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斌,李玉香
(1.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2.延安大学 图书馆, 陕西 延安 716000)
陕北绥德县四十里铺田鲂墓是一座有明确纪年的东汉画像石墓。根据康兰英、王志安撰写的《陕西绥德四十里铺画像石墓调查简报》(下文简称《简报》)介绍,该墓发现于1997年7月,共出土九块画像石,包括墓门五石组合(横楣石、左右门侧石、左右门扇石)和墓前室后壁四石组合(横楣石、左右侧石和中柱石)[1]。在墓室后壁的中竖石上,共有略带篆味的阴刻隶书铭文一百二十余字。铭文前散后韵,自然分为两段。上段竖排两行,是散体墓志文;下段竖排四行,颇像一首诗。可见,该铭文明显具有东汉早期墓碑文的基本特征,因此其文学意义值得进一步讨论。
我们发现,田鲂墓室后壁画像石刻画了一个颇具想象色彩的神仙世界。墓主人的亡魂在骑鹿羽人的引导下,乘坐着云车来此仙境。在这里,既有手持规矩的伏羲、女娲及牛首人身侍者,也有可让人长生不死的西王母及环伺其旁的玉兔、三足乌、九尾狐、朱雀、神犬、仙鹿等,还有墓主田鲂生前曾欣赏过的笙歌、舞蹈、杂耍、魔术等娱乐活动。因此,这也是一个兼具现实意义与想象色彩的世界。而刻有铭文的中竖石处于田鲂墓最为隐秘的核心位置,并被这些神异之物所环绕。
根据有关资料来看,学界对这两段铭文的释读,首见于康兰英、王志安所撰写的《简报》。其中,上段铭刻共57字,他们释读如下:
西河大(太)守都集掾圜阳富里公乘田鲂万岁神室。永元四年闰月二十六日甲午卒上郡白土,五月二十九日丙午葬县北鸲亭部大道东高冢显茔。[1]
而下段铭刻共计66字,其称之为“招魂辞”,并释读如下:
同时,《简报》的作者还推测了创作“招魂辞”的原因。作者认为,由于田鲂死于异地他乡,且卒地与葬地相距遥远,故而需要招魂,因作“招魂辞”:
为使田氏灵魂不致“迷惑”“妄行”,放佚郊野,便为其招魂行路。“招魂辞”便是为此而作的。它的内容和形式、结构和写法,很有些楚辞味道。前四句哀怜嗟叹田鲂虽贤明淑雅,然一生默默无闻,少年壮志未酬,志向未达却英年早逝。中间三句写其魂魄痛苦而飘摇,踉跄失步,不知所向的样子。最后三句便发出了魂兮归来的召唤,劝其“归来而自还”“归来无妄行”“卒(免)遭毒气遇匈(凶)殃”。古代人信鬼而好祀,祀必作歌。招魂是古代的一种迷信活动,其形式一直沿袭下来,至今陕北民间仍存在这种现象。[1]
《简报》发表后,北京大学的裘锡圭先生充分肯定了康兰英和王志安的铭文释读,认为“释文基本正确,只有一些小的疏失”[2]。而且,裘先生逐词逐句对“招魂辞”的释文予以辨正、分析。现据裘先生意见,将康兰英、王志安释读的两段铭文更正如下:
很明显,裘先生非常关注通假、异体用字现象,且在句读、标点上也与上述释文不同。他指出,“铭辞最后两句是:‘椽兮归来无妄行,卒遭毒气遇匈(凶)殃。’这两句如不按节奏而按文义标点,似当读为:‘椽兮归来;毋妄行,卒遭毒气遇凶殃’”[2]。
此后,陕西考古研究所的吴镇烽先生也曾撰文释读了田鲂墓铭文,基本上遵从了裘锡圭先生的意见,但也有一些儿修正,释文如下:
此外,谷东方《陕北绥德田鲂墓画像石图像构成解读》[4]、张哲《汉画像石题榜与题记研究》[5]、李贵龙《石头上的历史——陕北汉画像石考察》[6]179和杨惕《漫漶遗拙——陕北汉画像石新读》[7]119-120等论著也有相关释文,且与上述专家的释文大同小异。因篇幅所限,故而不再一一列举。
根据铭文记载,田鲂是西河郡太守属官都集掾,籍贯在西河郡圜阳县富里。据考证,汉代西河郡圜阳县“就在今天的绥德无定河以北以东”[8]。田鲂的爵位为“公乘”,据《汉书·百官公卿表》,属于第八等爵。颜师古注云:“言其得乘公家之车也。”[9]739-740(3)据班固《汉书·百官公卿表》序载:“爵:一级曰公士,二上造,三簪袅,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皆秦制,以赏功劳。”可见,公乘当属于民爵。和帝永元四年(92年)闰三月二十六日,田鲂死于上郡白土县。据考证,上郡城“必在秦长城附近,且是国都咸阳通往九原的直道必经之地。符合这些条件的城址,只有今靖边县杨桥畔的龙眼城址”[3]。而白土县是上郡属县,在今陕西靖边县红墩界白城子,因“白城子其地尽是白土,所谓白土县应由白土得名”[3]。如此,白土距离圜阳并不算远。田鲂死于异乡,灵柩须迁回故里安葬。所以,两个月之后,即五月二十九日,田鲂才被葬于圜阳县北鸲亭一带、西河郡大道东侧的高地墓园。
从叙事而言,这段铭文先叙官职,后叙籍贯,再叙爵位,最后才介绍亡者姓名、卒年、卒地、葬年、葬地等信息,明显具有程式化特点。很可能,这应是东汉此类文体的共性特征。我们从陕北、晋西北出土的同类汉画像石题记中,也看到了类似的叙事模式。比如,绥德黄家塔王威墓题记:“使者持节护乌桓校尉王君威府舍。”[3]绥德苏家圪坨杨孟元墓题记:“西河大守行长史事离石守长杨君孟元舍永元八年三月廿一日作。”[6]177绥德白家山张文卿墓题记:“西河圜阳张文卿永元十六年十月造万岁堂。”[10]220绥德四十里铺田文成墓题记:“西河大守椽圜阳榆里田文成万年室延平元年十月十七日葬。”[10]220清涧贺家沟贾孝卿墓题记:“西河大守盐官椽贾孝卿室宅。”[3]而陕北近邻、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马茂庄出土的牛产墓、左元异墓、孙显安墓画像石题记,其叙事方式相似。比如,牛产墓题记:“汉故西河圜阳守令平周牛公产万岁之宅兆。”[3]左元异墓题记:“使者持节中郎将莫(幕)府奏曹史西河左表字元异之墓。”[3]孙显安墓题记:“汉故华阴令西河土军千秋里孙大人显安万岁之宅兆,建宁四年十二月丁□□十日丙申造。”[3]可见,这些题记基本上按先官职、后籍贯,然后才是墓主姓名、造墓或入葬时间等次序展开叙事的。
当然,也有采用时间、官职或籍贯、姓名等次序排列的另类叙事模式的汉画像石题记。比如,米脂官庄牛季平墓题记:“永和四年九月十日癸酉河内山阳尉西河平周寿贵里牛季平造作千万岁室宅。”[3]绥德四十里铺任孝孙墓题记:“永元十六年三月廿五日甲申西河大守椽任孝孙之室。”[10]220绥德五里店郭稚文墓题记:“永元十五年三月十九日造作居,圜阳西乡榆里郭稚文万岁室宅。”[6]175绥德城关镇保育小学王得元墓题记:“永元十二年四月八日王德元室宅。”[10]175另外,山西省中阳县道棠村汉墓题记也是这样:“和平元年十月五日甲午,故中郎将〔安〕集椽平定沐叔孙□□。”[3]不过,上述题记除了将时间置前外,其叙事次序依然是先官职而后籍贯、姓名等。
应该说,这两种模式是陕北、晋西北汉画像石墓室题记最为常见的叙事模式。但是,无论是官职(籍贯、姓名)在前、时间在后,抑或时间在前、官职(籍贯、姓名)在后,其叙事次序都是先官职而后籍贯、姓名,明显具有叙事程式化特点。所以,田鲂墓画像石题记上段铭文的程式化叙事模式,应是汉代碑铭文的早期特点之一。
其实,招魂作为丧葬仪式,至今在陕北民间葬俗中尚有遗存。在陕北各地,但有亡者,必用白纸裁成条状,作引魂幡(俗称幡子、岁数纸),绑在木椽顶部,立于灵棚之前。在将亡者灵柩送入墓窑、即将封土之前,阴阳先生会手持此幡,念念有词,长声细语,吟唱招魂词,为亡者招魂。由于阴阳传艺秘不外闻,故难以知晓其内容及用词特点。根据陕北风俗,此幡立于坟头三天后(俗称“复三”),方被孝子拔掉,弃于地上。
陕北民间也有招生魂的习俗。招亡魂需要阴阳先生来主持完成,属于丧葬仪式。而招生魂则缘于晚辈生病、受到惊吓(俗称“撞客”)或得了多梦呓语的“癔病”,往往由祖母或血缘关系较近的老太太主持。招生魂也称“叫魂”,由两人采用一呼一应的方式配合完成,时间一般在晚上二更之后。老太太拉长声音在前呼叫:“××回来——”,随同者长声应答:“回来了——”。就这样,反复呼应数遍,行走距离大约一里才返回家中,并举行了禳改仪式后才告结束。这说明,招生魂其实是一种基于治病需要的民间巫术活动。而且,在陕北,无论是招亡魂还是招生魂,都要有“辞”的吟诵来配合。
那么,招魂之辞,起于何时?兴于何地?从传世文献看,战国后期的《招魂》《大招》等楚辞作品,便被学者们称为“招魂辞”。有学者认为,《招魂》“分明是自招生魂”[11]161。而《招魂》中最常见的程式化套语,便是“魂兮归来”。另有人指出,《大招》“也是招魂词,从其内容看来,应该是招楚王的魂”[11]174。显然,这是招亡魂。而在《大招》中,诸如“魂魄归来”“魂乎归来”“魂乎无东”“魂乎无南”“魂乎无西”“魂乎无北”等程式化套语也是频繁出现。这样看来,战国时期楚地有招生魂与招亡魂的习俗,且都提醒生魂、亡魂要关注上(天)下(地)、四方(东南西北)存在的不利因素,都希望生魂或亡魂能够顺利“归来”。比如,《招魂》有:“天地四方,多贼奸些。像设君室,静闲安些。”《大招》也说:“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这是因为,只有魂归故里,才是快乐的:“魂魄归来,闲以静只。自恣荆楚,安以定只;逞志究欲,心意安只;穷身永乐,年寿延只。魂乎归来,乐不可言只!”可见,就楚辞《招魂》《大招》的内容来看,招魂的目的,就是期望魂归故里,而不希望灵魂到处流浪。
关键者,诸如“魂乎归来”“魂魄归来”“魂乎无东(西、南、北)”等程式化句子,似乎与田鲂墓“招魂辞”中的“归来而自还”“掾兮归来”“无妄行”等表述方式很相近,也与当下陕北民间“叫魂”的套语“××回来”相近似。因此,它们之间或有沿袭、传承的亲缘关系。康兰英和王志安认为:“它的内容和形式、结构和写法,很有些楚辞的味道。”[1]吴镇烽先生也说:“古代的大丧礼有人始死时升屋招回其灵魂称招魂。此处的‘歌归来兮’就是举行招魂仪式。此亦当用宋玉为屈原招魂的典故。”[3]所以,很可能,楚地的招魂习俗在秦汉时便传播开来,后融入汉代人的生活习俗之中。汉朝建都北方(西汉都长安、东汉都洛阳),但统治者起于楚地,熟悉且依恋楚文化。受此风尚影响,两汉诵读《楚辞》、摹写骚赋成风。因此,这种源自楚地的招魂习俗,或从南方而至北方,并流布各地,成为汉代陕北葬礼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据现有资料,汉代的招魂习俗与汉代人的魂魄二元一体观念相关。我们从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画、洛阳卜千秋墓室壁画中,可知汉代人确实有魂魄二元一体的生死观。因此,在汉代墓室壁画中,招魂幡总在为亡魂引路。那么,汉代人在举行招魂仪式时,究竟有无招魂辞的发布和颂唱呢?从田鲂墓出土的“招魂辞”来看,汉代的招魂仪式作为葬礼的一部分,由生者为亡者举行,显然伴有招魂辞的颂唱。
那么,田鲂墓“招魂辞”因何而作?康兰英和王志安认为,“为使田氏灵魂不致‘迷惑’、‘妄行’,放佚郊野,便为其招魂行路。‘招魂辞’便是为此而作的”[1]。吴镇烽先生强调,“古代的大丧礼有人始死时升屋招回其灵魂称招魂。此处的‘歌归来兮’就是举行招魂仪式”[3]。谷东方指出,“招魂辞反映墓主(或其后人)希冀墓主灵魂回归天界,获得永生之意”[4]。李贵龙推测,是“为客死他乡的墓主人”所写的[6]179。而杨惕则认为,“人们担心他的灵魂不能陪同灵柩一路随行,于是请来歌妇为他唱起了招魂歌,并将这首歌刻在了他的墓铭上”[7]119。可见,康兰英、吴镇烽、李贵龙和杨惕的观点相近。所不同者,吴镇烽先生认为是为刚死的人作招魂辞,康兰英、李贵龙与杨惕等认为是将异地而亡的死者亡魂招归故里。我们认为,康兰英、李贵龙、杨惕等的观点更符合实际。
很明显,田鲂墓“招魂辞”是一篇颇具抒情色彩的诗体哀辞。从风格特点来看,可能远绍西汉哀辞之生命感伤特点,近染东汉哀辞兴起时的鬼神观念。因此,从内容看,“招魂辞”与汉武帝刘彻的《思奉车子侯歌》似有相近处:
嘉幽兰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华斐斐兮丽景,风徘徊兮流芳。皇天兮无慧,至人逝兮仙乡。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思奉车子侯歌》)
刘彻之作《思奉车子侯歌》,主要是哀悼死去的霍去病,因此满怀对亡者的思念之情。当然,作者也表达了对生命无常的认知,感伤的色彩非常浓郁。正如《文心雕龙·哀吊》所云:“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12]120尽管武帝所作不是招魂辞,但也说明,西汉哀辞的生命感伤色彩非常浓郁。
东汉时期,这种哀伤文学被称为“哀辞”,并深受鬼神思想的影响,也有渲染这种思想的倾向。正如《文心雕龙·哀辞》所云:“降及后汉,汝阳王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彷彿(仿佛)乎汉武也。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文华,而未极其心实。”[12]120由此可见,崔瑗作《哀汝阳王辞》,才改变了哀辞的形式,具有前文后诗的结构模式。到了东汉后期,苏顺、张升更是重视文辞的华美,反而遮盖了哀伤的本质特点。
汉代碑铭文可分为纪功碑文、庙宇碑文和墓碑文等三类。而从现有资料来看,虽然在西汉时期已有墓碑文出现(5)目前,最早发现的是西汉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的《平邑麃孝禹碑》。内容为:“河平三年八月丁亥,平邑成里麃孝禹。”该碑现藏于山东省博物馆,应是汉代墓碑文初兴的考古学证据。,但最为完整的墓碑文则出现在东汉后期的顺帝永建六年(131年),这就是《国三老袁良碑》。就结构而言,该墓碑文是前文后诗,文长而诗短。前文为散体文,详细介绍了死者袁良的家世、生平情况,后诗则为三字句韵文,重点在“颂”,明显具有颂赞与哀伤的色彩[13]986-987。我们也知道,汉代碑铭文最为兴盛的时期是桓帝、灵帝之世,尤以蔡邕的碑铭文成就最高。也就是说,东汉后期,碑铭文已走向成熟,并具有前文后辞的结构模式、文长而辞短的形式特点。
田鲂墓画像石的题记铭文创作于汉和帝永元四年(92年),显然是东汉早期的碑铭文,却同样采用了前文后诗的结构模式。所不同者,文短而诗长。而就这首“招魂辞”来说,其形式与内容类似于歌谣,其功能则除了具有招魂的用意外,还表达了对亡者的深切思念和哀悼。这种结构模式、内容安排,体现了汉代碑铭文的早期特点。
我们也看到,陕北、晋西北出土的汉画像石主要集中于和帝永元二年(90年)至顺帝永和五年(140年)之间。尽管也出土了不少画像石题记,但像田鲂墓那样的前散后韵的题记模式却很少见。不惟陕北,依相同时段来衡量,则这样的题记在全国其他地方也不多见。所以,田鲂墓出土的上散下韵的碑铭文,不仅具备了“碑铭”的功能,也具备早期碑铭文的特点。正如刘勰《文心雕龙.诔碑》所云:“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12]115既然说碑铭盛于东汉,则可以推测,东汉人在墓中勒石纪年,并附以招魂之辞,很可能是就是碑铭文走向成熟的文化动因,田鲂墓画像石题记便是最有力的地下考古证据。
总之,绥德田鲂墓出土的画像石题记,不仅具有史学、民俗学和文化学价值,而且具有文学价值。这篇题记的出土,应是汉代碑铭文渐兴于东汉中期的有力证据。 我们有理由相信,碑铭文远绍楚辞、近师史传,最初很可能就是亡者的传记与招魂辞结合的产物。所以,从发展的角度看,早在汉和帝或略早的时期,东汉碑铭文便渐渐兴盛起来,已具备了前志后颂的结构特征,而且功能划分亦非常明确。当然,这里所谓的“颂”,在东汉中前期可能尚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重在表达对亡者的思念与哀悼之情。而到了东汉后期,由于人们过分关注了碑铭文的示孝、炫富或呈美功能,从而相当程度上遮蔽了对亡者的真情思念,从而使碑铭文转变成为徒有形式、缺乏真情的应用文体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田鲂墓出土的画像石题记可谓是我国古代碑铭、哀辞等文体兴起、发展的重要证据,更真实地反映了相关文体的早期特征与鲜活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