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己与贵兼:杨、墨思想比较研究

2021-10-29 04:34李宗敏
华夏文化 2021年3期
关键词:墨家学派圣人

李宗敏

学术界一般认同孟子的观点,将杨朱学派的“贵己”思想与墨家“贵兼”思想对立起来。栾调甫认为:“‘墨子贵兼,杨生贵己。’此言两家宗本之别。”(栾调甫著:《墨子研究论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65页)顾实讲:“惟是墨家之利他主义,乃是最高之利他主义,而非下等之利他主义……杨朱乃最高之利己主义,而非下等之利己主义也。”(顾实著:《杨朱哲学》,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72页)

一、墨家的“贵兼”思想内涵

“兼”有“兼有,兼容,整体,整合,全部,全都,尽,遍,俱。”(孙中原编:《墨子大辞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52页)等含义。可以看出“贵兼”强调对集体的重视与认同。

维护集体利益始终是墨家思想的出发点与落脚点。墨家讲“仁人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墨子·兼爱下》),墨家是立足于“公”而非“私”的。墨家指出“凡天下祸篡怨恨所以起者,以不相爱也,是以仁者非之”(《墨子·兼爱中》),“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仁者誉之”(《墨子·兼爱中》)。 “仁,爱己者非为用己也,不若爱马著,若明”(《墨子·经说上》)可以看出,集体是墨家思想的出发点与落脚点,将动机与结果都归于是否有利于集体的利益上。

墨家提倡个人为了集体的奉献牺牲精神。它讲“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墨子·大取》),墨家主张个人为了大局的牺牲奉献精神,同时强调不能以牺牲别人来换取天下,这说明,不去伤害别人是倡导集体利益的基础与前提。虽然主张可以牺牲个人换取集体的利益,但是墨家认为没有人可以要求别人牺牲自己,墨家的牺牲奉献是个人的主动牺牲,并非他人的强制,这体现出墨家对个体生命的尊重。

墨家的集体主义精神以爱护自己为前提。爱护自己是维护集体利益的出发点,“伦列之爱己,爱人也”(《墨子·大取》),爱自己就是爱人。墨家倡导维护集体利益是为了更好地维护个体利益。墨家的集体精神以尊重个人为前提,每个人对集体的奉献是以爱护自己为开始的,墨家主张个体对集体的牺牲奉献,是因为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而非对个体生命的不尊重,体现出集体与个体的统一。

综上,墨家是站在集体立场上关注个体的。墨家既认为爱自己是爱集体的前提,又主张人们应为了集体主动去牺牲自己。当人们为了集体牺牲掉自己时,又是如何爱自己的?后来的法家则完全将个体纳入集体之中,忽略了个体的价值。

二、杨朱学派“贵己”思想内涵

杨朱学派的“贵己”思想,往往被认为是自私自利的。蒋伯潜指出:“杨朱盖亦避世之士,宁曳尾涂中,不肯为人牺牲者矣。”(蒋伯潜著:《诸子通考》,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155页)

杨朱“贵己”思想是对个体生命的重视。《吕氏春秋·贵生》讲“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杨朱认为生命是最宝贵的,圣人思考治理天下,以保障人的生命安全为最高目标。《吕氏春秋·重己》讲“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杨朱学派主张,生命比权力、钱财都珍贵,生命不会失而复得,凸显出生命的不可再生性。

杨朱学派主张“先己后国”,反对为了国家利益去牺牲自己。《吕氏春秋·贵生》讲“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之道也”,杨朱学派认为治理国家是圣人闲暇之余的事,而不是圣人全生养性的方法。杨朱学派主张先全生,后治国。所谓全生是指“六欲皆得其宜也”(《吕氏春秋·贵生》),又讲“天生人而使有贪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吕氏春秋·情欲》),杨朱学派认为圣人与普通人一样都有欲望,但是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就在于他们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将自己的欲望调节到合适的程度,从而达到全生的境界。

杨朱学派认为只有达到全生境界的人才可以做国家的统治者。它讲“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越人三世杀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其生也”(《吕氏春秋·贵生》),这里杨朱学派认为只有不因为得到天下而伤害其生命的人才可以为君王。杨朱学派认为王子搜可以做君主,就是认为王子搜不为外物(君位)所累,并不是说杨朱学派不主张人们去为国家、集体做事,而是认为做任何事首先做到的是爱护自己,珍惜自己的生命,只有珍惜自己的生命,才能够在国家治理中珍惜、尊重他人的生命。

杨朱学派主张统治者对自己生命的重视,实则为整个国家、社会树立一个典范,反对统治者奢侈享受,认为这不利于统治者的养生之道。 “凡食之道,无饥无饱,是之谓五藏之葆”(《吕氏春秋·尽数》),杨朱学派认为当统治者不奢侈,人民也就不会有生存困难,也就会重视自己的生命。

杨朱学派讲“凡事之本,必先治身”、“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吕氏春秋·先己》),可见,杨朱学派不只是单纯地“为我”,而是在实现“成己”的基础上,达到实现“成人”的目的。杨朱学派主张统治者发挥“以上率下”的表率作用,因此,杨朱学派的“为我”并不是自私自利的表现,而是为了在“成己”的基础上“成人”。

三、 “贵己”、“贵兼”不同的价值选择

墨家“贵兼”思想与杨朱“贵己”思想看似不同,实则在本质上都是为了爱自己,都是在回答“如何爱自己,如何更好地实现自我的发展”的问题。不同之处在于两者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不同。

墨家、杨朱思想都以“爱自己”为前提,体现出两个学派对个体生命的珍视与尊重,但是墨家主张个人可以为了集体利益牺牲自己,而杨朱学派则认为治理国家、服务国家的前提是不能损害自己的生命。二者都主张人们应该修身,但是墨家的修身更多地是为了维护集体利益,杨朱学派则是主张成全生之道。杨朱学派实际上是对墨子“兼爱”思想的补充与发展。

墨家的“贵兼”思想基于个人对集体的妥协,而杨朱学派的“贵己”则是生命至上。二者的不同实则是对生命的不同态度,墨家更多强调地是生命的价值,而杨朱学派更多侧重地是生命的存活。

另外,杨朱主张在维护自己生命安全的基础上,将自己置于集体之中,实则是指出了一个人融入集体前的必要条件,而墨家学派则是指出了融入集体后实现自身价值的问题,从这点来看,二者是相互补充的关系。

墨家与杨朱学派虽然都讲治理国家,但是,墨家主张的治理国家是圣人的职责,而杨朱学派讲的治理国家则是圣人实现全生之后闲暇之余做的事。墨家与杨朱学派在个体与集体关系问题上的思想冲突以及孟子对二者的批判,说明了这一时期个人、家庭、国家的关系问题已经开始成为当时社会、诸侯国以及诸子学派所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这其实涉及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国家如何治理的问题,特别是如何处理个体与集体的关系问题。

四、“贵己”、“贵兼”思想的局限性

杨朱学派的“贵己”思想对中国古代思想的发展具有重要影响,但是它并不符合逐渐由封邦建国政制向中央集权政制转型的社会趋势,并不利于诸侯国对加强中央集权的政治需求。而在个体与集体关系问题的认识上,墨家主张的个体服从集体的观点更多地被后来兴起的法家学派所接纳。如商鞅主张“失法离令,若死,我死……行间之治,连以五,辨之以章,束之以令”(《商君书·画策》),商鞅吸收了墨家关于个体与集体关系的思想,将个体置于集体之中,将集体与个人生命捆绑在一起,以爵位引导人们,为了国家利益牺牲自己。由于秦国商鞅变法完全地将个体置于集体之中,为了国家利益忽视个体的生命价值,使秦国成为当时的强国,但是同样地,由于秦国不爱惜民力,不重视百姓个体的权利,不施行仁义,秦二世而亡。

杨、墨两个学派在个人与集体关系的认识上都有着各自的局限性,从他们的局限性可以看出孟子对二者批判的合理性。“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上》),孟子认为杨、墨二人思想是丧失了人的基本伦理道德,“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孟子·滕文公下》),孟子认为杨、墨二人的思想对社会产生了负面影响。“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孟子·尽心上》)这里,孟子讲子莫主张中道,虽然离中庸之道很近了,但也属于执着于一点,缺少灵活性。这也说明孟子批评杨、墨二家主要在于二者思想主张都过于极端,都过于执着于一点,缺少灵活性。

值得说明的是,孟子基于儒家中庸之道去评价二者思想。就集体与个人的关系而言,孟子对二人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了杨、墨两个学派对这一问题认识的僵化。对于集体与个人的关系孟子并不认为有具体答案,而应该置于具体环境中去考察个人与集体谁为先的问题。《孟子·尽心上》记载:“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矣。’‘然则舜不禁与?’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则舜如之何?’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屣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诉然,乐而忘天下。’”孟子认为瞽瞍杀人,一方面应该去抓瞽瞍,一方面又认为舜应该放弃天子之位与瞽瞍一起逃跑,这里也体现出孟子思想中国、家、个人的关系,依国法抓瞽瞍,是不以私废公,是国家利益至上;认为舜会为父放弃天子之位,是将家庭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也就是说孟子认为国家利益高于家庭利益高于个人利益。从这里也可看出孟子思想的灵活性就在于他试图做到对个体、家庭、国家利益的兼顾,但存在的问题在于它并不利于整个国家的治理。

综上,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的关系问题是这一时期的重要问题,也是先秦诸子回答个人、集体关系问题的初步尝试。无论是个体利益还是集体利益,都是国家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重视集体可以提高国家、民族的凝聚力,可是忽略了个体,集体凝聚力也不会长久。吕不韦面对即将统一的秦国提到“胜非其难也,持之其难者也”(《吕氏春秋·慎大》),这就是说对于秦国而言胜利(统一六国)不是最难的,维持胜利成果才是最难的。历史说明,重视集体使秦国胜利,而忽略个体使秦二世而亡。要使胜利长期被保持,需要在重视集体的同时也要重视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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