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斯霆
(天津市出版研究室,天津 300020)
年逾九旬的宁宗一教授不止一次和我谈到,现今学界治中国古代白话小说者,不涉古代戏曲与曲艺,实乃缺憾。并回忆当年随华粹深、许政扬先生求学时,华先生不但在课堂上将古代白话小说与戏曲、说唱艺术打通,而且更是将学生带入剧场,直接体验中国传统演艺与白话小说水乳交融之关系;而许先生在为其所列必读书目也将古代白话小说与传统戏曲、说唱文学并列。古代白话小说与传统演艺的关系,已不是相互影响,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此说对我启发很大,甚至在我眼下从事的现代通俗文学研究中,也发现这种关系随处可见。譬如张恨水、刘云若小说人物设计与“三小戏”的趋同,以及屡出的“大鼓艺人”形象;白羽、王度庐武侠小说中“丑角”人物的塑造;赵焕亭、徐春羽小说的“说书”味道;郑证因武侠小说对“武戏”招式的拆解;还珠楼主小说、戏曲“两门抱”造成的彼此和融等,均体现了这种“剪不断”现象。
回望传统,古人自不必说,就是现当代学界治古代白话小说卓然有成之大家,如鲁迅、胡适、郑振铎、孙楷第、傅惜华、阿英、赵景深、吴晓玲、胡士莹、吴小如、关德栋等,也无不将小说与戏曲、曲艺合而治之,且成果斐然。然而反观当下古代文学研究领域,治小说者不涉戏曲、曲艺,治戏曲、曲艺者,更是无关小说,此种分而治之的现象,已非个案。也正因此,当近年治传统小说成就颇大的王立教授,将尚未付梓的学术新著《满族说唱文学子弟书与满汉文化融合研究》摆在我案头时,我在感到惊讶的同时,也深表认同。
早在20余年前,我便购藏了他那皇皇四册的《中国文学主题学》,此后随着《中国古代复仇文学主题》《佛经文学与古代小说母题比较研究》《武侠文化通论》等专著的相继问世[1],其根基扎实而又新论迭出的印象在我脑中便已定型。2010年秋,在湖南召开的平江不肖生武侠文化国际研讨会上,我俩初识。后我俩又多次在各地不同的学术会议上相逢,渐渐有了更深的交流与交往。
尤其是2019年金秋,我俩同时受邀参加由苏州大学主办的“东吴论剑——杰出校友金庸国际学术研讨会”,还被主办方安排同居一室。白天各自“论剑出招”,晚上便“卧床盘道”,由此更加深了我对他学术生涯的了解。这其中,无论是辗转的求学和从教经历,还是硕果频出的学术业绩,都让我钦佩有加。而就在这几天“夜话”中,他知道了我的家学是曲艺,家父是写出国内第一部《中国曲艺史》且在曲艺史论研究建树颇丰的倪钟之研究员,也知道了家父《中国曲艺史》的责编便是他仰慕已久的著名曲艺理论家耿瑛先生。于是话题由武侠小说挪到了曲艺文学和两位已故老人,还经我之介与耿瑛先生的女儿耿柳女史进行了电话交流。尽管当时我已发现,他对曲艺文学的熟稔程度大大超过了我这个“世家子弟”,但怎么也没想到,此时他的一部有关曲艺文学专著的撰写已悄然接近尾声。因此,当姑苏“夜话”一个月后,我突然接到他的《满族说唱文学子弟书与满汉文化融合研究》书稿,并命我作序时,惊讶之余,也只有诚惶诚恐了。
虽早在30余年前便在《艺术研究》上,刊发了两篇万字长文《子弟书作家韩小窗生平与作品小考》《“瞽蒙”与中国历代说唱艺术》,但此后对说唱艺术便再未染指,然而我对此中诸多“堂奥”却“耳濡目染”久矣。母亲十几岁便随单弦名家张剑平学艺,张老先生视我母亲如己出,故我一会说话便管他喊“姥爷”。1982年,我认识了一个在天津市曲艺团唱大鼓的女孩儿,她后来成了我儿子的亲妈。我父亲更是终生从事曲艺研究,如今已被学界公认为曲艺史论专家、中国曲艺学科奠基人之一。有了这些关系,我从小到大都对曲艺有着一种天然的情感。此外,中小学时期正赶上动乱年代,无书可读时,家中的各类小唱本,便是我的文学启蒙。
几年前父亲去世后,我在整理其资料和著述时,一个曾被我忽视的发现让我愕然,那便是他藏有那么多明清宝卷和清代子弟书刻本,而且还写有大量有关宝卷与子弟书的研究文章。无怪乎当年国内曲艺研究专家关德栋、李世瑜、戴宏森、车锡伦、陈锦钊、耿瑛及俄罗斯李福清、挪威易德波等先生,先后来家中与父亲研讨宝卷与子弟书;也无怪乎车锡伦、耿瑛两位专家多次住到父亲的书房,彻夜查阅资料;更无怪乎台湾地区著名俗文学研究专家、政治大学教授陈锦钊先生积数十年之功,编定的那部24卷本巨著《子弟书集成》,欲由中华书局付梓时,他让父亲作推荐人和写序者。同时,我也突然悟出,王立教授这部有关子弟书的专著,能不容推辞地让我这个外行来写几句话放在前头,或许也是因了父亲等老一辈学者的因缘,或许王立教授此举本身就有让子弟书这种中国传统文化的文脉研究薪火相传之意——这是我的揣测,王立教授当时没讲。
子弟书清乾隆初兴,光绪末衰落,是有100多年历史的满族民间说唱艺术,曾产生过像罗松窗、缪公恩、韩小窗、鹤侣(奕赓)、芸窗、竹轩等一批优秀的写作圣手。康雍盛世后,大清帝国内部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日趋尖锐,加之边塞烽火连年,战事频仍,远戍边关的那些八旗子弟,将思家悲怨之情,形之于曲,而广为传唱。归京之后,由于这种边关小曲词句工整,曲调动听,受到京城人们的喜爱,于是京城八旗子弟参照流行于民间的十三道大辙,创造出了子弟书这一新的说唱形式。其作为一种酬唱交游、自娱自乐的文人创作,虽然对今天的多种舞台艺术产生过重大影响,但一个事实却常常被人们忽视——其文学价值已远远超过了它的音乐价值。这也正是1935年郑振铎主编《世界文库》选收罗松窗、韩小窗子弟书作品11篇,与果戈理、塞万提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高尔基等文豪作品并列为世界文学名著之原因。对此,子弟书收藏研究家傅惜华先生1939年在《子弟书考》中亦言:“子弟书之价值,不在其歌曲音节,而在其文章。词句虽有时近于俚浅,妇孺易晓,然其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极其真善美之致。其意境之妙,恐元曲而外殊无能与伦者也。”
王立教授也正是敏锐地看到了此点,在他这部新著中,无论是对子弟书中“悲秋主题”“牡丹意象”“类型形象”“叙事艺术与伦理关怀”等继承、改编的文学——审美之学理探究,还是对子弟书与《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聊斋志异》等古典小说关系之考辨[2],无不发前人未有之声音,在子弟书研究史上,还广采中外学者所论满族文化史等相关论著,增添了新信息,也体现出他所主张的“大文学”学术理念[3],以及多年来在主题学视野下对专题学术史、文化史的观照[4]。其与此前人们多将视野放在子弟书与戏曲、曲艺相互关系的研究,而忽视子弟书与古代文学观念及长篇章回小说关系之探究,形成了鲜明反差,也恰恰抓住了学术视野中子弟书之文学史、文化史价值的本质。故此,这部《满族说唱文学子弟书与满汉文化融合研究》的拓荒意义与学术价值,便亦毋庸置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