。”李氏《题菊坡〈水调歌头〉后》称崔与之“剑阁赋长短句,拳拳爱君忧国,遑恤身计,此意类《出师表》。雅趣欲结茅庾岭边,一琴一鹤,繇湘桂归南海,竟不得践绿阴青子约。然幅巾藜杖,徜徉老圃寒花间十有六年。晏岁之乐,不减洛中耆英也。好事者揭此词山中,惜非公手迹”。刘克庄先后步韵连和七首,以表示对崔与之及其词作的崇敬之意。其中《水调歌头·游蒲涧,追和崔菊坡韵》移录如下:

余倾为仪真郡督邮,白事维扬。崔公锐欲罗致,属先受制置使李公之辟,崔公始聘洪公舜俞入幕。后二十五年,奉使岭外,拜公祠像,俯仰今昔,辄和公所作《水调歌头》以寓悲慨云。

敕使竟空返,公不出梅关。当年玉座记忆,仄席问平安。羽扇尉佗城上,野服仙游阁下,辽鹤几时还?赖有蜀耆旧,健笔与书丹。 青油士,珠履客,各凋残。四方蹙蹙靡骋,独此尚宽闲。丞相祠堂何处?太傅石碑堕泪,木老瀑泉寒。往者不可作,置酒且登山。

据刘克庄《跋放翁与曾原伯帖》中“余为仪真掾……余才三十”语,刘克庄嘉定九年(1216)在真州录事参军任上,时年三十。嘉熙四年(1240)正月至广州就提举任,时年五十四,为时正二十五年,与此词小序中“后二十五年奉使岭外”语合,知上词必嘉熙四年所作。刘克庄在词中回忆崔与之在广州平定摧锋军叛乱和治蜀为蜀人铭记、膜拜等丰功懿德,于祭拜崔与之祠时睹物思人,并可与李昴英《书〈菊坡先生蒲涧生祠记〉后》《同刘朔斋游蒲涧谒菊坡祠》诗句“晓随丝辔饭僧坊,丞相祠堂一瓣香。试问神仙蒲九节,何如名德菊孤芳”关于崔与之祠的书写相互参证。

除崔与之、李昴英师徒,与刘克庄有交游的广州籍人物还有刘镇。刘镇,字叔安,号随如,学者称之随如先生,生卒年不详,广州南海人。登宋宁宗嘉泰二年(1202)进士第。尝谪居三山(今福州)二十余年,其谪居起因待考。事见元佚名撰《宋季三朝政要》卷二,明黄佐撰《广州人物传》卷七、清道光《广东通志》卷二七〇等。有《随如百咏》,惜今不传。陈文新主编《中国文学编年史》“宋辽金卷(下)”第327页有其资料介绍,可参。

刘克庄与刘镇之订交,笔者推测当始自端平元年(1234)刘克庄在真德秀为闽帅的幕府时。绍定六年(1233)十月,真德秀以显谟阁待制、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抚使,次年改元端平元年,召为户部尚书,除翰林学士。此前解任归里的刘克庄“初元召审,行至三山”,“自审不堪立朝尔,牵联一出,非本谋也”,因而“愿留西山先生幕府”,约二月真德秀辟刘克庄为监簿兼帅司参议官。刘克庄与刘镇当相识于此时,真德秀为刘镇谪居事上书朝廷,刘克庄当亦有参与。其时也在福州的戴复古作有《送刘镇叔安入京》诗,其中诗句“二十余年谪宦身,此行便可上青云。西山一手为推毂,南浦几人争送君”,便是对真德秀为刘镇谪居事仗义执言、刘镇终得自便的生动写照。

刘克庄编《后村千家诗》卷一、卷六、卷一七、卷二一收刘镇五言诗《春暮》《山中早行》《八岁女善棋》《赠隐者》各一首,《全宋诗》卷二八七〇据之收录。刘镇词,明杨慎誉之为“南渡填词巨工”(《词品》卷五),清末民初岭南名家潘飞声推许为“格高气远,情致绵邈,而才足以运之,为宋代词家特出”(《粤词雅·岭南六家词》)。南宋末黄昇(号花庵)《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即《花庵词选续集》)卷八收录刘镇词22首,这一数量在该词选中排位第九,其中有《沁园春·和刘潜夫送孙花翁韵》一首当系刘镇作于刘克庄在真德秀为闽帅的幕府时。宋代福建是当时全国三大雕版印刷中心之一,尤以福州和建阳刻书为最盛,同书卷八记载刘镇“有《随如百咏》,刊于三山”,既为笔者判定刘镇所谪居之三山即福州提供了一条有力证据,亦可据此推测刘镇《随如百咏》得以在谪居地福州刊印,刘克庄当有大力援助。

刘克庄有题跋文《刘叔安感秋八词》,节录如下:

叔安刘君,落笔妙天下,间为乐府,丽不至亵,新不犯陈。借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 托闺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周(邦彦)、柳(永)、辛(弃疾)、陆(游)之能事, 庶乎其兼之矣。然词家有长腔,有短阕,坡公《戚氏》等作以长而工也,唐人《忆秦娥》之词曰“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清平乐》之词曰“夜常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以短而工也。余见叔安之似坡公者矣,未见其似唐人者。叔安当为余尽发秘藏,毋若李卫公兵法,妙处不以教人也。

上引刘克庄评语,对刘镇词高度推许,同时指出刘镇词不足之处,并寄望刘镇作词无论“长腔”“短阕”都能臻于至妙,自己好从中取法,由此可见,刘克庄与刘镇交游匪浅,且二人于诗词好尚亦接近。

二 刘克庄与广州外来僚友的交游

嘉熙四年,唐璘(籍贯福建长乐)自知广州兼广东经略安抚使任上被召,刘克庄与同僚为唐璘设宴送行,在宴会上刘克庄写下一篇乐语《宴唐经略·广东》。“以宋广平铁石之肠,洗马新息珠犀之谤。俭甚乖崖之絛褐,萧然清献之琴龟。坐令炎热之区,悉变清凉之境”,刘克庄在文中以曾出督广州的大唐贤相宋璟,和北宋以治蜀著称的张咏、为政简易的赵忭二人故实之对举来做映衬,以“炎热”“清凉”之间的鲜明对比,称赞唐璘在广东不凡的治绩表现。“我某官,昔叨末契,今在下风。忆李白于江东,回头久别;访安期于海上,握手剧谈。非唯畅叙于交情,亦以协同于王事”,刘克庄以今昔两两对举的手法,写出他与唐璘交游之迹,见出两人交游之旧、之深。“细听金缕之歌,莫惜玉山之倒。莱公巨杯之饮,纵不能陪;范公一笔之勾,庶乎知免”,借用寇准好饮酒且好让人陪饮,和范仲淹执政选用官吏时勾掉那些品德败坏者这两个故实,语带戏谑地写出宾主友朋宴享之欢乐。刘克庄按照乐语体式要求口占一首七律:“元戎建纛粤王台,廉使新持汉节来。一纪别俱无恙在,二星聚岂偶然哉?清风可使贪泉变,老笔能驱瘴雾开。只恐仁皇思质肃,日间已有诏书催。”既有对他和唐璘交谊的深深感念,又有对唐璘为政一方治绩的称赏,和对他离任的依依不舍之情。

淳祐改元以后,刘克庄还写有两首词《贺新郎·跋唐伯玉奏稿》《贺新郎·送唐伯玉还朝》,来表达他送别唐璘之情,可谓再三致意。《贺新郎·跋唐伯玉奏稿》词录如下:

宣引东华去。似当年文皇亲擢,马周徒步。殿上风霜生白简,下殿扁舟已具。怎不与官家留住?古有一言腰相印,谁教他满箧婴鳞疏?还笏退,不回顾。 新来边报犹飞羽。问诸公可无长策,少宽明主?攀槛朱云头雪白,流落如今底处?但一片丹心如故。赖有越台堪眺望,那中原莫已平安否?风色恶,海天暮。

《贺新郎·送唐伯玉还朝》词录如下:

驿骑联翩至。道台家、筹边方急,酒行姑止。作么携将琴鹤去,不管州人堕泪。富与贵、平生无味。可但红尘难着脚,便山林、未有安身地。搔白发,兀相对。 前身小范疑公是。忆当年、天章阁上,建明尤伟。庆历诸贤方得路,便不容他老子。须着放、延州城里。一句殷勤牢记取,在朝廷、最好图西事。何必向,玉关外。

在这两首《贺新郎》中,刘克庄皆赞扬唐璘立身处世之正直,希望他能以国事为重,在朝廷上有所作为,一片丹心报效明主。此外,刘克庄还写有《通唐(伯玉)经略》一文,节录如下:

甫建台于江介,俄开阃于峤南。龙户马人,竞来衙谒。蚌胎翠羽,暂免搜求。一时之饕吏革心,千古之贪泉刷耻。昔者广平之入,寻践台司;迨夫君严之归,亦登左辖。伫观新涣,夐掩旧闻。某久矣荷锄,偶然易节。居里每勤于存问,起家亦自于吹嘘。属兹涤籀之初,窃有抠衣之喜。譬蝇附骥,虽莫企于腾骧;若骖从舆,庶粗知于向背。

刘克庄在文中不吝辞费,大力颂扬唐璘在广州任上整顿吏治、与民休息的善政措施。

在唐璘过世后,刘克庄还写有一篇《唐伯玉常卿》祭文和二首五律《挽唐伯玉常卿》。祭文写道:“瘴海之南,大江之东。觚稜虽远,节纛尚雄。帝曰公归,潦雾飓风”,“我如石顽,资公磨礲 。少忝交游,晚叨寅恭。辛丑登高,魋结之峰。尝举别酒,浇磊块胸。归相后先,各未衰癃”。概括唐璘出帅广东和被召回朝之事,并忆及其与唐璘交游之旧、之深,“辛丑登高”当指其与唐璘同登越秀山上越王台置酒为别之事。《挽唐伯玉常卿》(其一)咏叹唐璘“身自无安处,昇州更广州。逐教子方去,死到了翁休。凤至虞廷喜,麟亡鲁野愁。忧时兼悼友,白却九分头”,刘克庄将唐璘比作本朝前辈名臣、与唐璘同姓的唐介,以凤凰来献舞于舜廷、孔子悲鲁君西狩获麟的典故来比拟唐璘的在朝和亡故,以“昇州”“广州”概括唐璘出任地方经历,以“白却九分头”的夸张手法书写其悲痛亡友之情。

在送唐璘还朝后不久,刘克庄再送籍贯同为福建长乐的黄朴还朝,他仍用《贺新郎》词调,作《贺新郎·送黄成父还朝》词一首,词录如下:

飞诏从天下。道中朝名流欲尽,君王思贾。时事只今堪痛哭,未可徐徐俟驾。好着手扶将宗社。多少法筵龙象众,听灵山祝付些儿话。千百世,要传写。 子方行矣乘骢马。又送他江南太史,去游毡厦。老我伴身唯有影,倚遍风轩月榭。怅玉手何时重把,君向柳边花底问,看贞元朝士谁存者?桃满观,几开谢!

刘克庄此词与《贺新郎·送唐伯玉还朝》词皆当作于淳祐元年。上文提到因朝廷征召,刘克庄接替黄朴出任广东转运副使一职。鉴于国事日益艰难,刘克庄对好友黄朴入朝寄予厚望,希望他继唐璘入朝后,在朝堂上能有一番作为,“扶将宗社”,尽管就私心而言刘克庄很不舍得好友离去,友人去尽后自己将只有孤影相伴,与“风轩月榭”为伍,也不知何时好友能再会。词中刘克庄再次将唐璘比作唐介,并以同姓黄的“江南太史”黄庭坚比拟黄朴。

让人惋惜的是,黄朴尚未及启行即卒,刘克庄悲痛之余为作祭文。祭文如下:

乌虖,始读公赋,飘然无敌。士林敛衽,谓公词伯。及与公交,粹然可亲。然后太息,公真德人。曰才与名,士之所挟。着鞭青云,有径甚捷。曰势与利,人之所趋。佩玉深衣,何行之徐?流落江湖,苍颜白首。晚入修门,或开荐口。当轴挽留,公力请麾。其视远民,略不鄙夷。琛台弄印,玺书就畀。见诸训词,曰汝廉吏。国人景行,吾辈得朋。合并云始,倾倒末能。

畴昔之夜,月华初霁。临池一笑,共卜后会。三人鼎足,讶公不来。坐闻呼医,屏乐覆杯。疾驰至门,不可为已。人生危脆,乃有如此。年不为夭,位不为卑。故乡差远,行路共悲。……幽明路殊,无复论质。缟衣寝门,三号而出。乌乎哀哉!

刘克庄在祭文中极为夸赞黄朴的文学才华和高洁人品,追忆自己和黄朴的订交,在订交后对黄朴的品行有了更多更深的认识。“畴昔”四句当指刘克庄与唐璘、黄朴泛舟药洲仙湖一事。三人本已约定后会之期,却不意黄朴突发恶疾,竟至客死广州。刘克庄感叹自此与黄朴幽明永隔,相互间再也不能论难质疑,难抑悲痛不禁号啕痛哭。

嘉熙四年(1240)冬,刘伯正(籍贯江西饶州)以华文阁待制知广州。刘克庄与同僚为新到任的刘伯正设宴接风洗尘,在欢迎宴上刘克庄写有乐语《宴新帅刘侍郎》,其中叙及两人交游之状:“我某官,幸甚登门,加之通谱。弹冠魏阙,旧陪盍簪之余;揽辔周原,新托履封之内。久矣云泥之悬绝,适兹岭海之重逢。召鼓史以挝岑牟,命佳人而戛鸣瑟。反坫为两君之好,聊永今宵;卷衣以上公而归,无忘此日。”既写到两人昔日同朝为官,并有同姓通谱之好,也点明此次广州任上相聚为两人久别重逢,欢乐之情自不待言、溢于言表。刘克庄口占七律如下:

帝城一别隔天涯,邂逅辕门此建牙。

应是近臣劳侍从,顿令远使有光华。

他人岂得如同姓?王事由来本一家。

却怕酒醒归诏下,剩烧银烛照梅花。

此诗抒发诗人唯恐一朝离别,以致不惜秉烛夜游来共赏梅花,对两人情谊的格外珍视可见一斑。

淳祐元年(1241)元宵节之夜,刘克庄在离别广州前与刘伯正一起赏灯,写下七律《灯夕二首呈刘帅》,诗录如下:

士女如云服珥鲜,暂陪猎较亦欣然。

清于坡老游杭市,俭似乖崖在剑川。

使指何功烦卜夜?遨头此念可通天。

粤人拥道千层看,不见狨鞍三十年。(其一)

陌上游人趁管弦,岂知君相尚筹边?

细听野老交谈处,犹记兵端未动前。

草市收灯如许早,端门瞻跸定何年?

书生晚抱忧时志,归画残灰理旧编。(其二)

诗人描写广州元宵节夜的一番热闹太平景象,以苏东坡在杭州、张咏在蜀地为官之“清”“俭”来烘托刘伯正,也写出自己不忘北方边地战乱、安危之事,虽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之感。诗人称许刘伯正为狨鞍重臣,写此二首诗呈送刘伯正,无疑也是希望刘伯正为“尚筹边”的“君相”分担国事。

三 结语

综上,刘克庄与广州有关师友交游的文学书写,往往是将对师友的品性、才干的书写和对国事殷忧的书写有机地结合起来。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通过刘克庄与广州有关师友交游的文学书写,可以见出刘克庄对于广州本地贤达恩公崔与之的深切缅怀之情和对与自己诗词好尚接近者刘镇的高度推许,对于同官僚友唐璘、黄朴、刘伯正三人品性、才干的推许和他与三人的同道相得之情谊。他无论是与同为闽人的长乐唐璘(字伯玉)、黄朴(字成父),还是与他更为亲近的莆田同乡方大琮,抑或是与接替他权兼之职的饶州人刘伯正,都能成为莫逆之交,成为广州地方官员交友史上一段佳话,亦可隐约见出闽人在南宋后期仕宦人数之鼎盛及背后的科举文教发达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