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她的女人,忽左忽右地转着椅子打量她,目光不无锐利。一头抹了啫喱的短发,也跟着直剌剌的忽左忽右向她扫视。
女人问她的年龄,这在简历上早就写清楚了的。她没有正面回答女人,只说她的年龄应该跟女人差不多。女人一下子换了一个姿势,一条腿顺势换搁到另一条腿上。女人明显把声音放软了,要她猜猜她有几岁。她假装思索了一下,像是可着劲地说:“最多三十五岁吧?!”一个“吧”字更是肯定的意思。“真的吗?”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脸,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其实她心里知道,女人已过了四十,女人头颈里的几条皱纹泄露了她的年龄秘密。
女人说早过了四十——这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还是故作惊讶地浮了浮屁股,把脸凑向女人,像是费力寻找什么似的。她摇了摇头说:“难以相信,眼角竟然找不出一丝鱼尾纹,皮肤像婴儿般光洁。”
女人对她说:“第二天就可以来上班,当会计。”她如释重负,不易察觉地吁了口长气。
她独自带着孩子过日子。她是个不能没有工作的人。她要养家。
有人问她,离婚时怎么想的?这一问,她费了很大的劲往回搜索,竟是毫无所获。她说不出哪里有多厌恶他,记得她对他说离了吧时,他只回了一个“好”字。对,就这么简单。
她知道,她深深地爱过他。只是那事不应该发生在她那么爱他时,更不应该在她刚生完孩子后(其实,那事搁什么时候她都觉得不应该)。她努力想忘却,但偏偏如鲠在喉。十年后,她离开了他,除了孩子外,她什么也没带走。
她已经有一个月没工作了,这是相当可怕的,也是前所未有的。
以前从一份工作换到另一份工作,就如同蜜蜂采蜜般,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主动权被她拿捏得死死的。而这一次,她却走到了被动的局面,甚至有点低声下气。三十五岁被视作一个坎,你要是没一个过硬的简历,总被排斥在坎外。这年月,在这个城市,排队应聘当保洁的都学历很高。什么叫饥不择食,她现在就有点饥不择食了。她甚至已经留意起学校附近,几家贴着招聘启示的小饭馆了。
她几乎用有点惊讶的眼神打量女人,觉得女人的话不像是开玩笑。她又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自己被自己掐得嘴角差點没咧到眼梢。
女人从烟盒里颠出一根香烟,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放在嘴边,她见状,立马拿起一旁的打火机给她点上。女人说,她的资料都看过,她是女人唯一从一大堆的应聘求职信里亲自面试的人。因为她面善。女人信佛。这一点她从一进公司大门就发觉了,大厅的吧台正后方摆着一尊菩萨,供着新鲜的水果。
女人很重用她。这使她有点受宠若惊。女人说三个月试用期满后要升她为财务经理,当然,前提是三个月后现任的财务经理必须离职。
现任的财务经理叫春花,在这个公司做了近二十年的财务。
春花每次从女人的办公室里出来后,脸色都是铁青着的,肉眼可见的失意之态。她像做错了什么似的,总觉得春花的处境是她造成的。
女人要她尽快接上春花的工作,并且给她开出的薪资要比当会计高许多。谁跟钱有仇呢?她不就是这样被别人从前一个岗位上给替换下来的吗?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春花说原先这里是一家小饭馆,车管所搬来后,女人才改行经销起汽车。女人靠着一只酒杯,经过十余年的努力奋斗,终成知名女企业家。春花原先是小饭馆里的收银员,是她跟随着女人,东征西伐,同女人一起打下这片江山的。
三个月的期限越来越近。春花每天失魂落魄,拿着账册,除了发呆还是发呆,有时眼睛红红的,明显偷偷哭过的样子。
春花约她一起喝酒吃饭,说是离别酒。她不忍拒绝。
那一晚,春花喝了两杯啤酒就醉了,酒醉后的春花,握着酒杯,哭一阵笑一阵,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第二天,她主动提出了离职,女人用十头牛也拉不回她的去意。当然,她也不至于落到真的到小饭馆做服务员的地步,她去了一家大酒店做财务。
隔了一年,正值春暖花开万物可期时,她意外遇到了春花。
那天,她要去布草房盘点,经过餐厅时,被一桌喧闹的食客给吸引住了。只见春花被几个男人簇拥着,站着,一手叉腰,一手举杯,一仰脖,一大杯子的白酒咕嘟咕嘟直往喉咙里倒,倒完,向四周扬了扬她的空杯——那可是喝茶的茶杯。几个男人拍手的拍手,竖大拇指的竖大拇指。一片喝彩声响彻大堂。
她跟春花彼此确认了眼神。这是那个“两杯倒”的春花吗?她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简介】白云朵,居上海浦东,作品散见《北京文学》《西湖》《安徽文学》等报刊,并入选各类年度选本,曾获《百花园》年度原创作品奖。