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晓玲
(辽东学院 外国语学院,辽宁 丹东 118001)
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是19世纪美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哲学家和思想家。梭罗一生热爱自然,崇尚自然,关注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他毕生致力于对自然的不懈探索,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在其与自然相依相伴的短暂的45个春秋里,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自然的观察、描写、思考和探索中,创作了许多深蕴哲理的自然文学作品。时至今日,梭罗所秉持的简单生活的理念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前卫思想对现代社会的深刻影响与启迪,仍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尤其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生态环境问题的日益严峻和环境保护运动的蓬勃发展,梭罗及其文学作品因其超越时代的哲学思想日益广受世界关注。国内外关于梭罗的研究,虽已取得了一些成就,但从研究成果来看,尚有宽广的阐释空间。梭罗的自然文学杰作以简洁、清新、优美的文笔,将自己对自然、社会和生命的思考,融入其文学作品中,并以诗歌、散文和日记的形式记录他的人生经历和心灵感悟。这些自然主义文学作品不仅是梭罗对自然美景的生动描写和展现,而且寓意于景,通过自然事物去揭示深刻的哲理。在语言表达上,梭罗更是独具一格,尤其是修辞手法的大量运用,彰显了他超凡脱俗的语言驾驭力和表现力。
在《河上一周》(1849年)中,梭罗以自然、清新的文笔,朴实、真挚的语言去记录自然、描绘自然,向读者展现了一个远离尘嚣、天人合一的纯净美好的和谐世界。梭罗清新灵动的语言表达、大量意象的营造和多种修辞手法的妙用,不仅丰富和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内涵,而且给人以深刻的思想启示。在《心灵漫步科德角》(1865年)中,梭罗充满活力的语言展露无遗。梭罗享誉世界的文学经典《瓦尔登湖》(1854年),更是以其丰富多彩的修辞运用和极富感染力的语言艺术而成为美国自然文学的经典。《瓦尔登湖》在语言风格上,可谓独具特色。在作品中,梭罗用比喻手法描绘湖畔的自然风光;用拟人手法传递自然思想;用似是而非的隽语揭露社会流俗;用意味深长的双关语,引人深思。梭罗的自然文学作品,语言简约质朴、生动形象,蕴含着深邃的哲理。在语言的运用上,梭罗认为“接近大自然和民众的语言才能更深入人心,给人以心灵的启迪。”[1]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作品中大量修辞手法的娴熟而巧妙地运用,这些纷繁复杂的修辞手法,极大地增添了作品的哲理蕴含与艺术魅力。
梭罗十分注重吸纳不同民族的优秀文化,对中国的先秦圣哲经典亦具有浓厚的兴趣。在哈佛大学读书期间,梭罗就广泛涉猎东西方文化典籍。根据梭罗研究专家亚瑟·克里斯蒂考证,1841年,梭罗是在他的导师爱默生家中居住期间,第一次接触儒家思想的作品——《孔子著作》(马什曼译)和《四书》(科利译)。早已渗透到中华民族的文学和文化领域之中的儒家经典《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是中国儒家思想的核心,代表着中华优秀的传统文化。梭罗自第一次接触这些儒家经典起就被东方哲学思想所深深吸引,并在不断地学习和研究中,逐渐认识并接受了儒家经典著作《四书》以及儒家哲学思想。
梭罗曾在自己的日记中表达了他对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孔子和《四书》的推崇与赞誉:“这些古书是多么动人心魄,荷马、孔子的情趣是多么高贵!”[2]在梭罗的自然文学代表作《瓦尔登湖》中,他还由衷地表达了自己对中国古代儒家思想文化的兴趣、喜爱与尊崇,对无比高尚的东方精神生活的崇敬与仰慕:“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的古哲学家都是一个类型的人物,外表生活再穷没有,而内心生活再富不过。”[3]14在儒家强调精神内涵鄙视物质享受的哲学思想深刻影响与启发下,梭罗逐渐形成了自己追求简朴高尚、富有个性的生活理念。
梭罗推崇儒家的美德,尊奉孔子为人类的精神导师,曾大量摘录了《论语》中孔子的语录,并将其刊登在由爱默生主办的美国超验主义杂志——《日暑》上,将中国的儒家思想推介至美国,使美国人民认识并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源远流长与无穷魅力。同时,梭罗以他对世界文化兼容并蓄的博大胸怀和超越世人的远见卓识,深入地研究与探索中国儒家思想的精髓,并将其融入自己的作品中。梭罗在创作《河上一周》和《瓦尔登湖》时,曾大量引用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里的语录,借以阐释或论证自己的哲学思想和观点。在此,笔者仅从中选取精髓,加以分析和阐释。
梭罗在《瓦尔登湖》的第一章《经济篇》中引用《论语》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3]11。这句名言本是孔子用来教导其弟子为学之道的。孔子认为,人们在求知的过程中,对待知与不知,要秉持正确的态度,不能以不知为知,学习知识应实事求是,充分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性,方能真正学到知识。梭罗吸纳了孔子的思想,认为人应该诚实地认识到自身的不足,努力去探寻生活的本质。梭罗在文中引用孔子的名言,意在规劝他的同胞们去尝试他们未知的生活方式,并身体力行,大胆实践。1845年,梭罗离开繁华的城市,前往静谧的瓦尔登湖畔筑屋居住,就是要用自己的亲身实践去探索自力更生、简单生活的切实可行。梭罗认为,世人忙忙碌碌,为着尘世的浮华,却因“… ignorance and mistake, are so occupied with the factitious cares ”[4]7“无知和错误,满载着虚构的忧虑”[3]5,全然不知去尝试别样的生活方式。
梭罗主张简单生活,提倡人们吃简单的食物。在梭罗看来,如果贪恋吃喝,人们的生活就只能是“如此卑劣的禽兽生活,只是吃吃喝喝。”[3]243为了进一步说明自己的观点,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引用了《孟子》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3]244以阐释其简单生活、保持崇高天性的理念。梭罗意在告诫人们,要保持崇高的天性,就得保持与禽兽相异。
在《瓦尔登湖》的《独处》一章中,梭罗对《中庸》做了引用:“神鬼之为德,其盛矣乎”[3]150“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3]150“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3]150。通过这些引用,梭罗主要强调“神鬼”对于“为德”的重要性,是说通过祭祀,人与天地得以相通。梭罗主张超验主义自然观,视“神鬼”为宇宙之神力,认为人在自然中,更易体验到神性的存在。基于此,人应谨言慎行,提升自我修养。
在《瓦尔登湖》《我生活在何处,我为何而生》一章里,梭罗还引用了《大学》里的观点: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3]99这句铭文原本是告示人们要日日洗净污垢,保持清新,引申开来,即要求人们勤于省身、不断更新、保持清新,进一步引申为加强精神的洗礼、品德的修养,提醒人们应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品行。梭罗引用这个典故来比喻人类的自省,劝导人们要时刻保持自省。
梭罗吸纳了儒家哲学重精神追求和道德修养的思想,并与其秉持的超验主义思想相联系,将东方哲学思想贯通到自己的创作思想中,逐步形成了自己的哲学观,倡导人们关爱自然、修身养性、极简生活。梭罗对中国先秦圣哲经典的学习与借鉴,是其超验主义思想与儒家思想的完美结合,不仅使其自然文学作品的语言表达具有了异域的神奇色彩和丰富的文化内涵,更提升了其作品的思想境界,彰显了梭罗对东西方文化的兼容并蓄和广阔视野,体现了他超越时代的哲学精神。
梭罗热爱自然,其文学作品也大都描写自然事物。梭罗用他那细致的观察力和精湛的文笔,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幅美妙的自然画卷。梭罗善于在描述自然事物的同时大量地运用修辞手法,来阐释他精微的思想,使语言表达更加生动形象、富有哲理。其中梭罗对比喻和拟人辞格的运用,尤其精妙传神。例如: “人犹如一个软木浮子,任凭狂风暴雨它都不会沉没,它最后将安全地漂入它的港湾。”[5]5再如:“纵然我们的船呆若木鸡,却也足以满足我们漂流航行的目的。”[6]12这句出现在《河上一周》中的语句,梭罗本是用来描述他们所乘坐的船只的。这里,梭罗运用明喻的修辞手法,既突出了自制船只的不灵活性,同时也形象生动地描绘出小船漂浮在河上呆笨不协调、难以把持和操控的情景,具有强烈的修辞语用效果。
在梭罗的自然文学作品中,隐喻的修辞手法可谓比比皆是。隐喻辞格的运用,不仅增强了语言表达的功效,同时也使作品更加生动形象,说理透彻。例如:“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7]229这里,梭罗极为巧妙地运用了隐喻辞格,表达了他坚持自我,不愿随波逐流的思想,以及希望人们抛却世俗,用更好的生活方式来满足精神需要的哲学思想,语言生动而富于想象力。再如:
Time is but the stream I go a-fishing in. I drink at it; but while I drink I see the sandy bottom and detect how shallow it is. Its thin current slides away, but eternity remains. I would drink deeper; fish in the sky, whose bottom is pebbly with stars.[7]68
此段描写,表达了梭罗的超验主义思想。对梭罗而言,溪中垂钓,早已不是消遣或者谋生的方式,而是人类与大自然穿越时空,相互融通的桥梁。书中还有很多比喻,表达了人类与自然的交融。例如:
As I drew a still fresher soil about the rows with my hoe, I disturbed the ashes of unchronicled nations who in primeval years lived under these heavens, and their small implements of war and hunting were brought to the light of this modern day.[7]111
梭罗热爱印第安文化,对印第安人的遗迹和文化也非常熟悉。梭罗在豆田锄地种豆时, 伴随着这项简单的体力劳动,他的思想也活跃起来。随着锄头的翻动,也翻起了“the ashes of unchronicled nations who in primeval years ”[8]335(一个史籍没有记载的民族所留下的灰烬)。简单的农事活动,却将梭罗与这块土地上曾经生活过的印第安人联系了起来,豆田锄地瞬时变得异乎寻常起来,被赋予了一种特殊的寓意——成为“the bridge between Thoreau himself and the cultures that have been linked to the land before him”[8]335(连接梭罗自己和这块土地在他之前的人类文化的桥梁)。
在文学创作中,梭罗善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将叙述、描写、议论相结合起来,使语言富于质感,耐人寻味。在梭罗的自然文学作品中,拟人化的描写比比皆是。梭罗喜欢以自然为伴,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在对自然的观察中,他怀着一颗尊重自然之心与自然展开平等对话,从而赋予自然以人的思想和情感,也寄寓他对自然的无限热爱与崇敬。
在《瓦尔登湖》的《寂寞篇》里,梭罗运用拟人辞格描写了人类与大自然的水乳交融。在梭罗的笔下,大自然纯洁而慷慨,不仅能为人类提供“康健”与“欢乐”,而且敏感细腻、感情丰富,对人类的喜怒哀乐也会感同身受。因此,在梭罗的笔下,“ The sun’s brightness fades”[7]96(太阳会神色暗淡);“The winds would sigh humanely”[7]96(风会唉声叹气);“The clouds rain tears”[7]96(云会泪雨点点);“The woods shed their leaves”[7]96(树木会落叶飘零),“Shall I not have intelligence with the earth? ”[7]96(莫非我不该与大地脉脉相通吗?)人类早已与大自然心心相印,与土地息息相通, 成为一部分“泥土”。拟人手法的运用,使深奥的哲理不言而喻。
下面一段文字,梭罗兼用拟人和比喻辞格,发挥奇思妙想,对瓦尔登湖做了形象生动地描写,表达了他对纯洁而清澈的瓦尔登湖的无限赞誉之情,读后令人印象深刻:
A lake is the landscape’s most beautiful and expressive feature. It is earth’s eye; looking into which the beholder measures the depth of his own nature. The fluviatile trees next the shore are the slender eyelashes which fringe it, and the wooded hills and cliffs around are its overhanging brows.[7]132
其中,梭罗将瓦尔登湖比喻为“earth’s eye ”(大地的眼睛),“trees next the shore”(生长在湖岸上的树木)是它的“the slender eyelashes”(纤细的睫毛),而“the wooded hills and cliffs around”(周围郁郁葱葱的群山与山崖) 则是它“overhanging brows”(浓密而突出的眉毛),梭罗栩栩如生地描写了瓦尔登湖“最美”“最有表情”的鲜活“姿容”。在梭罗的笔下,瓦尔登湖是“大地的眼睛 ”,清澈、明亮而真实,可以测出一个人“天性的深浅”。透过梭罗精妙的文笔,瓦尔登湖的冰清玉洁和梭罗对自然生命的欣赏与赞美跃然纸上。
在自然文学作品中,梭罗除了运用独具特色的比喻和拟人手法来阐释他的哲学思想外,还运用充满智慧的夸张与对比辞格,来讽刺和揭露人性与社会的丑陋,并借助象征手法,通过对自然美景的描绘和赞美,来表达他对纯净美好世界的热切向往和追求。在《瓦尔登湖》中,梭罗写道:
Some skinflint,who loved better the reflecting surface of a dollar, or a bright cent, in which he could see his own brazen face; who regarded even the wild ducks which settled in it as trespassers;his fingers grown into crooked and bony talons from the long habit of grasping harpylike.[7]183
上文,梭罗兼用夸张和对比辞格,生动地描写了山民的“brazen face”( 厚颜)与“fingers grown into crooked and bony talons”(鹰爪般的手指),辛辣地讽刺了山民的“skinflint”(悭吝、无耻与贪婪)。山民唯利是图,为了金钱,他们宁愿淘干湖水,甚至连野鸭飞来都被认为是“trespassers”(擅入者)。这里,梭罗对破坏自然、汲汲于利的粗野山民的鄙夷讽刺与对瓦尔登湖充满诗情画意的赞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仅由衷地赞美了瓦尔登湖的美好纯洁,同时也对那些贪图一己之私利而不懂得欣赏自然之美的粗野山民进行了无情地讽刺。梭罗充满智慧的语言,具有深刻的思想启迪和心灵震撼作用。
梭罗认为,文明的世俗生活是远离嘈杂与喧嚣,是沉浸自然,在大自然中阅读与思考。1845年7月4日,梭罗在瓦尔登湖畔搭建起一间简陋的小屋,开始了他远离世俗、追求本真的独居生活。梭罗在瓦尔登湖畔一住就是两年零两个月,在此期间,梭罗开荒种地,维持着自己最简单的生计,却将更多的时间用于阅读、写作、观察、思考与感悟自然,用他那“如同农夫播种一样自然的文字”[9],描绘了瓦尔登湖畔的自然风光,向读者展现了瓦尔登湖的无限魅力。对梭罗来说,瓦尔登湖是他朝夕相处的一汪湖水,是他纵情歌颂的一道风景,也是他安享幽静的一处场所。梭罗在欣赏瓦尔登湖旖旎的自然景色时,也赋予瓦尔登湖更广泛的象征意义。
“Yet this pond is so remarkable for its depth and purity as to merit a particular description.”[7]164(但是这一个湖以深邃和清澈著称,值得给予突出的描写。)[3]197而且,“…of all the characters I have known,perhaps Walden wears best, and best preserves its purity.”[7]180(据我们知道的一些角色中,也许只有瓦尔登坚持得最久,最久地保持了它的纯洁。)[3]215
在梭罗的眼中,瓦尔登湖已不仅仅是大自然的一汪湖水或一道美景,而是未曾被人世间的污浊之气所污染的“世间最纯洁之物”,代表了世间一切纯净完美的存在和梭罗追求美好生活的信念,是自然之美的缩影,有着超凡脱俗之魅力。在梭罗的眼中,瓦尔登湖早已超越了其单一的地理名词概念,变成了超验主义学派的广泛象征:象征着一切真实、澄澈与完美的事物;象征着梭罗一生所追求的心灵境界,即平静、深邃与淡泊;象征着自然、哲学与人文精神,是梭罗心中深深向往的纯净美好的理想国。
梭罗的自然文学作品借助引用、比喻、拟人、夸张、对比和象征等纷繁复杂的修辞手法,或抒情、或阐释、或描写、或论证,都给读者留下了难以忘怀的深刻印象。丰富多彩的修辞手法,使梭罗的语言表达更加生动形象,同时,也赋予其自然文学作品以旺盛的生命活力和丰富的哲理蕴涵。
梭罗短暂的一生为后世留下了许多深蕴哲理的自然文学杰作。纵观梭罗的自然文学作品,读者可以发现梭罗对修辞手法的娴熟驾驭和巧妙运用所带来的强烈的语言表达和阐释效果。梭罗作品中异彩纷呈的修辞手法的综合运用,凸显了其语言艺术的别具一格,也为其作品的内容和思想增添了瑰丽的艺术色彩。在文学创作中,梭罗无论是对中国儒学经典《四书》的贴切引用和比喻、拟人辞格的独具匠心的运用,还是充满智慧的夸张、对比与意味深远的广泛象征的使用,无不体现出梭罗对自然的不懈探索,对人类生存命运的深刻思考和对精神世界的执着追求。高山静默,尽现世事沧桑;大海狂啸,源自细流无声。在梭罗笔下,鲜花盛开,树叶凋落,鸟类吟唱,野兽嘶鸣……大自然的一切都充满智慧,深蕴哲理。梭罗的自然文学作品,给当下每一个奔波忙碌的现代人以心灵的洗礼和思想的启迪:人类只有关爱自然,秉持一颗敬畏自然之心,与自然和谐共生,自然才会永葆生机,人类才能生生不息;只有保持生态平衡,才能从根本上改善人类生存发展的状态,推动人类社会走向更高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