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后,方杰驱车带我去康州拜访了他的哥嫂。哥嫂结婚多年,育有两子,婚姻稳定,分工明确,生活安定可靠。然而,这种生活却让我抗拒。回程的路上,我禁不住对方杰袒露了心迹,作为彼此相爱多年的恋人,方杰能理解吗,他会作何反应?
那年,临近元旦假期前的一天,方杰说要带我去康州见见他哥哥。这让我有点儿吃惊,因为以往他哥哥来看他,我都会回避。
方杰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除了这个大哥,他还有个姐姐在国内。他说他的大哥比他大十六岁,因此有点儿像家长。大哥九十年代就来到美国,也因为这个缘故,方杰被拒签过两次,他们怀疑他有移民倾向。方杰2008年来美国读博,比我早一年多。2012年的时候,我们同居了。2014年,方杰博士毕业,留在读博时老板的实验室里继续做博士后。我当时已经读完了硕士学位,在另一个实验室当技术员。他开始提到结婚的事。为了表示诚意,他送我一枚钻戒,算是求婚。那是一枚价值八千多美金的卡地亚钻戒。这让我挺震惊,当然也感动,因为他做博士后收入并不高,这枚戒指花了他五分之一的年薪。我接受了他的戒指,我们算是订婚了。
之后,方杰开始谈他的时间规划:他说等我们回国见了双方家长以后就在国内举办婚礼;婚后就赶快造小人儿(因为我们也三十出头了);他做完博士后、谋到正式教职后,我就不用工作,可以像他老板的太太一样,在家里照顾孩子……我没有认真地和他讨论过这些计划,因为我觉得这些事似乎还很遥远。在这里生活了几年以后,我感到自己变得消极了些,也可能是年龄大了,开始懂得很多东西并非自己所能计划或主导。我有时感到自己像是被一股不可捉摸的外力推到了一个个点:完成学业、工作、订婚。幸好方杰喜欢计划,他认为这是生活有序的体现。譬如,我们一起旅行,他会制定一个时间表,几点起床、几点吃完早饭、哪个时段去看哪些景点。我刚开始不太习惯这种踩着点儿旅游的方式。但慢慢地,我同意这是一种更科学有效的方法。
方杰的哥哥在耶鲁一个研究机构做研究员,住在康州的纽黑文。虽然麻州和康州相距不远,但他们俩走动并不频繁。这些年里,他哥哥来看过他几次,有的假期,他会去哥哥家住两三天。我有时怀疑他和哥哥的感情是否不那么深,因为他们几乎不打电话。他说这是因为他们年龄相差太大,有“代沟”,而且哥哥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所以确实没什么好聊的。
那天早晨有一点儿薄雾,我们开车上路时雾也已经散了。冬日的晴天,总是晴得更透彻奇异、光芒四射。外面仍然很冷,也许零下两三度的样子,但阳光把封闭的车里晒得暖烘烘的。我们俩都只穿着一件毛衣,仍然感到热。我们并不经常出门,尤其是冬天,因为冬天出远门很容易遭遇因风雪导致航班延期的情况,而附近这一带又太冷。有时方杰会和同事去新罕布什尔的白山滑雪,而我通常不会同去,我对户外运动不那么热衷。那天也许是因为天气异常好,我发现在冬日开车出门也很舒服,我坐在车里,放着爱听的唱片,甚至有一点儿远行的兴奋。
谷歌地图显示开到他哥哥住的那个小镇需要两小时二十分钟,但因为我们聊天时下错了一个高速路口,最后用了差不多两小时四十分钟才到达那里。
小镇就是新英格兰小镇的模样:素净小巧的木板房,刷成白色、蓝色、咖啡色或黑褐色;冬季荒芜的草坪、敞开的空寂院落、安静古朴的木框窗;那么多的树——枫树、橡树、松树,光秃的落叶木和挺拔的常青树掺杂;路边黑色的木头电线杆上扯着凌乱的电线……车开到一条小路的环形尽头,方杰指着左边一栋房子说到了。我看到那是一栋深褐色的房子,一层房外加半层阁楼。在这个地区,这种房子叫科德角式房子。房子前面除了一块草坪、草坪上一棵叶子落光的橡树外,没有其他植物。
我们把车停在通向车库的车道上,从车里下来,走去正门按门铃。就在我们等开门的时候,方杰又匆匆提醒我说他哥哥是一个不大爱说话的人。
开门的是一对看上去五十来岁的夫妻。一眼看去,那男的让我有种荒诞的、仿佛穿越时光的感觉,因为他和方杰长得太像了,尤其方方的脸型几乎一模一样,看起来就是一个憔悴的、老了的方杰。他笑着对方杰说:“我算着时间,觉得应该到了。”女的个子不高,短发,穿着一件红蓝条纹相间的圆领绒衫,腰上还系着一条短围裙,站在男人稍后面的地方,满面笑容。她对我说:“你就是小菁吧?哎呀,总是听说,终于见面了!快进来,快进来。”我们往厅里走去的时候,她又说:“饺子包好了,还没有下锅,要等你们来了才下锅。”
方杰的嫂子要煮饺子,让我们先在客厅的沙发那儿坐一下。我们坐下来,她很快端来一盘水果,放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然后又回去厨房里了。他哥哥陪我们坐着。他的头发看起来有点儿乱,也看不出什么发型,我有点儿怀疑是他在家里理的头发。他问了一下开车过来时路上的情况,方杰说我们下错了一个路口。他很详细地问是哪个路口下错的。而后他提到方杰的老板最近在《细胞》上发表的一篇论文,看来他一直注意着和弟弟相关的东西。他又问起方杰最近的研究项目的进展,方杰说实验不是很顺利,出来的数据不理想。他哥哥问是具体哪一步出问题了,方杰开始解释……总之,他们俩谈得很细。后来,我听到他哥哥叹了口气,说做研究就是这样,经常做着做着发现此路不通,要重新来。
方杰以前对我说过他哥哥一直没有谋到正式教职,在别人的实验室做了多年的研究员。我当时表示这没什么,不是每个有博士学位的人都能当上教授,大多数人就是会一辈子做研究员。但方杰觉得这只是说明我是个在事业上没有进取心的人,他说对搞科研的人来說,这种“千年博士后”的状态就是失败。他说他一定要谋到终身教职,到中西部偏僻地方的大学也在所不惜。我偶尔也会想象那种生活前景:和他生活在某个偏僻的中西部小城镇,在那里生儿育女,他会一直攀爬在通往终身教职的路上,我则围着孩子们转,直到我们都老去……这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精彩的。但在任何人眼里,这就是安定可靠的生活。
他们兄弟俩交谈的时候,我起初还坐在一边专注地听。听着听着,我意识到他哥哥可能觉得这是男人的交谈,根本没有想让我参与进来的意图。方杰也许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时看我一眼,冲我笑笑。我注意到在他哥哥面前,他的亲昵也变得谨慎起来。后来,我不那么专注地听了,去看屋子里的摆设:款式笨重的大沙发、上下都打着荷叶边的窗帘、中式花瓶里的假花、墙上的装框风景画……这看起来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中国移民的家,绝不会有任何出格的装饰或是你在家具店里看到的那种设计摩登的家具。只有一个镶嵌在墙里的白木陈列架显得特殊些,因为上面摆放的全是各式各样的玩具车。我一开始以为主人有个收集车辆模型的嗜好,最后想到方杰说过哥哥有两个男孩儿,所以我想这些车应该是两个男孩儿小时候搜集的。
后来,我觉得我总得说句什么话,于是想了一个问题问他哥哥:“这里离耶鲁校园大概多远?”
他哥哥愣了下,然后说:“开车三十多分钟吧。”他的表情像是没料到我会贸然插嘴。
方杰问我:“你想去耶鲁校园看看?”
“不想,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说。
他哥哥说:“如果想去,吃过饭要是不太晚……”
“真的不用去,就是问问,以后有机会。”我说。
“你们开了一上午车,可能也累了。”他说。
他开始和方杰谈家事,提到的都是我不认识的亲戚。过了一会儿,我起身走到架子那儿去看那些玩具车——屋里唯一有点儿趣味的东西。在厨房里忙碌的大嫂注意到了我,她说:“那都是佳佳和哲哲小时候搜集的小车,男孩子都爱玩这些。”
“这些小车做得真好。”我说,确实如此。
看了一会儿,我走到厨房里去了。当我问她是否需要帮忙时,她坚持说什么都不用我做,饺子马上就出锅。我看到餐桌上已经摆了几个菜,我想,她肯定是一个人忙了一上午,包饺子、做菜……因为她老公看起来不像一个会下厨的男人。她站在锅边,笑着看我,仿佛同时在仔细打量我。她身上的某种东西让我想到我母亲那一辈人,尽管她比我母亲应该年轻得多。
“真丰盛啊,还做了这么多菜。”我想表示感激。
“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小杰经常提到你,总算见到了,真漂亮,真好!”她说,同时用那种偷偷打量般的目光看着我。
我注意到她提到我们的名字,都会加一个“小”字表示亲昵,譬如叫我“小菁”,叫方杰“小杰”。
“一定忙了一上午吧?包饺子还要和面、拌馅儿,很花时间的。”我说,看着塑料切菜板上摆着的一排排的、弯月般的水饺。
“麻烦什么?”她一边用木勺子推着锅里浮上来的漂亮饱满的饺子,一边说,“我经常包饺子,方超和孩子们都爱吃。”
我问她:“小孩儿呢?他们都不在家吗?”
她说:“佳佳已经上大学了,他在宾大呢,还没放假。”
我听得出她语气里的自豪,于是说:“宾大是很好的学校啊!佳佳肯定是学霸。”
“都是他爸爸的成绩。我辅导不了他,都是他爸爸辅导的。”她说。
我想,她是个很崇拜老公的女人。
她又说起另一个男孩儿哲哲,说他读的是寄宿私校,反正快要放新年假了,周末就没回来。
“寄宿学校?那很贵的吧?”我问。
她立即察觉出我的疑惑,笑笑说:“私校是很贵,一年要五六万。要交全额的学费我们肯定交不起。不过,年收入在十万以内,学费就可以减半,再申请点儿别的奖学金什么的,一年付两万刀差不多了,我们还负担得起。”
我说:“你们康州的公校教育应该也很好啊。”
她说:“公校也不错,但还是私校更容易进藤校,而且结交的同学也不一样,私校的校友一般家庭更好,孩子有更好的networking,对将来都有帮助。”
这倒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尤其“networking”这种词从她嘴里冒出来,让我惊讶这个矮矮胖胖的家庭主妇对孩子的前程规划竟有这样的深思熟虑。
她打开头顶上面的橱柜,从里面拿出几个大盘子,开始动作利索地盛饺子。
她盛好一盘,我就端到餐桌那儿去。我随口提起我和方杰有时也煮饺子吃,但都是买来的速冻饺子。我们会煮很多饺子,就着啤酒喝。我开玩笑地说还有这么一句俗话“饺子就啤酒,越喝越有”。但她听完有点儿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还会喝酒啊?”然后她说他们家没有准备酒,因为没有人喝酒。我赶忙说:“不需要酒啊,这么多菜了,还有饺子。我只是随便提到这个。”她宽容地笑了,好像原谅了我犯的什么错误。
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劝我吃菜,特别是她昨晚就卤好的牛肉和那盘韭菜炒虾。她的热情让我觉得我不该太在意她刚才那种反应,我只要注意别再随便说话就行了。也许喝酒这种事对于有些人来说确实是不容易接受的,就像有的女人不能接受别的女人抽烟一样。
我称赞饺子和菜都好吃。
方杰说:“我早给你说过,大嫂的手艺特别好,也特别贤惠。”
大嫂似乎害羞了,说:“说不上好,就是还能吃。多吃,多吃啊。”
他哥哥对饭菜没什么评价。他在饭桌上坐得很直,比刚才看起来更严肃些,也更寡言少语。他有点儿像我叔伯辈里的那些男人,他们或许把饭桌上不苟言笑当成一家之主的姿态,但我总感觉那是因为他们并不懂得如何和人交谈。从小没有人告诉他们,这是一种欠缺。
大嫂又对我说:“你们爱吃饺子的话你也可以自己包啊,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就是费点儿时间。”
我注意到她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我不会和面。”我如实奉告。
“这好学。”她说。
“你要不要学?”我笑着问方杰,“好像和面很花力气,男人比较有劲儿。”
方杰笑笑,没说什么。
但过一会儿,我听到他哥哥说:“小杰在家里什么活儿都没干过吧。其实我也没干过,我们家的男的都不会干家务。”
我怔了一下。待我反应过来时,我觉得还是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方杰想把话岔开,他说:“好吃不过饺子。我们还是北方人的习惯,爱吃面食。”
“可不是。”他大嫂说,温情地瞅了他哥哥一眼,“你哥最喜欢吃手擀面,我经常早上起来给他擀面条。做面食哪有那么难?反正他爱吃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觉得她最后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她似乎在向我展示一个妻子、一个家庭主妇应有的“样子”。
我讽刺地说:“大嫂真贤惠。现在像你这样可以早上起来为老公擀面条的女人真的很少了,感觉我妈她们那一辈的人里面可能会多些。”
“那倒是,时代变了。现在的女孩子连自己吃的饭都不会做。尤其是美国女人,都被宠坏了,看看那些搞女權的,还抽烟呢!”她说,神情里透着一点儿鄙夷、一点儿忧虑。
“我不觉得女人被宠坏了,就算在美国,女性和男性同工不同酬这种问题还挺严重的,理应得到的平等权利都还没得到,怎么能说被宠坏了呢?”
她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反驳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也是,其实我也不懂社会上的事情,就是随便说说。”
她显然是那种为避免争论会顺着别人说话的女人。
我这时注意到方杰的哥哥在看我。他问我:“你是支持民主党的吧?”
我说:“我没有投票权,谈不上支持哪个政党。不过,我支持少数族裔和女性平权。”
“你说的少数族裔是指黑人?”
“我们也是少数族裔啊。”
“那我问你,”大哥似乎突然来了热情,严肃地问,“你觉得黑人都当总统了,他们还没有平等权利吗?”
“如果在国内,一个山区的农家子弟也上了清华、当了官员,你会因此就觉得底层的穷人和上层的富人在教育、就业方面就完全有平等的机会吗?”我问他。
他没回答。
大嫂这时问我:“你不会喜欢黑头儿吧?”
“黑头儿?”我疑惑地问。
“就是奥巴马。”方杰的哥哥说。
“他不错啊。”我说。
“哦,那就是支持民主党嘛!”大哥说,如释重负般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一笑。
我明白了大哥是那种生活极度安分守己(也可以说死气沉沉)、对政治却抱有特殊热情的男人,这种人在上了年纪的华人男性里并不少。他们通常有个共同特点:看不起女人、厌恶黑人。我不喜欢和人争论政治,但他态度里的武断,尤其是他们夫妇俩那种看似宽容实则倨傲的笑容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反对说:“当然不能这么说。我并不是站在哪个党一边,共和党的麦凯恩和罗姆尼我也觉得挺好的。我会看具体的人和具体的政策。”
“确实要看具体政策,而且各州情况都不一样。美国又不是只选一个总统,地方官员其实更重要。麻省选民挺聪明,选总统和国会议员选民主党,选地方官员很多选共和党。”方杰说,大概算是替我说话。
“在大学里都容易变得比较左一些,尤其是好大学。”他哥哥对他说,仿佛在给予我们一个告诫。
“我们其实不怎么关心政治。”方杰说。
又过了一会儿,大嫂突然停下了筷子,盯着我左手无名指上戴的那枚戒指,惊讶地说:“哎呀,这么漂亮的钻戒啊!”
我笑了笑,说:“是方杰送的。”
我看了方杰一眼,发现他的样子竟然有点儿尴尬。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方杰并不想让哥嫂知道他买了这么一个贵东西。
“样式真漂亮啊,钻石也这么大。肯定是名牌吧?”他大嫂问。
“是卡地亚的。”我说。
我听到她惊呼了一声。然后转向她丈夫说:“卡地亚我也听说过,那可是贵得很。小杰可真舍得!”
但方杰的哥哥没对她说什么,他只是抬头看了方杰一眼,继续低头吃着饺子,脸上挂着一抹模糊的笑意。
餐桌上笼罩着一股怪异的寂静。
在这之后,大嫂讲起了她和大哥结婚时买过的一枚钻戒。
“那时候你哥也刚刚博士毕业,在做博士后,当时博士后的工资比现在低。我们要结婚,美国这边结婚都流行买钻戒,我跟他说不用花钱买这些。你哥还觉得不好意思,后来,他瞒着我去买了一个。当然,钻石很小,也不是名牌,和你戴的这个没法比。”
大哥这时候放下筷子,看着他妻子。
大嫂继续讲:“我看他竟然去买了一个钻戒,很感激,但更心疼钱啊!买这么个小东西花了差不多一千刀!我叫他去把它退了,我说这种东西虽然好看,但不实用,不应该花这么多钱。”
“钻戒这个东西本来就不是用的,只是种仪式。婚姻嘛,大多数人一生就一次。”我微笑着说,感觉到她试图导向一个什么结论,而这个结论无论如何对我不利。
她特别温和地看看我,点点头,说下去:“他一开始不愿意退。我们请朋友们聚在一起、在一个中餐馆里办了婚礼仪式后,我对你哥说,这个东西结婚时候也戴过了,算是已经起了作用。现在真是没有用了,你去把它退了吧。”
我屏声静气地听着。
方杰的哥哥像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声,插话说:“你嫂子是特别会过日子的那种人,从来不乱买东西,也不让我乱买。”
她表情挺郑重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讲钻戒的故事:“他还是不愿去,男人嘛都要面子。我非要他去,因为差两天就到退货期限了。最后,我硬拉着他一起去了那家珠宝店!到了店里,人家什么都没说就把钱全退了。”
她停住了,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有点儿听呆了。我想她是不是真的在戴过那枚戒指、办完结婚仪式后又把它退给珠宝店了,他们后来有没有再把它买回来,或者有没有买了另一枚戒指 ……我还在等她说点儿什么,但发现她没有再说这件事。过一会儿,她开始讲别的,讲她怎样把从华人超市买来的豆腐做成豆腐干;讲她在后院里种了很多菜,可惜现在是冬天,否则可以让我们带回去一些自家种的新鲜蔬菜……
我看了一眼方杰。不知怎么的,他的脸有点儿红。他对我说:“你不是喜欢吃虾吗?多吃点儿虾吧。”
饭后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就出发回波士顿了,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上路后不久,光线迅速暗下来,直到公路和两边的树林、原野完全笼罩在寒凉的夜色中。冬天的这个时候,四五点钟天就黑透了。
我不时想到那枚戒指的故事,说不清楚它给我一种什么感觉:委屈?狭隘?卑微?令人窒闷的生活?……
终于,我忍不住对方杰说:“我不喜欢那件事,把钻戒退回去的事。”
“我也不喜欢,”他说,“我早就说了,和他们会有代沟的。”
“我觉得不是代沟那么简单,他们那一代也有很多人不会这么做吧?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样,生活并没有困难到那个地步啊,把仪式上用过的钻戒退回去……”
“反正我覺得挺奇怪,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
“哦,你没听过也不奇怪,可能她是看到我的钻戒才想起这件事。”我说。
“嗯,估计是受了点儿刺激。”
“很奇怪你大哥竟然也愿意去退。”我又说。
“他们那个年龄的人肯定比我们省一些。”方杰淡然地说。
“不是省的问题,你的侄儿读的可都是私校。”我说,“你不觉得那是一种生活态度吗?如果完全不在乎,应该不买。买了、戴过了,又退回去……这又不是一个杯子,是一枚婚戒啊。”
“解释不了……但也不要随意评论别人。”方杰说。
“我只是和你说而已,我没有对他们说什么啊。” 我有点儿生气了。有时我想推心置腹地和他谈谈我某些深藏的感受或者怪想法,得到的往往是这种反应——告诫我有这种想法不应该或不正确。
“他们只是节省点儿,不是大毛病。”方杰坚持那是一个关于节省的问题。
可我觉得里面包含的东西要多得多。但我没有再争论下去,我说:“你是个大方的人。”
“那当然,我和他们不一样。该花的钱,我肯定会花。”方杰说。
我想到他送我的那枚戒指,我想,那大概属于他所说的“该花的钱”。
“不过,我嫂子是个特别好的人,勤快、贤惠。”过一会儿,方杰说。
“你这样觉得?”我问。
“你不这样觉得?”他似乎很讶异。
“对于男人来说,她肯定是,”我笑着说,“她不是说每天早上起来给你哥哥做手擀面,就因为他爱吃手擀面。”
“对她老公好有什么毛病呢?”方杰问我。
“她讲给我听,是希望我向她学习,也这样伺候你。你难道不明白吗?她在给我暗示做别人老婆的本分。”
方杰没答话。
“我对她提到我们喝酒,你没看到她当时那种表情,好像喝酒的女人都是坏女人。这是什么年代的人呢?”
方杰竟然笑了一声,然后说:“是不是你想多了?”
“我绝对没有。”我说。
沉默了一会儿,我对方杰说:“可以说她好、贤惠、亲切……但我就是没法喜欢她。”
“你也不需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方杰讪讪地说。
“就是和你说说我的感觉。”
“我哥觉得你挺好。”
“他这么说的?怎么会?他什么时候对你这么说的?”我忍不住笑了。
“在你和他谈政治之前,你去厨房的时候。”方杰也笑了。
我想我不能告诉他我对于他哥哥的印象,那会让他难堪。
之后我们很久都没说话。夜路不好开,方杰在很专注地开车,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想着什么。我们的车在黑暗的高速公路上行驶,路上没有灯,只有路当中把两个方向的道路隔开的路障上的某种特殊涂料发出一条条一晃而过的黄光。在这样的路上开车,人多少有点儿凭着直觉和惯性往前走。车里热烘烘的,很干燥,让人昏昏欲睡。有一会儿,我确实闭上了眼。我睁开眼的一刹那,心里突然生出一点儿可怖的感觉:这一片封闭、狭小的空间,这种让人有点儿透不过气的燥热,前头被夜色遮没的、昏昏沉沉的路,似乎就是我们未来的生活之路……
我手指上的钻戒在昏暗中发着银质的光,像一个虚幻的小光环。
我用开玩笑的语气问方杰:“不知道这枚钻戒能不能退?”
虽然看不清楚,但我感觉方杰的脸沉下来。他转过头瞅了我一眼,说:“干吗说这种话?真是个怪人。”
过一会儿,他又说:“当然退不了,早已经过了退货期限。”
半年多后,我还是和方杰分手了。它和我们那次拜访当然没什么关系。其实,我们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有些事是我在让步以便附和他,有时是他用妥协来维持和睦……总有一天你会认识到两个一点儿也不像的人不应该再彼此容忍下去。但我想,我是在那次回程中、在那个暖热得让人窒息的车里感觉到了什么。至少,我知道我还没有准备好进入他为我们俩规划好的那个未来,而他是不会等的。
我买下了那枚退货期已过的钻戒,我并不想让他承受这么大的经济损失。后来,我离开了波士顿,但我和方杰并没有完全断了联系。从他的朋友圈里,我知道他也如愿以偿,在得州大学埃尔帕索分校当了教授,从国内娶了个漂亮贤惠的妻子。他那个校区很偏僻,生活远不如在波士頓时有趣,但他住在很大的房子里,第二个孩子也快要出生了。我想,方杰一定惋惜那些被我浪费的时间,努力把失去的时间弥补过来。从他的朋友圈里看,他对生活非常满意,也没有像他哥哥担心的那样变左,而是成了特朗普的信徒。我想,他一定知道我没有结婚,因此把我看成生活的失败者。他不知道,让我害怕、退缩的恰恰是他追求的那种生活。
现在,我把那枚钻戒戴在左手的小拇指上。我喜欢那种感觉:它和婚姻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个美丽而无意义的装饰。
张惠雯,女,1978年生,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现居美国波士顿。小说刊发于《收获》等文学期刊,并获得多个文学奖项。已出版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飞鸟和池鱼》等。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