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女人同住在一个单元。十二个有文化的女人,十二个已经青春不再的女人,十二个在同一家出版社工作的女人,她们在一起会生出多少戏?她们当中有曾经的情敌,有上下级关系, 也有独善其身跟谁都不好不坏的。某天领导决定在十二个女人中选出一个楼长,谁会被选中?同住一个单元的十二个女同事是否构成了社会的缩影,照见形形色色的人生?
大江出版社陆续出版了一批好书,说是一批,绝对不是两三种,而是二三十种,既不是迎合那些庸俗读者的“下三滥”之作,也不是曲高和寡,板着面孔让你受训的所谓高雅之作。这批书老少咸宜,雅俗共赏,上下满意,定价也是在读者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书陆陆续续出,订单如潮水般涌来,码洋一加再加,效益也是隔月见涨。全社人员,从社领导到部室负责人,从编辑到发行员,从后勤人员到聘用的临时工,大伙都喜上眉梢,哪个都愿意自己的单位市场好、效益好。
有了钱之后,社领导就考虑除了保证发展所需资金之外,一致同意要给职工买房,那时候离后来的取消福利分房相隔时日还远。社里先是在离办公楼不远的新建小区买了两个单元,分给了一批资深的老编辑和业务骨干,社领导够分房线的也拿到了新房的钥匙。
当时按上头的规定,分房以女方为主,但这次分房也照顾到了几位年龄偏大、贡献也大,但其配偶确实无法分到房子的男职工。譬如说,有的老编辑的妻子,从农村迁过来后,既无固定工作,收入也不高,这类人你不给他解决住房问题,就无法稳定人心。好在事前工作深入细致,分房公告张榜后,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接着又张罗第二批购房,这次在离办公楼稍远点的小区买了一个单元,共六层十二套。说是远点,也就半个小时的车程,还算比较方便。原来该照顾的该了结的遗留问题解决后,第二次分房严格按女方为主。社里经过调查了解,借鉴兄弟单位的经验与方法,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分房打分方案,其中包括工龄、社龄、年龄、职务、贡献等等,对号入座,逐一打分,然后从高分到低分,选定12位女将入住。忙前忙后,最后尘埃落定,张榜公布后,无人异议。分钥匙时,遇到难题,因为那时单元楼无电梯,高层难爬,低层嫌脏,中间层给了几位分数较高的之外,剩下的分数接近的也只能挨个儿抓阄了。一阵忙乱下来,总算房归其主,最难办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但一楼的两户似乎心有硌硬,她们不遂愿的不是楼层,而是不愿门对门住对面。一对早有过节的女人开门就得相见,心里肯定不痛快,前有心结,后生芥蒂,那是后话。总的来说,第二次分房也算平安着地。
单元门栋有一水泥抹得平平整整的大门框,工程老板肯定是一农村土豪,总想把门框做宽了抹平了,新春佳节就可以贴副喜气洋洋的大對联。
当初社里与建筑方商定,所有的房子必须装修好,拎包入住。这些女职工没有更多时间再去跑断腿、操碎心,留遗憾的房子装修上,今天你家敲敲打打,明天他家电钻轰鸣、尘土飞扬、垃圾遍地。一起装修好了,一起搬进来,省心、省力、省时间,大伙高兴。
交房那天,社领导到场与工程方老板从一楼到六楼,逐层逐间查看,挑不出大毛病,找不出大问题,小细节的疏忽与弥补,那都不在话下,双方互相道谢后离去。社办一小伙子留下与打扫卫生的人员负责最后的清理,小伙子发现楼梯间剩有一桶红油漆,便要做卫生的人,把红油漆将单元门楼的大门框刷上红油漆。一遍没盖全,再刷一遍。
刷上红油漆的门洞,红得耀眼。小伙子说,红是什么?红红火火,还能避邪镇妖。
搬家前一天,社里领导和部分科室负责人集体来到新小区的新单元,社长说,你看这小区的环境多好,有草有树、有凉亭。其他几个单元住的都是市文化局、工商局、审计局的职工,住户素质肯定都比较高。社领导说,这些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社里效益好了,绝不会忘了职工,首先解决住房这种头等大事。二是引导其他人,只要好好干,多作贡献,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
巡看时,有位学养深厚的老编辑一见红门便感叹道:你们看,这里住着12位佳丽。说是佳丽也没错,在出版社工作,形象都不会太差。他又说,红门、佳丽,今后这里就叫红门十二钗,如何?也有人提出异议,说我们文化单位,还是要文雅一些,应该叫朱门。老编辑回应道,不妥。朱与猪同音,易生歧义。叫红门好,响亮、喜庆、吉祥。大伙齐声附和:红门十二钗,红门十二钗!
搬家是集体行动,要求一天到位。说是搬家,也没啥要搬的,床铺、冰箱、电视等大件,各家都已在前几天陆续搬过来了。统一搬家这一天,也就是锅碗瓢盆,最多的当然是衣服,女人就是衣多鞋多。上午搬家的,是四五六楼,下午是一至三楼。户主们早有准备,搬家按要求也很顺畅,手头没有要紧事的职工也都赶来帮忙。四楼到六楼,实际搬进来的也就是两层四户,六楼的吴芸做访问学者去了加拿大,人家是有功之臣,人不在国内,房子照分,她弟弟把房子钥匙领了,丢下几箱衣服与书籍就算搬家了。对面的赵秀云离异后,长期住在娘家,也只是过来看了一下热闹。
下午搬进来的是一楼至三楼的住户。分在一楼的是赵秀芬与周晓兰。赵秀芬在一编室,周晓兰在二编室,办公室紧挨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说在办公室还可以有意避开,但在新单元的门栋里,门对门住着,恐怕再想绕开,就没有在办公室那么方便了。也真是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还有就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要说她们俩人的渊源还真是深之又深,俩人同是鄂西一个小县城的,除了小学不同校以外,初中、高中都在一个学校,初中同级不同班,到了高中就在一个班,两个那时就结下了很深的感情。互相之间无话不谈,无事不知。俩人又还是年级的“尖子生”,鄂西那地界,山水灵秀,美人辈出,俩人出落得也是人见人爱,典型的美人胚子。在那个县城里,女娃儿长得漂亮了,也有一些不走正道走邪道的,最后也只能是枉有容颜,终老山中。她俩不是这样,双双考取了省城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有幸的是她俩还同在一个学生宿舍,人家出双入对的是一男一女,她俩则是一对姊妹花。一起去教室,一起去餐厅,一起进图书馆,一起晚自习,一起逛街买衣服,形影不离。慢慢地,有男女同学在背后议论,说她俩是“同志”。后来她们听说之后,一阵狂笑:同志。同志。同志怎么说也比异志好。俩人一如既往,同进同出,有说有笑。
这种状况延续到大三上学期后,发生了微妙变化,起因是赵秀芬谈了男朋友,照说怀春钟情是人之常情,正常生理现象,正常情感需求。虽然赵秀芬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细枝末节都给周晓兰讲了,但周晓兰心里总是不痛快。你说是羡慕嫉妒恨吧,好像是,好像又不是。从此以后,俩人心里就慢慢生出了隔膜,虽然也时常同进同出,但彼此间的心灵感应就大不如前了。赵秀芬谈的男朋友也是同班的,名周奇仁,一个很土的名字。据说还是他发了小财的父亲花了一千元请一位高僧反复测算之后,才讨到的大名。小伙子可能是承继了父亲的衣钵,或者是基因使然,一表人才不说,还会见风使舵,投其所好,能高能低,能屈能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能上名校,说是他父亲鼓鼓囊囊的腰包起了作用,这也是一种猜测,无人去加以考证。
赵秀芬与周奇仁好上之后,有同学还见到他俩去离校不远的宾馆开过钟点房。孤男寡女开房干啥?谁都知道,绝对不是讨论学业,讨论政治、经济和国家大事。后来周晓兰也知道他们开房的事,一下子从知根知底亲密无间的好老乡好同学好朋友,降至从里到外的厌恶冷漠。
大三寒假,赵秀芬回了老家。如在以往,周晓兰肯定会一同回去,但她没回去,留下来准备毕业论文。也就是在这个假期,留校的周奇仁不知用什么手段,又赢得了周晓兰的一片芳心,俩人也在学校附近开了钟点房。
新学期开学后,周晓兰又有了与赵秀芬和解的意思,赵秀芬以为周晓兰长大了,想通了,俩人和好如初,又渐渐回到了原先的状态。她们俩与周奇仁一起外出野炊,一起逛公园,一起看电影,一起嬉笑打闹。
事情露馅出在赵秀芬与周晓兰一起外出逛街买书,周晓兰在掏出钱包付款时,突然从钱包里掉下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她与周奇仁的大头照。周晓兰迅速弯腰去拾时,已被赵秀芬看得清清楚楚。赵秀芬一下蒙了,大喝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周晓兰满脸通红。当周晓兰试图解释时,赵秀芬重重砸下“真下贱”三个字,扭头走了。
赵秀芬一回到学校,立马叫来周奇仁,连哭带叫:你与周晓兰是怎么回事?周奇仁知道与周晓兰的事已经败露,他内心发虚,却还嬉皮笑脸解释道,你们是好朋友,我也想照顾照顾她……没等他往下说,赵秀芬扬起手掌,甩了周奇仁一巴掌:周奇仁,你他妈的还真想享齐人之福,人渣,滚!
从此后,赵秀芬与周晓兰的关系彻底破裂,周奇仁也不见了踪影。
也怪世事弄人,毕业后,赵秀芬与周晓兰一同分到了大江出版社,当赵秀芬知道此事后,也想另择去处,但想到学中文的能分到出版社也算是功德圆满,其他单位确实没有更中意的。再想到出版社两百多号人,就当眼中无她。后来到了出版社,雖是在隔壁办公室上班,尽量避免碰面,实在碰上了,也是仰头朝天。出版社也有消息灵通人士了解她们的过往与过节,但也并未四处张扬。在大学里、在年轻时,有些情史,有些荒唐,也可以理解。后来她们找了对象,结婚生子,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难料的是分房子抓阄,又弄了个门对门。起先,赵秀芬对住一楼是比较中意的,虽然一楼有点脏,但住户都是一个单位的,楼上抛物肯定不会太放肆。窗外还有一小块空地,可以搭一凉棚,以后买车了,还有地方停。但与周晓兰住对面,总像碗中掉了一只苍蝇。她也曾想过不搬,但住逼仄的筒子楼怎能与这三室两厅相比呢。想来想去,只能是少开门,快进快出,与对面视而不见,见而不视。
下午搬家,一阵忙乱。原来还没有搬家公司,搬家得自己找车和单位派车,搬东西的除了家人就是单位同事和朋友。周晓兰是进单元门后的第一家,所有上楼下楼的住户都要从她家门前经过,住对面的赵秀芬也得从她门前经过。外面不停地将装书、装衣服的纸箱往里边搬,周晓兰边拆边往外扔空箱子。正当她干得起劲时,赵秀芬的儿子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新家。这孩子也可能太兴奋,没太注意周遭环境,周晓兰扔出来的一个空箱子,不偏不倚,砸中了小孩的脸颊,要说一个空箱子砸在一个十一二岁小孩的脸上,只能是让人一惊,并无大碍。但偏偏纸箱上的铁皮铆条一下子刮伤了小孩的右眼,虽未伤及眼睛,但眼角流血。赵秀芬见状也可能是慌不择言,或许是旧仇新怨淤积而致,大声吼了一嗓子:尽干这种下作事!周晓兰自知理亏,待在房间没有吭声。赵秀芬又大声补了一句:同这种缺德人做邻居,倒霉!周晓兰忍不住了,站出来解释道:我又不是故意,孩子去医院敷药、打针,费用我出。赵秀芬说这是钱的事吗?周晓兰回应,那你说怎么办?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凶,弄得旁边来帮忙搬家的人也觉得尴尬,好在有众人劝说,两人才消声进屋。
乔迁第一天,门栋里就硝烟四散。现场的人小声议论道:等着瞧吧,这红门之内,恐怕日后难以消停。
当初,建楼的施工方不知是没有与自来水公司协商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供水都是从顶楼的水箱往下送,每个单元的楼顶就有了一个偌大的用铁板焊制的大水箱。
搬家不久,住在五楼的黎花叩响了对面郑晓家的门,她问郑晓,你有没有感觉到这自来水流量偏小,很难有哗哗的水声。郑晓答道,是呀,要不我们上楼顶去看看那个水箱。俩人一同从楼梯间的通道爬上了楼顶。登高望远,风景无限,俩人感叹不已:难怪都想住高楼,站得高,看得远,胸阔气朗。俩人一番议论之后,才想起上楼来不是看风景的,是来看水箱的。围着水箱转了一圈,她们找到了水箱底部的一个大阀门,俩人使尽全身力气,把阀门拧到了最大量,这下肯定水流量会变大。黎花说,既然上来了,我们还是看看水箱里的水质咋样。郑晓说,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的。你等着,我回家拿个手电筒来。手电筒拿来之后,俩人顺着塔边的铁梯子爬上了塔顶,塔顶进水管虽然盖上了一块薄薄的铁盖子,但旁边缝隙还是比较大。郑晓掀开盖子,用手电筒往塔里一照,不禁大声惊呼:黎花,看到了吗,死老鼠,两只!两只死老鼠,已经浸泡得像充了气一样的鼓胀。这水不能用,下楼后,她俩挨家挨户告知,楼顶水箱有两只死老鼠。整栋楼一下子炸了锅,原来搬进新家,喝的水都是泡有死老鼠的水,想着都恶心,说着都想吐。咋办?只能各家各户提着大桶,端着水盆,去附近的取水点取水。搬新家本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一下子却变得连水都要一桶一桶往楼上提,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黎花对郑晓说,这事是我们发现的,还得要负责到底,你是副主任,你说咋办?郑晓知道黎花是个不爱管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女人。黎花是美编,她那个办公室是全社最脏的,即使扫帚倒地也懒得扶起来。郑晓说,剩下的事我来办。第二天她去找了社办主任,主任说,这类事以前都没遇到过,要说房屋维修社里可以做,这死老鼠的事,我也不知道咋办。社领导开会的开会,出差的出差,休假的休假,我看還是你们各家先调点钱,把水箱清洗一遍,等社领导回来再作定论。
也只能这样了。郑晓从社办出来,正好碰上出差直接回到社里、住在四楼的唐果,她是人事部主任。唐果一听说此事,立刻说,我俩去找能清洗水箱的公司。她们很快找到了,对方开价六百元,不还价。
郑晓对唐果说,人家这要价好像算好的一样,12户,每户50元,价格有点高。唐果说,不管那么多了,清洗水箱要紧。
她俩挨户收钱,对她俩热心为大家服务,住户都很感谢。但对死老鼠一事,有人还是心生埋怨,就如同端起一碗香喷喷的稀粥,突然发现里面多了一粒老鼠屎,添堵、恶心。钱很快收齐了,六楼出国的吴芸和住娘家的赵秀云的钱,由唐果出了。有人觉得唐果又出力又多出钱,说要平摊。唐果说,不用了,我们这12户能住到一个单元,也是缘分,关上大铁门就是一家人。以后遇到什么事,我们互相帮衬,把我们红门里的日子过好。
死老鼠捞起来了,水箱经过三次清洗消毒。进水的盖子也做了密封处理,红门里的住户喝上了干净、放心的水。
社领导回来之后,在会上表扬了唐果与郑晓:对于涉及群众利益的事情,对于群众关心的事情,就应该这样挺身而出,救危解难。至于清洗水池的钱,这还确实是个特例。以前没有发生过,财务支出也没有这样的项目,现在对财经支出的纪律很严格,每月上面都要查,只要上面对这件事认可了,我们会把这六百元钱补给十二位住户。
唐果与赵秀芬走在乡间的田埂上,像跳舞似的左晃右摇。她们虽然都在山区长大,走山路与走丘陵地区的田埂可不是一码事,加上刚下过雨,窄窄的田埂很滑溜,稍不留神,就会踩入旁边的水田,掉下去后,把鞋拔出来都得半天。总算还好,走过长长的田埂,裤腿沾满了泥,但没掉下去。唐果说,走山路,雨过无泥,只要有力气,爬山越岭不费心思。走这田埂,要眼到心到脚到,随时调整身体重心,都是农村,走路却不一样。
她俩下乡,是为总编室王主任入党的事做家庭调查。到了村里之后,村支书接待很热情,被调查对象的情况介绍也非常详细。支书最后说,有一件事我也必须告诉你们,不说是我的问题,说了你们觉得重要还是不重要是你们的事。唐果说,该给组织说清楚的必须说,这是对被调查人负责,对党负责。支书说,也没别的,就是他的舅姥爷当过几年的保长。唐果问,有劣迹吗?支书说,这个我们以前都查过,他既没贪赃枉法、鱼肉乡民,但也没干多少有益乡民的事,也就是维持,在上头领点俸禄。支书补充道,小王出生时,保长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唐果要支书把调查对象家里的社会关系、政治面貌、经济状况写一份证明材料,然后补充说,那个保长舅姥爷就不要写上去了,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
拿到证明材料,在往回走的路上,赵秀芬不解地问,唐姐,保长的事你怎么要他不写上去呢?
你呀,还是太年轻,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王主任连见都没有见过,既无荫庇,又无牵连,写上去会节外生枝。要是他们之间有纠葛,那必须写。但阴阳两隔,不能让死人连累活人吧。
这我就搞不懂了,社里都在传,王主任入党后,就要提副社长,说是上面有要求,进社领导班子,必须是党员。
唐果哈哈一笑:这有什么搞不懂的,入党提干,这是组织的决定,也是对人家的认可。人嘛,要知道成人之美。
但社里职工觉得应该提你当副社长的呼声也很高呀,你早就是党员,当中层干部的时间也比他长,工作能力、工作业绩都不在他之下。
唐果岔开话题,芬子,你朝前看,那是什么?
青山。
你再往前看。
蓝天白云。
你再往前看。
你不会要我看到外星和外星人吧,再往前看,就看到我们老家了。
这就对了。我们从那里来的,从大山深处来的,能到省城上大学,能到众人羡慕的出版部门工作,你觉得有必要去整天想着当个什么长、什么官吗?
唐姐,恕我不客气地说,你思维错乱,你所说的这些与当副社长不搭界。
芬子,我一点都不错乱,一点都不故作姿态、自视清高。我知道,我与王主任晋升副社长的呼声都很高。二中选一,总得要有人谦让,如果都去明争暗斗,互相挖墙脚,使阴招,弄得鱼死网破,未必做人只有这一条道可走吗?人啊,在成全别人的时候,也是在修炼自己,提升自我。
反正你的这些道理,在我心里行不通,你这些高尚理论,说服不了我。
做人哪,我从来没想到要去说服别人,我只想说服自己。不过,到县城住下后,我还想与你往下聊,还想聊聊你与周晓兰的事。
唐果与赵秀芬、周晓兰是鄂西邻县的。早她俩十年上的省城同一所大学,她俩也是唐果从学校选到出版社的。唐果称她俩一个芬子,一个兰子。她们也称唐果为唐姐。芬子与兰子之间的过节也是到了出版社后,唐果才慢慢了解到的。
在县城旅馆住下之后,吃过晚饭,她们沿着县城旁的小河一边溜达一边闲聊。
芬子,你与兰子那点事,未必就终身难解。
想不到唐姐单刀直入,芬子愣了一下,不无怨恨地说:夺人之爱,这道坎,怎么能迈过去?
未必这个结要伴你终身?搬家那天你们吵架的事,我也听说了,人家兰子也是无心之过,你就要新仇旧恨一起迸发?
唐姐,我真的没有你那么大度,那恶心的事,怎么也忘不了、抹不去。
那个姓周的已经从你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还要念念不忘吗?
一时无话,只有缓慢的脚步声和旁边小河静静的流水声。
芬子,我跟你讲一个类似的故事,你愿意听吗?
你讲吧。
也是一个鄂西山区的女孩,也是考进了省城一所名校,毕业后分配到了她心仪的出版社。因为要出版一本关于本省水利建设方面的书,她认识了水利厅一位大学毕业不久的小伙子,交往中互生情愫,后来俩人恋爱了。已经到了快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小伙子移情别恋,挖墙脚的是她的“闺蜜”,也在一个出版社。现在她们都已经结婚了,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们同住一个单元。当初,她怎么也走不出突然降临的人生阴霾。如果与一个不搭界、相距甚远的女人,弄出一些花花草草,最后走到一起,也许心里还可以接受,而偏偏是自己的闺蜜,偏偏还在一个单位,而分新房时,还偏偏在一个单元。
芬子,你知道这个故事中的女孩是谁吗?
是谁?
是我!
哇。真的?
真的。那个女人就是现在住在我们单元二楼的葛琴。
想不到这样的故事,遍地都是。
唉,都是过去了的事,要不是你,我不会旧事重提。
那你现在的先生知道这事吗?
知道。我们交往一段时间后,我主动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给他讲了,我说,给他一个星期的时间,想好了再来找我。三天之后,他就来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只看重今天。我倆相拥而泣。
唐姐,想不到你也有这么重的伤痛,你当时是怎么走出来的呢?
唐姐没有即刻回答,而是转过身,对视着赵秀芬的双眼,缓慢而又沉稳地说:这个世界好大,而我好小。属于你的跑不了,不属于你的千万别去强求。人活着,就应该活得高人一头。不是比身高,也不是比地位、比金钱,而是眼界,由里而外的那种眼界。
唐姐,这次与你出差,真是太有收获了。
过奖了。人活一世,修炼一生,即使修炼不到家也没关系,只要你在修炼,你就会轻松,就会愉快,就会少了许多烦恼。
我是不是应该要与周晓兰改善关系呢?
不知道。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与我家先生现在与葛琴一家见面都是热情招呼,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以前的那些事。
我懂了。
真懂还是假懂,那是你自己的事。人生苦短,何必让烦恼缠身。
唐果与赵秀芬从农村调查回来后,因为太晚,没有去社里,而是直接回了家。当唐果正准备开门时,住对面的郑一鸣带着一位男士也上楼到了家门口。
郑一鸣说,唐主任好!
唐果说,好,好,你也这么晚才回。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社人事部的唐主任,这是我新男友崔天浩。
唐果赶紧转身说:崔先生,你好!
对方也很有礼貌地回应:唐主任好!
唐果赶紧开门,道一声晚安之后,就进了家门。
唐果如此局促、仓皇,不为别的,只因为对面的郑一鸣男友换得太勤,人还没认准,又换了一个。不是郑一鸣感觉到不好意思,而是唐果感觉到不好意思。每次开门时,如果听到对面有动静,她会在门边稍等片刻,等对面的人走了之后,她才开门下楼。上楼回家时,也是捷足先登,快上楼,快下楼,快开门,快进屋,她怕遇到尴尬事。郑一鸣则若无其事,倒是唐果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不该出现的场合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人
郑一鸣是社里的头牌美编,这并非自封,而是全社公认的。她的父母亲是一所省管高校的老师,夫妻俩学的工科,教的也是工科。他们也曾希望郑一鸣学医,但郑一鸣只当耳边风,她说我以后想干啥你们别管。父母原都想生一男孩,名字都商量好了:一鸣。是一鸣惊人也好,还是自鸣得意也罢,反正要鸣,要发声,要留痕。生了女孩后,他们也曾想把名字改一下,女性化一点。当郑一鸣长大后,征求她意见时,她立马回道:不改。有什么好改的,名字就是个符号,叫龙叫凤,未必就能成龙成凤,叫一鸣,就真的能一鸣惊人?一鸣就能震慑天下?那是做梦。也许有这样的人,但我不是,我只想一鸣可人,有人想有人疼有人爱足矣。
一鸣从小叛逆,父母设计的人生之路,她毫无兴趣。她一往情深喜欢上了绘画。有空就描摹,家里物件画够了,就给父母画像,给老师画像,给同学们画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很传神,很能抓住人的特征。就凭一支画笔和比较过硬的功课成绩,她考入了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北京有几家单位想要她,她也曾有过在皇城根底下一鸣惊人的打算,但环顾四周,访师兄师姐,觉得在京城立足,有所成就,并非易事。正好父母也要她回省城,可以互相照顾。郑一鸣起初不依,最后开出的条件是,回来可以,有关我个人的一切事宜,不得干涉。父母只好应允。
回到省城,毫无周折,郑一鸣就进了大江出版社。不假时日,她所设计的封面、插图、宣传册,就是与众不同,构思、意境、美感均属上乘。艺术创作靠作品服人,连入社多年的老美编也认为此人是社内翘楚。加上她为人处世不冷不热,不偏不倚,不说三道四,在社内既无称姐道妹的至交,也无遭人诟病的宿敌,她就是独一个,跟谁都好,跟谁都不真好。
来社里不久,省里要开外贸会,选中她去设计一幅大会的背景图板。这在有些人看来是个露脸的活,但郑一鸣并不觉得这有多重要,也不觉得这有多么不重要,率性而为,很快画出了草图。图中包含了本地的地标、江河、人文等元素,夺人眼球的是一对俊男靓女稍显暧昧的肢体语言。初审时,有人认为似有不妥,送到主管副省长那里最终拍板时,他对此大加赞赏。做贸易是什么,就像男女恋爱,从相识、相知到相爱相恋,握手拥抱,融合融通,这是画面给我们的一种暗喻。以前的那种傻大黑粗,直观表达,既不具美感,也无人认同。郑一鸣的背景设计一下得了一个头彩。
也是在设计与制作的交往中,她认识了办公厅的一位秘书,小伙子叫秦刚,这位身在高处的年轻人,完全被郑一鸣的风韵、专注、投入迷倒了。秦刚总是找各种机会去接近郑一鸣,给她买中餐,买水果,送她回家,陪她看电影,反正只要是郑一鸣需要的,他都去做。
有一天晚上,在送郑一鸣回家的路上,秦刚把憋了好久的心里话说出来了:一鸣,做我女朋友吧!
郑一鸣“哦”了一声:我们这一段不是一直在恋爱吗?
秦刚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突然,显得手脚无措。
你呀,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云山雾罩的,你的那点想法我早就猜到了。这话让秦刚猝不及防,嗫嚅道:我该做什么?
做什么?这还用问吗?结婚,我还正想尝尝结婚的滋味。
这下,秦刚感到的不是幸福来得太突然,而是幸福从天而降,已经坠入自己怀抱,得赶紧抱住,绝不撒手。
很快俩人就结婚了,婚后的日子甜甜蜜蜜。
秦刚当秘书,事务缠身,郑一鸣不会做家务,秦刚把母亲从另外一座城市接来,专门料理家里的事情。过了一段时间,婆媳相处不太和谐,虽然没吵架、没红脸,但总是不热络。母亲说,你媳妇太冷。秦刚也给郑一鸣很委婉地提到了母亲的看法,要她注意点。郑一鸣异常平淡地说,我冷吗?我自己怎么没觉得。看来婆媳关系难以调和,秦刚没法子,只好让母亲打道回府。后来又请了一个保姆,也是同样的说法,觉得女主人太冷,还没等到主人辞退,保姆主动告辞了。
家里无人料理,好多事情就打起了乱仗。俩人先是打嘴仗,后来是互生罅隙。
秦刚在外面应酬,喝多了酒就会躺在沙发上,当着郑一鸣如數家珍般地说起单位谁提了正科级,谁当了副处长,谁跟谁经常在一起打麻将,谁到谁家去送礼,谁跟谁在背后使阴招。
听了这些,郑一鸣一脸漠然。实在忍不住了,她说,秦刚,你不要再给我说这些破事,你那里就是一个染缸,互相算计,互挖墙脚,你争我斗,机关算尽,想的就是当一个小科长、小处长、小厅长,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秦刚说,你这话不对,厅长可是大官。
那是你觉得。在我这里,一概是小人,一帮小人。
闹来闹去,日子没法过了,郑一鸣提出分手。秦刚有过哀求,郑一鸣无动于衷。她说,秦刚呀,刚开始结婚时,你还行。过了没多久,你床上的那点功夫,是既不勤,也不钢。整天就是惦记着、念叨着什么科长呀、处长呀这些事,烦透了。
男人最怕伤自尊,特别是床笫之事,俩人只好分了。
郑一鸣最后说,秦刚,我当初跟你结婚是真的,现在跟你离婚也是真的,我从不说假话。
离婚之后,郑一鸣对男人似乎毫无兴趣,又好似兴味盎然,其乐无穷,她不停地换男朋友。与之交往的,有的是单身,有的则是有家室的。
住在红门里的同事,几乎都见过她把男人带回家里,并且是常换常新。从外表看,都是比较俊朗的男士。
据曾经与她有过交往的男士透露,想与她深交,就必须做到三条:
第一条是只上床不结婚。
第二条是必须先全身脱光,让她画一幅裸体像。但她会在男人的眉眼与脸部稍作迁移,绝对让人看不出这是谁。
第三条是俩人之间的私情,不得泄露。如果对方的老婆和女朋友女情人找上门扯皮打架,她会动用一切手段反制。直至对方身败名裂,或是家破人散。
这三条可能所有与她交往的男人都忠诚遵守。几年来,从没有人找上门扯皮生事。
郑一鸣还真在美术馆举办了一次男性裸体画展,展名《另一半的美》。她在前言中写道,“为什么我们以往只看到女性的裸体展,这不公平,也不全面,女人的另一半也很美。”展览轰动一时,很多女士前往参观,其中还有不少在校的女大学生。郑一鸣还真是一鸣惊人。媒体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都只发了一条很短的消息,既未加任何评论,也未有参观者的观感。
郑一鸣还一如往常,照常上下班,照常带男朋友回家。从她的表情,既看不到办了一次个展的欢心,也看不到别人议论纷纷时的惶措,她还是她。
这天晚上,当她与崔天浩在云雨变幻中共赴巫山时,电话突然响了,兴味骤降,她不情愿地拿起听筒,还咕哝着:真扫兴。
打来电话的是她母亲。妈,这晚了打电话有事吗?
有事。还是大事。
怎么,父亲身体不好?
不是,但是你父亲的事。
你说吧,什么事。
郑一鸣捂住听筒对崔天浩说,你走吧,改天再聚。我妈电话,肯定有要紧事。
母亲在电话里把事情说了:郑一鸣的父亲今年晋升教授,材料都已报上去了,现在的问题是系里只有两个名额,排在第一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衡量,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何况人家已经申报了三次。郑一鸣的父亲与另外一位副教授在硬件与软件方面,属于旗鼓相当,在专业论著方面似乎还略胜一筹。郑一鸣的父亲很着急,今天晚上拎着礼品,专门去找了分管职称评定的副校长。礼品副校长收了,只说这事很敏感,大伙都盯着的,难度太大。郑一鸣的父亲回家后,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母亲也是毫无办法,所以才深夜给郑一鸣打电话。
这次评不上,就算了吧,等下一次。
话可不能这么说,越拖难度越大。教授里还分等级,这个台阶跨上去了,才能再奔上面的台阶。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这事就这么重要,非得要弄这么个头衔?
你不知道呀,现在无论是申请科研项目还是外出讲学,副教授比教授差远了。再说,以后退休的待遇也不一样,退休金差了一大截。
不就是钱吗?等我画出名堂了,我卖一幅画,说不定就抵老爸十年的退休金。
你不要画饼充饥,纸上谈兵。
那您说我能做什么?
你给秦刚打个电话求求情,他现在是教育厅的副厅长,主管高校。
老妈,我没听错吧。我俩离婚好多年了,并且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人家现在有老婆孩子,你叫我怎么开口?
鸣儿,就算我和你爸求你了,人家秦刚是个好孩子,说不定能帮上我们的。
妈,您叫我怎么说您呢,您不是拿着女儿的脸当抹布吗?
说到这里,郑一鸣把电话挂了。
整整一个晚上,郑一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上班,郑一鸣还是给秦刚打通了电话。虽然好久未联系,但郑一鸣还存有秦刚的电话。
电话接通,秦刚即刻说了声:鸣鸣好!刚上班就给我打电话,有事吗?
郑一鸣迟疑片刻,还是把父亲评职称的事说了。秦刚回话:这种事确实很难办,我来想想办法吧。
最终的解决结果是,从其他院系调剂出一个名额,让三人都晋升教授,避免了你争我夺、鱼死网破,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郑一鸣给秦刚寄去2000元的购物卡,以示酬谢。秦刚先后几次给郑一鸣打电话,想约她出来吃饭、喝咖啡、唱歌,郑一鸣不是说她在外地组稿,就是说在北京学习,婉言谢绝,不愿再有瓜葛。她认为,离了就是离了,断了就是断了,不再藕断丝连。对秦刚、对自己都不好,不喝“后悔药”,不吃“回头草”。
住在二楼的葛琴与孙彤和住在三楼的李子明与张越都是本市人,她们在大城市上学,在大城市结婚生子,即使像葛琴这样抢了唐果的男朋友,内心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适者生存,竞争上岗。虽然不用表露,在她们内心,总是有种心理上的优越感,所以她们来往比较频繁。对唐果、赵秀芬 、周晓兰这些来自农村山区的同事,内心总是不好接纳,即使你上了大学进了城,但你的裙摆后头,还是有条农村人的尾巴,即使我不去掀开看,但尾巴还总在那儿。
这四家走得近,最鲜明的特征是一起打麻将。搬到新家的第三天,就在葛琴家支起了桌子,开始砌“长城”。那个时候,刚开始有了电动麻将桌,她们四家一起去批发了四张麻将桌,按顺序轮流转,挨个儿坐庄。今天在你家,明天去她家。有意思的是四家的男人也是“麻将迷”,这样就分成了男一桌,女一桌,各就各位,免得男女混战,以防其中的猫腻。有时是隔天打一场,有时连轴转,天天晚上点灯鏖战,杀得天昏地暗,到了凌晨还不愿下桌。四家的男人都在市里有头有脸的单位,上班迟一点,下班早一点,全由自己掌控,自由度极高。
最痛苦的是四家的四个孩子。虽然把他们关在小房子里做作业,但外面和牌的尖叫声,出错牌的争吵声,付错钱的责骂声,还有他们弄夜宵时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声声惊心,常常让孩子们心神不宁。他们又不敢抗议,只有闷在心里。
有时四个孩子在走廊过道上见面后,说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麻将惊魂,但又无可奈何。他们始终搞不明白,为何大人对麻将如此痴迷,如何不舍昼夜,如此乐此不疲。他们也曾小心翼翼给各自的父母提起过,但一句你好好学习,大人的事别管。他们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有一次,葛琴家的电热毯开到高档,麻将桌上奋战数小时忘了拔,结果着了火,幸好只烧了几床被子,有同事提醒她,这是上帝在告诫你们。葛琴一笑:上帝管天管地管日月,怎么也不会管到打麻将。牌照打,夜照熬,兴致不减。
那个时候,还没有推行垃圾装袋,更别说垃圾分类,使用的是垃圾通道。各家出门之后,掀开一块薄铁板,把垃圾倒入通道,垃圾顺着通道,掉到一楼的小垃圾屋,清洁工从里边装入板车拉走。
垃圾通道最怕的是堵塞,堵了之后,垃圾就掉不下去,越积越多后就会堵死。垃圾天天有,通道下不去,红门就遭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不知是纸箱卡住了,还是其他物件卡死了,垃圾完全掉不下去了。
最早发现垃圾通道堵死的是五楼的黎花,她赶忙下楼叩响了唐果的家门:唐主任,垃圾通道堵死了,散发出臭味。唐果赶忙找出手电筒,朝通道里一照,确实是堵死了,并且还堵得非常严实。她说,黎花,总是可以找到办法的,我去凉台上把大竹竿拿来。唐果拿着竹竿出来了,她家老公也出来了,一阵捅戳后,堵着的垃圾纹丝不动,唐果老公说,这里面卡得太严实了。看来只好点火烧,把里面卡着的物件烧塌了,垃圾才能下去。他说,前不久他父母住的楼房垃圾通道堵了,也是烧过之后才通的。唐果说,会不会引发火灾?有没有危险?她老公说,通道都是红砖砌上去的,并且很厚实,不会有危险的。他们往通道点了一把火,一边烧一边用竹竿往下捅。不一会儿,整个楼道浓烟四溢,焦煳味到处串。各家各户都打开了门,急切地询问怎么回事,唐果赶紧从楼上往楼下走,挨家挨户告诉大家,不要惊慌,这是在烧通道里的垃圾,再不清通,以后,垃圾就没法倒了。得知情形后,有的住户赶紧出来帮忙。二楼与三楼四男四女的两桌麻将,也不得已暂停片刻,他们从家里跑出来,对唐果说你们千万要小心失火。唐果说,你们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我跑上跑下盯着哩。两桌牌友又回到了房间,牌桌上,有人开腔了:你看这农村来的人,动不动就蛮干,以为是山里烧荒。也有人搭腔:可不能这么说,这也是个办法,要不疏通,我们的垃圾都无法倒了。过了一会儿,随着“轰”的一声,卡住的部位被火烧通了,垃圾全部掉到一楼的垃圾小屋里。烟雾虽然还未全部散去,唐果就急着拿出手电筒朝通道里照了照,发现没有了垃圾残留,一照见底。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再不疏通就要垃圾封门了。第二天,她写了一张纸条,贴在红门上:恳请住户不要将纸箱等大物件扔进垃圾通道,不然的话,影响的是我们自己。
火烧垃圾通道,后來还成了社里告诫分散于各地住户的典型案例和居家故事。
周末,二楼三楼依然摆开了两桌麻将,仍是男女分开对垒,激战正酣。
一楼周晓兰家里,也是热闹非凡。大桌摆开,大杯喝酒,大声说话,大声喧嚷。老家一下子连大带小来了十几位亲戚,他们都是周晓兰父母的至亲,也不住在县城,而是离县城一二十公里的大山里面。那时通讯不便,他们既没告知县城周晓兰的父母,也没给周晓兰任何信息。农闲时节,相邀之后,说来就来了。他们也无事相求,只是想来省城看看当了大编辑的周晓兰,顺便在省城逛逛,他们带来了几大包土特产,干竹笋、干蘑菇、干木耳、干豆角,还有熏好的腊肉。
进屋之后,周晓兰丈夫忙不迭地赶紧准备晚饭。他老家也在农村,对农村来的亲戚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把冰箱里、储藏间里所有的食材悉数拿出来,煎炒烹炸,两张桌子一拼,十来个菜就摆上了桌。亲戚们也不会讲客套,自己找碗筷,自己斟酒,然后就热热闹闹开吃了。
周晓兰趁他们饮酒正酣时,悄声出门,站在门边独自发呆。她着急的是,晚上这么多亲戚怎么睡觉?那个时候,一般来客都在家里搭床支个铺,三两个人还是能对付的,来客没有住宾馆的习惯。如果夜宿酒店,那可是一笔不菲的开支,即使你舍得掏钱,周边几公里以内也没有宾馆,这一下来了十几个人,该如何安顿呢?这些农村亲戚,一点都不能怠慢。山里人都很重情义,周晓兰要是去他们那里,哪怕家里只有一只正在下蛋的鸡,也会毫不犹豫地宰杀,之后给周晓兰煨一罐香气扑鼻的鸡汤。
正当周晓兰一筹莫展时,赵秀芬回来了。她问,兰子,怎么啦?赵秀芬自上次与唐果出差回来后,似乎想明白了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她主动向周晓兰示好,周晓兰受宠若惊,仿佛在暗夜天边冒出了一轮新月,毕竟是同乡同学又是同事,人生能有三同经历的肯定有,但不会太多。俩人虽然还没达到和好如初的那般境界,但已是冰消雪融。
周晓兰将为难之事刚说完,赵秀芬说,兰子,别着急,这红门之内还挤不下十几位农村来的亲戚?我家里有一个空铺,走,我和你一起去找唐姐。找到唐果,她二话没说,可以腾出一个床铺,安顿两位。然后,她们又上楼找黎花,黎花起初面有难色,但很快还是答应可以住两位。唐果又叩开了郑晓的门,话还没说完,郑晓说,周末我正好回娘家去看父母,老公与孩子去乡下看公公婆婆了。她把房门钥匙往周晓兰手里一丢,我这里有两张床,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令周晓兰挠头的事,一下子就化解了,一下子就有了着落。一块不期而遇、不大不小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下楼时,周晓兰还邀唐果与赵秀芬一起去与亲戚们喝杯酒,俩人也没推辞,都是鄂西老乡嘛,她俩挨个儿给周晓兰的亲戚们敬完酒之后,才起身告辞。
看到亲人们很尽兴,周晓兰很高兴,也觉得有面子。有亲戚说,我们总怕你们大城市的人瞧不起我们农村人,没想到你们这么热情。周晓兰说,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根还在鄂西,在大山里。
招呼客人洗漱歇息后,周晓兰与老公清理打扫,又忙活了半天。第二天,他们找朋友借了一辆面包车,把亲戚们拉到长江大桥、黄鹤楼、东湖转了一圈,傍晚在火车站附近一家酒店吃完晚餐后,买好火车票,把他们送上火车,然后挥手告别。
第二天,他们把亲戚带来的土特产给赵秀芬、唐果、黎花、郑晓各送了一份,给二楼的葛琴、孙彤,三楼的李子明、张越也送了一份。给郑一鸣送去时,她不在家,只能等她回来时再送。六楼的吴芸、赵秀云就没法送了。
夫妻俩从迎客送客到分发土特产,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过了两天,周晓兰见郑一鸣上楼,便把要送的最后一袋土特产拎上楼,但见郑一鸣站在门口,急得满头是汗,原来她回来开门时,钥匙的前半截断在了锁孔里。
周晓兰把拎上来的袋子给了她,郑一鸣连声道谢,她想下楼,去楼下的公用电话亭给崔天浩打电话,但突然想到他已去北京出差,远水解不了近渴。周晓兰说,一鸣你别着急,我去叫我老公来看看。就在周晓兰下去叫老公时,对面的唐果与她老公也出来了。看到了断在里面的钥匙,都觉得第一步,必须把断在里面的半截钥匙掏出来,不然就是请开锁匠来也毫无办法。
唐果老公对唐果说,你去家里找一个针,针越长越细越好。长针找到了,他对着锁孔,小心翼翼往外掏,手掏酸了,周晓兰的老公接过针继续掏,慢慢地还真把那断在里面的半截钥匙掏出来了。然后两个男人拿着断了的半截钥匙,又要郑一鸣从钥匙扣上取下另外半截钥匙,对三位女人说,你们等着,我们出去找锁匠,再配一把新钥匙。唐果招呼她们去家里喝茶,并对郑一鸣说,还是男人有办法,有男人就有依靠,千万别着急。过了一会儿,两个男人拿着新配的钥匙上了楼,门一下就打开了。郑一鸣喜极而泣,赶忙谢过两位大哥和两位大姐,请他们进屋坐一会儿,给他们煮咖啡。他们都说时间不早了,门开了就好,然后各自回家。
社领导耳闻红门里传出的一些事情后,觉得还是要选一个人出来承头管理一下,也就是选一个楼栋长。选票发出去后,唐果全票当选。社领导说,这可是一个不发红头文件,没有一分钱职务津贴的做义工的民间领导。唐果很高兴地应承了。
走在下班的路上,赵秀芬愤愤不平地对唐果说,唐姐,你说这是什么事呀,副社长不选你,却让你当什么楼栋长。唐果拍拍赵秀芬的肩膀说,芬子,你想错了,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人生在世,不能老盯着那些发光发亮的地位和位置,要知足。我还真的感谢大家信任我,做楼栋长也是一份荣光。你想呀,上班满打满算也就一天八小时,算上加班也就一天给你算上9小时,其余时间你在哪里,还不在红门里面吗?我为大伙多做点事,多服点务,也是在为我自己做事、服务。我也是红门里的一分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一个人如果老盯着高处,不看到脚下,会埋怨一辈子,嫉恨一辈子,折腾一辈子,最后也会痛苦一辈子。
赵秀芬似有所悟。唐果接着说,你还真把我上次给你说的听进去了,与兰子关系改善了,上次招呼她家的亲戚,你做得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一个人真正让人从内心臣服你、敬佩你,不是在你結了多少道“梁子”,逞了多少次所谓的英豪,而是在你解开了多少疙瘩,化解了多少矛盾。宜解不宜结,有结须破解。人所活的质量的高下,也许就在于此。
又是一个周末,二、三楼的“麻将战”照例上演。先是葛琴发现儿子已不在房间,她是感觉冷,要求暂停片刻,回房间找衣服时,没有看到儿子,也不在卫生间,她好像也没有发现儿子走出家门。其实是这帮麻将女人太专注,儿子在十点钟就出走了,而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她一慌张,孙彤 、李子明和张越也连忙起身,回家看看自家的儿子、姑娘。不看不打紧,他们都不在家。 四个女人赶忙找到在另一家牌桌上的四个男人,他们这下才感到事态严重,四个小孩肯定是集体出走了。
走廊上一阵喧哗,把唐果一家也闹醒了。唐果赶紧下楼,问清缘由后,对他们说,别慌,我们一起去找。她挨家挨户叫醒了其他几家,一听说四个孩子集体出走了,他们赶紧穿衣起床,来到了红门下。 深更半夜,整个单元在家的大人们汇集在一起,有的说,我早就发现四个孩子曾经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大人们一走近,他们又不说话了。有的说,这么晚了他们会到哪里去呢?会不会坐火车、乘汽车去了外地呢?报纸上还真有报道过,小孩不满父母一回家埋在牌桌上,集体出逃抗议的。
唐果说,既然各位选我当楼栋长,我就得管事。今天这事也算是个突发事件,别的大伙就不讨论了,现在第一位的是把四个孩子找回来。搭车去外地的可能性我估计不大,他们身上可能也没有买车票的钱。四个小孩子的家长也回应:那是的,他们一般只有吃早点的零花钱。唐果接着说,即使他们有钱,四个小孩晚上去车站,没有大人带着,人家也会盘问的。当然,在没有找到之前,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们现在还是就近寻找,我们两人一组,一组去派出所报告,另外的就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到孩子们最可能去的地方寻找。
深更半夜,四个小孩集体出走,他们的家长着急,其他的大人们也一样着急。
网吧、游乐场所、小公园、路边小卖部,四路人马边走边问,边找边唤小孩的名字。
去派出所的一路,报告情况后,值班民警开着警车在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边搜寻边打听。
陆陆续续,几路人马都回来了,都没有找到。
平时在牌桌上玩得风生水起,豪气冲天,乐而忘忧的四个小孩的父母,此时才体味到了焦灼的滋味。不停地絮叨,这该怎么办呀,他们会去哪里呀?
又过了好一会儿,最后去北边寻找的唐果与周晓兰回来了,她俩把四个孩子领回来了。家长们喜出望外,犹如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一个个搂着孩子喜极而泣。
唐果与周晓兰是在北边一处工地上找到孩子们的。这里正在进行下水管道的施工,路边排放着一根根超大水管。她们边走边寻,忽然发现涵管里光亮一闪,马上引起了她们的警觉。原来她们也听说过有流浪人员,在涵管中铺上稻草或捡来的破棉絮,在里面过夜。两个女人大声说话,互相壮胆,走进中间一个涵管,用手电筒从管口往里一照,只见四个小孩蜷缩在里面,似醒似睡。他们出走时,还不忘带了一只小手电,刚才,倏然一闪的亮光,就是小手电筒发出的。
在领他们回家的路上,唐果说,傻孩子们呐,现在天气变凉了,这么晚了你们跑出来,冻病了怎么办?你们的爸爸妈妈正在到处找你们,他们好着急。
葛琴儿子说,他们才不会着急,他们只会急着打麻将。
周晓兰小声对唐果说,有不满就会有反抗。小孩子们都忍受不了啦。
是呀,大人们贪玩,苦了孩子,也会害了孩子。
从出了孩子相约出走事件之后,二、三楼四家的麻将虽然也还打,但打得少多了,有时十天半月才玩一次。也许在寻找孩子的那个晚上,他们意识到了画地为牢、亲城疏乡、不冷不热对待农村籍贯的同事不妥。有了为难之事,她们都真心诚意地熱情相帮。在日渐稀少的牌局中,她们也会真诚相邀其他楼层的同事参与其中。
出走之后没多久,四个孩子一商量,由葛琴的儿子执笔,给他们的爸爸妈妈们写了一封信。信不长,但充满了怨气和不满。信中说,你们打打麻将娱乐一下,我们并不反对,但总不能天天如此没完没了吧。你们常常教育我们应该怎样怎样。但我们不敢要求你们不该怎样怎样。我们四个孩子都感到了自己很可怜,你们把爱都给了麻将,剩下的一点才给了我们。你们想想,与我们在一起好好交谈过几次,带我们出去玩过几次,问过我们的感受吗?你们是玩得开心,我们是怕回家,不想回家,我们出逃也是被你们逼出来的。其实我们出来后也很害怕,也不敢走远了,怕遇上坏人。
孩子们的反抗触动了四家的大人。慢慢地,他们把更多的空余时间留给了孩子,陪他们外出玩耍,陪他们一起温习功课、一起谈天说地。
自从有了民选的楼栋长后,有啥事,楼栋长有提醒,大伙也知道约束自己。原来也有高空抛物,从窗户乱扔果皮纸屑,养的宠物在楼道上便溺,这类不文明行为慢慢绝迹,整个楼道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生活环境越变越好。大家心里清楚,不讲公德,侵害了别人,也会连累自己,既对不住邻居,也对不起自家,对不起这么好的新房子,也有负“红门十二钗”这一雅号。
生活中有平静,也会有波澜。突然有一天,楼栋里传出葛琴夜间过马路时,被一辆货车严重撞伤,已送往医院抢救的消息。几乎是不约而同,除了男人在家照看小孩外,所有的女人都一起赶到了医院,连平时难得见到人影的郑一鸣和常年住在娘家的赵秀云也闻讯赶到了。
因为重症监护室不准入内,她们站在门外,焦急等待来自监护室的消息。当一位医师从里面出来时,唐果立即走上前,询问葛琴的伤情。医师说,伤得太重,大腿拉开口子后,失血太多。好在还没有伤到头颅与内脏。但失血太多,人还处于昏迷状态。现在最急需最关键的是输血,血库又正好告罄,我们正在想办法火速从省血库调血。唐果说,缺血好办,抽我的。一听说葛琴急需输血,在场的女人齐刷刷撸起了胳膊上的袖子:抽我的。抽我的。郑一鸣事后说,我当时真的被我们红门内的女人震撼了,没有谁动员,没有谁要求,大伙齐刷刷地全都撸起了袖子,异口同声地喊出了:抽我的。
经过快速配型,最后只有郑一鸣和赵秀云的血型与葛琴相同。她俩配合医师抽过血后,又目送医师走进重症监护室。她们在心里祈祷,祈愿自己身上的血流入葛琴的血管后,能让她尽快苏醒,能让她尽快脱离危险。
社长也赶到了医院,当他了解到相关情况后,对郑一鸣和赵秀云竖起了大拇指。他找到负责指挥抢救的医生,请求医院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伤者。
葛琴在死神周围绕了一圈后,又回来了。红门内的女同事带着水果、捧着鲜花,不间断地轮流去看望她,她的伤情也日渐好转。
当见到唐果时,葛琴眼含泪水:红门真好!红门里的人真好!唐姐,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好多我身上没有的东西。
唐果望着她,动情地说,快别多说了,把伤养好,健康快乐的生活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经历了重症监护室的那一幕,郑一鸣总感觉到需要做点啥,不是为自己献血的事,是为一群女人在危难时刻那一瞬间的义举。她精心绘制了一幅《红门女人》的画作,并主动送去参加全省精神文明绘画作品展。没料到,画作在参观者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留言簿上写满了对《红门女人》的赞誉,作品最终还获得了一等奖。
拿到获奖证书和五千元资金后,郑一鸣找到唐果。她说:唐姐,我前几天从报纸上看到省里最南边的山坡小学,孩子们冬天上学还光着赤脚,我想把这五千元钱给孩子们买些鞋子送去,你觉得怎样?唐果当即说,好哇。我们山里人常说积德行善,多做善事多积德,人都活得快乐轻松些。。
唐果把郑一鸣的想法在门栋里一说开,大伙都说好,还都愿意参与。你捐两百,我捐三百,唐果拿了五百,加上郑一鸣的奖金,凑到一起给孩子们买了一百多双鞋子。社里知道这件事后,大加赞赏。社办清理了几箱适合孩子看的书籍,又买了一批学生用品,赶在周末送到了学校。学校教师和校长千恩万谢,孩子们把鞋子当场穿在了脚上。他们还有了新篮球,新的乒乓球拍,新的大黑板。孩子们还给省城来的客人唱歌跳舞,像过节似的。当他们离开学校时,孩子们一直把他们送到马路边,一边挥动小手,一边高喊:谢谢叔叔!谢谢阿姨!
山坡小学后来成了社里的联系点。社里的人、红门里的人会经常给学校送去他们需要的物品,还去给他们讲课,给他们培训教师。
省报的记者知道这一新闻线索后,采访了郑一鸣,采访了红门楼栋长唐果,采访了社领导,采访了山村小学的老师与同学,撰写了长篇通讯《红门有爱》。通讯发表后,在文化出版界引起轰动。当年社里还被评为全省精神文明示范单位。
社领导感到脸上有光,要社办制作了一幅牌匾,上书:多做善事多份爱 不愧红门十二钗。从此,红门旁边又多了一块红牌匾。
赵秀云要结婚了。赵秀云再婚的消息在社内、红门内不胫而走,这让她始料未及。本来她与男方已经商量好,低调结婚,低调办事,不惊扰同事、朋友,只是请两家亲人庆贺一下。
消息的传出源于同事从皇宫照相馆路过时,见到赵秀云和一位男士在里面很亲昵地拍摄婚纱照。
赵秀云在社里,在红门内人缘好,见谁都很亲切。她也曾热心帮社里的新婚男女忙前忙后。这次她结婚,大伙都要她请客,要好好庆贺热闹一番。事情弄得赵秀云很为难,请吧,有违两人初衷;不请吧,又怕驳了同事们的面子。
为难之际,她回到红门,晚上约唐果去小区公园里散步。
俩人边走边聊。唐姐,事情你也知道了,你说该怎么办为好?
秀云,你先不说请客的事,你先告诉我,你与对方结婚拿定主意了没有?
我们交往三年了,他是省里一家报社的副总编。
這些我知道。他与前妻离婚是因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前妻在外面有了外遇,时间很短,当她幡然醒悟时,他已经铁了心,一个字,离。婚离得很艰难,那个女人动用所有家人给我现在的先生说好话,直到她的父母下跪求情,我先生不为所动。他说,这种事情不能怪我不给长辈情面。我心里这道坎就是一道长城,迈不过去的。她给我戴了“绿帽子”,也得让她尝尝,我把“绿帽子”抛向九天云外后,她的感受。就这样,最终还是离了。
小孩最终判给谁了?
我先生主动要求抚养小孩,不要对方一分钱抚养费。他说,断就要彻彻底底,不要为那些鸡零狗碎拉拉扯扯。小女孩今年七岁了,很可爱,名叫萌萌。
你同萌萌相处得好吗?
也许旁人还真想象不到,萌萌起初叫我阿姨,现在都叫我妈妈了。刚开始接触时,她有些害怕、有些生分。我想呀,既然我认定了她的爸爸,我就要将她视为我生的一样看待,人无论年龄大小,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亲生的还是前夫带来的,你只要贴心贴肺爱她,一定会认可你。
秀云,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再婚其实也是一道坎,并不比翻越长城容易。我们身边,再婚之后闹得鸡飞狗跳、反目为仇,最终不欢而散的大有人在。
以心换心吧,再难过的坎,以心相许,以心相爱,总能翻坎过堑,快快乐乐吧。
对。人心换人心,日久见真情。
你真是我的好大姐,能这样开导我。
我说秀云啊,有件事你肯定也想过了,按政策规定,你们结婚之后,你还可以生一个小孩。到时候,你亲生一个,前夫带来一个,你该怎么处理?
我想过了,我要给他们同样的爱、同样的呵护、同样的温暖。唐姐,也许你不知道我现在的父母也是再婚。当我父亲把我交到我现在的妈妈手中,我也是七岁。我妈妈当时还是黄花闺女,她不但没有嫌弃我,而是从心底里宠爱我,家里最好吃的都留给了我,省下的钱给我买衣服、买玩具。后来爸妈生了两个弟弟,妈妈还如以前一样疼我,对我们姐弟仨从不分彼此。不然,红门分有房子,我离婚之后怎么会一直住在娘家呢,我与妈妈总有说不完的话。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的身世。母爱如山。
母爱如山。母仪后人。
谈到最后,唐果才说到请客的事。她说,秀云,只要你把你将要面对的生活以及以后要面对的事情想清楚、理清楚了,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请客的事就简单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唐姐。
一个字,请。你想啊,大伙儿都盼着有一个祝贺你们的机会,你要是不请,会驳了大家的面子,会觉得你们这个婚结得畏畏缩缩,不近人情。从内心来讲,一般情况下我不赞成请客,不赞成大张声势。但轮到你,我还是希望你请一下同事和朋友,这也是我们红门内的第一桩喜事。
我主要是怕麻烦大伙。请客可以,但不收礼。
这点我赞成。我虽然是山里出来的,也不喜欢把喜事请客弄得太俗气。但大伙儿凑份子,给你们买点纪念品应该可以吧?
纪念品也不买。让大伙在一起乐一乐,见证一下就可以。
这事你就别管了。你只管定日期,我们一起来帮忙,一起庆贺。
我听唐姐的。
谢谢你的信任。
赵秀云选的日期正好是星期天,那时还没有双休,星期六还要上班。星期天大伙儿休息,在一起庆贺一下,既不影响工作,也可以放开了乐一乐,两全其美,这也许就是天意。
唐果建议把婚礼仪式选在社里餐厅,一是大家熟悉,不用到处找:二是餐厅做的菜既放心又实惠,价格合理。赵秀云起初还是想找一家上档次的酒店,但经不住唐果再三劝说,最后同意了。
星期六下班后,唐果带领红门的姐妹,还有社里的同事,把餐厅彻底清扫一遍,然后拉上彩带,绑上红气球,边上还装了彩灯,整个餐厅就成了一个喜庆欢乐的场所。也有在场帮忙的未婚小伙子、大姑娘感慨道:我的结婚仪式到时也在这里举行。
第二天,同事们、朋友们、红门里的姐妹们早早就来到了仪式现场,入口处的引导牌上是新人俏丽的结婚照。
仪式上,双方单位的一号领导,一个主婚,一个证婚,他们都是文化单位的翘楚,一个比一个幽默风趣,他俩引经据典,妙语连珠,雅俗共赏,旁边也有人插科打诨,全场欢声雷动,掌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轮到新郎讲话时,他说了一连串感谢之后,说到迎娶的新妻子,他用了“秀外慧中,一朵祥云”八个字,全场又是一片掌声。站在旁边的赵秀云一脸娇羞、一脸幸福。
这时,从侧门快步跑出的萌萌把两朵鲜花献给爸爸和秀云,然后依偎在他们中间说:昨天我妈妈给我打电话,要我在婚礼上,祝福我爸爸和我现在的妈妈,幸福快乐!其实她妈妈还说了:你还小,你不懂,世界上好多事情,一旦过去了,是不能回到从前的。
世界上好多事情,一旦过去了,是不能回到从前的。这句话萌萌没有说出来,她似懂非懂。唐果阿姨事先也给她说过,后面的话就别说了,萌萌当时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萌萌转达的祝福刚一说出,全场静默了一秒钟,然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赵秀云抱起可爱的萌萌,在萌萌的小脸上不停地亲吻着,泪水不由自主地往外淌往外流。
喜宴开始后,新郎新娘挨桌给各位亲友同事敬酒,当他们来到唐果面前时,唐果高声地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也是双喜临门。一是恭喜一对新人喜结连理;二是大伙老说红门十二钗,十二钗从没到齐过,今天吴芸正好从国外回来了,十二钗今天也算团聚了。
吴芸赶忙站起来,给同事们招手致意,她是刚下飞机,就直接赶到了婚礼现场,也还风趣地说了一句春晚小品的经典台词:我想死你们啦!
唐果与红门姐妹把大伙精心准备的纪念品递给一对新人,其中有大红的被褥被套,大红的鸳鸯枕,一对亲密无间的大娃娃,给萌萌买的新式童装。新郎新娘连声道谢。
客人们一边饮酒,一边嬉笑闹腾,吟诗作对,即兴歌唱,翩翩起舞,好不热闹。
席间,也有人问吴芸,找对象了吗?也该成家了。吴芸说,找了,男方是多伦多本地人。
跨国婚姻以后有很多实际问题呀。
他说明年同我一起来中国,去北大读博。
那他毕业之后是留在中国工作,还是你去加拿大定居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倒也是。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这也没什么。现在不是开始流行全世界就是一个地球村的说法么,在一个村里,总是可以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的。
在喜结良缘的婚宴上,人们由此及彼,似乎特别关注周遭单身男女的婚姻大事,有人问郑一鸣:一鸣啊,你也没想过找个合适的,把自己嫁了。
郑一鸣“哈哈”一笑,我这辈子就嫁给艺术了。我的每一幅画作,就是我的情人、我的男人。有情人有男人,此生足矣,別无他求。
摄影师在拍完婚礼现场的照片后,唐果提议,我们红门内的十二钗,今天全部到齐了,我们一起拍张照片留作纪念。或许多少年以后,人们还记得红门,记得红门十二钗。
红门姐妹大声应和:太好了!
餐厅门外,十二钗以餐厅为背景,拍下了一张难得的合影照。
底片出来后,郑一鸣请省内一位有名的书法家,在底片上书写了正楷:红门十二钗。
然后,放大、装框,十二钗一人有了一幅令她们留恋的合影照。
时光荏苒,红门依旧。在红门里长大的孩子们,大学毕业后,有留在本地工作的,有去了北上广深的,有出国的,大都远走高飞。曾经住在红门里的十二钗,有的搬走了,有的做了奶奶,有的做了外婆,大多退休了。但有机会碰到了一起,她们还会念叨仁心如母的唐果,特立独行的郑一鸣,冰释前嫌的赵秀芬。不管身在何处,我们家里都还挂着红门十二钗的合影。
后来,有人在红门上贴过一副对联,上联:不负当年好时光,下联:难忘红门十二钗。横批是:岁月如歌。
李御,男,中国作协会员,高级记者,现居武汉。已出版散文集《生命的感悟》《永远的情人》,小说集《夜色朦胧》等6部文学作品。近年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散文》《长江文艺》等发表散文作品数十篇,多篇作品获奖并收入散文年选与作品集,有的还被多省高中列入高考文科试题。长篇评传《狂飙人格》被数所高校列入西方文学研究生必读书目。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