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
计文君近年的小说,总是在寻求变化。作为近十年来重要的小说家之一,她的变化当然会引起批评家的兴趣。但是,要想准确地描述这种变化,又是困难的——她是一个既给自己出难题,又给批评家出难题的人。坦率地说,这样的作家,并不多。
在我看来,她近年的小说,一个突出的特征是带有强烈的自反性,成为一种可以称之为自我指涉的小说。无论在绘画、电影还是小说创作领域,如果我们承认现代艺术的每次变革,首先都来自对媒介自身的重新理解,涉及媒介自身的变革,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去理解计文君的这种“自反性”特征,究竟给她的小说带来了什么?
她以前的作品如《剔红》《开片》《化城》《琢光》,仅从题目就可以看出她的旨趣:它们既是对小说内容的比喻性概括,又是对小说技术本身的分析性描述。刻刀在坚硬的石头、密实的木板、柔软的髹漆上的运行,以及制作工艺品所需要的切磋与琢磨,与小说写作所需要的精雕细刻异曲同工,所能达到的至高境界自然就是“化城”——她曾经自我表述,“小说是言语的化城”。我们当然可以直观地看到,这其实与她的小说所呈现的成长性的人生主题相辅相成。
在我认识的作家中,说到对中国古典小说修为,计文君绝对应该名列前茅。它带来的一个后果是,计文君早期的作品多与经典文本有涉。极端地说,她的不少作品甚至可以看成是对经典之作的隐蔽式“戏仿”,比如《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之类。我之所以用到“隐蔽”一词,是看到她去掉了“戏仿”所惯有的“游戏性”。这当然是因为她从来都是一个用情甚深的写作者,沉浸于自己再度创作的情景之中,在自己筑造的园子里,与她的人物纠缠不休。不同的是,古典文本中的幽男怨女,一旦从原来的花红柳绿来到现代都市的灯红酒绿,现代男女的诸种疏离性关系就成了人物形象的基本形态。种种要素的综合,使得她的写作与传统的关系,既是一种致敬,又是一种背离。我个人认为,这种写作在当代可能是一种重要趋势。也就是说,计文君与传统的关系具有某种代表性,或许值得评论家細心观察。比如,一种被压抑的传统,现在可能以何种方式重现?
当然,一般的读者,可以略过这些不管。读者感兴趣的,可能是计文君近年的小说人物,怎么看都像是这个时代的“新人”。他们来自新媒体,或来自艺术界,或是资本的宠儿,他们浅睡于午后的时光,游荡于都市的夜色之中。很少有人能像计文君这样,带着同情心,以共情的方式深入他们内部,对他们的身心进行微观呈现,却刻画出他们华美皮袍下的那个“小”来。坦率地说,如果只做到这一点,那么计文君还只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小说家。计文君显然并没有止步于此。她要做的是,把他们的身心放在历史和时代的天平上去衡量。她既看出他们的异质性,又看出对他们同代人而言所谓的异质性中的趋同性。也就是说,他们的主体性大值得怀疑,他们所谓的真实生活并不具备真实性。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只是活在别人的世界里,而别人的世界正是由这些个体共同构成的。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计文君的小说总是又隐含着成长小说的主题,哪怕小说人物是以“反成长”的方式出现的。计文君的小说中之所以能够从众多同题材作品中分离出来,获得独立的价值,显然与她的方式有关:在她的小说中,新人与旧人不仅仅是并置的而且是反向行动的,古老的手艺与时髦的生活更是有一种内在的悖反。当然,更重要的是就像我在开头提到的小说的“自反性”:它天然地会给小说赋予一种反思的气质,它鼓励读者以反思的目光去打量她笔下的众生。
此种情形在她的小说《筑园》中继续得到了延续和深化。或许有着太多的感受,契合故事发展的具体路径,计文君将主人公兼叙述人命名为“辛苦”,将另一个主人公高德的绰号叫成“地图”,另外几个人的名字也颇值得琢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曾在清华、普林斯顿这样的一流大学里接受教育,他们走向社会之后,在常人眼里都获得了相当的成功,同时又领受着各自的命运,反抗或者顺从。小说中有一节标题为:“优雅降级”。将计算机和信息技术看成信仰而不是看成工具的“地图”,对我们解释说,这指的是计算机或者复杂网络系统在多个组件损坏或失效的情况下,仍能保持有限功能而不是直接停机,以避免灾难性后果。这个“地图”,是计算机和信息技术领域里的天才,一个“超级英雄”,一个认为“系统定义人性”的技术主义者,却有着渗透进流行文化的人文精神勾勒出的精神图谱,怀抱着强烈且朴素的伦理情感,贯彻了“高阶复杂系统具备更好的同一性与效率”的他,没能“优雅降级”,最后灾难性地被迫“停机”,留下了自己襁褓中的孩子来应对这个日益被技术理性所威胁的世界。
小说相当深切地讨论了我们现在已经切实面对的一些关键性问题,如信息技术时代的真实与虚幻、头顶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律令,资本力量与知识的关系等等。这些问题的讨论,被计文君统摄于一个根本性的追问之中:那些来自不同背景的人,他们的“前世”如何构成了“今生”?他们在这个时代如何“筑梦”?他们所筑之“梦”,到底有多少现实感?
我很想说,这是一部既有沧桑的历史感,也有充分的现实意义,同时又对未来发问的小说。小说以不同人物关系的组合、不同人物命运的展示、不同观点的交锋、不同情感的铺陈,来共襄此举。我们可以看到,经过多年的小说训练,计文君现在已经在处理相当复杂的主题,使它们有条不紊地在故事内部发展、交织、呈现。“筑园”,既是小说的方法,也是人物的镜像。在这部小说里,她的同情依然如故,她对未来的忧思和希冀却更进一步。她的小说的自反性依然如故,但这自反性不是导向游戏,而是导向深切的反思。显然,每个对生活葆有“梦想”的人都在“筑园”——我们是什么样子,我们精神世界的景观该是什么样子……计文君或许在提醒我们,小说中主人公们“所筑之园”,如果并非我们所愿,那么我们如何调整自己,如何从碎片与分裂中整饬出同一性,如何与自我和他人建立真实联结,从而获得真正的现实感?这实在是我们需要讨论的问题。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