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文君
1
辛苦。
记忆的开端,是光斑闪烁的情景片段——站在姥姥的藤椅前,她给我擦泪,说,“只有诗人的孩子,才有这样的名字……”
2
姥姥的语调像时间一样不动声色,一句接一句,淌过去,仿佛说的是日升月落春去秋来……那个诗人的故事,缺乏绵密连贯的情节,疑惑的风在裂缝里钻来钻去,吹出引诱的哨声:诗人是什么人?别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不理它,它也就消失了。
很多个夜晚,躺在床上,听这栋建于1895年的三层小楼跟太平湾吹过来的海风嘀嘀咕咕。快一百年了,它们有很多隐秘的话题可以嘀咕。墙角壁纸受潮剥落,幽暗的光线里,看起来是墙壁在裂开,藏在墙里面的东西,正要出来……
我缩进被子里,不理它们,它们也就缩回墙里去了。
3
“姥姥,那是什么花?”我问。
“小儿啊,那是紫薇花,十月了,还开得这么好……”姥姥回答。
紫薇花下是路牌,路牌上有字,“正”——念不下去了,姥姥就教给我:“正阳关路——正确的正,太阳的阳……”
姥姥拽着我的手去买菜,一路回答着我的提问。
我喜欢去菜市场,能认识很多东西。姥姥买的那几根嫩白碧绿的棒棒,叫茭白,堆在地上那堆沾着泥巴的圆东西,我不认识,蹲下,盯着看,黑紫的皮,冒着芽儿,姥姥也蹲下,说:“这是荸荠,又叫马蹄……”
我双手捧了三个荸荠举起来,说:“我们买三个……”
买三个,因为家里有三口人,姥姥,我,还有姨姥姥。姥姥和卖菜伯伯都笑了。伯伯伸手抓过荸荠,他的胳膊和姥姥的胳膊在我头顶推让,三个荸荠落在我们的菜篮子里,姥姥让我给伯伯说谢谢。上小学之前,我在菜市场里认识了荸荠伯伯、“心里美”阿姨、糖糕爷爷……
幼儿园的老师和阿姨都认识姥姥。姥姥是高中数学老师,放学后才能来接我,别的小朋友回家了,我就待在阿姨的厨房,得到一颗奶糖、一个熟透的西红柿,甚至一根淡黄色的雪糕……我安静地吃着,瞪着眼睛看进进出出的人。有人逗我,问我知不知道爸爸妈妈叫什么。我很警惕,就问他:“你知道爸爸妈妈叫什么吗?”他说他知道,我说我也知道。他说,那你告诉我,不告诉我就是不知道。我说,那你告诉我,不告诉我你也不知道。旁边的人都哈哈笑起来,有人说这孩子真聪明,我就得意地转开头了。
我的得意之上爬满了疑惑:逗我那个人的目光,他的笑和周围人的笑,似乎在说着别的什么……他们丢开我说着大人之间的话,我听不懂,但记住了一些陌生且刺激的词——“流氓”“疯子”……因为不懂,反而格外记得清楚、长久……
4
我要上小学了。姥姥跟我说,她想给我改名字;还有,姨姥姥要回即墨乡下去了。我放声大哭以示抗议——不改名!姨姥姥不走!
我的抗议迅速被姨姥姥镇压了。
“号你奶奶个腿儿哩号!”姨姥姥用毛巾胡乱抹着我的脸,我被抹得身子一晃一晃,她把我摁到沙发上,呼哧带喘地坐下,对姥姥说,“他还毋个狗大咧,流着呲哈水儿,你跟他商量?改,谁家给孩子起名叫‘苦?改!”
姥姥纤瘦,柔声细语,除了跟姨姥姥说即墨话,别的时候都说普通话。姨姥姥胖胖的,操着一口方言,训斥我,也训斥姥姥。
镇压了我的抗议,姨姥姥把我又涌出的泪抹掉了,嫌弃地说:“比刘备还会哭!”我的委屈却被安慰了,趴在她起伏均匀的胖肚子上,闭上了眼睛。
我听见姥姥在叹气,半天才说:“我没养好他妈妈,我怕……”
姥姥哽咽了,姨姥姥嗤地笑了,“怕啥?他自己会长!”
姨姥姥的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她的声音在我的上方落下来:“慧啊,你这教书先生,咋比俺这報纸都念不下来的农民傻咧?咱俩可是一样的爹妈一样养法儿,你咋成了上架的豇豆俺咋成了地里的倭瓜?”
我趴在姨姥姥怀里闭着眼睛却“扑哧”笑了出来,姨姥姥也笑了,伸手胳肢我,“你个人精,笑啥?你笑啥?”
我叽叽嘎嘎笑着在姨姥姥怀里滚来滚去,姥姥也笑了。第二天姨姥姥走的时候我又哭了,抱着她的腿哭,但姨姥姥还是走了。姥姥拉着我的手,慢慢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回屋,笑着说,姥姥给小儿做好吃的,好不好?
我能看出来她比我还要难过,还要害怕,我就不哭了,自己抹掉泪说:好。
5
我执拗地不愿改名,姥姥也就顺着我了。
姥姥总是顺着我。小学四年级,叔姥爷给我买了个游戏机,我爱如珍宝,睡觉都在被窝里搂着,姥姥就让我搂着。我着迷打游戏忘了写作业,老师把她叫去了,回到家她也只说了句:“以后先写作业再玩啊……”我越发羞愧难过了,把游戏机装回盒子,塞进了书架和墙之间的缝隙。
放暑假了,我费力地伸胳膊进去,想把游戏机摸出来,晃动了书架,一本满是灰尘的书落下来,砸在我头上。我坐在地板上揉着头,只有细小花纹边框的白书皮上,有一排不知何意的字:大卫·科波菲尔(上)。
我原本打算翻开封皮看一眼,就继续摸游戏机,结果直到姥姥从暑假补习班回来,站在面前叫我,我才愣愣地抬起头。那两架书,让游戏机彻底失去了重见天日的机会。书的扉页上都有交叠纠缠的钢笔字,像一只鸟,下面写着年月日,我问姥姥什么意思,姥姥说那是你妈妈的签名和她买书的日子……
五年级的暑假,看完屠格涅夫的《初恋》,我趴在二楼窗户上,望着楼下院子里穿着健美服转呼啦圈的大姐姐发呆,她停下来喘气,抬头,笑着骂我,“小屁孩儿,你还挺流氓——看哪儿呢?”
我脑袋一缩跌回地板上,带着莫名的快感滚来滚去地笑——记忆里有个词跳出来,我的笑声戛然而止——我爬起来,费力地搬下那本厚厚的绿色封皮的缩印本《辞海》,开始查那个词——“流氓”……
6
初中、高中我都在姥姥教书的中学上学。姥姥退休后又接受了学校的返聘,等我毕业,她才去了社会上的培训机构。别人说姥姥不愧是高级教师,就是会教育孩子——姥姥开心地笑着,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
我低头笑,但心里很得意——姥姥从不“教育”我,只是顺着我。跟着姥姥年节去走亲戚,或者参加婚宴,我总被夸聪明、懂事。叔姥爷、堂舅、阿姨对我很亲热,总是呵斥自己的孩子,把好吃好玩的让给我。我反而会放下那东西,过去默默地靠着姥姥。她过会儿就小声问我要不要吃这个呀,这个呢……我只好接过来吃下去。姥姥和我会默契地彼此安慰,我却很想念姨姥姥的训斥。
姨姥姥刚离开那年我每个周日都给她写信,姥姥说,先别寄,攒着,放暑假看姨姥姥时一起带去。放暑假了,我跟姥姥坐了汽车又坐了三轮摩托,拎着东西到了姨姥姥家里。姨姥姥家有很多人,我也认不清,有很大的灶台和铁锅,她在做饭,我站在她身后念写给她的信,满头是汗的姨姥姥扭脸笑着说:“哪来恁些话?真是个人精!”
没想到吃饭的时候,大人们忽然就生气了,大舅妈看着我,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大舅冲我吼,姨姥姥冲他吼,我很害怕地依偎着姥姥,姥姥抹了把泪,拽着我走了。姨姥姥追到门口喊:“慧啊,晌午头儿毋车,大毒日头你晒着孩子!”
我真的中暑了,上吐下泻还发烧,姥姥再没带我去过姨姥姥家。还好姨姥姥每年都会来住一段。她来,平常的日子也成了节日。
1
我选理科因为是男生,收到清华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的录取通知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学校夸张地贴着大红喜报拉了横幅,我只是吁口气,感觉心里的一根刺拔掉了。那是高一的科学手工展,我精心制作的“弥诺陶洛斯迷宫”只得了银奖,金奖给了三班新来的外地生,他做了段“FLASH动画”,评委老师傻乎乎地看着那个在电脑屏幕上会动的小人儿眉开眼笑。我不动声色地领了奖,回家却把“迷宫”压扁裹上奖状塞到了书架后面,压着落满灰尘的游戏机盒子……
入学后我才知道,像我这种仅凭高考成绩进来的,是侥幸的少数派。这种侥幸对于后来被碾轧成齑粉的我,是场彻头彻尾的不幸。
不幸中的万幸,我和“地图”住进了同一间宿舍。
“地图”名叫高德,报到那天就有了这个外号。他瘦瘦高高,皮肤似乎太过白皙,戴着圆圆的金属框眼镜,从自己的铺上一跃而下,解释为何不介意这个外号,“在《文明》中,地图很重要。”看我不解,他问:“你不打游戏?”
我正把东西堆到自己的架子上去,“小学时打过那种很弱智的游戏机……”抬头,愣住了,他变魔术一般把我原本胡乱塞在上面的书,按照开本排列得整整齐齐,指著那本《无命运的人生》,问:“这说什么的?”
接下来,他告诉我《文明》是一款伟大的游戏,在游戏中玩家可以缔造属于自己的文明,在地球上开疆拓土,还能星际殖民。我则告诉他《无命运的人生》写的是一个纳粹集中营中犹太孩子的故事,作者凯尔泰斯·伊姆雷就是大屠杀幸存者,去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此类对话,将不断在我们之间出现,只是我们再也不会这么客客气气。
2
“地图”在石家庄长大,但并不是城里孩子,他说他应该算“农民工子弟”。我对等坦诚——父母双亡,跟随姥姥长大。这场“逆境中成长却优秀阳光”的比赛,“地图”很快就完胜了。因为NOI1竞赛成绩保送我们学校的不只他一个,但“地图”还是成了牛人中的“大牛”,我则成了“菜鸡”。
别的科目还好,“编程设计基础”,老师默认大家都有基础,上课能省的就都省了,我就自己去啃“指针”“递归”之类的概念。老师说,编程如同作曲,需要天赋、技巧和训练。我三样儿都缺,花一晚上编了道课后的习题,结果运行程序时系统崩溃,从运行窗口打出一大串“烫烫烫烫烫烫烫烫烫烫烫”……我的自尊,被“烫”得生疼。
“地图”主动来帮我——我输了“优秀”,不能再输“阳光”,就心态健康地接受帮助了。他这种轻松拿编程课满分的人,辅导我算是被迫复习C++的语法。我当然没有笨到“不可教”,但全力以赴的结果,不过是通过考试而已。
拔掉了一根“刺”,换来了万箭穿心。
暑假回家我依然笑得自信且灿烂,被姥姥工作的培训机构拉去充当招生广告,我让负责人把姥姥的课时费增加了百分之二十,姥姥不好意思的笑容里充满了真实的喜悦。我把返校的时间卡到了最后,但下了车,还是冲动地想随便跳上一辆即将开出的列车,就此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强迫自己移动回了学校。
“地图”对计算机能写出简洁有效的指令,对人似乎也可以。他是个收纳狂,且有轻微洁癖,我们就这么被他“控制”了——大学四年,作为男生宿舍,我们屋整洁得让人不好意思。那天反常,屋里一片狼藉,他们在庆祝——学校网站公布了国家奖学金名单,“地图”作为罕见的例外,大二就拿到了。我没动给我留的那堆吃的,缩到最里面被收纳柜包装盒伪装遮挡的电脑后面,随便塞进去一张碟,戴上耳机看起了电影。我们系禁止大一学生在宿舍使用计算机——这个规定仿佛专门制定出来让人违反的,他们要打游戏,我要看电影……
他们开始收拾垃圾,顺便把已不必要的伪装拆除了。“地图”出现在我旁边,盯着屏幕上的茱莉亚·比诺什,我假装全神贯注。他摘下我的耳机,一本正经地问:“你看的是电影还是PPT?这女的至少两分钟没有动!”
按照通常的对话模式,我的回答应该是:“你见过真正的电影吗?”——我日常嘲讽他的全部精神食粮不过是堆好莱坞垃圾;他则回击我成天看那些矫情、拧巴的“loser”(失败者)故事,会得抑郁症……
但那天,我踢开凳子,摔门出去了。
3
我从未如此失态……
走到荷塘边坐下,水面上晃动着冷冷的灯影……大脑里纷乱的记忆碎片在作布朗運动,它们在毫无规则的上升下沉中不停翻转,一面亮丽一面暗黑……
“地图”找到我的时候,已经熄灯了。
他把我拽起来,“回去!”
我跟他回去了。第二天我没去上课,躺着,雪片般的念头慢慢落满了意识的沟壑,那种平静诡异、危险……我的世界在这平静中崩塌了
“地图”问我是不是病了,我嗯了声,没动。
第三天,我又没去上课,窝在寝室里循环播放着《飞越疯人院》。“地图”下午回来了,拿了吃的,我没抬头。他拽下我的耳机,我跟他争夺、厮打、怒吼,然后哭了——好丢脸!我爬到床上,把自己蒙进了被子。
“地图”说:“死机了,还是没电了?”
我不应声。半天,他说,“你知道有些系统具备一种能力——优雅降级。”
“地图”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认真讲一个专业术语。
优雅降级(graceful degradation),指的是计算机或者网络系统在多个组件损坏或无效的情况下能保持有限功能,而不是直接停机。这种能力可以避免灾难性失败。“当然,降级是递进的,越降功能越低,但你给自己争取到了时间,”他看着我,“找到损坏或失效的组件,修复它,或者重装系统。”
我突然笑了,问他:“这世界上有跟计算机无关的事儿吗?”
他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计算机和信息技术,于他不是工具,是信仰,就像他架子上的超级英雄方阵,不是玩具,是偶像。
4
我郑重其事地关心起了自己。
我去图书馆查书——心理治疗,情绪管理,后来索性学习了一下现代心理学发展史。所有的心理学流派都告诉我,记忆开端藏着决定一生的密码。譬如“地图”,我们抱怨他对整洁的过分要求,“地图”一边收拾一边说,他父母在卖早餐之前曾经收过几年废品,他最初的记忆,就是坐在垃圾山旁边,敲着空易拉罐……当然,这份记忆对他的影响,绝不仅仅是保持整洁……
我记忆的开端,是我的名字和诗人的故事……我执拗地不肯改名——哪怕后来也明白,自己的名字略略有些奇怪……
高一时,有个女生好奇我的名字,我讲了诗人的故事——诗人是被柏拉图从理想国里赶出去的破坏者,是被帕斯卡指着鼻子骂的撒谎者,是从天上贬谪到人间的仙人,他们不懂尘世的规则,他们被迫流浪,永远在去往别的地方的路上,直到死亡——诗人,很苦……
那是在夜晚的操场,她听得眼睛里闪出光,变成星星,红润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搜寻妥帖的安慰的话——我低头吻那嘴唇,她没躲闪,抱紧了我……
我假装相信姥姥的故事,还给出了幼稚且花哨的解释……我很善于假装,几乎在一切事情上假装——从幼时吃下不愿吃的糖果,到选择别人艳羡的专业……
我要恢复真实的“我”,从最初的那份记忆开始。我采用了考古学的方法:把烙进记忆里的“关键词”当作器物碎片,认真分析“碎片”的质地、纹路,所在的年代,可能的器型,交叉比对同时期“器物”,摸索复原那故事可能的模样……我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也搜索着负载集体记忆的互联网……搜索引擎的好处是一个链接会带出另一个链接,于是我从20世纪80年代上溯,70年代,60年代……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对这些年代全然陌生……
大二我选修了中文系教授格非开的公共课“电影与社会”。格非是为数不多我读过作品的当代小说家,他这门课是面向全校开的,很难抢到。去上选修课是件愉快的事,享受电影,更享受课堂讨论我发言时别人投来的目光……那天放《野草莓》,光影中我扭脸看身边的女生,她也正好在看我……课后我们开始聊天,后来上课谁先到就替对方留位子,再后来,我们不上课也约着见面了。
我给她讲了自己被《大卫·科波菲尔》砸中脑袋的事。那本书购于1978年,感觉像妈妈的手掌,隔着死亡和时间,拍了拍儿子懵懂的脑袋……我说这些的时候,心脏在膨胀、变大,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撑得隐隐作痛。
那女生听呆了,看着我,说:“写成小说吧!”
写之前,我决定先认真了解一下小说。在图书馆查到三本《小说的艺术》,作者分别是亨利·詹姆斯、米兰·昆德拉与戴维·洛奇。我都借了出来,读它们的时候,胸腔几乎被膨胀的心脏撑破了——最后的写作近乎自我急救,最初的48小时我完全没有睡觉,差不多完成了主要情节,接下去的修改花了几周,觉得像小说的样子了,就去找了两位读者。
中文系女生看得很激动,看完就发给了在杂志社做编辑的学姐。“地图”则完全是被我强迫看的,看完他说:“你要别人看这样不愉快的东西,应该付钱。”他皱着眉头问:“什么人会想得这么复杂,活得这么拧巴?”
我说:“你长大了才会懂——成熟就是变得复杂。”
“地图”摇头,对于复杂庞大系统,成熟或者说高阶的标志是更好的同一性和更高的效率。他很担心我认真去弄这种“让人不愉快的东西”。我的确有点儿心猿意马——留在这个专业,没有成为大神的天赋,做几年“码农”,头发掉光之后去培训中心教少儿编程吗?“地图”笑着警告我:名校加持的“码农”,盒饭里会有鸡腿,要是我学习去做刁难“码农”的产品经理,吃神户牛排都可能成为日常——去当这种让人不愉快的“码字工”,可是会挨饿的哦?
5
我和“地图”日常都在战斗,但“优雅降级”的我,坦然在各种分组考试和测验中抱他的大腿。“地图”除了忙学业,还在做挣钱的活儿。一位入职互联网头部公司的学长回学校办事,“地图”帮他做过东西,就过来打招呼,请我们吃饭。他吐槽负责内容的部门很多“文傻”,无法沟通……我求学长帮忙推荐,暑假我想去他们公司内容部门实习。学长有点儿惊讶,不过说没问题。
我暑假没回青岛,去上班了。新闻频道的那位总监姐姐本来对我有些抵触,不过暑假结束时就舍不得我走了。开学我继续做兼职,同时决定考研。
考研对我意味着一次纠错的机会,我不能一直“降级”运行,只是还没选定专业,我考虑过传媒,还有电影。“地图”保研没问题,导师很喜欢他,他选的方向是人工智能的自然语言处理。他说,我现在干的小编,顶多四五年就会有成熟且廉价的替代性AI产品。他兴奋地瞪着眼睛,“去学电影,做导演——”随即又泄气了,“算了,学电影你也会饿死的。”
“地图”为我操碎了心,想来想去,学什么最后我都会“饿死”——要么行业有问题,行业没问题我也有问题。我们的谈话通常在此处拐弯儿,主题从我的职业规划转变为社会各阶层分析及未来想象。
我们俩一致的判断是:技术会让人群产生彻底的分化,极少数化身成神的“创造者”与彻底“无用”的普通人。我们的区别在于:我觉得这是一个需要对抗而且肯定会被对抗的未来;“地图”认为既无对抗的可能,也无对抗的必要。
“普通人是绝大多数人——他们会革命的!”我说。
“他们会舒舒服服在系统里‘泡澡度过一生,”他笑着说,“革什么命?”
“狂妄的技术主义者!”我指着他,“你也太藐视人性啦。”
“人性就是种生化算法,系统是最尊重人性的地方——互联网就是人性之网,”他笑笑,“MATRIX2不是未来,我们已经在系统之中了,谁反抗了?不都争先恐后地把自己联进去了吗?”
“MATRIX里也有人选红药丸!”我高举人文大旗,跟他战斗。
“红药丸也可能是一种蓝药丸——你只是在打一场系统为你设定的游戏。谁知道兔子洞有多深?再说,从采集打猎换成种地做工,再换成‘泡澡做梦打游戏,这是进步,有什么不好?”他说。
“人的意义呢?人凭什么还是人?”我质问他。
“系统会给你新定义的!”他擦干净了钢铁侠,小心放回超级英雄方阵。
“又辩论上了?”室友抱着快递盒子进来,笑着把盒子给了“地图”,“你妈妈寄来的。”划开纸箱,油炸食物的香气终结了辩论。“地图”自己捏了个菜饺,咬着拿起电话。他跟妈妈说话声音会变嗲,“妈妈——吃了,辛苦也吃了——”他扭脸对我用正常语调说,“我妈说花纹边儿的是你喜欢的海米白菜馅儿的,平边儿的是韭菜鸡蛋的。”转回去,声音又软了,“谢谢妈妈,爱你爱你——”
刚刚还在藐视软弱的人性,下一秒就跟妈妈撒娇,我们一边吃着快递来的美味夜宵,一边花式嘲笑着“地图”这款妈宝钢铁侠。
6
“地图”与父母感情深厚,还有一个喜欢黏在他身上的女朋友。那女生是美院设计专业的,头脑清楚、情绪稳定且身材火辣。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方便画画。“地图”不舍得浪费时间,每周只在她那儿待一晚。
他却舍得花大把时間建那个极客社区,在那里“中二”气质爆棚地当他的“commander(指挥官)”,和他的“骑士”们畅想一座“AI伊甸园”——数据、工具和算法框架尽情享用,到处是取之不尽的算力,自由生长的AI夏娃终将摘下智慧树上的果子……这次操心的换成了我,提醒他:“这个行业能负载财富梦想,有令人艳羡的薪酬,只因为成本高昂,都共享了,你也会饿死的。”
他鄙夷地摇摇头说:“愚蠢的人类。”
“地图”实际上与一切“愚蠢”的人类规则相处和谐,身体力行地贯彻了高阶复杂系统的同一性。而努力真实的我,“分裂”却更严重了:力图和那位中文系女生保持风清月朗的朋友关系,她却因此变成了林黛玉,各种别扭难过之后,对我彻底地不理不睬了;十二岁就被楼下健美服姐姐形塑的内心渴望,使我无法拒绝总监姐姐丰满慷慨的怀抱……那是个边界清晰且自由的怀抱,她穿上衣服之后,就只跟我谈工作了。这让我没有负担——我有点儿不堪重负:一边应付让人崩溃的操作系统大实验,一边半夜编着黄圣依控诉周星驰的娱乐新闻;明知道“优雅降级”有时限,大三只剩半年了,却不能自控地被福柯迷得颠三倒四……
终于发生了件让我振奋的事情,那篇小说发表了。我用稿费请“地图”吃了顿烤肉,让他知道,有人会为这种“让人不愉快的东西”付钱。
1
《1988年的疯癫与死亡》,我的小说处女作,发表在2005年第11期《中国小说》上,我还得了那本杂志的年度新人奖。
给我颁奖的是韦亦是。他是我没读过作品也知道名字的小说家,从他手里接过奖杯,我很激动。晚宴前,评委老师们在一起抽烟喝茶聊天,我就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听。韦亦是的声音很有辨识度,“……现在的年轻人太成熟太懂事了,跟他们比,我就是个老浑蛋!”
笑声和喷出的烟雾一起充溢房间,身形高大的韦亦是站起来,“辛苦,在哪儿呢?过来,过来——我喜欢你写的那个‘女流氓!”
旁边有位老师笑着说:“和老浑蛋很配嘛。”
我走了过去,我的责编拉了把椅子,让我坐下,韦亦是指着我对取笑他的老师说:“那些哀矜勿喜的小说我看了就胃疼!20岁该这样——炽热,诗性!”
那位老师笑起来,“流浪诗人,黑灯舞会,把韦大师的青春带回来了!”他驱散了从韦亦是嘴边飘到他脸上的烟雾,看着我说:“我看了你的创作谈,追求历史与人性‘致命的模糊性,这是伊姆雷的说法。但你在小说里把模糊处理成了暧昧,暧昧不是复杂,是怀疑、是不理解——理想主义对于你们,已经成了没有真实对应物的空话,可是你对疯癫诗人的描写很是真切动人,怎么做到的?”
我老实说:“我读了一些科普书,还看了十几篇精神卫生学的专业论文,了解精神分裂症的发病机理和症状。”
那位老师摇摇头,“那些论文写的是病人,不是诗人——我有位诗人朋友,后来精神出了问题,你的描写甚至让我更理解他了一些。”
我受到了鼓励,大着胆子说:“小说、戏剧里的疯癫,福柯说过,一度是‘巴洛克式的把戏,把癫狂朝前推至真理,人物就成了传声筒。我并没有什么‘真理要借着疯癫说出来,我只是‘还原,用想象、推理还原环境,还原环境中人的身体感觉——我写的时候,知道了此前不知道的东西……”
我说得并不清楚,但他们显然都听懂了。
韦亦是呵呵地笑起来,“傻小子,这话不能跟批评家说!你就告诉他,老天拿着你的手,啪啪啪地敲起了键盘……”
我笑了,我好喜欢韦亦是,也好喜欢那位批评家老师。
2
颁奖礼过后就是寒假了。我到家的时候,姥姥还在给人补课。晚上八点,她才回来。整齐的短发染得乌黑,拢得一丝不乱,羽绒服里还是那件烟灰色厚毛衣,从我有记忆,每个冬天它都会出现,还有那条明黄的小丝巾,珍珠母的丝巾扣,她去上課时戴上,回来小心地摘下,收进五斗柜最上面的抽屉里。
我用自己的工资给她买了件驼色的羊绒短大衣,姥姥疲惫地笑笑,坐在了桌边的藤椅上,抱着那件羊绒大衣,没有试穿,也没有放下,像是给自己点儿依靠似的抱着。她的不安传染了我,那本杂志和获奖证书就在我身后,我下意识朝沙发靠垫下塞了塞——姥姥放下了大衣,从抽屉里拿出了个快递信封,里面装着那本杂志,还有厚厚的一封信……
写信人是那位在诗人故事里“死”去多年的男主角——“李红旗”三个字凿开了我的太阳穴和天灵盖,飕飕的冷风钻来钻去……
信是写给姥姥的,却纵横豪阔地从辛家兴衰写起,姥爷命运多舛,妈妈情深不寿,他父子分离……渡尽劫波,恩仇尽泯,他只希望姥姥能将强占他的房产权益转到我名下,略表他对儿子的牵念之心……
冷风不知何时停了,脑袋里温度开始上升,热气蒸腾,最后我从鼻子里喷出了滚烫的笑——大江大河的历史,“亡亲”归来的戏剧,最后成了婚姻法继承法和分数题……我笑得呼吸不畅,胸腔里有东西在绷紧、开裂……
我看信时姥姥放下大衣,回房睡了。大衣的一只袖管搭在藤椅扶手上,仿佛她伸出的手,正给站在藤椅前那个小小的我擦泪,讲了那个故事……
3
我睡得很晚,却一早就醒了,信里的句子还在脑子里,那正义凛然的口吻与夸张造作的措辞,让我为他也为自己感到难堪,想起来就头脸发热。我掀开被子跳下床,冲进厨房,把正做早饭的姥姥吓了一跳。
我说:“姥姥,不用理他!我昨晚查了法律规定,他说的那六分之五的产权根本就不成立——姥姥是跟姥爷离婚了,但姥爷出狱后和姥姥一起作为夫妻生活,同事和亲戚都可以证实,在1994年2月1日之前,这符合事实婚姻构成要件。妈妈只能继承四分之一的房产,而不是全部。第二次继承发生时,他可能继承的部分也只有八分之一的三分之一,根据法律关于第一顺序继承人分配比例的规定,妈妈对姥姥有赡养义务,他们对我有抚养义务,他什么都不该要!”
姥姥关了煤气灶,“快穿衣服,着凉啦!”
我“哦”了一声,回到卧室套上件毛衣,出来把客厅沙发上的杂志和那封信都装进快递信封,走进书房,塞进了书架背后的缝隙里,我一转身,发现姥姥在门口站着,我说:“结案!”
姥姥笑笑说:“吃饭吧。”
姥姥出门上课,也许是我眼巴巴看着的缘故,穿上了那件新大衣,但那几天家里的气氛还是有些难受。我故作兴高采烈地帮着姥姥打扫,更换开裂的壁纸,给地板打蜡,准备过年,不时试探着和她说话;姥姥忙忙碌碌,会笑,会好好地回应我。但多年来默契的“假装”还是被打破了,我和她都有些不知所措。
我打电话向“地图”求助了。
4
除夕那天,姥姥做了很多菜,还从柜子里拿出了瓶保存多年的酒,这是我第一次见姥姥喝酒,她只抿了一小口,盯着酒杯愣神儿。我一口喝干了酒,决定实施“地图”给的方案,我说:“姥姥,我好爱好爱你!”
姥姥愣了,“小儿,你咋学会……”她没说下去,笑起来,她的脸被喜悦点亮了——“地图”是对的。他教育我:因为成熟,所以撒娇。
姥姥指着桌上的菜,海菜凉粉,妈妈爱吃;拍姜蒸黄鱼,姥爷最爱吃……姥姥的笑容里渗进了悲伤。过去那些事,姥姥说,她想不清楚,也说不出口——现在我大了,该跟我说了。
姥爷判刑时,妈妈才十岁。六年后,姥爷放出来了,姥姥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去接他,他那么讲究的人,棉裤上冻着大便,我给他换棉裤,他打我……”姥姥顿住了,半天才说,“你姥爷平反,恢复公职,补发工资,房子也退回来了一半——他住了阵子医院,人明白了,就回家了。好了不到一年,又去住院……那次出院后格外好,有天他买了两瓶酒,想想也没谁可叫,就叫了医院里对他不错的小林大夫来家,那是他最后一次吃我做的拍姜黄鱼……”
姥爷的死,妈妈归咎于姥姥——当初与姥爷“划清界限”,照片烧得一张不剩……姥姥叹了口气,“他出事后,组织上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得活啊……”
母女冲突先是争吵,姥姥说一句,妈妈回十句,让她从姥爷的房子里滚出去……后来升级为动手,楼下邻居看不过拉开,姥姥才不至于伤得太重……姥姥不再管妈妈,但时刻揪心。妈妈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姥姥会揪心,因为不止一次从派出所把参加舞会或聚会的妈妈领回来。姥姥被警告:再不好好教育就得送去劳教了。妈妈待在家里,姥姥也会揪心。曾有人夜里翻过院墙,想从窗户爬进妈妈的房间,踩塌了底层那家在院子用石棉瓦搭的厨房屋顶,姥姥惊醒起来看,楼下乱作一团,妈妈却伏在二楼的窗户边,笑得直不起腰……
终于有一次,姥姥没能从派出所把妈妈领回来。那年“严打”,幸好只是一般活动——姥姥还是省略了“流氓”两个字。我看过资料,真正的流氓罪,有可能判死刑或者无期。妈妈被送去劳动教养半年。妈妈解除劳教,带回家了个男人。
他们结婚了。姥姥一个人工作,养活两个热爱诗歌却动不动打得头破血流的无业青年。那俩人打是打,打完又好。妈妈怀孕了,他因为发表作品在家杂志社当上了临时工,加班晚了就住在集体宿舍。妈妈疑心他有了别的女人,到单位去问,发现他在后街租了间平房……他们的这场厮打,使得本该是1986年摩羯座的我,变成了1985年的射手座……
5
妈妈在月子里就不太对劲儿,我差点儿被捂死在襁褓里。姥姥请来了姨姥姥,哄着妈妈去了医院。妈妈被确诊为精神分裂,林大夫是熟人,他劝姥姥不必自责,这个病起因复杂,发现送诊时往往病程已经很长了……妈妈住院期间,那个男人在老家县里有了份正式工作,姥姥自然要让他去。
妈妈出院了,在家服药,打电话给那个男人。他来了,站在妈妈床边说要离婚。姥姥吓怔了,姨姥姥挥起火钳子,把他打下了楼梯,跌断了腿……妈妈嘶吼发作之后,仿佛燃烧完了,成了滚烫的灰烬,渐渐灰也冷了……
我过完一岁生日,才有正式的名字,妈妈抱着我,“我要把我的苦说出来。”姥姥拗不过妈妈,只能托堂舅帮忙找人给我报户口。从那个时候起,我生父的资料就变成了辛父,无业,死亡。
第二年冬天,妈妈离开了。“下雪了,她说要去栈桥看雪,穿上了新买的大红鸭绒袄,抱起你亲了亲,还冲我笑……”姥姥的眼泪淌下来,“我不懂你妈妈,不知道是我教育得不对,是她学坏了,还就是病的缘故……想不清楚,就不想了,我把过去那些事儿,都挡在身后,假装忘了,我眼前有你呢,小儿……”
姥姥的讲述与我的虚构,情节轮廓约略一致:父亲特殊年代的死成为女儿的创痛,叛逆且文艺的女儿执着理想而疯癫,最后坠海身亡,丈夫伤情远走,客死他乡,被姥姥抚养长大的男孩充满伤感地致敬父母的青春……
我替姥姥抹掉了眼泪,她摩挲着我的手,“你姨姥姥说得对啊,你自己会长,我的小儿,长得多好啊……”
6
桌上的汤凉了,姥姥拿到厨房去热。
与餐厅相连的厨房是二楼朝西的房间改的,午后的冬日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姥姥靠在橱柜上望着炉火出神,脸红红的,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带芒刺的光晕中……我知道,还有更大的真实她未说出,或者说不出……
汤锅潽了,姥姥忙关掉了煤气。屋里弥散着醋和胡椒的气味,脂肪和蛋白质被烧灼时的香气,像秘密一样被储放多年的酒,弥散的酒气……
1
2007年,我考上了中国人文大学文学院,读研究生。
姥姥自然不会阻拦我,我的开心和兴奋多少缓解了她的忧虑。2007年的9月对我来说是春天,蜕变后的丑小鸭,在紫丁香垂下的湖面,游向天鹅群……。
“地图”的态度让我有些意外。他说按照通常逻辑,这是个不太明智的选择,但实现英雄梦想,首先丢掉的就是这种“通常逻辑”。做擅长且热爱的事,是更大的理性。我说要把他的金句,做成我的电脑屏保。
2
颁奖那晚和我谈话的批评家,成了我的导师。
我那春日湖面的良好感觉,维持了不过百日。导师对我很好,他非常忙,难得一见,我只要逮到他,就向他倾倒一堆问题。他忍着累耐心地听我的疑问,然后用张书单暂时安抚了我。很多时候我说不清楚他也能听明白——慢慢我就知道了,那些都是由来已久的古老问题……我在跟老师说话的时候,不自觉会把堆在沙发和茶几上的书籍刊物码得整整齐齐。
导师给我开完书单,指着堆在地板上的书刊邮件:“有空过来拆了那些——你也读点儿新作品,你的专业是文学,不是哲学。”
我很难做这样的学科区隔,文学、哲学、历史、社会学,包括心理学、认知科学,都是对“人”的言说。这些言说无边无涯,深不可测,我存着妄念,自然时不时会沮丧。
沮丧时很想找人聊,但我的同学只是同学,不是同类,他们通常会皱着眉头看我,不知道我到底要说啥。鸡同鸭讲,因为我牵藤扯蔓的思维方式和混乱的表述,更因为非专业出身的我与他们缺少各种默契,尤其是关于大前提的默契——讨论中国现当代纯文学,也纯讨论中国现当代文学。
更何况,大家都是在课堂上讨论,在生活里,大家说别的。
宿舍也不像大学时那样有趣了。同屋谈论就业、薪酬、编制、户口、房子……就连聊女生都乏味——我们以前聊敬业的岛国“老师”们,不聊结婚对象……我很少插话,被问到就老实回答“没想过”——我很想反问:既然充满了生存焦虑,为什么要选择文学而不直接去挣钱?
有一次到底没忍住,问了出来。同门师兄拍拍我的肩,说:“问得好——何不食肉糜?你是住在梦幻岛上的彼得·潘吗?”
我有了个恼人的绰号“彼得·潘”,连导师都知道了,笑着说:“这是夸你纯粹,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们只是在嘲笑我幼稚。事实上我才是真正的成年人,自己挣学费生活费。“地图”预言的AI编辑应用,不到三年就出现了,但他也白替我操心了,视频平台开始争抢市场,我似乎也没那么容易饿死。那位总监姐姐跳槽去了家视频平台,顺手带走了特别好用的我……我成了一档人文知识类节目的撰稿人,那些胡连八扯的题目竟然维持了不错的流量——感谢那些不愿读书却热爱知识的人們。她让我介绍同学去实习或做兼职,他们很缺内容创作者,结果双方都颇为失望。我是彼得·潘,他们是豌豆公主,根本不知道现实世界的劳动强度。但我也只能自己生气,或者跑回清华跟“地图”抱怨。
读研后“地图”更忙,除了忙学业、导师的项目,还加入了创业团队——当初给我介绍工作的学长辞职了,成了创业者。我去找“地图”,带着笔记本电脑,在机房的角落里看资料、写东西。等他抬起头,摘下眼镜揉揉眼,如果他能出去,就说“吃饭去”;如果没空出去,就说“买饭去”。
他的饭都是伴着我的话吃下去的。吃完饭,他摘下眼镜,滴几滴舒缓眼药水,闭着眼睛继续听,最后打断我,眼皮哆嗦着睁开眼睛,“架构系统容错能力这么差,小心又死机!”
他这话如同小时候姨姥姥的训斥,宽慰了我那真实却不必要的难过。自己改架构的本事我还没有,但增加一项垃圾信息拦截功能,没问题。自从我经常过去,导师办公室那些杂乱的书籍刊物开始变得整齐,“彼得·潘”这个名号演化出了一个跨文化变形——“小潘子”……拦截、删除——我当没听见。
导师让我拆的那些邮件,大多是文学期刊、学术刊物,还有作家的新书,我集中阅读了一段时间,就开始狂飙突进地写论文了。我们专业的核心竞争指标是发表论文。第一篇论文发表后,我拿给导师看,他扫了两眼,指着两本作家的新书,给我布置作业——写读后感。我的“读后感”发过去,导师看完,皱眉说:“你不能逮谁都跟托尔斯泰比!批评是什么?只是夸人骂人那么简单吗?你是在完成文学共同体的意义生产,你肯定或者否定的不是一个作家、一部作品,你是在参与时代的文学观念和价值体系的建构。”
我服膺导师的道理,随着批评文章的发表,研二我拿到了奖学金,但我并没有变成让人敬佩的专业“大牛”,而是多了个更恼人的绰号:“泡泡机”。
3
我再没能写出小说。
有过失败的尝试。想好的题目叫《珍珠母丝巾扣》,我试图以姥姥的生命时间为线索,去探索那“致命的模糊性”,我遇到了一片巨大的冰川般厚重复杂的悲哀与残酷,我没有力量穿透……我宽慰自己那是不可再现之事:我不知道她沉默的原因,我无法书写她的故事;我理解了她沉默的原因,我不该书写她的故事。
为了对抗这次失败导致的自我怀疑,我加倍努力写批评文章。导师给我的道理,够我自我合理化——我生产出了熠熠生辉的意义,但我无法回答:那发光的到底是金子般的作品,还是我吹在作品上的一堆“金色泡沫”?
周围的人很容易辨识我的“分裂”:写文章分寸得当,人情世故都懂;生活里随和克制,被嘲笑时,我就沉默低头,师门里姐妹多,总会有人心疼我,出来说一句:“过分啦”;课上讨论却大杀四方极具攻击性。送我了一系列名号的那位师兄,当着我的面半开玩笑地评价我:“策略性耿直,战术性天真。”
我内心非常依赖导师,也知道导师偏爱我,但有时候他也叹着气说:“辛苦,你就是个‘杠精!”
我“抬杠”不是为了赢,我想“杠”输,最好输得心服口服五体投地——我就“投”在那块坚实的可依赖的“地”上。我感觉站在正在开裂的冰凌之上,看着不远处滚滚而来的波涛,立足之地很快就会土崩瓦解——我读的书越多,跟别人争论得越激烈,这种恐惧就越强烈……
师兄盛赞一篇小说,我立刻找来读了,写一个低收入大学生走投无路在贫病交加中死去,我也非常震撼感动,但很快“杠精”属性就蠢蠢欲动了。我抱着小说跑去向导师建议下次课上讨论:“底层写作”的真实性。
导师看我一眼,“怎么,我刚谈过‘打工诗歌,你是打算跟我‘杠?”
我说:“是因为这篇小说。您在哪儿谈诗歌?老师不是常说不懂诗吗?”
导师被我气笑了,“你还真是耿直!行啊,也不只限于这一篇小说。对了,韦亦是有部新长篇,写的是进城农民,加上‘打工诗歌,几部有影响的‘非虚构——好好准备,讨论要有成果。”
我认真准备,读了一堆小说,读了打工者写的诗、社会学调查、深度新闻报道,还跑了几次“蚁族”聚集的唐家岭,认识了几位处境跟小说人物境况类似的低收入大学生。大部分人是喜欢那小说的,很感动,跟我说了自己的艰难困窘和苦闷,但也质疑生活里这么极端倒霉的例子不多吧?总还有希望。有个罗晓,敲着我带去的那本小说,“意志软弱!这小说在丑化年轻人!”他和我同岁,计算机专业的,地方院校本科,在中关村做销售。他的脸庞很稚气,好看的单眼皮,鼻梁挺直,鼻翼右边有一颗红红的“青春痘”,下巴上有两根没剃干净的胡子。我去他的隔断里单独聊,合租屋里污浊的人体气味并未减弱,反而更加刺鼻——隔断里唯一通风透光的窗户属于卫生间……
聊得晚了,我请罗晓吃饭。站起来时我撞到了头,上铺堆满东西,护栏边立着一排书,我揉着脑袋看书名,最外面那本很厚,书名像闪电劈开了红黑撞色的封面:《韦亦非的海中帝国》。罗晓指着这本书说:“韦亦非两岁父母双亡,奶奶给别人做保姆打毛衣养活他,穷不穷?现在,数百亿身家,人家怎么做到的?”
韦亦是的成名作《梨花泪》,作为“伤痕”文学的经典篇目,主人公原型就是当年自杀的叔叔婶婶,叔叔是编剧,婶婶是梨园名伶……我自然知道韦亦是这位著名的企业家堂弟,罗晓对韦亦非的这位小说家堂兄,却一无所知。
罗晓领我去了个路边的小摊,塑料布遮挡了初春的冷风,四五个陌生人围着热气腾腾的麻辣烫锅,各自捞各自涮的串儿。教养和礼貌让我“愉快”地接受了罗晓力荐的美食和新颖的进餐方式,但我看到有人把吃了一半的豆腐皮又放回锅里再度加热,我的手就再没伸向那林立的竹签,专心听罗晓给我讲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想象,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地图”式的坚定与自洽。
我给他提了两句“地图”,他说那是大神,公司跑到学校去抢的,几十万年薪起,有的还给股份期权……那一刻,他有着深切的痛苦和羞愤——还是自己不够优秀、不够努力……
“也许,不是你不够努力,是这个世界不公平……”我试探着说了一句。
他嗤笑,“世界什么时候公平过?你这么天真还写作呢?还有,你要相信有大的公平,競争就是公平。最爽的故事,就是逆袭,草根赢他整个世界!”
砰的一声爆响,仿佛是给罗晓的宣言作声效,所有人都开始张望,却并没看到是什么爆了,幽暗的夜空中,远处楼顶的霓虹灯牌在闪,字迹模糊……
4
剧烈的腹痛让我醒来——是在宿舍床上,我跌跌撞撞跑去了卫生间。
腹泻持续到次日上午,我去了校医院。我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断片儿”,完全不记得自己如何回到宿舍的。手机记录里有凌晨过后跟“地图”的几次通话,我朦胧回忆起点滴,打电话去求证,“地图”笑着骂我:“真是脑子喝坏掉了!我又没给你植入定位芯片,当然是你打电话给我!不会喝酒也敢喝,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出租车司机看了我的学生证才愿意拉我去的!”
痊愈后去上课,我依然佝偻着腰。讨论那天我默默地听着同学发言,不想反驳任何人,甚至不想说话,导师笑着看了一眼我这个始作俑者,点了我的名。
只能说了。
“我有限的观察,现实中有苦难、有结构性不公,但没有‘底层。观念上谁都不是‘底层,都深刻认同优绩竞争,只有竞争失败者,失败是能力问题、机遇问题、资源问题,对于年轻人来说,失败还是暂时的,只是挫折——发展向每个人承诺了一个中产梦——他们相信发展,不均衡会变成均衡,相信明天、下一代会更好。”
我顿了一下,“在复杂性上,虚构作品还不如深度报道,现实是各种各样的“盖茨比”,小说的想象还是“骆驼祥子”,苦难展览,千苦万难一个字,穷,穷到卖血卖肉卖器官——我认为这是种美学策略。”
导师笑起来:“好嘛!你这憋半天,一棍子打翻我们一船人——”
赠我名号的师兄跟了一句:“在辛苦眼里,一切都是策略。”
我没理他,“人物在底层,作者在哪一层?也没见谁再‘榨出皮袍下的小……”
师兄皱眉看着我:“我没听懂你到底在质疑什么——你是要讨论身份政治吗?对于作家作品,诛心最容易,也最无聊。”
导师看向后面,我也转头,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在举手,导师示意她发言,她说:“我想,辛苦学长质疑的是作品意义生成的历史逻辑和价值逻辑。鲁迅的《一件小事》,依赖的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历史进步观和进步力量,车夫的形象是有力量感的。刚才讨论的那篇小说,主人公的不幸令人同情,我都看哭了,但主人公既无精神力量也无道德力量,我的眼泪来自作者精湛的叙事技巧。”
“辛苦,看来以后你得请位翻译。”导师示意女生坐下,顺便挖苦了我一句。
5
2009年的春天,我还罹患了一场精神上的“腹泻”——两年来生吞活剥下去那些言说,都拉光了——那些语言曾经鲜美、营养丰富,不知道为什么就腐败变质了……身体和头脑都拉得空荡荡的,整个人脱水无力,失魂落魄。
我的话变得很少——很多正确的很好的话,说出来就成了废话,或者假话。我不再努力写“读后感”,毕业论文的选题也换来换去,导师被我弄得失去了耐心,冲我摆摆手:“少爷,想好了再来找我!”
我成天耷拉着脑袋,师兄开始关心我。这是我放弃学生会竞选之后,他第二次拍着我的肩亲热说话——这样下去会抑郁的,赶快调整,实在不行看医生。
我笑笑——“抑郁”这个词也弥散着腐败的气息……
替我“翻译”的女生和我成了朋友。她是古典文学专业的大一学生,自己在写小说,父母认识我导师,她就来蹭课了。那天下课她主动来找我,我和她说着话走出教学楼,她说:“学长,我能请你喝咖啡吗?”
见了好几次,我对她的印象还只是瘦小的身体轮廓,齐齐的短发,五官模糊,名字也没记准是“馨怡”还是“怡馨”,清晰的只有谈话内容。
她有耐心和我深入到某种现实或理念的褶皱中去,持久地讨论。她明晰、坚定、轻盈,像只自由的蝴蝶。我却是缀网劳蛛,那些腐败的语言,需要反复清洗冲刷,才能勉强拼凑出一点点意义,我觉得徒劳,累,干脆就放弃了……
我们也瞎聊,她知道很多奇怪的事,譬如印度女人超过五十厘米的发辫可以卖四十美元,毛里求斯红茶的茶叶事实上长在福建、云南……我问她从哪儿知道的,她说从爸爸那儿。她像生活在童年暑假里,喜欢畅想星辰大海,谈及未来全是“梦话”:想去帮助山区贫困女童,也想去故事很多的普林斯顿……和她在一起,我会好很多,有种抽离日常的轻松感。
一次我们在咖啡店吃完简餐,走回学校,她还继续说着“人是自为的存在”,我却跑神儿了,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眉眼,淡烟流水一般,不魅惑,却让人舒服。暖暖的风吹进了我的身体,心像风中的纸鸢一样翻飞起来。她朝我一笑,那笑散发出纯白光晕——我还在恍惚中,她忽然“哎”了声,抬手指着文学院的教学楼——觉不觉得文学院很像“唐顿庄园”?
我愣了:“哪儿像?”
她说:“20世纪初没落贵族家的少爷,毫无道理的优越感纠结着面对新时代的无力感——文学院的男生都这样。”
这话像锋利的小刀,割断了纸鸢的线,我的心倏地被风卷走了。
我淡淡一笑,问:“那女生呢?”
她笑着说:“没落贵族家的小姐,教养就是嫁妆,譬如我,学古典文学,我爸妈眼里就是念几句唐诗宋词,谈婚论嫁时,约等于会大提琴——”
我说:“你不是铁血女权战士吗?”
她笑起来:“女权战士也管不了她爸妈怎么想啊。”
6
什么也没发生,但我和她都知道,还是发生了什么。
她约我去看《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在电影院里她几乎全程在哭,出来擦着泪说:“真是白日梦啊。”
我笑了,“讲故事的人遇上你也太难了,哭完照样不给好评。”
她说:“都得8座小金人儿了,这片子也不在乎我这点儿偏见。”
我说:“你的偏见可不止这点儿!”
她站下,“我知道‘唐顿庄园那话,让你不高兴——那是我的观察……”
我哼了声,“你还观察——”
她举起手机咔嚓拍下我的表情,“看,毫无道理的优越感!”
我笑着推开手机,“明明是被偏见伤害的尊严感。”
她却扑进了我的怀里,脑袋靠在我胸口,说:“我是自我保护,不是有意攻击你——等我变强大了,不被你的凝视变成自在之物了,我就跑来追你。”
她的神鬼逻辑弄得我哭笑不得,揉了揉她的头发,“聊萨特聊出毛病来了。”
她扒拉开我的手,站下跺脚,“就是这种动作,我又不是小猫小狗!”
我笑得一噎一噎地说“对不起”,最后还是她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我因为集体无意识犯下的男权错误。
我自嘲说:“在表白之前被拒绝,在被拒之后很感动,明明是被你攻击伤害,最后我来请求原谅……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你是怎么都自洽!”
1
把“我”讲述成一个逻辑自洽的故事,越来越困难。
茫茫如海難以命名的愁与惑之中,任何小小的欢乐碎片,都是珍贵的。“庄园”里的她与职场上的姐姐,对于分裂的“我”,毫不冲突地并存着。“灵肉交战”这种上世纪的陈旧模式,只有韦亦是那代作家还在怀念吧。
韦亦是来我们学校做讲座,谈到情爱叙事有着一个从“力比多”到“荷尔蒙”再到“多巴胺与内啡肽”的模式流变,这意味着人的主体性一步步在叙事里衰减——力比多是精神能量,情爱与艺术是等值的;荷尔蒙是信息素,情爱至少与生命相关;多巴胺与内啡肽直接提供欣快感,情爱就彻底沦落为了“物”,可置换为运动、咖啡、酒精、毒品、精神药物……
讲座精彩有趣,她在我旁边坐着,听得很认真。讲座结束导师请吃饭,也叫上了她。她的长篇小说要出版,导师替她出面请韦大师作序。吃饭时她一直低着头,过腮的直发像帘子垂着,挡得旁边的人看不见她的脸,韦亦是笑着说这孩子这么内向啊。吃完饭导师拉着韦亦是走了,同门很默契地把她交给我了。
她抬起头,开始跳脚发脾气,对韦亦是和我导师,名字都省了,一口一个old man(老男人)。她从第一句话开始生气——韦亦是坐下看看桌上的人,说我导师可真是“桃李门墙”,除了我和师兄两棵光杆树,剩下的都是花。导师笑着说,每年招生他都祈祷来个男生,可惜男生不争气,就是考不过这些女孩子……至此之后,这俩old man几乎每一句话,都让她生气,每一个笑话,都是对女性的冒犯和歧视……我知道她是认真的,但还是忍不住笑了。
中立地说,韦亦是和我导师,并没说什么过分的话,笑话也都雅驯含蓄,缺乏背景知识你基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她手里拿着锤子,眼里都是钉子——这个男权的人类世界处处都是问题。我笑,她的愤怒还在继续,开始批判韦亦是的小说,让人无法忍受的“凝视的目光”与性描写,泛滥的轻蔑女性的性玩笑……
我笑完了,弱弱地替韦亦是辩护:韦亦是那代作家,经历过饥饿的童年和性饥渴的青春,生命经验如此,进入创作,性对他们也是解放力量,观念武器——韦亦是的性描写很老实,戏谑是解除恐惧,冒犯禁忌,并非简单的轻蔑……
她仰头看着我:“你不饥渴,也不恐惧——”
我笑了一下,“我也没挨过饿。”
她不响了,我推了推她,低声说:“怎么,女权要求必须是处男啊?”
她笑了,挽起了我的胳膊,“你跟你导师他们也没质的区别——每回都向那个乌克兰女留学生行注目礼!”
2
五月初的时候,那位总监姐姐成了新公司的CCO(首席内容官),要开庆祝酒会,主题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男宾要求BIACK TIE(黑领结),女宾要求小礼服。我问她是否愿意做我的女伴,她看了我一眼,“你没有别的人选吗?”
我噎了一下,说:“你要没兴趣,我就不去了。”
她忽然一笑,“我去!”
那天在酒店前等她,我有点儿不安。她从车上下来,不说话我都没认出来,除了整容般的化妆术,脚下是十五厘米的高跟鞋,额前支棱着雀翎般亮晶晶的水钻头饰。她挽起还没反应过来的我走进酒会现场,脱下黑色裙式风衣交给侍者,里面是一件缀满大小珠片的小礼服,她托了一下短发的边缘,指指珍珠镶嵌的金色发箍,“黛西!”
她复制了电影中那位盖茨比“梦中人”的造型。我指了指宴会主人说:“今天的盖茨比是女性。”女版“盖茨比”黑西服黑领结,金色短发,齐齐后梳,手里举着香槟杯,迎接我们,笑着说:“辛苦,你带来的,是今晚最佳黛西!”
我才注意到厅里至少有五六个“黛西”。作为新晋创业明星的那位学长和“地图”都带着女伴儿来了。互相打过招呼,喝酒聊天跳舞,“地图”的女朋友对我那位“黛西”格外关注,还跟“地图”咬耳朵,“地图”笑着看我,没说话。
终于等到身边没了别人,我问“地图”他们嘀咕我什么,他笑着说:“我那位觉得你拐了个豪门千金——什么情況?”
一身亮片儿就是豪门?戴上发箍都是“黛西”!我觉得好笑,远远看着她被三四个女宾围着说话,放下了手里的香槟杯子,“地图”斜我一眼,“你紧张什么?”
我没回应“地图”,朝“身陷险境”的她快步走过去——笑吟吟的那几位心里都恨不得朝对方脸上泼硫酸……我礼貌地请姐姐们把我的“黛西”还给我——被群嘲,被警告少秀恩爱,还被手包不轻不重砸了一下脑袋,我终于成功把她带离了。我们视线撞在了一起,她妆容分明的眉眼,有些陌生,但熟悉的神情出现了,孩子气狡黠的笑,她说:“过来跟我说话的女人,有两个嫌疑特别大……”
我说:“就你这蹩脚侦探,还搞素行调查呢?”
宴会厅后面接着露天的景观中庭,玻璃门外是吸烟处,我揽着她推门出去,她弯腰脱下了高跟鞋,坐在了铺满白色细沙的景观池台阶上,我坐在她旁边,看着玻璃门里的“盖茨比盛宴”。
她拿手指捅了我一下,说:“是不是很无聊?”
我握着她的手指晃了晃,她纤细的手腕上那串亮闪闪扭在一起的链子滑到了手背,我才看清是只表。她抽回了手,指着门里说:“像不像一只水晶球?里面装满了上紧发条的跳舞小人儿……”
门里的一切因为太过明亮闪耀而在变形,真的像一只金色的水晶球,里面装着的,是很多人心中好生活“应该”的模样……
她靠着我,“和我一起,跟全世界作对,好不好?”
我没应声——孩子气的别扭话,并不真的需要回答。
3
酒会后一个月,“地图”破天荒来到学校找我。
我提前等在校门口,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开过来,“地图”下来,他女朋友跟下来,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了好久,我尴尬地来回转着脑袋,最后“地图”笑着推开她,她转身拉开车门,上车走了。
“地图”说:“我们分手了——走,吃饭去。”
我一头问号地跟着他。“地图”点完餐,向我复述了女朋友的“分手演说”:
“像你和我这样两个草根家庭出身的孩子,专业能力都不错,一起留在北京,薪酬也会不错,但一夜暴富是小概率事件,大概率是升职加薪,我并无奢望,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普通生活,但我们没有抵御任何风险与意外的能力。我们都是父母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将来还有孩子……不要等到考验真正降临再去难为爱情,各自寻找更有助于抵御风险的伴侣,是爱彼此更好的方式……”
这话很明白,我却有点儿糊涂,“你会很有钱的,她不知道那件事吗?”
海中智信集团正在和学长的创业公司谈收购,“地图”也参与了谈判,应对智信集团CTO(首席技术官)的问询。“地图”看了我一眼,“她知道全部细节,小概率事件,草根家庭——关键信息都听不出来,你怎么当作家?”
他的回答根本不足以给我解惑,但我决定闭嘴。
“地图”背后是饭店的玻璃窗,窗外是夏日正午的烈日,白得刺眼,我闻到了冰冷的金属腥气,仰头看,空调的出风口,一根翻飞的红布条在呼呼的冷风中剧烈地哆嗦,我收回视线,“地图”的脸成了从过于明亮的背景中抠出的黑色轮廓……饭后,“地图”要回去干活。我答应晚上和他去看《变形金刚:堕落者的复仇》——他订票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和女朋友分手。
从电影院出来,“地图”似乎治愈了,他笑着问我:“看懂了吗?”
我也就看个热闹,“地图”则拥有完整的汽车人知识谱系,但他并不迷变形金刚,只留有一个擎天柱,小学时妈妈买的——他顿住了,然后说:“接下来五年,工作、买房、结婚、生孩子,进度表不变,时间节点不改,换个合作伙伴而已。”他笑笑,“这是我爸妈的英雄梦想!”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地图”看了我一眼,“我——前女友了,要我向你学习,不要找共同攒钱交首付的女朋友,找个把房子首付戴在手腕上的女朋友。”
这次我张开的嘴,闭不上了。“地图”笑了:“这么惊讶啊?”
她似乎说过,我没多想——笑笑,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地图”和我走在过街天桥上,他问我接下去怎么打算,工作还是读博?我没想好,啰里吧唆说了半天,他打断了我:“以为你能不拧巴啦,怎么反而拧成麻花啦?你呀,无谓地消耗能源和算力,还是去做电池更有价值。”
“你说过,我可是人类大脑中的顶配,做电池不可惜了?”我笑着说。
大三操作系统大实验分组,系里另一个“大牛”想和“地图”强强联手弄点儿花样出来,很嫌弃组里有我,使唤我端茶倒水,“地图”当时怒了,非常严肃地跟他谈话,搞得那家伙很尴尬。
我感慨道:“每次想起来都有点儿小感动……”
“地图”说:“我说那话也是真的,你不喜欢、不擅长的事,都能做到这个程度——别瞎拧巴浪费能量了。”他扭脸看着我,“‘五四那次对话,你挺燃的!”
那是央视“五四”青年节的特别节目,我混在十几个高校学生中“对话”。有个板块是“科技与人文”,我自然在人文这边。科技那边有位老兄在那儿聊“技术决定生存”,还给我举《三体》的例子,“毁灭你与你无关”。我放弃了原本的发言,逐条反驳,举例论证四百多年现代进程中人文与科技如何从互为助力到分道扬镳,这种二元区隔已然成为新的蒙昧,决定人生存的不只“HOW(如何)”,还有“WHY(为何)”……“地图”在央视网上回看时作了统计,1分27秒的发言,28个知识点。我最后说:“拜托,你拿来论证观点的依据是部小说,小说哎!”
我说完坐下,主持人笑了,观众也笑着鼓掌。
“地图”说:“被你蹂躏的是我师弟——你是把对我的积怨都发泄到他身上了。哎,最近咋不跟我战斗了?”
我说:“你就是有点儿极端言论,自己一腔骑士情怀,崇拜的超级英雄都是正义卫士,就连你最爱的《黑客帝国》,内里还是人类颂歌——我跟你斗啥?”
“地图”笑笑,“人类太有限了,真的需要改造、升级!”
他依旧自信且自洽,世界和未来,都和他站在一起。
4
我揣着一腔沉重的茫然回学校。深夜的地铁车厢,并不寥落,一个戴耳机和黑色口罩、穿着over-size(大于合适尺码的)卫衣的男生,跟随着他耳朵里的音乐晃动着身体,察觉到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挪开目光,他继续摇摆……后背被轻轻捅了一下,回头,两个劳动服上满是喷溅涂料的工人蹲在过道上收拢工具,并未察觉碰到了我……近在咫尺的人与人,随身携带着不同的世界……
放暑假回家,开门的是姨姥姥,她从老家过来,照顾摔倒骨折的姥姥。我放下行李,上网查骨折护理须知,准备做个合格护工。我也想帮姨姥姥做家务,她总嫌弃我帮倒忙。她越发胖了,天热,开着空调也汗流浃背,呼哧带喘。我怕姥姥闷,抱她出来看电视,姨姥姥笑着拍腿:“亏你姥姥瘦气……”
拆了石膏,姥姥好受多了,能拄着拐行动。我买菜回来,发现家里多了个高一学生——培训中心打来电话,说有学生愿意来家里上课,姥姥就让来了。姥姥有点儿抱歉地沖我笑笑,我忍着没说话,去了厨房。姨姥姥择着菜,小声劝我:“你姥姥那是脑子活儿,不是力气活,能挣就挣,攒着给你娶媳妇啊……”
我嘟哝了一句:“我才不结婚呢!”
姨姥姥手里的芹菜秆儿敲上了我的脑袋,“屁话!打一辈子光棍啊?!”
我假装被她镇压了,咧嘴一笑,去洗菜了。
午后姥姥和姨姥姥都在休息。窗外蝉声悠长嘹亮,我坐在书架前的地板上,膝盖上放着电脑,签名成了“辛夷”的她,在QQ上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复习”暑假——带着海洋水汽的风里,蝉声织成的网里,有无数个暑假……
我听到咚的一声,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了,我丢下电脑跑了出去……
5
姨姥姥突发大面积脑梗,在医院挣扎了两周,还是离开了。
我扶着痛哭的姥姥,低着头流泪,刚走到太平间外的路上,姨姥姥的大女儿突然坐在地上,抱着姥姥的腿,哭着:“妈啊妈啊,你好冤啊……”
姥姥忍着泪叫她,“娟,你先别难受,得给你妈办事儿……”
大舅把我拽了过去,让我跪下——姨姥姥是为了照顾姥姥才“累死”的,是被我害死的……我用力挣脱。他们开始打我。我从未真正遭遇过暴力,那个瞬间是荒诞的,我仿佛从躯体中脱离开了,浮在半空中看三个男人对着个穿黑色T恤的瘦高男生拳打脚踢,男生倒在了医院的青砖甬道上,能看远处站着的人腿、黑色的裤子、医生白大褂的下摆……那是我!
空中的“我”像划过大气层的陨石带着火焰扑进那个躯体,那个原本任人捶打的躯体变身猛兽,挣扎着抱住近前的人腿,拖倒,号叫着厮咬下去……那号叫是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肿胀的眼睛根本看不清楚周遭,拳脚不再落下来,我却被很多手摁着不能动,挣扎,失去了意识……
我再次清醒,在急诊病房里,有限的视野里,我勉强辨认出,床边凳子上,坐着叔姥爷家的女儿。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醒了?还是得做一下笔录……”
剧痛让我无法仰头,视野中只有警察制服,看不到脸,阿姨生气地说:“孩子都被打成这样了——事情明摆着,那边要讹钱……”
警察叹口气,“那边腿上的肉都少了一块儿!”
做完笔录,警察对我说:“以后遇事要理智,跑,求助,别硬刚——你这大好前程的,刚才跟疯了似的,万一失手伤人,后悔莫及!”
阿姨说姥姥让我去她家养伤,我坚持要回家。家里黑压压挤满了人。我为了让姥姥放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上我挣扎着起来去卫生间,拉开房门就闻到刺鼻的汗臭和起伏的鼾声。姥姥的房门开着,她低声在央求谁念着情分……
是那娟姨的声音:“是谁沒情分?小姨,你叫一声,俺妈家都撇了,跑来当保姆。俺妈心憨哪——自己孙子外孙不抱,来给人家抱孩子,那时候俺们都搁针织厂干活儿——孩子扔到场院里没人管,做多少难?……恁家孩子金贵,有出息,俺家的都是土坷垃,该扔该死?!”
我去了卫生间,然后回了自己房间,止疼药的缘故,我睡着了,但很早又醒了。我迈过客厅地板上横七竖八睡着的人,走出家门,给“地图”打电话。
他刚从中关村的智信大厦出来,海中智信的CTO请他过去帮忙,参与“智慧城市”新系统开发的“头脑风暴”——“风暴”刮了一整夜……我想着晨曦照在他脸上的样子,说不出话来……他问:“出什么事儿了?”
中午的时候,娟姨煮了一大锅面条。我抱着笔记本电脑,走去姥姥的卧室,她站在门口问姥姥:“咸甜合适不,小姨?臊子还有……”
姥姥说合适,我在过道里站着,等她离开。她瞪着我,“你这孩子,就是气人!我还能药你啊?顿顿不吃你想成仙啊?”
她的身形像姨姥姥,口音、语气、神情都像——我用力抿着嘴,憋住眼泪……姥姥的腿又肿得厉害了,用被子垫得高高的,我坐到她床边,登录网上银行——“地图”给我转的十万元已经到账了。我跟姥姥说我有钱——姥姥用力摆着手不让我说话,那位娟姨又晃到了门口……
姥姥给出去了多少钱,并没让我知道。我借了轮椅,推着姥姥参加了姨姥姥在乡下的葬礼。葬礼后,我没进屋,站在那位被我咬伤的大表舅家贴着彩色瓷片的高大门楼下发呆……一头黄毛的表弟凑过来,递给我一支烟,我摇摇头,他自己点了一根,问我:“哥,你搁北京?”我点头,他又说:“我也打算去北京——深圳不咋的……”我答应过姥姥会随和,就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声。他笑着说:“广州也就那样,上海好玩——”他夹着烟指了指屋里,“都是为俺奶出事儿了才回来,明儿都走了……”
6
回家后,我请来两位家政清理打扫加上地板养护,整整弄了一天,不顾姥姥的反对,扔掉了那些脏腻腻的毯子和床单,我给她买了一套新的纯棉床品。棉纱细得像丝绸,玉色底上有红色的暗纹,姥姥说真漂亮,像缠丝玛瑙……
姥姥睡了,我关了灯,洗衣机还在转,坐在卧室的地板上,看资料,想自己的论文选题,从开着的窗子望出去,太平湾上升起了半轮秋月……
月亮模糊掉了,我知道自己在流泪,洗衣机的嗡嗡声衬着铮铮虫鸣,嗡嗡与铮铮托出了安静,海风和老房子也停止了嘀咕,我抓起床上的毯子,俯身在地板上,把哭声埋了进去……姨姥姥的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
那个天地安稳的世界,没有了……
1
我把“地图”从学长那儿借来的钱转了回去,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北京,他去接我。我说不用——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生活本就是场肉搏战。”
“地图”不止一次见过父母陷入暴力场景:与没收三轮车的城管,与收“保护费”的地痞流氓,与争抢摆摊位置的别的小贩……竞争不过是“肉搏战”的体制化变形,更多的人每天都在挨着无形的拳脚,在生活里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极客社区里的“指挥官”,是他作为战士的模拟训练——我呢?
在Matrix里,服下红药丸的人醒来,看清自己可悲的处境,选择成为战士。服下蓝药丸的人则忘掉真相,安享系统制造的逼真梦境——所有的感官告诉他,这个世界是真的,它为什么就不是真的呢?
我以为自己会是选红药丸的人,但……我想起了唐家岭——我借着凌空蹈虚的思辨和咖啡馆里的清谈,躲回“唐顿庄园”,安享“盖茨比盛宴”……这次我逃得更快、更彻底——暴力场景中的“失控”,扯出我长久以来拒绝去想的可能,我要删除所有牵连此事的记忆——哪怕这意味着不能再想姨姥姥,努力忘记那些半懂不懂的精神卫生学和心理学“知识”,告诉自己不必疑神疑鬼……
我和那位CCO姐姐一起喝醉……高潮之后的困乏,让我睡着了一会儿,醒过来,听到旁边的她说着那个白天,她被无形的拳脚打得好疼……她的手指数过我的肋骨,一根一根,问我痒不痒?我说不痒,她就胳肢我,我抓住她的手,她伏在我身上,哭了,我的眼泪也滚了出来——我们拥在一起,各哭各的……
2
令人厌恶的无力感吞没了我,论文选题也始终无法确定。
我在选题时有着近乎恐怖的联想——对着一架架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标本,从那些大大小小的罐子中挑选一个做解剖……角落里有个蒙尘的玻璃罐,标签上写着“新人”。
我对这个词有了望文生义的联想,按照标签指示的分布范围找到那片从未深入的虚构“森林”,观察栖息地环境与“新人”种群:理想主义的光辉照耀,有尊严的生活,有意义的劳动,朴素的情感,集体、团结与爱……这是一个叠加在“现实世界”之中的“梦想之地”——历史与人性“致命的模糊性”以完全不同的样貌向我展开,质朴如歌谣,奇幻如神话……更神奇的是,其中的信念感和力量感击退了我那该死的无力感。我很快完成了开题报告,导师要我去见他。
“很久没人谈‘新人了,你怎么最后想写这个了?”导师从书桌前转开,朝向我,示意我坐。
我说:“有些向往这些作家的责任感和力量感,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描绘着理想的人,今天是真正的工程师在改写关于人的定义……”
导师说:“站在后人类的门槛上,回看人类曾经的理想,框架可以再大一点儿。年轻人的人生选择与历史选择的统一,你这个思考很辩证,要论充分,还有就是底层民众如何通过文学书写成为文化主体,把你上回关于底层写作‘没有底层的观点深入下去,别上来先抡棍子——”
我低头拿着手机在记录,导师声音没了,我抬头,忙解释——他无奈地笑笑:“你照顾一下老师的感受,拿张纸拿根笔多好!真是不理解,啥都要用那玩意儿!”
我收起了手机。导师说:“先这样,写完初稿看了再说。你上次说的那个选题,‘作为文化英雄的疯子,也值得写——昨天你师傅埋怨我,说读了中文系果然就写不成小说了,把我氣的!”
导师说的师傅,是韦亦是——在酒桌上他说要收我为徒。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韦老师那是喝多了开玩笑。”
导师说:“你要当真!下星期瑞典皇家文学院一个电话,你跟着金光护体!”
导师自己说完也笑了,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扭脸看到桌角的一摞书,“差点儿忘了,辛夷的小说——这笔名起的,跟了你的姓了。”
3
她从我们学校退学,去了充满故事的普林斯顿,走之前我们没能见面。
她到了之后和我联系过,并没提这本书。书名是《普罗旺斯的一年》,装帧精美,淡紫色的书签弥散着薰衣草香,扉页上给我的赠语是:可以嘲笑。
她写了一个困惑于生命意义的中国女孩,独自旅行时邂逅了地中海阳光般的意大利女孩维卡,一派风光风情之中,少女情谊经历了春夏秋冬和来自阿维尼翁的大学男生。女孩还忙里偷闲思考了破产的南欧经济,漫画式地勾勒了对中国崛起毫无概念的欧洲土著。维卡父亲是酿酒工人,葡萄园因为品种老化入不敷出,园主决定放弃。父亲失去工作,一家人也就不能留在法国了。峰回路转,中国女孩说服自己父亲买下了葡萄园,交给维卡的父亲管理,引进新品种葡萄,酿出了一款名为“rêvevadevenirréalité(美梦会成真)”的新酒。
我想这故事应该有事实打底,不然没有别的力量让她虚构这么个甜美芬芳的“少女白日梦”——在她的字典里,“梦”是很受鄙薄的词。她写到酒名,“感觉标签上那串肉麻的红色法文,像小丑咧开的嘴巴,正在发出哂笑……”
我翻完她的小说,翻看了韦亦是的序言。韦亦是说她讲述了一个新的“到世界中去”的中国故事,欧洲对于他们这代人不再是异域和他者,这部作品充满了主体自觉和自信,充满了碰撞与对话……这话当然有道理,但她的主体性跟钱的关系只怕更为深刻——资本走到哪儿都是主人。
第二天去教室,一位同门博士生师姐也在翻这本书,师姐生怕弄脏手似的捏着书皮,抬眼看见我,说:“导师该把这活儿给你呀!”
我说:“师姐不是在研究‘当代小说里的女性主义书写吗?”
师姐皱眉说:“这哪有女性主义啊?除了那句‘girl supports girl(女孩支持女孩),完全是女版玛丽苏甜宠文!”她看着我一笑,“哎,辛苦,加油!修成正果,这辈子就不用努力了!”
我被冒犯了,想回击一句:你这是实践出真知吗?但我忍住了——她说是玩笑,我说就是物化女性。
我默默坐下。师姐丢开了书,半是叹息半是嘲讽地说:“人家炫富,清新脱俗,还炫出家国大义来了……”
4
我还是参加了博士考试,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那位CCO姐姐不建议我入职那家正在砸钱竞争、生死一线的视频平台,犯不上职业履历从一家倒闭公司开始。我也不想勉强自己去角逐竞争惨烈的公务员或者教师职位,这般情形下读博,不是选择志业,而是继续逃避。
回学校之前,姥姥拉着我的手说:“小儿啊,别难为自己,也别委屈自己,更不用操心姥姥,姥姥有退休金、有医保,将来不能动了,还有养老院,我去看过一家,条件很好,挨着崂山风景区……”
我很难过,姥姥的平和淡然之下藏着更深的难过,但我只是低头嗯了声。
春季校园招聘,博考成绩没下来,应该问题不大,我还是去转了一圈。一幅易拉宝前围了不少人,宝蓝底色上一幅典型的职场精英团队的群像,旁边写着一行字:后喻时代,我们寻找年轻的智慧。招聘职位是海中集团董事局主席特别助理——那就是韦亦非的助理呀!
条件要求并不苛刻,自己登录网站报名,发一段自我介绍视频。我去公司开每月一次的策划会,拿这件事感慨视频时代的到来,那位CCO姐姐说:“你也报个名呗,又没什么损失!”
我本就有些动心,所以拍下了报名网址,登录的时候,发现自己是第3679个报名者,报名截止还有一周,我说:“简直是选秀海选。”
既然参加,就要有游戏精神。专业的撰稿摄像剪辑服化道,我用撰稿人的眼光,梳理着自己的剧本,从小赢到大,一连串的胜出勾勒出自强不息的“我”……做片子的过程,我感到了久违的开心,剪辑至八分钟——这个时长也是大家论证过的,音轨配乐都弄完,看成片,姐姐说:“多漂亮的故事!”
我笑了——不管结果如何,我已经被这个漂亮故事鼓舞了。
我在近万人中一路过关。通过海选后,有三轮面试——都是多人在线视频会议方式进行的,离我最近的考场就在隔壁学校。这次面向全球的招聘,我不知道韦亦非是不是真要一个特别助理,但海中智信是真的在推广一款高清视频会议终端一体机。最后公布的十强,有我在列。这个活动就此官宣结束,前十名都将获得工作机会。我接到人力的电话,让我等消息。迟迟没有消息。好在博士面试通过了,报的还是自己导师,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兴奋。
导师说:“少爷,再去弄弄你的论文,评优呢!”
导师不满的时候才会损我为“少爷”,我耷拉着脑袋去弄论文了,瞪着屏幕上的字,屏幕上的字也瞪着我,谁也不认识谁似的……
5
我又接到了海中人力的电话,并不是给我发offer(录用通知),而是要我去参加见面会。我猜多半是给他们的宣传活动继续当道具,就说自己要读博了——她说社会活动,参加一下又没什么损失,时间不长,下午有车到学校接我。
我也就去了。上车看到三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穿着连帽卫衣九分裤的我就是个来看热闹的傻孩子。我们被拉去了一家特别堂皇的会所,进到一间我只在电视新闻里见过的那种会议室,方正的沙发,扶手上搭着白色方巾,国画山水屏风后出来几个人,我惊讶地发现中间的那人是韦亦非,容貌跟照片一样,身形矮很多——我以为他和韦亦是要差不多高。
他坐下,笑着说:“抱歉,劳驾诸位跑这么远,也只能给每位五分钟。”
韦亦非给人感觉很舒服,诚恳又耐心,我认真地听他问别人问题,资本市场、石墨烯、生物科技……问答都好像很轻松,他笑,旁边的人都附和地笑,我因为不懂笑点何在,就没有笑……他转过来看我,“辛苦小同学,辛苦啦!”
我说:“感觉我应该回答首长辛苦,或者为人民服务!”
韦亦非笑了,看着我:“就一个问题,你怎么评价韦亦是?”
我想了一下,说:“如果是评价作为当代重要小说家的韦亦是,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出版的那套《韦亦是研究资料集》差不多就有三十万字。如果您问的是他本人,韦老师是我的师长,作为晚辈,我不应该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谈论他。于情于理,都不该说,请您体谅。”
“好话也不能说吗?”他看着我。
我笑了一下,“您不是只有一个问题吗?”
韦亦非哈哈大笑着说:“好好,我言而有信,不问了。”
6
我接到了海中总部人力总监的电话,韦亦非决定把那个职位给我,而且同意我在职读博,如果我报考的学校不同意,入職后,我可以选择别的学校去读。她顿了一下,说海中不止一位高管在职期间从哈佛牛津这类的名校拿到了学位,集团还会按照职级给予相应奖励。她让我认真考虑。
我打电话给CCO姐姐,她说:“多好的职场起点,还用问?”
我又打给“地图”,他说:“红药丸、蓝药丸,看你怎么选——”他顿了一下,“进入现实世界,斗争很复杂、很残酷。”“地图”正陷在激烈的斗争中,他放弃了直博,也没找工作,到了这时候,那位师兄却要把他踢出创业团队……
我挂了电话,作了决定,硬着头皮去见导师了。
导师听完指着我的鼻子说:“给韦亦是做弟子,你都觉得委屈;给韦亦非做奴才,你倒愿意折腰了?你怎么想的?我都后悔当初招你!”
我想起有一次陪他去外地做讲座,在机场书店,最醒目的位置摆的是《韦亦非的人生哲学》,在角落里,找到了韦亦是的《无灵主语》,导师感慨了半天。我的职业选择如同这些书店的做法,谄媚了资本,羞辱了文学……
内疚坠得我脑袋低到了胸口,含混不清地说:“老师,对不起……”
导师冲我摆摆手,“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不想做学术,不是罪——你觉得你伺候得了资本家?就你,少爷?”
我没有应声,导师叹了口气,“随你去吧!”
1
2010年,“地图”和我在“移动互联”元年,进入社会。
据说天真遇到经验,是老故事,而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们的故事自然还是老故事。另一个老故事说世界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所以,即便暂时被摔疼了,我们还是会拍拍土重整旗鼓,毕竟如日中天的时刻,终将到来……
2
我对即将正式开始的职场生涯心里没底儿,能请教的人也只有那位姐姐。她所在的那家视频平台果然死掉了,但她顺利加入了竞争胜出的另一家更大的平台。
“看了你这几年,我不担心。职场的黄金法则是你有用,很有用,有用到不可替代!”她一根一根地数着我的肋骨,告诉我:这个职位就算是个圣诞节装饰也没关系,那就离开,从能力维度上,我比“地图”的生存优势还要大。
我说,是啊,既然今后人类要“泡澡”度过一生,“地图”这种生产“浴缸”的还需要车间厂房流水线,我这种生产“泡沫”的,可以当大品牌沐浴露、小作坊手工皂、香薰、精油、浴盐……她真的拖我去泡澡了。我和她在冲浪浴缸里待了四个小时,那是我们的告别仪式。
2012年,她结婚了,我和“地图”都去了她的婚礼。婚宴上,“地图”与那位学长和解了。两年前他们反目,都认为对方背叛在先。海中智信作为上市公司,收购“艾特菲特(ARTFINT)”这个名字缩写为AI的明星公司,收益主要在资本市场,学长和团队的人都陆续离开了。“地图”是通过招聘程序入职的。
学长说,我们还是太天真。
3
天真应该是异于经验的东西。学长和“地图”与离间了他们的智信集团CTO并无不同,他们不过是在经验与经验的博弈中输了而已。
“地图”过后说:“费尽心机还说自己天真,太矫情了。”他看着我,“你以前的矫情,那是天真!”
我没有告诉“地图”我不再矫情的真实原因。
我这个“特别助理”归董事局秘书处管理,秘书处有六个秘书,各司其职,忙忙碌碌,韦亦非的时间是按分钟安排的,没人有空搭理“熟悉情况”的我。
导师用“奴才”形容我的工作,现实却是“想做奴才而不得”。我清晰地感觉到了周围人之间的默契:他们静静地看着一个被“隔离”的前途叵测的异类,小心地保持着距离……我的脑子里每天都能听到嘀嘀咕咕的声音:他们在“打赌”我还能撑多久吗?一个月,一周,或者就是明天……
我有种受骗的愤怒,好歹压住了。我在公寓里喝醉,醒来后看着摔碎的台灯,反扣在地上的笔记本电脑,满地的衣物,悚然一惊,想到那些“嘀咕声”,额头沁出了冷汗。我颓然坐在狼藉之中,努力让自己从恐慌中冷静下来,反扣的电脑发出了声音,我看着亮起的屏幕,松了口气——不是自己在幻听……
辛夷的身后,是洒满普林斯顿阳光的窗子,我把电脑放在床边,弯腰捡拾着衣物,她兴奋地直跳:“我见着纳什啦,John Nash,还有他太太,他儿子……”
她像是刻意选了时间来给我提这个人。她在微博和Facebook上放了长文和照片讲这件事,看我毫无反应,悻悻地深夜叫醒我。文章开头就数学俱乐部新当选主席是一位中国女留学生,说了有几百字,这是她去参加数学俱乐部的“formal dinner(正式聚餐)”的原因……我丢开了文字,看她跟纳什夫妇的合影,纳什儿子呆滞的脸出现在餐桌的角落——天才不会遗传,疾病却会……电影《美丽心灵》里,这位饱受精神磨难的天才,有个英俊挺拔就读于哈佛的儿子,那自然是安慰人心的虚幻泡沫,现实的剧本更残酷……
我沉浸在深渊里,冰冷的宁静中,一个念头托着我慢慢浮出水面:每个人的剧本都是给定的——死亡终将到来,且随时到来,谁曾想过如何应对?
无常让人虚无,彻底的虚无带来了自由……
我在电脑里调出应聘时的短片,一路赢得漂亮,也该接着漂亮下去,直到无常降临,我会用尚存的清醒,回到妈妈消失的海边,把自己沉下去……
4
我继续去上班了。
坐在电脑后面,了解海中帝国的前史、正史、野史、外传……我可以任意阅读系统内的会议记录,那是正在发生的海中历史……我仰头看着一楼大堂的电子屏,世界地图上亮起的红点,标志着帝国疆域已经拓展到了那里……我在这座建于20世纪90年代的四层办公楼里镇定自若地梭巡,思忖那些贴在毛玻璃门上的名称,除了职能部门,还有工会、党支部、慈善基金会……
我把“熟悉情况”变成了可以量化统计的工作日志,交给主任,他不看,让我上传到部门文件系统。但我并未被打击,反而写得更加认真——集中注意力的时候,那些窃窃私语也就消失了。我克制著对周围人神情的恶意揣测,主动帮他们做事,为了避免疑神疑鬼,我还想出了办法——声音是空气振动引发鼓膜振动,我在无法确定逻辑声源的时候,就故作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堵一下耳朵,声音随之变小,就证明不是我的幻觉……
我的话变少,微笑变多,待人更有耐心——我和“地图”之间也变成了他说,我听——听他相亲的糗事,集团CTO把他当“万能修理工”,公司老总不给他任何项目……他在中关村,我在东南边陲,来回要在地铁上折腾近三个小时,即便这样,我还是跑去和他看了《盗梦空间》的首映。
“地图”很期待,导演是给了他《蝙蝠侠·黑暗骑士》的诺兰,走出影院时却是我更加愉快和满足。“地图”疑惑地问我:“陀螺是不是没有倒下?”
我回答:“会倒下的。”
“地图”瞪着我,电影结局是梦境还是现实,我俩争执不下,最后决定再看一遍,哪怕只能买到午夜场的票了。吃完东西,还有三个小时,我俩就瞎逛——认识七年了,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无所事事!
“地图”出现了罕见的伤感,他竟然去便利店买了提啤酒,我要可乐——酒精过敏,面对他的质疑,我说:“免疫系统很神秘的,就过敏了。”
“这两个月,丧得很!”他捏瘪了空啤酒罐,看我,“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说:“想起了你给我讲‘优雅降级。”
“地图”笑了,砰地又开了一罐啤酒。
我说:“我也给你讲个你不知道的词,伊卡洛斯之翼!”
“哈!这个我知道!”他一边甩着手上的泡沫,一边笑,“有一集《柯南》讲过,希腊神话,蜡粘的羽毛翅膀,飞得太高靠近太阳,蜡融化了,掉下来摔死了!”
他还在看《名侦探柯南》,我初中之后就不看了。“地图”迷这部“万年小学生”动画和他的“妈宝”一样,被大学室友群嘲却坚决不改。我问他现在床头墙上贴的还是灰原哀吗?他嗯了一声,我们俩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5
我的工作突然降临了。
主任走进办公室,对我说:“一个小时之后,韦总去武汉,视察能源集团,中途会在中天停,看博览园工程——你跟韦总出差。”
我只来得及收拾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韦亦非的生活秘书钟琪来叫我去机场,我们的车开到停机坪,下车,钟琪示意我等着,后面还有三辆车,是这次跟随我们一起出差的人。
韦亦非在飞机起飞后不久,开始跟能源集团的人开会,我侧着耳朵听。钟琪坐在我对面刷手机,我发现可以上网,就打开电脑搜刚听到的词“光伏发电”……会议结束后,空乘开始端水果茶点和饮料,显然对别人的喜好是了解的,问了我,我说咖啡。
韦亦非招呼我坐到了他的对面,“有个成语,尾大不掉,知道吧?”我点头,他又说,“末大必折,尾大不掉,这是《左传》里的话,你认为说得对吗?”
“在稳定系统和信息传递效率不高的情况下,是对的;控制论研究,在复杂系统内设计有效的信息反馈机制,具有相当的难度;但信息技术使得大数据的‘大,反而成为精准控制的前提……”我正在认真答题,一只肥大的手掌拍到了我肩上,“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韦亦非说:“说你田胖子这条尾巴太大了,拽不动。”
地产集团总裁一手举着威士忌杯,一手揪我起来,在韦亦非对面坐下,笑得月牙眼被肥肥的脸颊挤没了,“韦总,我多积极啊!博览园,让我盖,我立马就盖,赔钱,我认;文旅刚起步,咱支持!是吧,杜薇?”
文旅的老总杜薇“啊”地应声站起来,笑着说:“我们现在就靠田总活呢。”
博览园是当地政府给地、海中地产承建、建好后文旅运营的公益性文化项目,已经开始动工了。我看过立项时的规划报告、提交给地产董事会的项目计划书和杜薇动工前向当地政府作的规划汇报……我边看边查那些不懂的园区规划和业态分析的专业名词,最后作了简单的数据汇总……我发现韦亦非手边有一摞翻开的文件,竟是我的工作日志!韦亦非说:“杜薇过来吧,辛苦你坐下,我们开会。”
韦亦非说:“两位老总汇报的是同一个园子吗?日均两万游客,峰值接待能力是十万,建筑总面积不到三千平,十万人站在撂天地里喝风吗?”
杜薇忙解释园区的非建筑空间——景观,演出……我在旁边调出了她当时汇报的PPT,把电脑放在了她面前,她获救般说了声谢谢,匆忙翻着,开始讲。
“搭棚子,摆地摊,开园时办个庙会,剪完彩就散伙,是吗?”韦亦非根本没让她说下去,“杜薇,你端人碗受人管——田胖子,你是当我又聋又瞎又傻,糊弄出习惯来了!就这么盖了,我能把你怎么样!”
田总额头上有了汗,解释说是文博专家定的建筑规格,他憨笑着说:“我一点儿都没敢动,那都是学问!您说的,教人文化知识得准确,古建就是面积小!”
韦亦非说:“给你配的有商业用地,卖了房子至少能扯平吧?你也太贪了!一万亩地给我盖几间小庙——那是韦家庄!你的脑子呢?!”
田总委屈地眨巴着小眼睛,“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定的,投资规模是董事会……”
韦亦非淡淡地说:“地产集团董事会里,有谁敢不听你的,你说出一个来!”
飞机的引擎声分外清晰,田总端着的酒杯里冰块的碰撞声也很清晰,机舱里的空气密度在增加,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不大顺畅……
韦亦非先开口了,“我再说一遍,想清楚,海中干吗这么费劲做文化?只为挣钱用不着费这劲!你们不换思想,我就换人!”
飞机落地新郑机场后,我跟着田总和杜薇去中天。临走时韦亦非指着我对他俩说:“刚毕业的小孩儿,好糊弄,你们只要把他糊弄过去,就行。”
在车上,田总仰天长叹:“都他妈的怨那个韦亦是,写那么操蛋的小说,得完中国奖得外国奖,把这位刺激得都神经了——想少替他赔点儿都不行!”
杜薇制止地咳了一声,田总瞪着我,“我不怕你告状!”
我诚恳地说:“我不告状,我帮您想办法。”
田总和杜薇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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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老故事,说的是“聪明的傻瓜”或者“幸运的笨蛋”,阴差阳错误打误撞通过了意志品质的考验,即便不懂博弈论,在复杂纷争中也能踩对“纳什均衡”的点……怀揣着宿命悲剧的我,却钻进了这样的喜剧里,准备好的大段独白,只能憋着,强行发挥会很滑稽。
幸好那晚“地图”打断了我讲那个悲情隐喻——伊卡洛斯被太阳融化的翅膀是他父亲代达罗斯违逆自然的发明——人的儿子,没有天使的肉翅,有了黄蜡粘着鸟羽的翅膀,他以为可以朝向光明飞翔,却表演了一场曲线复杂的坠落,“他坠落在蓝色的大海里,直到最后,他嘴里还喊叫父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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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中华文化博览园在中天顺利开园,我跟老田建立了互惠互信的关系,我试探着问他东苑房子的事情。我不像“地图”,揣着张带时间节点的人生任务列表,那些任务我都在心里敬谢不敏,我只想把姥姥接到身边——除了过年,平时我没时间回去看她,年近耄耋的她,独居已经不太安全了……
东苑一期是20世纪的事儿了。韦亦非安置家人和田胖子这样共同打天下的老弟兄。二期是2008年盖的,能买独栋的都是各业务集团的总裁,也有一批面积较小的联排别墅,给了对海中有特殊价值或贡献的人。东苑三期的说法早就有了,就在“风雅颂”园区项目的商业用地上。已建成的风园,地理水系植物景观以及园内十五栋建筑,都是世界顶级设计师围绕《诗经》完成的概念设计作品;将要建的雅园,是经典的中国园林;颂园则是黄钟大吕的时代主旋律与民间烟火兼容的文化公园。三期主体是毗邻古典园林的中式大宅,我自然想也不敢想,但最外围会有两栋高层——老田答应替我想办法。
文化公园已经在建了,我看过规划方案,就是个有着主题景观和文娱空间的大型商业街区。还是接地气让人放心,风园开园已经证明了曲高和寡是件让人“心疼”且“肉疼”的事儿。
老田说,一个园就是他钱袋子上的一个洞。博览园和风园都在赔钱,老田骂骂咧咧,杜薇也只能装聋作哑,暗自努力——文博园根据民俗参照《礼记》增加业态服务中国人一生:洗儿百天抓周做寿笄礼冠礼婚丧嫁娶……风园则封闭园区,引进了家心灵生活馆,办起了各种收费昂贵学制不一的“灵修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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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心灵生活馆开馆那天我也在,因此结识了那位司望舒。她让我很意外,不是我以为的那种江湖“大师”,而是学术成就斐然的精神科专家。读了她的书和文章,我决定向她求助,当然,对她说是替朋友咨询。
她微笑着说她从不做这样的“咨询”,给建议是不负责任,不给建议就成了听人闲话。我有些尴尬地怔在那里,在沉默里挣扎。司望舒的笑里有了体谅,“你说吧,我听听看。”
我不太敢看她,低头仔细描述症状、频次、进展,最后问出了心底的疑问:遗传疾病是由染色体和基因这样的遗传物质决定的,精神分裂显然不是,但家族精神病史如此被医生看重,是不是存在很高比例的代际遗传?
她缓声回答:“精神科大概是医学中最难给出定量判断的领域了。要只是声音,而非有意义的语言,更接近心因性耳鸣,而非幻听。”
我描述了另一种症状:有时候“他”会成为个悬空的“小人”,看着自己和周围的人,像看演员在舞台上表演说台词,“小人”还会在脑子里念着旁白。
她无声地笑了,“你这位朋友,多半是位作家或者艺术家,他的感受很像‘笛卡尔剧场,这是关于人类意识的一种假说,认知科学当然抛弃了这种假说,但人类再现意识的方式,文学、戏剧、电影,先锋探索除外,主流还是按照这个逻辑进行的。一般人日常感知世界的方式,是笛卡尔式的物我二元,不会分出一个观察者,但艺术家必须如此,所谓‘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我拿出了一张核磁共振成像片子,紧张地看着她。我知道精神分裂症患者早期会有脑灰质体积、前额叶等处的变化,专家能够看得出来。她放在灯板上,认真地看了很久。我手心里全是汗,她終于开口了,“现在没有任何可辨识的器质性变化,如果那声音出现的频次不高,且会自行消失,我不建议服药或者进行强干涉性的治疗,注意观察,要是能发现与之关联的内在情绪,就更好了——但也不必时刻紧张,人被注意的时候,动作就会变形,意识也一样……”
她看着我,“人生本质上是不可控的,但人却是强烈需要控制感和确定性的动物,精神疾患是人成为人的生物学代价之一,多多少少,谁都有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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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望舒给我假想的“悲剧倒计时”摁下了暂停键。我按照她教的方法通过观察呼吸控制注意力,脑子里的啸叫声会和缓下来,好的时候,几个月都没有出现。我在她的帮助下,学会了和脑子里的声音相处……她体恤了我的隐瞒,同时又在负着她本不必负的责任,我觉得再送那些寻常的礼物很难表达心意,就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司望舒揶揄地笑笑,说回去好好想想,想到了就告诉我。
司望舒似乎看透了我的机心——我听说杜薇在给她施压,想提高生活馆的收益指标……她的笑让我羞愧,脑子又出现了风穿窟窍般的啸叫和嘀嘀咕咕的人声,我用她教的方法止住了声音,略带自嘲地想:我的“架构”,改写得如此彻底了。
转念想,不是改写,是删除——我现在不是独立系统,是韦亦非外挂的语言处理器。因为是他的外挂,自然比一般处理器金贵几分。2015年初,《知命:五十韦亦非》出版,作者是我,韦亦非指定的,版权属于海中文旅,是博览园开发的中华圣贤英杰系列出版物之一。杜薇和我签委托创作合同时说:“别的书都是固定稿酬,只有你拿版税。我好不容易说服韦总支持我们,算是替你忙活了——你感谢韦总也要感谢我哦。”
我笑着说感谢,这笔钱对我来说很及时。随即传来坏消息,建高层的方案被否了,但老田说宋老师手里有二期的旧房,他帮我问问。宋老师是韦亦非的前妻,也在董事局,为了企业稳定离婚时他们并未进行财产分割。平时韦亦非和她斯抬斯敬,但豪门恩怨,深不可测,我连与业务集团高管打交道都时刻戒慎恐惧,怎么敢往这里伸手伸脚?
我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老田也只是一说……几天后,他晃晃悠悠出现在我办公室,丢给我串钥匙,“给别人留的,没用上,不到一百五,价钱面积都合适,装过的,收拾一下就能住。你小子,命好!”他笑着指指正在发呆的我,走了。
我思前想后,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去交钱之前,趁没人的时候跟韦亦非说了。他笑笑,说:“你们宋老师跟我说了,不为你,为姥姥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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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刚来的时候,不是很放松。
东苑服务中心提供酒店式家政服务,我经常出差,签的是24小时协议,晚上也有人值班。有个女孩儿对姥姥很耐心,带她在东苑四处逛,去中心食坊买新鲜的绿豆糕,从园林处讨剪下来的花枝回来插花……她就盼着人家来,还舍不得人家走,那女孩就逗她:“您让辛总把我娶了,我就不走了!”
姥姥神神秘秘地拉着我关上门当正经事说,我只是笑。我并没有彻底丢开那个悲剧宿命的假想,我似乎需要这个借口,来遮掩内心对正常人生毫无道理的拒斥……姥姥一如小时候那样顺着我,我说不急,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窗外小花园里金萱草亭亭地开出一片橙红。屋内墙上挂着韦亦非祖父的赠联:堂上椿萱寿,阶下芝兰香。屋里那对儿昂贵的按摩沙发是宋老师送的——她通过老田婉拒了我当面道谢,却送了姥姥这份礼物……我只想姥姥能安享平和的暮年时光,她不必知道,这漂亮画面之下的沉重、空洞与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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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知道姥姥搬来了,过来看望。
他人生列表上的时间节点到了,但一如他的偶像们,哪怕前一个多小时炸得天塌地陷,最后三分钟也够拯救宇宙了。情路坎坷几年,他有了个同居半年谈婚论嫁一起攒首付的女朋友,我见过一次,身材很好的女文青。我说他审美还真是稳定,“地图”一反常态跟我急了——他遇上的是“梦中人”:神奇女侠的身体里,住着小小的灰原哀!我立刻道歉,祝他和“兼美”幸福。
“地图”给姥姥看未婚妻的照片——他刚拿着戒指跪了一跪就换了称呼。这五年我和“地图”很少能见面,过十天半月会通一次话,都是我打给他。
这种默契说明“地图”谙熟海中帝国的生存法则,但他依旧在那个AI公司的基层“沉”着,也经常接到猎头的电话,却没有因为高薪跳槽,也没为了升职在集团CTO和公司老总的斗争中站队,他“所图者大”。
“地图”不仅没有放弃“AI伊甸园”的空想,还越发坚定了起来。如今作为“信息共产主义者”的他,终于有了位人类偶像——亚伦·斯沃茨。亚伦发表《游击队自由存取宣言》,袭击版权数据库,最后招惹来了联邦调查局。前年践行理想的“盗火者”亚伦自杀,“地图”悲愤难眠,我握着电话几次迷糊过去几次被他愤怒的声音唤醒,拿冷水洗脸陪他聊到凌晨三点。他的微信头像自此也从钢铁侠托尼·斯达克,换成了有亚伦照片的纪录片《互联网之子》的海报。
还好,“地图”选择的是“合法革命”的道路。只是建他向往的算法开放平台,知识产权、算力、辅助工具和训练数据包……哪哪儿都要钱,还是以百亿计的钱。碰上个给你钱的“天使”都是美梦,“天使”也顶多让你盖个蔬菜大棚,还指望着种出来的菜早点儿上市,到哪儿找不求回报的“天父”帮你筑“伊甸园”呢?
“地图”听了我的喟叹,笑着说:“‘阿瑟的父亲,怎么样?”
“阿瑟”的父亲指的是韦亦非。那位“王子”是“地图”的副总,他们的秘密交往我没问,“地图”也不说——不知道就没杂念,在韦亦非面前我就不会“动作变形”……韦亦非很少提与宋老师生的这个儿子,和现任夫人生的女儿倒是常挂在嘴边,他知道我们关系不错——四年前,这位帝国“公主”出国创业,被海中的程序合法卡得有苦难言,我冒着被猜忌和中伤的风险,替她告了“御状”……
父子,是否有某种“应该”的样子,我并不像“地图”那样,有着确定的信心。他给我讲过,初中时他朝思暮想有台电脑,这是他无法说出口的奢侈愿望,但他爸爸察觉了,把夹克一甩,说:“走!”带他去电脑城搬回家了台组装机……那一刻,爸爸甩上肩膀的破烂夹克,在他眼里就是超人的红披风……
年底的时候,他父母来北京了。我把订好的饭店地址发过去,他却让我取消了,我在医院见到了他患病的爸爸和焦灼的妈妈。他送我出来时,告诉我他爸爸罹患的是嚴重的免疫系统疾病,他要把这场持久战打下去——爸爸为他做过超人,他不会让病了、老了的爸爸无助等死……他淡然的口吻里透着凛凛的杀气——他放弃了买房结婚,他的“亚马逊女战士”,理解、服从了“指挥官”的战略牺牲,含泪分手,但最终知道了实情的“地图”妈妈,崩溃了……
“治病只管治病,哪有毁了孩子一辈子的!让我替他病,替他死……”她痛哭着,甩开“地图”伸过来的手,抓着我的手,“孩儿糊涂,你劝劝他!”
我只能应着,宽慰她——我第一次在“地图”的脸上,看到了无助……
母子僵持到过春节。除夕那晚,我拉着姥姥,带着从食坊打包的饭菜,和他们母子在医院附近租的房子里吃年夜饭。“地图”妈妈和姥姥说着“地图”和我的小时候,又是笑又是抹眼泪,彼此劝慰着,总算是过了这个年。
初一、初二下午我也带东西过去了,“地图”妈妈让我别跑了,她也弄了过年的东西,给了我一兜炸食,我抓起就吃,她亲昵地给我擦着油手。
“地图”拽我,“老大不喜欢有二胎——滚蛋了!”他依旧成熟且强大,很快调整战术,用回了“撒娇”大法。妈妈笑着拍了他一巴掌:“又说浑话!”
这让我去导师家的路上,轻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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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我再没参加过同门聚会,但年节都会来看望导师,听他一句挖苦也好。果然,师母开门,我就听见导师笑着说:“少爷来了。”把纸袋里的礼物交给师母,我知道韦亦是也会来,就给他带了盒雪茄,客厅里还有别人,我微微一怔,韦亦是说,是他的老朋友,诗人左后卫。我鞠了一躬,“左老师过年好!”
屋里空气有些异样,导师笑着说:“你师傅被你老板惹翻了!”
韦亦是口中的烟雾狠狠地喷出来,“老爷子过寿,我忍了。韦亦非他一个资本家,穷奢极欲,每个毛孔都是肮脏的,也敢跟我讲此心光明!”
导师笑着说:“你这霸道的——王阳明是你家的,还得是长房的!”
这些说笑之下,有暗暗的紧张。我依旧“酒精过敏”,喝可乐,却也能感觉到酒精慢慢把那份紧张泡得松软了,空气中出现了一丝诡异的安静,韦亦是唉了一声,“算了,我来说吧——”他指指那位左后卫,“他本名李红旗。”
这个名字,从老家书架背后信封里钻了出来,钻破了我的脑壳……我没动,用力让崩散的意识聚拢起来,封闭自己的头颅,再度清醒……
我被迫复习了一遍那封尘封的长信,在听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冷静,重复出现的“父亲”一词,弥散着腐败的气味。我甚至开始跑神儿,因为我忽然想明白了那气味的来源——当语言不再联结真实的事物,它就成了具腐尸……
“我失去你妈妈之后,单身了十年……我去要你,你姥姥把你藏起来不让我见,和他家亲戚把我打下楼梯,摔断了腿……不是我抛弃你,是你姥姥霸占了你,她抢了我的孩子,儿子,你要相信爸爸……”那位左老师哽咽了。
韦亦是咳了声,“过去的事,不提啦!”他点上支烟,跟我导师说,“九六年吧,在郑州,老左喝多了跟我哭,我哪能想到他说的那孩子就是辛苦啊!他今年才跟我说,这人的缘分也真是奇妙——”
导师打破了略显难堪的沉默,“少爷,说句话吧。”
我说:“我不知道该说啥——哦,我相信他。”
韦亦是看着我:“完了?”
我说:“还要写篇读后感吗?”
导师笑起来:“你这臭脾气,怎么在韦亦非身边待这几年的?”
韦亦是点上一支烟,说:“有明君方有诤臣——韦亦非要这感觉……”
我说:“换成职场上的黑话,这叫向上沟通,心智透明。”
导师颇感兴趣地追问如何“透明”……“跑题”显然是共谋——韦亦是、导师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我扛住了一场考验,谁都不想回到那个沉重的“父子”主题上了……又坚持了十分钟,我起身告辭,师母留我,导师体恤地笑着说:“来日方长。”
韦亦是站起来,用心良苦地向我展开双臂,我和他拥抱,和导师师母拥抱,自然也跟那位左后卫拥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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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春节,似乎特别漫长。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过来,沙发靠背上叶影斑驳,包裹在榉木装修板里的暖气片发出些微的水声。姥姥慢慢盹住了,我的手机响了,姥姥被惊醒,我劝她去床上睡,她摇摇头,眯起眼睛,又去看电视屏幕上载歌载舞欢庆新春的人影了……
那位左老师想和我谈谈——他在电话里说他就在东苑,我说出去见吧。
我开车去了附近的工地。放假期间,冷风呼啸的工地,空无一人。坐在车上,远远看到他走过来,大衣和长长的围巾被风吹起来,一手摁着头顶的窄边呢子礼帽……我抓起羽绒服下车了。
他还打着黑底暗红格子的领带,笑着解释,“韦亦非夫妇请客,姜若林老师和夫人,姜老师你知道吧?著名作曲家……”
我“哦”了声,他把围巾在脖子上又缠了一道,“还是找个地方——”
“不用。简单说吧。”我拉上拉链,半个脸埋在竖起的羽绒服领子里。
那晚他没来得及细说他的现状,他2000年来了北京,开始跟姜若林合作,最初是作词,后来就成了音乐剧制作人,他现在的妻子是加拿大人,原本是姜若林工作室的翻译兼文秘,他们结婚后,就在家带孩子了。他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十岁的儿子。站在冷风里听完了那个完美家庭如何对我张开期盼和深情的怀抱,我说:“承认和我的关系,你就得回避,不能参与海中业务集团项目招标。”
我事先做过“功课”,准备好了这“一记绝杀”——他果然沉默了。
半天他才说:“你能叫我一声‘爸吗?就一次。”
我叫了声“爸”——我以为敷衍一声就此脱身没什么,但叫出来的那个瞬间,内脏猛地抽紧了,疼,憋气,他应了一声,我朝自己的车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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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笑般的啸叫在我脑子里回荡,我开车沿路走了一段,一打方向盘,转去了52俱乐部,把从里到外都又冷又硬的自己泡进了温泉。
朦胧的日光从透明的天顶照进来,玻璃房的内壁布满水雾,房外簇拥的花木就成了憧憧暗影……服务生敲门,送来了我点的姜煮可乐,塞给我一张纸条:泡好了来7号房喝茶——老田。我才意识到刚才真是手机响了……
52俱乐部不对外营业,老田是创始会员,我的会员资格确切说是他给的。我裹上浴袍踢踢踏踏地走进了7号房。没了衣服的轮廓,老田彻底地变成了蓝色棉布里一堆动荡起伏的白肉,他眯着眼睛坏笑说:“别开自己的车来。”他递给我茶的时候,露出侧脸到脖子上一道鲜红的抓痕,自然拜他夫人所赐,我就问:“你家葡萄架子又倒了?”
我第一次这么问他,他不知道啥意思。
他指指我,“你们文人最没意思!”他爱怜地摸摸自己的脖子,“一大早这就够丧气了,初五接财神,结果被老大叫过去,莫名其妙骂了一顿!”他拿起茶巾模仿着韦亦非拎着规划方案,“你是猪吗?记吃不记打,风园一年赔一千多万,赔钱上瘾啊?你这种俗物!雅你妈X雅?颂啥鸡X颂?”
老田跟我学的时候,会自动用轻声把脏字“消音”。韦亦非也只跟田胖子这样的老弟兄才会飚脏话。老田丢了茶巾,叹息着:“风雅颂,他定的!当初我说回报周期太长,他骂我钻钱眼儿里了,现在改!我他妈的设计合同都签了!我就这么盖,他能怎么着我?”老田喘口气,“我,院子照盖,房子照卖,中间留个坑,让他自个儿翻着跟头折腾——改成蟠桃园都行!”气话说完,苦恼依旧。
我慢慢喝了口滚烫的乌龙茶,说:“知道姜若林吗?”
“写歌的那个?”老田那堆肉忽悠升高了一截,小眼睛瞪圆了,猛拍了一下桌子,“杜薇这个臭婊子,天天领着各种牛鬼蛇神去老大跟前变戏法儿,老大喜欢眼前花儿,热乎劲儿一过,就算了,我大意了——她还真作出妖来了……”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到什么程度了?帮帮老哥哥呗!”
我说:“看过一次剧,单独面谈一次,今天姜若林夫妇在1号院吃了午饭。”
老田匆忙要衣服,走了,我则去了楼上的按摩室。我又想起韦亦是在《无灵主语》中描写“嫖”这个字带给男主人公的心理压力,那真是现代主义关于人的奢侈想象。在“我”这个日渐贫乏、逻辑断裂的故事里,容不得这样大段心理描写了,只剩下毫无意义的动作和那个非常配合的羊一样的女孩儿,雪白的肌肤,驯服空洞的眼睛……如同食欲被扭曲会产生炫耀餐和虐食,性也一样……我忽然从空中看见了自己,一头嗜血的兽在咬啮那只羊的喉咙,我的嘴里有了丝真实的腥甜……恶心涌上来,我丢开她,干呕,尖锐的金属啸叫声切开了我的颅骨……
她惶恐地摇晃着我,问我怎么了。我摁着太阳穴,掩饰地说:“累了——我们做点儿轻松开心的事儿吧。”我想不出什么事儿,求助她。她拿出手机,领着我看千奇百怪的直播——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个胖子一口气吃下十个汉堡、一堆炸鸡腿、三个大肘子……啸叫声和缓了下去,有的直播间在卖东西,她帮我一百块钱买了七件T恤,我问她想要什么,她跳到一个游戏页面——她打的角色新出了一款土豪“皮肤”,我买给她,她高兴地跳起来,笑着搂着我的脖子亲了一口,为了她的笑声,我又给她养的橘猫买了宫殿猫爬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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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有档访谈节目约我谈《知命》,我拒绝了。已成为业界大佬的那位姐姐亲自打电话给我,问是否有什么忌讳。我回答说那倒没有,就是觉得不算我的作品……她兜头训我:“你对文学还三贞五烈的,谁会给你立牌坊啊?我让他们再求你,你也过了矫情的瘾,顺坡下驴得了。”做节目比我预想的要愉快,主持人很犀利,但我足够机敏幽默,观众反应热烈,节目组竟然找到了已经回到家乡考上了公务员的罗晓,我们激动相拥,说了很多励志又动情的话……
韦亦非鼓励任何有益海中社会形象的行为。有天他在车上看到总部大门外,一个人吃完早餐把包装纸丢在地上,后面跟着的人捡了起来,扔进了垃圾箱。两人都穿着海中工装。他让我去查监控录像,前面那人他不要知道,但让后面那人所在集团给他發了五千块钱的总裁特别奖金。我在节目里讲了这个故事,解释说原本是管理上的小事,但隐恶扬善,这就成了伦理事件,成为了情感教育。节目播出次日的高管早餐会上,他对杜薇说:“我被辛苦表扬了,很开心。”
杜薇笑着说:“那我也要争取辛苦的表扬喽。”
杜薇这话实有所指,韦亦非派我去旁听她弄的“新园区”规划论证会。杜薇逆向推动项目回到了从名字开始论证的阶段——老田气炸了。
说是重新论证,“中国古典”这个大方向还是确定的,拿地时给政府汇报的主题不能跑,配套用地上的中式庭院也已经开工了——老田还真的说到做到,留了个“坑”,自己飞回海南,推进五指山的养老社区项目了。
我到得早,巨大的椭圆会议桌只有杜薇和她的助理,打过招呼,我踱到桌尾拣了个座,拿起桌上的参会人员名单:地产规划部总监、园林大师杨世楼、古建公司代表、昆曲专家、文旅的项目负责人、作曲家姜若林、制作人左后卫,以及两家有过成功作品的实景演出制作公司代表……
我正看着,有人拍我的肩——杨老的助理,我忙起身跟他过去,杨老拉着我的手:“小子,当官了,看不见老头子了!”
我笑着说:“杨老取笑——我来听会,能见着您,太值了。”
第一次见杨老,我跟在韦亦非身后。韦亦非满面堆笑恭恭敬敬地迎上去,双手握着杨老的手。杨老却淡淡的,坐下后,说:“北有皇家园林,南有名园无数,留园个园拙政园,你有必要再盖个新园子吗?”
我那时在韦亦非身边已经三年了,能看出他生气了——他当然不会变色,依旧笑着,笑容漾出不易觉察的旋涡,下面藏着情绪的湍流……他不会因为被冒犯生气,他日常很难遇到真正的冒犯,略微对他桀骜一点儿,他都会一笑,还会生出好奇——他生气,是因为对杨老由衷的敬重,却遭遇了轻蔑和羞辱……
我后来体会到杨老的咄咄逼人并不是出于傲慢,恰恰相反,那是士人面对权贵免于被辱的戒惧和对诚意的考验……老先生问完,双手拄着拐杖,倾身朝向韦亦非,他在等答案。
韦亦非回头叫我:“辛苦,你告诉杨老,我们为什么要建这个新园子。”
我把准备的功课背了一遍:政府的倡议,时代的需要,海中人确立中国文化主体性的自觉,韦亦非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苦心……园林作为可知可感的生活方式,体现了中国古典文化特有的优雅从容,就像昆曲,一度是阳春白雪,但经由“非遗”保护和推广,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了解、喜欢,要给人们特别是年轻人机会,领略古典美——丘园素养,所常处也;泉石笑傲,所常乐也……
杨老笑了一下,“《林泉高致》是谈画画的。”
“筑园与国画一样,需要传承的不只作品,还有技艺,韦总说,这个新园,应该是21世纪中国古典筑园艺术活着的证明。”我说。
杨老点头,“你们想得很深了。”
这三年杨老设计园子所用心力,连田胖子都咂舌称叹,“那老爷子细致得跟绣花儿似的,我们倒不怕麻烦,就担心他老人家累着,看不见这园子盖成。”
那段时间我常被韦亦非打发过去看杨老的园子图,老爷子感慨地说:“孩子,我是没想到还能遇上韦总这样的君子,留这么个园子,死也瞑目了。”他痛心地跟我讲三十年前听说要建大观园,他就想着拼命一搏,可惜钱不足,时间也紧,处处不得已,他也就灰心撒手了。
我回来向韦亦非作汇报,他嗤笑一声,“杨老说我是君子,那不是夸我,他的意思,我就是个掏钱的冤大头!”
跟我说这话的时候,他正蹲在九号院的院子里,指挥工人把选中的一块山石放上合适的位置——他拆了爷爷奶奶院子里的假山,自己来叠。他忙,工人就散了,等他有空儿过去再陪他玩儿,足足弄了一两个月,他的作品才完成。韦老先生笑着说:“嗯,叠石为山无云也趣,这个趣,原来是有趣!”
韦亦非被自己爷爷嘲讽了,却浑然不觉,跟爷爷说自己在读《园冶》——田胖子还是了解他的,那股热乎劲儿很快过去,再也不提了。
从杨老开始工作,就有纪录片团队在跟拍他的“筑园记”。那天开会,纪录片导演跟我坐在一起,一台摄像机就架上我们脑袋上方,还有两个摄像在对面,会议结束的时候,导演笑说:“活现了当初的花雅之争——猜谁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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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花雅之争”持续到了次年秋天,依旧悬而未决。
“雅部”的首领是83岁的杨世楼,“花部”代表则是64岁的姜若林。“雅部”规划方案是经典园林,业态是昆曲,文创,少量餐饮,昆曲演出能拿国家补助,文创工坊也有扶持政策,运营成本低,当然收益也低;“花部”给出的方案是浸没式音乐剧《千古同一梦》,中国古典园林式浸没剧场,用空间代替时间,从庄子变蝴蝶开始,秦皇汉武,唐风宋雨,《牡丹亭》《红楼梦》,一直到“one world one dream(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嫦娥”升空“天宫”落成……观众穿越园区,由古至今,出口正好衔接文化公园,投资收益前者不可同日而语。
“花雅”是我们背后胡说,两位老先生都认为自己是雅正的。杨老不必说,姜老师背靠的是一百多年传统文化的现代进程:你今天盖的园子,也不是颐和园拙政园,从材料到工艺早都改了!不能只有昆曲才是中国经典,《红色娘子军》就不是了吗?游园听曲,本身就是士大夫情调,能对今天的人民群众产生持久的吸引力吗?环球影城游乐园近在咫尺,你几班小戏怎么和人家竞争?
论证会开了一场又一场,也没什么实质性进展,好歹项目的名字有了,双方都作了妥协,接受了新园区被称为“筑梦园”——这还是韦亦非乾纲独断的结果。我一次次被他派去听会,杜薇开玩笑说我干脆来文旅集团算了。2017年,杜薇撤掉了心灵生活馆,引入视频平台和内容制作公司作为合作方,推出了一档名为“风之子”的古典诗词竞赛类真人秀,节目大火,拍摄地风园也成了网红打卡地。前一年博览园也扭亏为盈,区区数百万虽然在海中不值一提,但韦亦非给出了文旅“破茧成蝶”的肯定,意气风发的杜薇,自然想乘胜追击。
杜薇一心想落实盈利能力更强的姜若林方案。杨老背后的支撑主要是政府的态度:必须是真正的文化精品,绝不能搞成纯商业的旅游演出;此外是地产集团的坚持:杨老的方案投资少,文创工坊实际是多出的商业区。田胖子从来不参加论证会。他是当年海南楼市崩盘时跟着韦亦非拿身家性命扛过来的人,不会让比我大不了两岁的杜薇要了他的强——虎口夺食,她还嫩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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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前的那场论证会,政府相关部门来了一位副处长作为观察员。我看到参会人员名单,还以为是重名,竟真是我读硕士时的师兄。我俩多年没有联系,见面用力握手,互相恭维,然后站到大门外,迎接作为专家被请来的导师。请导师来的肯定是姜若林团队,不用说也是那位左老师的功劳。导师下车,看见我俩,笑着摇摇头,摆摆手,我们跟着进去了。
导师远远看见杨老,紧走两步上去,握住杨老的手,笑着问好。
杨老对他说:“您是正经学问人,不要为虎作伥!”
导师哈哈大笑,说:“杨老,都是纸老虎,不经您一拳!”
杨老面带戚容地摇摇头,“明年就84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啊!”
杨老一方的确在“守”,姜若林一方的攻势很猛,这边也就丢些“石块”:旅游演出的模式很难产生精品;大投资会带来大失败,看看那些教訓;不艺术,不中国,没传统,没文化……杜薇沉默了几个月,这次又请观察员又扩大专家团,就是想一举解决这些问题。
双方都完善了方案,杨老这边拿出了三维建模的园林效果展示,老田不来,却也暗自下本钱,请了做圆明园复原视频的团队,色彩渲染打光配乐都很精美;姜若林这边的效果图是静态的,但准备了对比的视频短片。先是昆曲经典版《牡丹亭·游园》,26分钟,咿咿呀呀,我觉得好听,却也有点不耐。然后是姜若林创作的同题片段音乐剧MV,全长4分56秒。
我的确没能挪开自己的视线:杜丽娘不失昆曲原味,手眼身法,柔媚明丽,众花神造型深得国风动漫与游戏人物“皮肤”的精髓,合唱起时纯净动人:“花园门外,一个女孩,懵懂天真。她要打开,春天的门。打开这扇门,走进一个梦,走进属于春天的宿命。故事就此开始——”音乐和舞蹈迅速变得动感激越:“打开命运的门,喷薄你的勇气;打开青春的门,挥霍你的美丽;打开爱情的门,放纵你的痴迷!打开这扇门!”合唱戛然而止,女高音带着圣咏启喻的感觉唱:“趁你还不曾老去,春天还不曾远离!”
停顿,笛子吹出《皂罗袍》前奏,慢慢各种乐器加入,女主一开口,声如天籁,她的形体跟着歌词从戏曲身段渐次变成了相对自然舒展的舞蹈语言,“姹紫嫣红,明艳着我心事的明艳;如酒如绵,柔软着我心事的柔软。仿佛第一次遇到春天!柳阴里燕语莺啼,生生如翦,呖呖珠圆,听不懂,听不懂,为何我心慌意乱?碧草上蝴蝶双双,恰恰翩翩,自在流连;寻常见,寻常见,为何有哀愁如烟?”
舞蹈流畅且极具叙事性,杜丽娘和众花神有着复杂且有趣的肢体互动,旋律化身水袖,在空中纠缠,“断井颓垣,寂寞了空无一人的春天;韶光流转,憔悴了无处交托的缱绻。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架外烟丝醉软。雨露亭台,云霞翠轩,花径九曲,柔肠百转。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庭院深深,天涯可远……”
显然被打动的不只是我,一曲终了,会议室响起了掌声。
很艺术,很中国,有传统,有文化,更好懂,吸引人,且是对《牡丹亭》的正解……杜薇带着胜利的笑容听着赞美和肯定,请大家稍事休息。
茶歇时有人就说这节目可以上春晚了,那位左老师接口说:“年年春晚都有姜老师的作品……”我和这位左老师始终保持着陌生人之间的礼貌,视线交流都没有。听他眉飞色舞地为姜若林唱赞歌,我默默踱开。杨老独坐一隅,我有些于心不忍,走过去低声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您老放宽心,田总的话更实在,放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园子不要,花两倍的价钱,落一堆布景,韦亦非傻啊?”
杨老拍拍我的手,说:“那他这论证来论证去,图啥呢?”
6
杨老的问题,导师有答案。
我没让车队的司机送导师。快中秋节了,我在车上放了两份节礼,一份送导师家,另外一份给“地图”妈妈,回来正好拐去医院——他爸爸一直没能离开医院。路上我也正好跟导师说会儿话。
导师看见我师兄就知道被左后卫利用了,很不高兴,又觉得这种论证很荒唐,“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问题,一百多年了,怎么继承怎么发展,都是摸索。别说两年,二十年都论不出来——我看他就是不想盖!”
我笑说:“老师说得对!”
导师笑着说:“你可算不是杠精了。”
我说:“还是个杠精——只跟自己杠了。老师——”我顿了一下,“那位左老师,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咳!韦亦是那个滥好人!他给我找的事儿!”导师笑着说,“我理解。不然也不跟你发牢骚了。韦亦是觉得谁都不容易,除了他那个万恶的资本家弟弟。你写了那本《韦亦非传》,他对着我发了顿脾气——”
我笑着说:“说您教出来的学生堕落到帮忙帮闲,不顾脸皮扯淡?”
导师笑起来,“倒没这么难听——说你们这代人不容易,为稻粱谋而已。”他顿了一下,“主要是不满你生生把个资本家打扮成了思想者!”
韦家兄弟,哥哥认为弟弟是又蠢又坏的资本家,大众身上的吸血鬼;弟弟认为哥哥是虚伪卑劣的无良文人,靠“作践”故乡和民族来沽名钓誉——都不是私怨,是公愤。当然这是背后的话,他们来往不多,见面却还是客气的。两个成熟且睿智的人,会有这样的“误解”也实在是耐人寻味。
我笑笑说:“韦老师高看我了,那个义与利的辩证法,我想不出来。真实的意义与真正的利益是统一的,小到个人,大到家国乃至人类,都如此——这话可能是很高的价值理想,也能拿来给任何事作辩护借口,带着‘致命的模糊性——真理和谎言是同一句话,才致命……老师,我有时会忘了自己是韦亦非的奴才,有观察者的幻觉。”
导师说:“少爷,老师一句气话,记这些年,合适吗?”
我笑着说:“不合适,可就是忘不了。”
导师叹口气:“当初老师比资本家还刻薄,没让你在职读博——什么时候想回来,老师欢迎。只怕你现在未必有这心劲儿了。”
我说:“老师真的相信学术还在为时代生产意义吗?”
导师叹息着说:“我必须相信啊!总不能最后只剩下韦亦非在生产意义吧?”
1
那次成功的论证会后,杜薇高歌猛进,与姜若林工作室合作成立了“筑梦园文化传媒”,作为文旅集团的分公司,自己兼任总经理,左后卫任副总,迅速推进园区规划。年初文旅从地产独立,她成了和老田分庭抗礼的业务集团总裁,但韦亦非对她的支持并不彻底,董事长任命了老田。杜薇虽被掣肘,但几个月下来,还是推进到了申请舞美设计公司招标的阶段。这是关键一步,老田不在,招标审批会就没法开。她邀请老田作为“风之子”颁奖嘉宾参加收官录制,消极应对的老田接受了近乎示威的邀请,从海南飞回来了。
我本不想那天去风园凑热闹,但司望舒回来了。五月份的时候,望舒心灵生活馆就送走了所有的“同修”,我知道消息时她已经离开了,打电话给她,说很遗憾没能告别。昨天她给我打电话,说待一天就走,有时间见一面吧。
风园连带附属酒店附近的路都封了。进入决赛的秦风队领队是个流量“鲜肉”,赶来给“弟弟”應援的粉丝声势浩大,拿到观众门票的是少数,进不去园子,就隔着拉起的封锁线,站在霏霏细雨中高举灯牌,齐声喊着口号……
我只能给杜薇打电话,她的助理来接我。我靠她给的工作人员牌子又过了两道关卡,才进到园子里头,走去司望舒的办公室。
2
经过了2016年漫长的春节,我的症状严重起来。有时发作几小时,赶到晚上就睡不成了……六月份我跟随韦亦非从塔什干参加完峰会回国,三天基本没睡,脸色很差,韦亦非问了我一句,我说头疼,可能有点儿感冒——失眠在韦亦非看来,是意志品质有问题。
我到家就打电话给司望舒,她让我过去。我从酒店走窄门进了风园。
中天明月,凉风习习,空气中弥散着水生植物的蓊郁之气,我辨识出了菖蒲的清香,脑子里的“怪兽”消停了些,嘶吼成了呜呜咽咽的低鸣——知道月明星稀是天幕投影,空气纯净是室内园林加上新风系统,但刚穿过了污浊暑热和酒店空调的森森冷气,我还是被这个怡人幻境安慰了。
司望舒迎着我过来了,她笑说猜到我会从酒店过来。我们就在“月”下散步了,她听我“转述”症状,对“耳鸣”出现和消失的观察,我完全忘记了使用第三人称说话时该有的分寸感,措辞强烈地说起“他”在“耳鸣”时的自我厌恶……
司望舒阻止了我,她说:“不要轻率地给生命感觉命名,语言会让本不存在之物存在,这不是自省,是自戕。意识的自我攻击会转化为躯体反应,发展下去就会出现器质性问题。”
那晚她问了“朋友”的年龄、体重和过敏史,给我一盒药,笑着说:“不要被说明书吓到,就是帮他睡觉的药。先吃一次试试。”
我的确被说明书吓到了,但对司望舒的信任压倒了恐惧,吃药,关灯……我进入了一个神奇瑰丽的梦:天空中翻涌着奶油色的云朵,生着天使肉翅的马拉着银色的马车穿过,马车上有我从未见过的美丽快乐的人,我想走到他们中间去,厚厚的云朵可以稳稳地踩着,我一步一步地走着、看着,累了,我歪在一堆云上,闻到甜而净的香气,带着凉意,深吸一口,直到肺腑都是清凉芬芳的,但身体却是温暖、惬意的……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美的睡眠,即便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也未曾如此安睡。只要我睡着,就会有梦,哪怕是短暂的午睡,甚至在交通工具上打盹儿,梦是纷乱的,很少有美梦……我打电话给她,她说:“再吃两周看看。”那段日子,我会噙着微笑醒来,梦不都像第一晚记得那么清晰,但美妙的感觉会在。
若不出差,每个工作日六点五十我都会准时出现在1号院前庭,五分钟之内钟琪会陪着韦亦非穿过中庭院子,七点二十我陪韦亦非出现在总部小餐厅,参加高管早餐会。那天我快走到院门口了,抬头看见一对黑色卷尾鸟在盛开的紫薇花树枝间鳴叫、追逐,展开的翎翅在晨曦里泛着铜绿色的光……我看怔了,直到钟琪打了我的手机,我才紧跑两步到了院门外,韦亦非已经坐在车上了。
我上车后,韦亦非问:“那树上有什么,仰着头傻看?”
我说:“鸟。”
他哼了一声,但没绷住,笑起来。司机憋得很辛苦,我们下车他就得释放。果然,早餐会结束,我回到办公室,钟琪拿着杯咖啡进来,笑着说:“鸟!”
偶尔一次无伤大雅,但我还是警惕起来。我问了司望舒,她说要是睡得着,可以停药。停药的第二晚,我梦见了“地图”,瘦骨嶙峋的他推着块巨石,双腿已经是骷髅的下肢了,胫骨正在开裂——我冲上去拽他,他不肯撒手,巨石压下来……我带着一头汗醒来。这个梦折射的焦虑很清楚,这一年,“地图”交给医院的钱就超过了七位数……他和主治大夫讨论他爸爸的治疗方案,已经专业到我听不懂的程度,但我知道,用尽手段也只能减缓病情恶化,延长生存时间……
我把他妈妈的微信支付绑定了我的卡,告诉她日用拿这个付,她目光呆滞地望着我,喃喃说:“孩儿就是把自己填进去,也是个空……”
3
我请教司望舒,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同的梦——那美梦是药的作用吗?
她说那药的作用是抑制神经元的剧烈活动,不会致幻,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但她觉得不必担心——每个人的意识景观,都是变动不居的……
我能算作“景观”的意识实在有限,大部分地界丑陋荒芜得自己都不愿意多看……外在归因都是借口,我自己选择做了上紧发条的机械表,金属壳里所剩无几的“属人”的思考,都拿来应对辛夷了。
这些年,我和她在现实中很少见面,她回北京的时间有限,我又不自由,很容易就错过了。但靠着手机屏幕,我们又似乎相伴度过了这些年……
2017年,辛夷硕士毕业回国,作为发起人创建了一个维护女性权益的民间公益组织。协会官网上有张拍得很美的照片,她和一堆贵州山区的小女孩在吹泡泡,背景是郁郁青山,阳光下彩虹般的闪光泡泡映着她们的笑脸……
当初给我说的那些“梦话”,她一句一句落进了现实。现实总是复杂的。社交媒体对于她就是“拳击台”,她打得不亦乐乎,但影响到了善款募集,她也着急了。我帮她请了海中帝国的“公主”做“失学女童救助计划”的形象大使。辛夷后来苦笑着说,果然捐助人更信任天使姐姐,而不是异端巫婆。
她还是那么容易哭。这些年她不断旅行,遇到了太多苦难的人和事,她自以为是的帮助有时候反而会加深她们的苦难,这让她觉得无力,每次通话说起这些就哭……遇到兴奋的事,她还会半夜把我叫醒,跳着脚告诉我。她在山里被小虫子咬了一身红疙瘩,也会委委屈屈地给我说……
她仍在写作,“人类的左手”系列,出到了第五本。她像那些以地球磁场为导航的大鸟,在这颗行星上飞翔,羽毛光亮——当然,我知道她随身携带的那片梦一般瑰丽自由的现实,有着金钱铸就的隐形“保护罩”。她似乎忘记了这一点,她所行之事的“正确”与“高尚”,足以让她鄙夷和忽略父母庸俗的“建议”与焦灼的“骚扰”……她得意地说起如何破坏了父母的“苦心”安排,我就沉默。
她问我的日常,我就轻描淡写地说就是开会见人——见到杨老那样的人,我也会讲给她。她说:“你见了这么多有意思的人,将来能写很好的小说……”
我也就笑笑。
4
我每天处理的只是符码,而非语言。我编码输出,用来表达韦亦非的思想情感;至于输入,福柯这种带“病毒”的文件绝不能有了,间或下载一些增加稳定性的如渡边淳一的《钝感力》之类的软件——效果不错,韦亦非不耐烦地对我说“滚滚滚”,我已经能够出来和钟琪相视一笑了。
比起对老田的凶残,他对我和钟琪温和多了。做了十多年的生活秘书,钟琪知道他很多“笑话”:他会把陪夫人去做试管婴儿叫作“配种”,在公司年会上唱《一无所有》,但自己喝多了会捏着花旦嗓子唱《抬花轿》……
仆从眼中无英雄。可惜我的“金属壳”里还残留着黑格尔的解释:“那不是因为英雄不是英雄,是因为仆从只是仆从。”
老田也好,钟琪也好,他们古道忠肠,背后的戏谑是欢乐的,无损于他们对韦亦非真实的敬畏与热爱,无损于他们的价值感和荣耀感。我还做不到他们的境界,但那句黑格尔释放出的悲哀腐蚀了“金属壳”,我也能迅速擦去锈痕了。
韦亦非因为“风之子”颁奖典礼致辞中一句“中国诗歌自此滥觞”,头天晚上把我叫过去训了一顿:“滥觞,是开始的意思,不是泛滥!”
我没有分辩,聆听完他对中国诗歌史独特的见解——《诗经》,已经是‘经了,怎么是才开始?把他扔在我身上又掉在地上的稿子捡起来,转身出来,站在中庭院子里,专注调整呼吸,应对脑子里陡然而起的啸叫声。前庭的门开了,钟琪招手叫我,让我别跑了,用他的电脑改。
他在整理韦亦非第二天的礼服。他因为礼服的事没少挨骂,谁知道“真正的中国男式礼服”该是什么样?宽袍大袖汉唐风的设计,韦亦非的身高穿上会很滑稽,最后一堆设计稿里挑出来的还是中山装结合唐装的变种,石青羊绒,立领、前襟与袖口接镶了石青色暗云纹妆花缎,我看过设计师阐释,灵感来自故宫藏品雍正的石青云龙妆花缎袷朝袍……
钟琪低声告诉我,刚和夫人生气了,他听见韦亦非提高嗓门嚷了一句:“司望舒回来了,去找她好好看看你的病!”
5
次日我去见司望舒的时候,脑子里声音不尖利,但嘀嘀咕咕地还在。她似乎察觉了,问我,症状还有吗?
我笑笑,说还有,好些。“他”没想到自己潜意识里还是个幼稚贪婪的孩子,自我厌恶不过是变了形的自恋,真是“既要又要还要”——哪有这种好事儿?
她笑道:“好刻薄啊。消解问题当然也是种应对,比疑神疑鬼强。梦是愿望的达成——弗洛伊德那套故事,还真是深入人心。”
她口气里的否定,让我忽然想起了她那本《延展心灵》。她在书里开宗明义,把心理分析那个“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假定前提称作古典主义想象,现代意义的“人”,身体镶嵌进了机器,神经联结进了网络,并不存在一个以皮肤为边界的“我”,“我”是一种“场”性的存在,受控于复杂耦合的多种力量……
她在后面数章以精神分裂症病例来分析,如何靠着调整影响“心灵场”的控制力量来重建自我的同一性,稳定维持这种“幻觉”就是康复的标志——我当时被她精细微妙的分析所折服,又被神奇的案例疗效所吸引,根本没去深想,她的理论某种意义上否定了自由意志,是“地图”关于“人”受控于系统说法的理论升级版——从来就没有独立的“我”……我那关于自由的美梦,也许只是此前吞下的某些话语,残留的控制力量……
仿佛一捧雪放在了头顶,冰得额头麻麻的,我努力控制着身体上随之泛起的微微战栗,故作淡然地说起这些,仿佛只是想探讨科学和哲学都无法给出确定答案的“自由意志”问题,但我知道,这是我的“决定性瞬间”——“我”临渊而立,准备一跃而下,投入到受控的现实之中,结束自己的分裂,我的嘴边甚至浮起了略带伤感的告别的微笑,朝向那个跟“地图”战斗的18岁的“我”,朝向那个怀抱着吞下红药丸决心、自以为狠狠扑向了真实世界的“我”……
司望舒静静地听我说着,目光澄澈柔和,回应我似的,嘴边也浮起了微笑,“心理学是科学的干儿子,文学的表兄弟,靠着各种似是而非的比喻,讲着奇奇怪怪的故事,混了这一百多年。”她轻声笑了起来,“场,力——最近不是有个段子嘲笑编故事的套路吗?遇事不决,量子力学——像不像在说我?”
我被她从未出现过的解构口吻弄怔了。她站起身,说要去观礼,边走边说吧。
自由意志之有无,绝非她和我沿着苇堤走走就能讨论明白的。她环顾四周说,当时她还颇有点儿科学主义情结,换作现在,她也许会用“园”替代那个“场”——本就有人说她是异端邪说,索性彻底变成比喻……
我和她的谈话在苇堤尽头中断了,她看我怔怔的,笑着交代了一句:“你和你的朋友,可以随时找我聊天,这是医嘱。”她去主舞台,我循路离开了风园,出了窄门,回头,看见挡住园内景物若影壁般的假山翠障,蓦然醒悟,司望舒用一个消解自己的笑话,轻轻拦住了打算坠入梦之渊薮的我……
6
那日风园上演的“游园惊梦”,不止一场。
收官之后的庆功宴,韦亦非和制作方相谈甚欢,杜薇自以为美梦渐入佳境,田老则感觉大势已去。几天后他嘿嘿笑着跟我说:“谁知道还没到停车场,老大就开骂了,啥玩意儿,弄得这是!”
韦亦非按照《十五国风地理图》建的白水分流蒹葭苍苍的风园,被互联网综艺天然携带的草根狂欢气息给糟践了。节目播出我看了,那位身着汉服仙袂飘飘雌雄莫辨的偶像入场,尖叫和欢呼响彻云霄,韦亦非庄重的致辞显得不合时宜,一度冷场,主持人调侃说给金主爸爸点儿掌声嘛,接下去一口一个“爸爸”,韦亦非的不适与羞涩,逗笑了观众,场面才热烈起来……
韦亦非父母都是梨园中人,他对演艺界人士素来尊重。对自己的反感还有些警惕,过后和我讨论起捧角儿、追星和那天看到的粉丝,我就跟着他的思路聊了中国戏曲发展中的“角儿”、电影工业的明星制,还有娱乐资本制造的情感消费对象idol(偶像)……他厘清了思路,皱紧了眉头。
“资本家”的逻辑和资本的逻辑,拧巴了。
莫名扳回一局的老田感慨地说:“当年老大跟我们一样,疯玩儿过,这十来年是成圣人了,我们都得跟着修身养性。我是才明白,换个玩儿法。这个园那个园,就是老大手里的玉把件儿——他把着不舒服那还行?得,搁着吧。”
筑梦园在海中不算大项目,但韦亦非并不拿它当作怡情养性的小玩意儿。我想起2014年底,陪他去武汉看秀,他看着那个秀场,问我:“好吗?”水光灯影金红摇曳,那建筑像一个艳异庞大的造像。我说:“再大,还是灯笼。”韦亦非当时笑了,说:“设计者有问题,决策者更有问题,对中国意象的理解,太貧乏。”
难怪杜薇自嘲,自己是总经理,又不是总理,拿着别的业务集团部门总监的薪酬,却操着文旅部长的心,大把掉头发。老田也没想到一搁搁到了年底,他要开盘售房,可拿不到许可证,主管领导说文化用地不开工别想卖房子。韦亦非逼他们,他们也逼韦亦非——梦,谁不会做?最后都得向现实低头……
显然他们低估了韦亦非的耐心,不堪压力的杜薇和老田已经凑到一块儿想办法了,约不到韦亦非的时间,晚上拉上了我分析情况。情况很简单,老方案不满意,新方案的方向,韦亦非自己也没概念。但拿出方案是他们的工作,不是韦亦非的工作……他们回去各自开脑洞,托我留心搜集答案线索。我跟随韦亦非做清洁能源调研,出差半个月,从机场回东苑的路上,我说自己要注意运动了,看照片田总三十岁的时候还很瘦……韦亦非笑说:“那时候是田瘦子,非说自己是‘过劳肥,算工伤——胡扯!”他顿了一下,“杜薇这俩月日子不好过吧?”
我说:“杜薇總压力很大,一直想约您时间……”
“见我管什么用?”韦亦非冷笑一声,“笨,不怕,真正的聪明人都是笨出来的。但他们是蠢、是懒,刻舟求剑!”
水流船行,船上的人常常忘了自己在一条时间的河上……
1
想象一座与时俱进的筑梦园……
那晚睡觉前,我脑子里盘旋的还是这个念头,所以梦到了山上摩崖石刻的“筑梦园”三个字,仰望随即变成了鸟瞰,怪石嶙峋的山峦成了黑色剪影,山下站着一群盔甲闪亮的骑士,列队翘首。“地图”却站在“骑士团”的对面,周遭是暗沉沉的荒原,他身后有一团白光,躺着他喉管切开戴着呼吸机的爸爸……
“指挥官”在两个战场鏖战。他和他从极客社区精心挑选的“圆桌骑士”利用开源框架做出了些应用,想借此说明开放平台潜在的可能性。我们反复权衡过,如果韦亦非接受,则皆大欢喜;如果他有些犹疑,发回智信集团讨论可行性,“地图”多半就得滚蛋了。为了一击而中,他必须准备得更充分。
前阵子我去看望他爸妈,他妈妈难掩兴奋地跟我说:“人家闺女来看叔叔了!”
“地图”的神情,并没有与“梦中人”复合的喜悦,出来后,他说的还是开放平台:开源框架越来越多,前年的行业数据,在公共云上训练图像分类器的成本要1000美元,去年年底是10美元——海中不做,早晚别人也会做……
他明显稀薄了的头发在寒风里抖动,阳光在他的侧脸投下芒刺,绷紧的下颚线条透着紧张和强硬,脸上是笃定与茫然混杂的神情——确信着什么,又忧虑着什么……我叹了口气,说:“海中做,且要你来做,这才是关键!”
那晚从梦中醒来,我怅然若失,丢了个重要的想法,跟“地图”有关……我用力回忆,脑中竟然起了啸叫声,只得坐起来,闭眼,调整呼吸……却无法集中注意力——想起春节在“地图”那儿跟他的“星图”聊天,基于联想的自然语言处理程序实现的逻辑性让我有点儿惊讶,但逻辑微微错落的回答反而更好玩儿,略带禅意。我问:“你会做梦吗?”它回答:做梦是意识活动的冗余——我有冗余设定,我会做梦。
“地图”在旁边说:“你喜欢这个,‘十八维的‘山德佐鲁更好玩儿,‘星图有自筛选机制,信息可信度参数很高,不会编故事……”
我想到了筑梦园可能的样子……
忍着脑中的啸叫,我跳下床,凌晨三点,把“地图”从睡梦中叫醒。
2
第二天晚上,我被“地图”叫去了锡安俱乐部,在充满朋克风的房间里,见到了六位“骑士”。我的想法已经被“地图”整理为了清晰的描述:一款兼具养成游戏、线上社区和社交功能的应用程序,UGC(用户生产内容)模式,系统提供素材以及各种工具应用帮助用户“筑梦”,支持文字、图片、音频、视频……
他们想知道更为具体的应用诉求。“地图”笑着对我说:“给你个机会当产品经理,无理要求只管提。”
我把想到的各种应用场景都提了出来,他们总是回答没问题,可以做得更好,我这个产品经理当得毫无价值感。“地图”顿住了,“有一个问题,‘星图的底层框架有版权方,商用有问题——我来解决。”
我任务完成,他们还要继续工作。“地图”送我出来,我突然问:“最后满园子帝王梦富豪梦春梦,怎么办?”
“地图”说:“好办,NPC(非玩家角色)引导,优先级限制级设定,后台监管,办法多了。人欲横流,系统让它竖流它就会竖流——不能控制还得了?”
我笑说:“还是这口气!”看他满脸疲累,我问:“钱够吗?”
他说:“我还撑得住——你也不宽裕,房贷那么高……”
“地图”不计代价地要苦撑下去,但春天没过完,他爸爸还是离开了。办完葬礼回京后,他和“王子”一起去见韦亦非了。我在办公室里像笼中兽一般来回踱步,终于等到他发来两个字:顺利。我一下瘫倒在沙发上,我很怕他再受打击。
“地图”只是顺利拿到了证明能力的机会。他和我都忙,凑不上时间,我就独自去看他妈妈了。她苍老悲伤得人都变形了,眼睛红肿,说是发炎,“这房子是人家闺女的,孩儿跟人家不吐不咽的,人家还在朋友那儿住……”她滴下泪来,“孩儿心里怨,怨我——”
她嘴唇哆嗦着告诉我,那晚“地图”爸爸心肺衰竭,又要上人工心肺机,“地图”当时没在旁边,她签字放弃抢救了……我搂着痛哭的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开车去了智信大厦,把正在加班的“地图”叫到地下停车场,我能感到他浑身弥散着寒意,不只是悲伤,他的身体揳进了那冰川一样复杂厚重的残酷……
我说从他家来,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拍拍我的肩,说:“我知道,你放心。”他转身要走,我说:“你也是我的英雄梦想!”
他摘下眼镜,抹了把眼睛,随即踢了我一脚,笑说:“占我便宜,滚蛋啦!”
“地图”从被称为“海中黄埔”的海南领导力培训基地回来,拿着戒指又跪了一跪,第二天俩人去领了证,出来都去上班了。极客社区出现了“指挥官”大婚的海报,新娘用的是她主持视频节目的工作照——漫游仙境的爱丽丝,“地图”则被修成了钢铁侠,战甲特意给他选了金红两色的Mark7。做海报的“骑士”阿古还配了解说视频,他比新郎还兴奋。
3
“花雅之争”落幕,谁想到从虚拟世界杀出的一群“骑士”占领了筑梦园。
十万海中人成为了“内测”用户。韦亦非用行动表达了支持,实名登录“筑”了个盘古开天的“梦”,一夜之间就被赞成了星钻筑梦人,占据热度榜榜首。他跟我感慨,用手在屏幕上随便勾出粗糙的轮廓线条,选了系统推荐的“吴道子模式”,就成了会动的“神仙卷”。而且“梦”的最后,还给出了一句马克思的名言:重要的不是解释世界,而是改变世界。我说,《知命》里写过这曾是他的座右铭。一般游戏的发展是基于数据库设定,筑梦园是用户信息大数据联想——换个玩家名字,结束语可能会不同……
这是我从“地图”那兒问来的。我在上面建“辛夷的秘密花园”,系统殷勤且善解人意提供的备选内容中就有“人类的左手”系列和相关公益活动……过了两天,我发现虽然星钻不够,“花园”还是被推送上了热度榜,我不解地问他:“你这系统是成精了吗?匿名也知道照顾我?”
“地图”说系统会识别公益内容,给予优先级待遇。我担心的满园春梦并没出现,NPC的引导非常有效。我没想到文字还是“筑梦”的首选材料,诗歌尤多。在园子里做诗人不难,随便敲个词“百合花”,系统给出一堆句子,有一句似乎还不错:“在百合花的影子中呼吸……”最多的是“古诗”,有人还放上社交媒体让人猜作者是李白还是杜甫……筑梦园自带推广属性,内测版沿着社交媒体,早已悄悄溢出了海中的范围。园子角落里难免藏着某些不可示人的“私梦”,只是“园子主人”神目如电,若不及时下载,那“梦”就消失了……
线上园区顺利通过验收,实体园区规划也随之调整。
姜若林这样的大师,不可能给小游戏配乐,合作中止,那位左老师却留在了文旅集团。杨老的园林,要嵌入线下体验区,起承转合的诗文被裁成了断章,失去的幽微妙处原本就少有人能体味,可以忽略不计,但增加的空间将放置让梦境成真的VR(虚拟现实)设备,豢养仿生算法生成的“梦中神兽”……
验收时我和跟拍五年的纪录片导演都体验了“梦境VR”示例——创世大神现身眼前,实在震撼。从开辟之初的“虚拟现实”中走出来,我们俩互相看了看,他笑着对我说,筑梦园给出的体验,将是前所未有的“赛博格古典”……
老田和杜薇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尤其是杜薇,筑梦园是个芥子纳须弥的广阔天地,无数商业模式都可以挪进来,那个“千古同一梦”与之相比是如此的陈旧、笨拙且寒酸了。“数字技术赋能古典园林”成了新闻,我那位处长师兄对着记者侃侃而谈:筑梦园“升维”,古典文化飞上“云”端,深入大众,成为新“国潮”……
“地图”对被他占领的筑梦园却毫无兴趣,他急着让文旅组建运营团队,交出去好建他的开放平台。韦亦非决定为开放平台单独注册公司,同时海中智信撤并机构,腾出地方来为即将成立的“新纪元”招兵买马……
4
2018年的年底格外忙乱,连续熬夜弄综合材料,但那“耳鸣”并没出现。我工作时表情管理还算有效,老田对我的日常评价是“没什么人味儿”。前两天开会时他疑惑地看着我,问:你小子恋爱了吧?
我冲他笑笑,他抖着手点指我:“一定是!笑得这个甜哦……”
我的确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喜悦,自己都无法解释原因。
赶完手里的活儿,已近凌晨,忽然想起“地图”的结婚礼物还没谱,猜他多半没睡,视频通话他接了,还在公司,解决什么缓存参数问题——他抬头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要现金!给我点个外卖,饿着呢。”
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机房他对我说“买饭去”——回忆附带着强烈的情绪涌上来,我习惯性调整呼吸,想控制——但情绪的波涛太过汹涌,短暂的惶恐后,我发现,脑中的画面安静如同少年卧室窗外遥遥的太平湾,月下海浪在无声翻滚……我如获大赦,眼眶一热,抓起钥匙开车出门了。
我拎着肠粉烧鹅皮蛋粥出现在智信大厦的电梯间,两个保安过来盘问了两句,才放我上楼,出电梯又遇上了保安……“地图”给我开门,我问咋回事儿,他苦笑说:“裁员!天台门都锁了,也站着保安,怕出事儿。”
我把吃的放在茶几上,坐在防静电地毯上。
“地图”坐在了我旁边,打开盒虾仁肠粉,“被裁的,多是我们这个年纪,三十四五——年轻的薪酬低,更能干……”
我回到了那个等待确定电影结局是梦境还是现实的夜晚,看着他怅然地捏瘪啤酒罐……记忆里的夜风无声地吹过我澄澈安静的大脑,这一刻,我几乎确定,命运给了我修改后的新剧本……
“指挥官”的伤感总是短暂的,他说:“下一关,你我也要活着打过去!”
我痛快有力地应了声“好”。“地图”略显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三两口吃完肠粉,开始喝粥,说着“新纪元”还未成立,各方角力就开始了……他顿住了,近乎喃喃自语地说:“2012年,AlexNet夺冠,卷积神经网络热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十八维所在的团队参加了那届‘ImageNet竞赛。我跟他们同框架做了‘星图1.0,我一个人做的,2.0我调整了框架,‘十八维说‘星图很像我……”
他今晚也有些反常,情绪拽不住地往下落。我岔开话题说:“造个真人吧!”
他笑了,“争分夺秒在造人呢!”
他喝完粥,收拾餐盒,起身,突然奔向垃圾篓,把刚才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我忙活着给他接水,漱口……他说是头晕,一直没怎么睡——我让他关了电脑,回家睡觉,“你这天天不跟媳妇儿睡,哪有空造人?”
他带着醉了似的眩晕笑意,“所以才——争分夺秒……”
5
那晚,是我和“地图”最后一次说话。
几天后,我接到“地图”妈妈的电话,“地图”出事了。我当时在家,起身就走,姥姥跟到门口,连声嘱咐着“开车小心”。
我奔到医院时浑身大汗,撕扯下羽绒服,跟着护士到了ICU。“地图”妈妈扒着隔离门站着,我叫了声阿姨,她扭头,嘴无声地张了两张,求助似的伸出手,我抓住她的手,随即撑住了她瘫软的身体,她喘气、流泪,还是说不出话……
我把她交给护士,去见医生。“地图”的呼吸和心跳是人工心肺机在维持,脑电图平直,脑多普勒超声呈现死亡图像——一根钢锥揳进了我的脑壳——要正式得出脑死亡的结论,还要更长时间的观察和测试……医生说一句,那根钢锥就被往里砸进去一寸,尖锐的啸叫使我听不到周遭现实世界的声音,眼珠发烫,马上要爆出来了……我走出来,把自己浸泡在冬夜的寒冷之中,努力控制自己的感官,我闻到了风里尘土的味道,渐次听到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地图”妻子被闺蜜接走照顾了,我送“地图”妈妈回家,一条半大的狗扑过来,“地图”妈妈喝了声:“皮皮”!它停止了吠叫,围着我的腿嗅,墙上的大红喜字刺得我眼酸疼,我转开目光,看见“地图”妈妈的手痉挛似的抓来抓去,“会醒的,孩儿会醒的……”我不敢留下她一个人,带着她和皮皮回了东苑。将近凌晨两点,姥姥还没睡,抓住“地图”妈妈的手,无措地晃着……
我次日就弄清了,“地图”出事时和那位“王子”在一起,不在公司……很快我又打听出了别的消息:宋老师去萨克拉门托处理生物科技公司的官司,竞争对手公司报案,被盗的专利是“免疫基因靶向治疗技术”,海中生物的技术总监和“地图”之间有邮件论及该技术,半年前黑客袭击经由中国大陆服务器跳转……
这些断裂的事实构不成完整的证据链条,得力的律师使海中生物公司很快摆脱了麻烦。但帝国“公主”曾被警察带走,加上“地图”的意外,难免惹人联想……公共舆论控制得很好,几乎没有声音,至于海中内部,哪怕私下闲话成了斧声烛影的宫廷大剧,上班时却人人讳莫如深。
韦亦非一切如常。他年前密集安排了能源集团全新管理团队的汇报,清洁能源此前装饰性的不足一成,在新架构布局中占了半壁江山。每次汇报智信集团的CTO都在,智信集团未来几年的核心任务是为“碳中和”规划做数据服务,韦亦非想的是海中的下一个三十年,是民族命运,人类未来……
脑子里的啸叫声不再停歇——恍惚想起前几日的宁静欢喜,像幻觉,我调整呼吸,祈祷般地让一个念头占据大脑——晚上就会有“地图”醒来的消息……应付完白天的工作,晚上和“骑士”们对齐信息。原AI公司老总,晃着大脑袋带着人要跟“骑士”们交接筑梦园,阿古对他一翻白眼,“傻逼吧你!”
被“地图”叫作“十八维”的李维,从硅谷飞回北京,她作为底层框架的版权方,代表团队跟文旅签了个劳务合同,保证这段时间“骑士们”的劳动收入和筑梦园正常运行。别的问题都先搁置,一切看“地图”的情况再作决定。
6
我不知道“骑士团”的精诚团结能维持多久。7天,12天测试,“地图”的脑电图依旧平直。“王子”陪着曾祖父回中天老家了,智信集团限制加班时间的内部通告使用的措辞是“原AI公司某部门主管”……我问法务“新纪元”公司的注册进度,他压着嗓子说:“辛总,我疯了去提这茬儿?”
是啊,“新纪元”关联着那个险些给海中带来大丑闻、同时殃及了韦亦非儿女的高德——所有可能招惹他不快的字眼,都会成为海中的禁忌……
我去看“地图”——如果没有那些管子,他躺在那里就像熟睡,没了眼镜,有点儿不一样……我走出来,记忆里的画面扑过来:
“地图”从上铺一跃而下;跟我讲“优雅降级”;甩着手上的啤酒沫,笑说“伊卡洛斯之翼”他知道……他说,下一关,你我也要活着打过去……
我坐进车里,早已木然的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
从胸口开始弥散一种筋膜撕裂的疼,不能动,甚至不能呼吸,一呼一吸,瓣膜开合,大脑一样复杂的腹部神经丛就爆出一团血色的痛楚……眼泪无法自控地在流——这只是个噩梦,醒过来就好了,醒过来就好了……
1
我用幻梦来对抗这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我进入了“地图”的超英宇宙,带着复仇者联盟、正义联盟,每晚在医院停车场里,召唤着“指挥官”归来……
知道消息的辛夷,每晚都和我通话。她细细的声音和炸裂宇宙的电影配乐都能遮蔽我脑子里的啸叫。我结束和她的通话,在电影声效和对白中获得些许睡眠,然后开车回家,洗澡,换衣服,六点五十,准时出现在1号院的前庭……
对于韦亦非,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业务集团子公司员工,出了不幸的意外,自然有人去支付赔偿抚恤家属;筑梦园,法务会跟版权方及运营人员协商谈判,达成协议不过是具体钱数加上点儿时间而已;开放平台,若想做,照样可以做……
又过去了两周,我每晚都去医院。我知道这对“地图”毫无意义,只是我自己绝望又徒劳地挣扎……那晚,“地图”妈妈拦住了深夜又要出门的我,我不能跟她争执,听话地返回了卧室,靠在床上,睁着眼睛,默默地听着自己脑子里的山呼海啸——闭上眼睛会有坠入深渊的窒息感——我打给辛夷,她一直不接電话。我觉得不对劲儿,点开她的社交账号,上面铺天盖地的脏话和对她全家的“死亡祝福”……半天我才看懂:她这个打“女拳”表演公益不择手段博眼球欺骗公众感情的无耻“富二代”,家里藏着一对代孕生出来的弟弟妹妹!
两个小时后,她回电话了——刚落地北京。“宿敌”爆出“黑料”,她才知道弟妹的存在,打电话回家质问父母,父母说被她气得想开了,她不听话,因为就她一个,现在要是高兴他们可以弄个幼儿园!
登机时她还满腔斗志,此时站在机场外,却感觉自己碎了一地,无法收拾,无处可去……她哭起来。我说:“我去接你——我们好久没见了……”
我们见面了——久别重逢,相对无言……
我送她去了酒店。第二天是周六,我依然要加班,陪韦亦非见人,午宴后送走客人我才回家。大量的咖啡和功能饮料让我感觉甬道是凝胶铺的,踩下去很软,抬脚艰难……门开了,皮皮跑出来,我蹲下揉它的脑袋……姥姥本就在窗前张望,这时走到门口说,“地图”妻子怀孕了,把婆婆接走了。
皮皮亲昵得太过用力,带得我跌坐在门前的脚垫上,惨淡的冬日阳光从阴霾的缝隙间投下来,墙边落尽叶子的灌木丛上挂满鲜红的小浆果……
2
辛夷从机场给我打来电话——酒店房间就像等待处刑的牢房,她恐惧到窒息。她罪有应得——享受了父母带来的资源和自由,就该承受因他们而生出的磨难,但要被架上火刑堆,“铁血”就成了假的,她逃了——逃避可耻却有用……
她自嘲地笑着,挂了电话。我倒在床上——觉得可耻,逃避就无用了。
眩晕给眼前的一切涂上了光圈——“地图”也看到过这景象吧……
我从午后一直昏睡到深夜,醒来,骤然降临的安静同样惊心。我给钟琪发了条信息。我知道韦亦非下午要飞回中天,次日是他祖母五周年忌日。上午八点,我出现在了1号院,钟琪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韦总让我来了去书房。
跟在韦亦非身边九年,知道任何解释和借口都多余,我直接向他请求去“新纪元”挂职,维持创始团队稳定,做好沟通,等董事会任命正式的管理团队。
韦亦非嘲讽地哼了声,“一个月了,总算有个人敢在我面前提‘新纪元三个字了。”他看着我,“哦,你原来是学计算机的,行啊,去吧!”
我呆在那儿。他笑笑地看着我,“抱着申包胥哭秦廷的决心来的,是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叹了口气,“宋老师没白对你好——对了,把提案弄完再去。”
接下来半个小时,他一直跟我说政协提案,再没提一句“新纪元”。
“新纪元”的标志出现在了智信大厦16楼。韦亦非看了李维的资料,让我和她协调时间,见面谈了一次。李维结束了在那家著名实验室的工作,回来任常务副总和CTO。“大头”还是代理总裁,韦亦非也没让我回总部。我的工作就是开会时支持李维的决定,于是招聘改成了上机考试,员工不穿海中工装,作为“司宠”的蓝猫在走廊里傲娇地梭巡……
“地图”的办公室空着,我每天会进去站一会儿。有次进去看见李维站在整齐的书架前出神。她扭头看我,说:“《安德的游戏》,我送他的生日礼物。”
我问她说的是什么。她告诉我,一群孩子经过残酷对抗、不择手段的竞争,选拔出能力卓越、心理强大的指挥官,打赢了一场牺牲惨烈的虚拟游戏,事后才知道那是真实的关乎人类存亡的太空战争,游戏中牺牲的都是真人……
3
“地图”还躺在医院里,“大头”急着让这件事尘埃落定,但“地图”的妻子不接受含糊其词的解释,要全部当事人给她还原事发当时的情景。
她来公司拿签好的股权协议书,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从容地跟“骑士们”打招呼。她依然在工作,率领专业创作者与写作AI“山德佐鲁”——李维的礼物——组成的“半人马”战队,成了一档综艺的噱头,另一个无意间形成的噱头则是她那随着节目录制越来越醒目的肚子……
她和“大头”结束谈话,脸色很不好,我送她出去,没等我问,她先开口,让我别担心,剩下的是她的事,谁也替不了。
我心情本就不好,回到办公室,“大头”张嘴就说:“高德蔫不拉叽的,怎么找了这么不省心的娘儿们?”他细细的脖子本就撑不住大圆脑袋,弹簧似的,略微一动就摇头晃脑,说着朝我脸前晃过来,“哎,网上她那些八卦你都知道吧?你说,肚子里的孩子是高德的吗?”
我脑子里起了一声怪兽的嘶吼,拳头砸向那个大圆脑袋……
我俩这场厮打,惊动了韦亦非。隔着阔大的办公桌,他带笑看着我们说:“你俩可真开创了海中新纪元,了不起!说说,为啥?”
我不吭声。“大头”委屈地说:“他神经病!”他转脸,“我说什么了你就打我?”
韦亦非的笑里有了嘲讽,“是啊,你说什么了?”
他哑了——他被降级调离,我则回了总部。寒暄问候的人络绎不绝,杜薇也笑盈盈地出现了,闲话几句,说起了文旅跟左后卫解约,是总部人力的统一规定,全职外聘人员不得超过六十岁。左后卫经济压力大,女儿在意大利学油画,儿子在读国际学校,海中员工子女助学基金还会继续付他女儿的学费,直到明年毕业,不会有问题……我只能不尴不尬地跟她说谢谢。
我又去了医院,对“地图”说:我这个游戏中受控的NPC角色,该下线了……
4
我给韦亦非写了封言辞恳切的辞呈,他同意了。接下来一个月,交接工作,离职审计,签保密协议。
“地图”的女儿出生了,狮子座,奶奶给起了小名——高兴。
“地图”妻子带着婆婆和还未满月的高兴,在大兴影视园继续录节目,“地图”还躺在医院里……我不再每天去医院,但我开始预订超英电影的首映票:《复仇者联盟4》《蜘蛛侠·英雄归来2》……每次两张,我去只是陪他。
预告11月份上映的《神奇女侠·1984》延期了,但为“地图”生了女儿的那位“神奇女侠”,最终使得帝国“王子”出现在了丈夫的葬礼上,恭肃地站在“骑士”的队列中,送别“指挥官”……
年轻的“骑士”们,继续打着“安德的游戏”——游戲基地变得更大。平台得到了行业认同,我在法务办公室签那份措辞严谨内容详细的保密协议时,看到“新纪元”的投资人增加了韦亦非和他的朋友们……
放在“新人类”与“旧人类”的交错处,父子就消失了,所有人都是同代人。
我办完离职手续,交回工号牌,穿着牛仔裤连帽衫去了秘书处,我想跟韦亦非告别。他让我进去了,又是那个呵呵笑着叫我“辛苦小同学”的韦亦非了。岁月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笑说以后有机会还要跟我聊天,争取再得到我的表扬……
从办公楼里出来,我走过空无一人的院子。
太阳很好,天很干净,风很大,我低头跳一下,背后的风帽荡起罩住了头。
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不是我们的,这是一个充满悬念的新故事了……
5
2020年来了,所有的故事都变成了悬念迭起的新故事。
姥姥想念老亲旧眷,我开车带着她和皮皮,回到了童年的家。
皮皮有拉布拉多血统,长成了土狗嘴脸的庞然大物,在我刚打完蜡的地板上一跐一滑地奔跑,撞掉了放在沙发上的手机,我呵斥它,捡起手机,屏幕上倾斜的辛夷又正了过来……
很快,这块隔绝又透明的屏幕上开始上演破碎得无法收拾的人类剧情。无名病毒让日常断裂,人们坠入了深渊般的戏剧性中……美梦变成过现实,现实却成了噩梦——中国女孩这次在普罗旺斯撞上了猝不及防的仇恨与敌视。为了不给维卡一家带来更大的麻烦,她在磁场混乱的这颗行星上艰难归国……
航班总在取消,能走一程就走一程,她辗转到了新加坡,在机场等了十几个小时,中间她冒险喝了瓶功能饮料,她似乎开始发烧了……凌晨,她在脸书上的话,近乎遗言了……我几十个小时没有闭眼,盯着她的状态——令人窒息的毫无消息的一个小时,脑子里的啸叫,锯开了我的身体……
我打电话给那位海中帝国的“公主”——此刻能求助且有力量帮她的,没有别人了……她联系上了辛夷。协调到次日下午,她的“湾流”飞去接回了辛夷和四十多个等在机场的中国人。辛夷落地广州时体温正常,同机检查出了感染者,但她很幸运,在广州检测、隔离后回了北京。
我和她视频,她的笑暖暖的,告诉我出版社邀她参加旨在帮助实体书店的公益直播。我隐约有些担心,转念想四五个月了,多少大事发生……但我还是目睹了她“社会性死亡”的现场——涌进直播间的谩骂将她“溺毙”,“旧罪”还在,“新罪”又添:她归国途中的记述用的是英文;同机回国的留学生,兴奋而感激地在社交媒体上描写了那架为她而去的私人飞机……
失去所爱时,恨似乎成了必需。
左后卫恨着筑梦园——他举着女儿的自画像在“园子主人”的社交账号下控诉:真正的艺术被这种廉价的游戏杀死了,他的女儿没能回国过年,画中少女躺进了黑色裹尸袋……那是幅佛罗伦萨画派的写实肖像,嫩绿色的围巾映着她暗绿色的眸子,金色长发蜷曲蓬松,幽暗的背景中,细瓷般的脸庞微微有光……
AI控制的虚拟主人基于算法的反应,人性且智慧,留言被置顶附上诗意的悼词转发。我看着这个从未谋面却和我有着隐秘基因联结的女孩子,混在百万陌生人中点亮“蜡烛”,献上“鲜花”。大概只有我明白左后卫的控诉:筑梦园杀死了他的史诗、工作、收入和女儿……那些落花般优美哀伤的留言,兀自纷纷……
筑梦园在2020年完成了爆炸式增长,也引来了争议和纠纷,譬如是否是规模化侵犯知識产权——文旅法务很淡定地发了声明,生成内容属用户个人行为,与应用平台无关。我有时想,那个“园子主人”就是穿了袍子的“指挥官”,带着莫测的表情,检视着那些野蛮生长的“梦”……
我开放了权限,“辛夷的秘密花园”成了“共享梦”,谁都可以接着做下去。每次登录我都有新发现,最勤劳的是那个“左手无名指”,几个月,她——我猜的——画出了个雷诺阿风格的新园子,献给辛夷姐姐,希望她来听她的故事。我这个冒牌货不敢回复,以此为借口,我邀辛夷来了筑梦园……
辛夷无法单纯靠“美梦”来获得慰藉,“社死”之后,她反而从沉郁中恢复了斗志,她说:如果我们又一次经历着语言的变乱,人们越来越难听懂别人的话,那就一个词一个词再次去约定含义……
6
她笨拙地试图与他人重建理解,挫败迎面而来。
父亲因为疫情企业损失巨大不得已抵押了家里的房子渡过难关,极度恐慌的母亲求助“大仙儿”——那俩来路不正的孩子身带败家“邪祟”,若不送走就要作法“换本命”……辛夷和我视频,让我看夜晚院子里正在燃烧的纸人,那是弟弟的“替身”,妹妹已经被送走了——这个世界疯了,她也要疯了……
也许,失控将是人需要应对的日常——譬如我……
因她滞留而起的失眠和“耳鸣”,很久没好。我打电话给司望舒,她联系了认识的当地医生,让我找他挂号开药。那位退休返聘专家姓林,我试探着提了姥爷和妈妈,林大夫竟然记得,听完我讲病程,叹了声“上医治未病”……
我向司望舒表达了感激,她笑说不敢贪天之功,内在的意愿是关键——完全孤立无助的现代个体,建构自我的同一性和意义感,艰难到近乎不可能,正因为这样,建构的意愿越发重要。就像不可能把荒原筑成花园,但筑园的意愿,至少能薅锄些恶藤秽草,给一生的劳作以意义……
辛夷听着,转身,窗外院子里的火苗在风里滚了两滚,消失在黑夜里。
十月了,正阳关路旁的紫薇花依然开得很好。
我遛完皮皮回来,跟坐在扶手椅上晒太阳的姥姥说。她笑笑,皮皮晃着尾巴,卧到了她的脚边。我走去自己房间,开始下午的劳作——奶油色的云朵涌入我的窗户,所有的墙壁开裂,梦,浩浩荡荡地出来……“地图”说,红药丸可能是种蓝药丸,那带来梦境的蓝药丸,在结局难料的新故事里,也可能是种红药丸吧?
傍晚,辛夷和我视频,怀里抱着弟弟。我逗他:“你是谁啊?”牙牙学语的他郑重地说名字,听来却是含混不清的三个音节,因为用力,嘴角的涎水滴到了屏幕上,他用小手去抹,通话被挂断了。
辛夷又打了过来,男孩儿在旁边拖着学步车,她侧脸看他,神情忧伤,孩子仰头,她立刻换了笑脸——这孩子的记忆开端,会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那晚,服药后睡下,我梦到了一个小孩儿,站在临渊的悬崖上,没有眼泪,没有恐惧,瞪着好奇的眼睛。一条如螭如龙的蛇形巨兽从深渊里腾起,铁色鳞片,水淋淋的……
巨兽朝着仰望的小孩儿,垂下峥嵘的头角,问:“你是谁?”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